守住底线
《 守 住 底 线 》
小贾同学大学毕业后在外面混了好些年,突然有点想家,就在家乡县城找了份临时工,从此不再飘泊。
县公安局治安巡逻大队的巡防队员,性质上属于协警,编制上属于临时工,每个月工资只有520元人民币,应聘时还得找点关系才能确保无虞。尽管如此,小贾已经很知足,至少可以每天回家,穿着制服上班看上去也还算体面──虽然是借来的制服。小贾也很尽职,工作的特殊性,熟人给妈妈的面子,都让小贾很是卖力。
“假老师,想什么呢在那发呆?”
这一声把小贾从无尽的回忆里又拉回到现实中,思绪从窗外那恍惚的田野回到巡逻车内。因为是师范大学毕业,以前又确实在私立学校当过几天老师,久而久之同事们都习惯性的“尊称”他为“假(贾)老师”。起初的时候小贾对此很反感:叫什么不好偏叫这个外号?讽刺咱当不上真正的人民教师么?可时间一长小贾也就慢慢的习惯了,同事们的文化都不高,对知识分子都有种天生的敬佩滴,只要这么一想,假老师也就泰然受之了。
看一看表,才晚上10点多,到明早6点才收工好不好?这么早叫醒俺干嘛啊,烦!
“下车吧,我有点事情要忙,假老师你们几个去走一走,到滨江路边蹲一下(蹲点,行话,意思是在案件多发地点进行守候),今晚再没收获就停了,又没啥效益”,队长停车说道。
“巴哥”抢先下车,二十岁的愣头青就是跑得快。“老鬼”最后才挪下来,别看他年纪比巴哥还小,却是出奇的懒,憋了一身的肥肉,属于那种刀架在脖子上也要睡觉的主。车没等他们站稳就飞驰而去,三人木讷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巡逻车关掉警灯,消失在夜幕中。
“嗯,肯定是“猴子”和“臭豆腐”又……又……又踩到点了(踩点,行话,意思是对某个地点进行事先侦察)”。
爱管闲事的巴哥开始以他那一贯正确的语气结结巴巴的发表看法:“不然,不会见不到他们来上班的,他俩向来是老搭档”。
“那不一定,也许是队里有材料要他们去补呢”,老鬼向来喜欢跟巴哥较劲。
三人无精打采地沿着铁路边走边嚷嚷。假老师懒得参加两个“小朋友”的游戏,埋头用脚踢地上的石子。昨晚处理一帮闹事伤人的酒鬼,熬通宵忙到今天中午1点才回家,晚上8点又来上班,头昏昏沉沉的都不知道是怎么踩单车来的。老妈让吃点东西,假老师吃不下,心想半夜再吃碗炒面,权当午饭、晚饭加夜宵吧——看现在的情形,晚上又有得忙了,午饭、晚饭加夜宵又泡了汤……假老师欲哭无泪,石子越踢越远,脚步越拖越慢。
两个“小朋友”的兴致却是益发浓烈:“你别看臭豆腐那傻……傻高傻高的样子,也别看他只是个退役的炮……炮……炮兵,这做起事来照样还像个扛枪的,干净利索噢。”
“切,他牛什么?不就是讨了个二十出头的小媳妇嘛,照样还是臭的!”
假老师颇以为然,臭豆腐就曾经说过:假老师,你知道大家为什么叫我“臭豆腐”吗?假老师当然说不知道了,人家好不得意的宣布:因为“臭豆腐”闻起来是臭的,吃进去却是香的,哈哈……瞧,这臭豆腐还真不是一般的臭。
“你晓得队长为……为什么号称‘边三’吗?因为那种老式边三轮摩托,噪音大、耗……耗油多”。
“噪音大、耗油多和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叫他‘边三’是因为他以前常开一辆报废的边三轮摩托好不好”。
“你懂个屁,告诉你,就因为噪音大耗油多所以才……才……才……”
“所以才咋样呢,你说嘛,我听着”。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啦,不信你问……问假老师”。
两人此起彼伏地争论,突然停下来,不约而同地望着假老师。假老师本来就烦得不想说话,听着小朋友们的叫喊更是胸闷气短,巴不得他们快点闭嘴,立马高瞻远瞩的指出:
“噪音大,耗油多,指一个人嗓门大,占便宜多!”
