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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中海,欧罗巴:纽约电影节上观戈达尔新片有感

火烧 2011-08-1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文章围绕戈达尔2010年新片在纽约电影节的放映,结合地中海之旅、革命记忆与技术探索,探讨其激进电影风格与社会议题,呈现形式感与思想性的双重体验。
地中海,欧罗巴:纽约电影节上观戈达尔新片有感2010年,法国新浪潮教父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推出了新片。80岁了,仍有如此的创造力,Jean-Luc Godard真成了God!这部新作题为Film Socialisme,一般译为《电影社会主义》。在戛纳的电影节首映之后,它近来又登陆纽约电影节(NYFF),大概算是英语世界的首次亮相。不过只在纽约林肯中心放两场,10月8日为第二场。作为戈达尔的影迷,我早早地订了票。8号早上从8点到11点,我急匆匆地给两班本科新生上讨论课,讲奥维德(Ovid)和阿普列尤斯(Apuleius),浮皮潦草,但愿普及了罗马帝国期的文学知识,没有误人子弟。然后花了一个钟头绝望地准备一份论文奖学金申请,然后又花了一个小时苦口婆心地劝反感戈达尔的妻子同去观影。出发时,我们已经有点晚了。对林肯中心又不熟,电影节又不像普通影院,还得对号入座,因此落座时已经错过了片头。
让我这样的粉丝来介绍这部影片,免不了要大唱赞歌。因此,这里写下的,绝对算不上是严肃的影评,只是对这部碎片化的电影的一些碎片式的观后感。
纽约并非戈达尔的福地,纽约人观影水平再高,也不是戈达尔的理想观众。记得《村声》(The Village Voice)上报道过,当戈达尔的《爱神颂》作为2001年纽约电影节的闭幕放映时,三分之一观众提前退场。我妻子不喜欢戈达尔,因此此次陪我来看片,主要是好奇看多少人提前离场。等到《电影社会主义》中那个法语、俄语、德语一起上的中年女性角色(那演员我有印象但想不出名字)在大段独白中提到第三国际和中国国民党时,妻子欢快地提醒我,咱们后边那俩闪人了。
算上这部片子,这已经是纽约电影节历史上放映的第25部戈达尔作品了。这一方面说明戈达尔的高产,一方面体现出纽约对他的偏爱。但自从《周末》一片(1967)以来,或者说自从1968年五月风暴以来,戈达尔的片子就慢慢失去了美国观众。人们不论是对他的视听试验还是政治探索,都跟不上趟。其实,戈达尔电影诗学一以贯之,不外乎形式上的大胆,历史介入的强力,和自由联想般的不断跑题。他的原素并没有多少改变,只不过随着60年代的结束,他将那种视听间离的拼贴或意识的蒙太奇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对各种新技术都进行敢为人先地尝试。美国观众并不一定反感戈达尔的激进,但在《周末》里,来不来就一个人站出来背诵《拿破仑法典》、毛语录或法农的反殖民主义宣言,和美国人语境、磁场、频段都有些对不上了。这部《电影社会主义》在他的作品中并不算最晦涩的,只是他仍然把电影中能想到的元素都调动起来进行探索,甚至连英文字幕都不放过:这英文翻译时有时无,而且故意在录入中加入无数错误,如省略空格或语法错乱,让人觉得是片子里那帮法国小孩搞的。而且越是有对话时字幕越跟不上,最多蹦三四个单词提示一下。对于那些在国际电影节语境下习惯了字幕翻译的影迷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布莱希特式的当头棒喝:字幕到底是什么?可信吗?它到底起什么作用?我们如果紧盯着字幕,会忽略哪些视听细节?如果字幕没什么帮助,我们是否可以全情投入一部听不大懂的电影?听不大懂,那么那些外语是否可以作为音响来体验呢?影片对话到底是什么,有必要翻译吗?听不懂外语,不是更基本更重要的真实感吗?但这一手可害苦了那天的观众,我左手边坐的是个法国老头,时常对着荧幕会心发笑,我妻子就问我,对话中都说了什么,可我更是叫苦,我的法语,实在上不了台面,只能瞎给妻子翻译。后来出现德语且无字幕时,妻子更是着急,并有退场之意,我只能再三挽留。最后此片不算太惨,退场的最多也就是四分之一吧,另有一众老人睡去,然后慢慢醒来。
那么,我为什么说这部缺少翻译的片子尚不算晦涩呢?因为不管影片形态多么激进,至少此片的大半场景都发生在一艘地中海豪华旅游轮上,时间、空间、人物相对集中。在这些场景中,影片不断用戈达尔惯用的标语式大字幕(既是文字又是一种视觉图形)来提示旅行路线和途经各地:北非、埃及、巴勒斯坦、奥德萨、希腊、那不勒斯、巴塞罗那。豪华轮上的游客来自各年龄段、各职业、各种肤色、各国、各宗教,他们携带着不同的历史、记忆和政治无意识,途经西方文明的遗迹和现场(从史前到俄国革命再到今天的巴以冲突),进行着最庸俗的旅游消费(美酒、船上的演出、赌场、拍照留念、免税店……)。透过地中海这一视角,戈达尔用视听来体验和反思:作为一个文明的欧罗巴是如何从最内部慢慢腐烂。
“欧罗巴……因苦难而腐败,因自由而蒙羞。”在甲板上,面对爱琴海上的茫茫夜色,一个黑人女青年说出了全片的点题之语。这也是英语翻译难得比较给劲的一次。这位女青年所携带着“黑人”母题不容忽视。地中海自然代表了欧洲文明的源头性视域。希腊、罗马和希伯来文明都脱胎于这个子宫;罗马帝国,作为欧洲统一的唯一先例,更曾将这文明的摇篮变成了自己的“内湖”。但是,当我们说起这三大文明时,往往忽略它们的“黑色”身世。希腊文明,不消说,是埃及文明的升级版,其实何止雅典娜,诸神中的有许多都本是黑皮肤。希伯来文明呢,我们也已经知道,摩西很有可能来自尼罗河上游,带着非洲的基因。片中,游轮上的小男孩正在学(画?)埃及象形文字。但黑色基因总是被极力压制,不论是希腊诸神,还是希伯来-基督教传统中的一神或三位一体谱系,都造已漂白了自己。罗马文明更是和非洲有着爱恨情仇,维吉尔史诗中埃涅阿斯对非洲女王的始乱终弃,就是在影射罗马兴起时和北非的繁荣贸易最后竟化为漫长、血腥的迦太基战争。此其一。其次,作为一个法国导演,戈达尔镜头下的地中海,一定也包含着殖民主义的历史。法国在阿尔及利亚、突尼斯和摩洛哥的经营,英、法在埃及、黎巴嫩和巴勒斯坦的争夺,就是沿着地中海的海岸展开。由此延伸开去,就是帝国主义在黑非洲确立的肤色的政治。在影片中,这个黑人女青年时常和一个金发白人男青年一同出境,但当他们坐在餐馆中,这个白人男性总是坐在光照中,而