“小朋友”们立时呆住了,顷刻两人同时发出惊叹:“耶,还是秀才聪明啊”。
已经走到最前面的假老师低声说道:“少啰嗦,到地方了,莫讲话”。
这两个白痴,今晚非又砸在他们手里不可。前段时间滨江路及附近地带频发抢夺案,案发时间集中在晚10点到凌晨4点之间,受害人多是落单女性、情侣和醉酒者,被抢物品大到挎包背包、小到项链耳环。辖区派出所已经立案,并通报县局治安巡逻队要求协助。
说也奇怪,前几个礼拜还频频作案,巡逻队一蹲,就连个鬼影也没有了。我们可是藏在暗处的啊,连大气都没敢出,手机都调振动了,一蹲就是几个小时,这也能被发现?假老师怎么也想不通,那颗没睡够的脑袋又开始罢工,便只好坐到地上,靠着墙,啥也不想,闭目养神。老鬼和巴哥也各自刁着烟坐下,吐着烟圈不时相视着傻笑。若论被发现的原因,八成就是因为他们的烟火,假老师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时间临近半夜,稀稀拉拉的路灯弯腰伸腿,煞有介事地准备下班,月亮忽然跳出来,旁若无人地吞噬黑暗,壁上的爬墙虎开始抬头,争先恐后的向无人区奋勇扩张着,茂密的树丛沙沙作响,在微风中有节奏地摇摆着纤腰,下水道口不时钻出几只硕大的老鼠,肆无忌惮地宣告世界的霸权,老站的火车喔喔叫嚷,道口的警钟无奈应和,马路上的人比车还少,偶尔走过几个不是东倒西歪的酒鬼就是相拥耳语的情侣……许久才有几束强光伴随着轰鸣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原本苟且偷生的一切刹那间原形毕露,刹那间又被放逐黑狱,循环往迭,周而复始,最终,麻木,彻底地麻木。
假老师想起了……想起了在人山人海的招聘会上“挤牙膏”,想起了提着大袋产品挨家挨户地敲门,想起了阴笑堂那个蛮横的日本总裁,想起了非典时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想起了会唱大歌的侗族学生,想起了湖边的小猪石凳和透明的玻璃桥……想起了可爱的她……
“假老师……假老师?你的电话”。
假老师还没回过神,机械地接过巴哥递过来的手机。
“我的假老师,你是不是又在发呆?打你N个电话都不接!!赶快集合人在滨江路口等着,车马上到……给老子快点!!!”
没等假老师再问,电话就挂掉了。该死的边三,还让不让人活了?
如果不是借着月光,三人还真没发现巡逻车已悄然开到,连车灯都灭了,看来又是要去抓人了。巴哥眼尖:“耶嘿,猴子又有新发现了噢”。开车的确实是瘦瘦小小的“猴子”,平时挺爱说笑的,这会居然没搭理巴哥,大家便知道肯定是准备动手了,而且绝对是条“大鱼”。车上一时便沉默起来。
巡逻车幽灵般地穿过大桥,拐进厂区,一头扎进黑糊糊的小胡同里,不知转了多少弯,终于在一片树林边停了下来。侦察兵出身的猴子眨眼就到了车外,猫着腰一头钻进树林,三人紧随其后,大气都不敢出。树林后边是一层层状似梯田的土坡,落差大概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四人小心翼翼地爬下去,下到地面的时候,落在最后的老鬼蹭到了坡边的荆棘,顿时“哧哧”作响,不知从哪闪出一个黑影窜到老鬼身上:“你他妈怕人家听不见啊?”声音虽然压得极低,但大家却听得出是谁。老鬼揉着肿起来的脑袋,三人相视一眼,跟着猴子继续走。边三的脾气大家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谁惹他,谁就吃不了兜着走。
坡边不远处就有一座平房。假老师这才发现已然来到河边,一座木桥直通对岸,霓红灯倒映在水中,波光粼粼,月华熠熠。嗯,似乎以前来过这里……没错,来的人都是在河对岸下车,走过木桥,来这里吃饭的,饭店叫什么名字忘记了。房子与河岸间有片开阔地,餐桌就摆在那。只是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餐桌早已不见踪影,房子里也并非刀切锅响,而是人声鼎沸,一听便知是个赌场。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带队干警领着巴哥、老鬼守后门,假老师跟着臭豆腐、猴子来到侧门边,边三在正门监视策应。河对岸和正门肯定有人放风的,只能从侧门进入,这样赌鬼们肯定会往后门跑,咱们就可以守株待兔了——没等假老师结束臆想,就传来了“呯”的一声——开始踢门了!假老师不及细想就迅速靠到门边,紧接着又是“呯”、“呯”两声,用结实木板钉成的墙壁随着响声一阵又一阵剧烈的摇晃,扬起的灰尘扑到脸上十分呛人。里边灯突然灭了,只听得正门方向传来了人潮汹涌的脚步声并发出了一声巨响,不好,赌鬼们要溜!第四次“呯”的一声,伴随着破裂的杂音,门终于开了!
假老师第二个钻进去,伸手不见五指。他想跟着在前面踢门的臭豆腐移动,脚上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臭豆腐的影子,身后的猴子就更不用说了。该死的兵哥哥,也忒他妈玩命了!每走一步几乎都会碰到或踩到不明物体,假老师只好放慢速度,顺着追逐声和脚步声最密集的方向望去,灯光、倒影终于出现。嗯,这肯定是正门,假老师摸索着挪到屋檐下,身后早已没有了脚步声,便只好加速跑起来,唯恐落后。结果刚下台阶就被人从侧面一把抱住:“我看你跑……跑……跑哪去?!”。突如其来的惯性导致假老师重心不稳,一个踉跄便硬梆梆侧翻在地。对方的脸可能触到了假老师制服上的肩章:“咦,怎么还是个戴‘杠杠’的?”气急败坏的假老师双手一拽就把对方扔出老远,“滚蛋”,起身撒腿直奔河边追去。
这时四周的声响已渐渐远去,只剩河边有几个“倒影”在徘徊,假老师大喜:到了河滩尽头我看你们往哪跑!便沿着河边猛追,倒影们发现有人来抓却一点也不急,慢悠悠的朝河中间走去,假老师情急之下抓起石子就朝河里砸!他妈的就知道跑,有种游到对岸去!谁知倒影们继续往深处移动,竟似真的要游过河去!假老师脚都跺麻了,口水也骂干了,没办法,自己这个旱鸭子见到水就怕啊……
百般无奈的他只好作罢,掉头时突然发现房子后面的土坡上有几个黑影在晃动,假老师又冲了出去!准备爬上坡时再次犹豫起来:新买的皮鞋可不能弄坏了,这可是老妈掏钱专门为儿子穿制服而买的——坡上可多的是锋利的小石子呐。好吧,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攀爬,于是黑影又消失了。
假老师很绝望,脑袋耷拉在肩膀上,步履蹒跚地喘着粗气,嘴里不停念叨着:贼果然比兵跑得快、贼果然比兵跑得快……房里的灯已经重新亮起来,在木板墙边的鸡笼、鸭笼旁,假老师踩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件,用手机一照才知道是一件外套,八成新,看牌子像是啥“劲霸”男装。肯定是哪个赌鬼仓惶逃跑中落下的。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跑得比狗还快!假老师越想越气愤难平,抓起外套不停用力摔打着地面和墙壁,狗日的叫你跑、叫你跑……
走上台阶,假老师才发现所谓的正门已经不存在了——整面墙壁已然倒塌,长长的木板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几块厚厚的门板赫然还被锁连接着!
“抄,这帮不要命的家伙……听到踢门声就一窝峰往正门挤,黑灯瞎火地匆忙之间打不开门,几十号人居然就这样硬生生地把门板连着墙壁一同挤倒,害……害……害咱们门还没进、人就溜得差不多了!早知道踢后门了,才一个插销——这侧门钉了足足三块板子,他娘的居然是个封死的门……抄!”
假老师走进房子时,巴哥正在那手舞足蹈地嚷嚷,老鬼靠在一张躺椅上玩手机,臭豆腐则在翻箱倒柜。
“耶嘿,假老师回……回来啦,大家欢迎!”
掌声还不是一般的热烈。假老师无地自容了,又找不到什么话说,只能把头低下假装帮着臭豆腐找东西。
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饮料、香烟、水果什么的洒了一地,唯独大厅中间有一张已经扶正的圆桌,桌上摆着一副扑克、一堆豆子和一根棍子,这些清查出来的赌具都是作为证据保留的;还有一个装满手机的透明塑料袋,应该是赌鬼们所有,暂时收缴起来以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
“不……不……不好意思了噢假老师,刚才我追一个赌鬼,他老围着房子打转,我就躲在正门台阶旁边,看到一个人影冒出来我就去抓,哪……哪……哪晓得原来是你撒,我无语。”
假老师摆摆手,苦笑一下,把外套随手一扔,拖起一张竹靠椅,找了个昏暗的角落猫着。
“幸亏老子后来又抓……抓……抓到一个,不然就真的丢大脸了。兄弟们就更不用说,猴子一个人逮两个,够拼命——七个兵抓到七个贼,现场和身上一共搜出8000块钱赌资。嗯,收获那是相当的大。”
“他们呢”,假老师厚起脸皮问道。
“边三他们去开巡逻车了,猴子在厨房里守着那七个短命鬼”,臭豆腐头也没抬的答道。
假老师赶紧走向厨房,推开门,猴子笔直地站在门边,七个人蹲在地上,双手抱头。
“兄弟辛苦了,我来守得了。”
“不要紧,我守也是一样……假老师,怎么不高兴?摔跤了?”
“唉,别提了……我来守得了,你去歇着吧。”
猴子踩了大半天的点也确实累了,就没再坚持,退了出去掩上门。
“都给我老实点!哪个讲话老子扔他出去!”
不准说话为了防止串供。这一声嘶吼也耗尽了假老师最后一丝敬业精神,他有气无力地挪动脚步,沮丧地挨着油腻的窗沿,看都懒得看一眼身后的赌鬼。
凌晨时分,月亮已被乌云遮住,星星只好出来站岗,一闪一闪的,好像每一颗都是初生的太阳,那样从容,那样自信。破旧的木桥弯弯曲曲,伸向彼岸,桥的这一头是点缀着几缕灯光的黑暗帝国,也许因为刚刚经历了群魔乱舞的极度纵欲,现在已经疲惫不堪、毫无生气;桥的那一头则是华灯璀璨的光明家园,尽管熙攘忙碌的白昼狂欢已然散去,此刻钢筋水泥混凝土的交响曲却依然回荡、生机勃勃。河水静静地流淌,轻抚着桥柱与岸礁,水面倒映出两岸,各自的模样融合成水天一线的镜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看到那一滴冲上岸边回不去的水花吗?看到那一颗即将爆炸的超红巨星吗?看到那一缕即将被吸入黑洞的光线吗?是的,看到了……是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哟。
“喂……喂”,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回过头,是巴哥。巴哥指了指大厅方向,假老师有点疑惑,指了指旁边蹲着的赌鬼又指指巴哥,巴哥点头示意,假老师才放心的出去了。大厅里三个人围成一圈,低声商量着什么。猴子手里正捧着那件捡到的名牌外套,并用他那侦察兵特有的锐利目光盯着假老师,盯得假老师有点莫名其妙。
“假老师,这外套怎么来的?”
“在屋边养鸡鸭的地方捡到的。”
“捡的时候还有别人看到吗?”
“应该没有,人都跑远了,而且捡东西的地方是背光的,很暗。”
“边三他们呢?”
“他们肯定没看到,我捡的时候他们已经去开巡逻车了……到底怎么回事?”
巴哥和臭豆腐居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听着,看来事态有点严重。
“你来看:这外套是名牌,很新,肯定不是普通赌鬼所有;现在天气已过立夏,还有人穿外套?女孩子倒是怕冷,但这分明是男装!”
是的,猴子分析很对,这衣服的主人肯定是有别的用途才穿外套的。
“这个人有可能是“放树”(放树,黑话,放高利贷的)的!穿个外套好把钱放里面。”
“可我没见到有钱啊……”,假老师奇怪了。
臭豆腐诡异地笑了笑,双手摸索着从两边裤袋里拿出些东西——天,几沓用牛筋扎好的人民币,尽是红色毛泽东头像的百元大钞!
一贯睡眼惺松的老鬼这时也炯炯有神了:“嗯……少说也有上万块。”
臭豆腐拍拍假老师的肩膀:“兄弟,钱就放在外套内袋里——以后要把眼睛睁大点呐。”
假老师只能吐吐舌头,耸耸肩膀。
猴子问:“你再仔细回忆一下,捡外套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人看到。”
假老师认真想了下,很肯定地回答:“没有。当时赌鬼们都跑到河里或者是土坡上面了,离得老远,不可能看得清我做了什么事。”
通常情况下少数一些有能耐的赌鬼事发后都会通过各种关系把赌资要回来,至于这些手眼通天的放树人就更不用说了,没几把刷子根本就不可能吃这碗饭。所以抓人之后一定要收缴通讯工具,否则从轻处罚不说,搞不好连人带钱都得一起放出去,那可就真的是“杨白劳”了。
“很好,这样即使边三知道了有这件外套的存在,也没办法确定是我们拿了,顶多就是怀疑一下而已。”
这一想,假老师才终于明白在土坡上徘徊的那些赌鬼为什么就是不跑:放树的肯定把消息放了出来,谁帮他找回外套就重重有赏……这样说来,边三此刻恐怕也已经知道了,所以只要没人发现是谁拿了,我们就没有责任——鬼才知道是哪个走狗屎运的赌鬼捡到外套把钱私吞了。
说实在话,假老师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上一次还是在十年前读大学交学费的时候:母亲把2400元现金颤颤巍巍地捧到自己手里的情景,假老师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如今,这雪花花的真金白银就摆在眼前,假老师的意识有些恍惚,想起了许多事情,以至于数钱的时候手一直发抖,抖得同事们都哑然失笑:1000……2000……5000……10000……12500块钱!!!
“呜——呜”,一声凄厉的警笛声打破了沉寂,是臭豆腐的手机铃声,“抄,刚刚才取消振动就响起来了……喂,队长啊……噢……嗯,好的,马上就到。”他放下手机,“边三他们开了两辆巡逻车到河对岸,我们现在马上把人押过去”,臭豆腐环视几位同事道:“这样吧,假老师和巴哥守人,我们先押三个人过去。”
此时,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钱上,却又没有一个人说话。
还是猴子先开了口:“臭豆腐,你假装出去小便,顺手把外套丢到屋外背光的地方就行了;手机、赌具老鬼拿,钱嘛……假老师收着吧。”
“我?不合适吧?”
“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们相信你。”
“我这人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少了几张可就不好了。”
“不要紧,关键是你资历最浅,又是文化人,没人会怀疑到你头上的;况且钱又是你捡的,你不收谁收……来、来、来……”,大伙不由分说把钱塞进假老师的口袋。
一路上,假老师心里都不踏实,惴惴不安。其实,刚才猴子的话并没有说出真实原因:没上交的赌资就是黑钱,这黑钱谁攥着都烫手呐。这帮老油条耍滑头,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唉,别看自己多读了几天书,在这些老江湖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啊。
临时关押地点其实不远,就在厂区附近,紧邻国道。从前是一家大型国企的办公楼,企业破产之后这栋三层办公楼就被治安巡逻大队借用,在二楼一间办公室加装了铁门。作为临时关押所也不知有多少年了,从来没人打扫过,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天花板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蜘蛛网,只有常用的那几张桌椅、沙发还算马马虎虎。
赌鬼们都被带到三楼会议室,满地烟头、废纸,沙发横七竖八地堆挤着,黑糊糊的会议桌上丢满了各种案卷材料的纸张,唯独那几床雪白的棉被让假老师感到很欣慰:幸亏上次捣毁传销窝点时眼急手快,否则今晚甭想睡个好觉!
“巴哥、老鬼你们盯紧点,别又像上次一样让人从卫生间的窗户往外扔钱……老鬼、老鬼,我讲话你听见没有?”老鬼只好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廊尽头那边的防盗窗有个洞,注意别让人钻出去……听见没有??”
“噢”,大家敷衍着。边三唠叨完,就带着个赌鬼去问话。大家心里都在骂:为这区区几百块钱罚款,就从三楼往下跳,至于吗?如果真有这种疯子那就跳吧,咱也认了。
假老师、臭豆腐、猴子也各自找笔和询问记录,三人相互使个眼色、点点头。下楼的时候带队干警开车走了,说是回局里办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去哪,臭豆腐小声嘀咕:“抄,比老鬼还懒!”
二楼有许多办公室,又有“铁门”,所以问话通常在这一层进行,谁不老实交待的就扔进“铁门”。在假老师最喜爱的这间办公室里,墙角落了好多铁锈屑末,桌子上还有老鼠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味道。“我们是县公安局治安巡逻大队的民警,因你涉嫌赌博,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70条之规定口头传唤你至县公安局依法进行询问……”,假老师机械地写着、问着,心里却老想着怀揣的那12500块钱。
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讲法不讲理”的时代,许多情节轻微的行为只要不被发现,就不会被认为是违法。执法者既懒得细究,公众们也就不会认为有什么不对,顶多只希望不要太过份而已。既然法律和道德都习以为常,所以大家也都非常坦然,从普通的巡防队员、队长到干警,对此都是心知肚明,只要各自遵循一定的游戏规则就彼此都心照不宣罢了。
不过,说是这样说,假老师还真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从来没有拿过一分昧心钱。尽管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同事们把捡来的赌资收入囊中,尽管他知道晚上的夜宵钱是如何得来,尽管他明白为何兄弟们换了一茬又一茬、边三拿着一样少的工资却能坚持做这么多年——这倒不是因为假老师的穷酸劲,更不是因为啥民主、法制之类的“普世价值”,而仅仅因为他是一个“人”:不是一个单纯的“自然人”,而是一个真正的“社会人”,
人,作为大自然中的一种动物,确实应该首先满足一个“自然人”的需求,应该追求衣食住行、吃喝玩乐;但,人同时也生活在社会中,假如除了吃喝玩乐就再没有别的,那么他就不配做一个“社会人”。换句话说,一个人如果只满足生理需要而没有精神需求,那它就没资格称为“高级动物”——从本质上讲,鸡鸭猪狗与“自然人”同属低级动物,其区别只在于:前者用腿走路,后者则会用两条前腿吃饭。
“人,是需要一点精神的”。每当假老师面对诱惑时,伟人的话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其实假老师也别无选择: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讲黄色笑话……那些曾经看似牢不可破的信条早已被现实击得粉碎!如今,这已是假老师唯一可以坚守的最后底线。虽然守得很辛苦,却也很值得,只是不知道还要这样坚持多久——一个崇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古老民族,一个信仰“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悠久文明,不可能让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个人主义就这么永远横行下去吧——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假老师回到三楼会议室的时候,桌上多了两份作好的询问笔录,却没见臭豆腐和猴子的影:嗯,应该是又带人下去问话了——刚才三人就已经约好快速问话的——剩下那一个就让最慢的边三去问吧。巴哥和老鬼没等假老师坐稳就把他簇拥进了隔壁的一间小办公室。
“……我说你们猴急个啥?等臭豆腐和猴子一起再商量不迟!”
“我的假老师——一方水啵(一方水,方言,10000元的意思)”,老鬼右手绷直的食指在假老师眼前抖得厉害,左手五指又软绵绵地张开,“我们现在一个月才多少?五搞水才(五搞水,方言,500元的意思)!!”
“就……就……就……就是啊,一方水——可以买多少条玉……玉……玉……玉溪噻?”巴哥站在门口,一边放风一边四肢抓狂地怪叫。这个傻巴哥,平时说一个字顶多结巴三次,现在激动起来居然重复了四次!
假老师本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示意大家说话小声点,便拿起一张椅子走到窗前,双手扒在椅背上,脑袋搭在手上,扭过脸去看着窗外。
两个“小朋友”又一如既往的开始了口水仗,直打得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忽的声音停止,人也不见了。假老师猜测:嗯,应该是边三上来了,不要紧,反正小朋友们走的时候关了灯,他不太可能发现自己在这里。一阵脚步声响过,应该是边三带最后一个人下去问话了。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再次响起,臭豆腐和猴子终于上来了。四个人走进小办公室,大家刚开始还低语一阵,慢慢地就没人说话了,只是沉默,意外的沉默。
巴哥依旧在门口放风,老鬼躺在桌子上玩手机,臭豆腐靠着墙闭目养神,猴子蹲在地上,手指在脚边划来划去,假老师一支手撑着下巴,继续发呆。
各人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算着算着就都不说话了:的确,情况很特殊。以前都是小打小闹,要嘛是独自捡到几十块、上百块钱,自己偷偷藏起来;要嘛是当着外人的面捡到,只能老老实实上交——这么多钱,这么多人,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状况,大家一时没了主意,只有算盘上的算珠在飞快地跳动着。
“呃……这个嘛……我看……还是照老规矩吧……”,猴子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
“什么老规矩?”大家异口同声。
“老规矩就是……”,面对大家齐刷刷的目光,一贯犀利的猴子都有些退缩了,抬起的头又重新低下去,两手环抱双膝,勉强从喉咙里发出一点嘶哑的声音:“其实……大家……懂的啊……”
“不懂!”大家再次异口同声。
猴子发现自己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嘴里虽然还在嘟嘟囔囔的,但却不敢再搭话,脑袋埋得更深了,两手收得更紧,活像一只受到攻击而蜷缩起来的刺猬。
“什么鸟规矩?老子没听讲过什么规矩?这种事情从来就不可能有什么规矩!谁捡到就是谁的,我们拿到就是我们的!谁眼红都没用,有种抢银行去……靠!”老鬼这会像打了兴奋剂,挥舞着手机从桌子上蹦下来,满身的肥肉都在颤抖。
巴哥也把头伸进来:“猴子讲这话就……就……就不对了,自从穿上这身“皮”咱就没听说过什么规矩,反正别人做得咱们也做得,那么多人拿就我们不拿?那我们不是有……有……有病啊……少他妈啰嗦,横直见者有份”,假老师把头扭了过来,巴哥的语气随即放缓了许多,“当……当然,虽然没得规矩,但是嘛,总要分个功劳大小,总要有……有……有个先来后到,你们说是吧?是吧?”巴哥讨好地四下望着,回避假老师质疑的眼神。
“哎”,臭豆腐睁开眼睛,双手依旧合在胸前,“我觉得吧,这么多钱,这么多人,也确实很难处理,怎么分都得罪人——更重要的是,边三他们肯定也在找这钱,万一走漏了风声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这种事,从来是可大可小的,搞不好要砸饭碗。所以吧,猴子的想法还是有一点好处的:就算是上交了,我们起码还可以得点辛苦……”
“狗屁辛苦费……”老鬼粗暴地打断道,巴哥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提醒老鬼不要激动,“……老子做了这么久,就没拿过多少辛苦费!你们踩点的可能会多点,我们这些跑龙套的能有多少?每次就是那么十几二十块钱,打发叫花子呐??熬了通宵不说还得挨骂,这他妈就不是人干的!!”
没等巴哥再次把头伸进来,假老师就抢了:“臭豆腐,你这个帐就算得不对了,辛苦费啥的暂且不说;就说这钱,我们这些单身汉还无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你和猴子可都是拖家带口的主,没有钱你们怎么养家糊口?如果平分了,每个人就有相当于将近半年的工资啊!”
臭豆腐眼睛一会闭上,一会又睁开,小声答道:“唉……那……猴子才有个女儿,我没有……”
话音没落,猴子便猛地抬起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臭豆腐,嘴里依旧嘟嚷些无法听清的话,还是巴哥抢过话头:“得了吧,你臭豆腐就别……别……别装了,上个礼拜你躲在卫生间里打电话我们可都听见了,老婆怀孕了也不告诉兄弟们,还一会哭一会笑的,没……没……没钱我看你怎么当爹?”
臭豆腐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掉出来,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刚好能接住掉下来的眼球,身子软绵绵地瘫在墙边,四肢扶着墙壁,痛苦而无奈。
沉寂,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妈的,分了”,老鬼终于忍不住了,“现在就分!”边说边冲到假老师身边,翻扯他的裤袋,假老师也只是用眼光注视着老鬼的爪子,仿佛这一切只要别伤着自己就都听之任之。
“嘘……别弄了,边三上来了!”巴哥紧张地制止,迅即灭了灯。臭豆腐和猴子抢先窜了出去,老鬼也连忙松开假老师,二人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小办公室。
边三独自一人走上了三楼,看了眼在阳台抽烟的巴哥和老鬼,走进会议室,把询问笔录和笔扔到桌上,看到臭豆腐、猴子和假老师都在忙着写材料,疲惫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嗯,很好……那个赌鬼不老实,我把他关到“铁门”里爽一下再说。我先回趟局里,请示下领导该如何处理这些赌鬼,顺便拿点空白的材料纸来……大家盯紧点,有事打电话。”
边三说完,又四处巡视了一番,这才放心地下楼。楼下传来防盗门的开关声,直到巡逻车开动的声音远去,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又是无休无止地争论。
只是争论的焦点已经变成了如何分钱。巴哥正计划带小女生出去玩一趟,老鬼盘算着去啥地方豪赌一把,臭豆腐要挣奶粉钱,猴子的女儿要上幼儿园——刚开始臭豆腐和猴子还主张一半分掉,一半交公,随后在老鬼的厉声“提醒”下,都老实了。是啊,现在这奶粉真不是一般的贵,这洋奶粉就更不用说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国产奶粉没一个能让人放心的?上幼儿园也不容易,好点的贵族幼儿园上不起,差点的草根幼儿园不想上,公办幼儿园又得托关系——这一切的一切都非常非常需要钱!
到最后,反倒是假老师始终坚持上交,还是那个老掉牙的理由:钱这么多,被发现的话后果很严重的。结果当然是招致一片骂声,假老师还想垂死挣扎:大家平分,自己那份上交。这明哲保身的想法更是引起了公愤:放弃这利益均沾的机会,你想干嘛?表明清白?划清界限?还是想彻底脱离群众?假老师被口水淹没。显然,兄弟们断不会允许某个人置身事外的,要拿一起拿,要死一起死,只有把所有人都拴在一个绳子上,才能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平分!谁不同意谁就别想睡觉……
……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假老师似乎听到猴子梦呓般的一句话:“老师哟……你可不要忘了今年情人节的杯具……”。
情人节,是的,那个不堪回首的情人节,在那条熟悉的滨江路,可爱的她手捧玫瑰依偎在别人怀里,幸福地漫步……假老师不恨她,只恨自己不争气,连玫瑰都买不起,确切的说,是毕业后就没怎么送过礼物给她。女孩子嘛,谁不想找一个稳定的依靠?不管怎么说,起码她会很幸福,爱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过得幸福么?
可是,如果有了这2500块钱,是不是可以去补救呢?情人节到现在才几个月?她肯定还没确定关系,她肯定还在犹豫,她肯定还在留恋,她肯定还在等我道歉……在那清澈见底的湖边,在那透明的玻璃桥下,在那对可爱的小猪石凳上……回忆的梦幻,吞没了内心最后一丝挣扎,耳畔滑下久违的泪水,直至浸满所有声道,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她的呼唤。是的,她在等我,只要我把握住这个机会!
假老师知道,这最后一条底线是守不住了,那些冠冕堂皇的信念此时此刻都已经变成了一纸绵软无力的宣言,世俗的生活已经可以吞噬掉一个人所有的道德底线……社会,果然是可以吃人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翌日清晨,边三宣布了对赌博案的处罚决定,发还了手机,赌鬼们叫人来交了罚款,陆陆续续地离开。假老师把2013块钱交给边三,说是早上睡醒后例行巡视时,在大楼另一侧的草坪上捡到的,纸币散落了一地,可能是赌鬼趁大家熟睡后,悄悄从会议室的窗户扔下来的;至于之前赌鬼是把钱藏在身上哪个地方就不得而知了,有可能是内裤的内袋里,也有可能是嘴巴里,反正是躲过了搜身。边三拿到钱很高兴,当场奖励了假老师50元整!
那多出来的13块钱原本是假老师用来吃夜宵的,一并上交只是为了让捡钱一事更逼真,毕竟赌鬼是在赌博,不是去银行取钱,有零头才符合生活实际的。兄弟们看到这一切,都没有说话,毕竟假老师还是遵守了承诺的,口袋里留下了500块钱。
后记
一年以后。
假老师顺利通过公务员考试,现任某瑶族乡派出所干警。
巴哥辞职了,跟着老父亲跑长途运输,据说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
老鬼辞职比巴哥还早,到广东打工去了,后来听说傍了个富婆。有人过年时在县城看到过他,穿银戴玉的,脖子上的金项链比手指还粗。
猴子托关系调到城区派出所110值班组,赶上了县局公开招聘合同制协警,现正在埋头准备。
臭豆腐,只有臭豆腐……仍留在治安巡逻大队,在合同制协警公开招聘考试前的一个晚上,他和同事到夜市摊处理一起酗酒闹事纠纷,被个酒鬼用一块压太阳伞的水泥石块砸中头部,脑壳开了老大一个口子,送到医院等了好半天就是不见主刀医师的人影,眼见着臭豆腐的脉搏越来越弱,白发苍苍的老政委指着漫不经心的护士喝斥:“人要是没了——老子毙了你们!!”最终臭豆腐虽经抢救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却一直昏迷不醒,至今依旧躺在病床上。假老师一有空就去探望他,跟他说些往事,说说大家现在的情况,期翼奇迹的出现,希望他能苏醒过来。
可爱的臭豆腐,可敬的臭豆腐。
但愿,但愿哟……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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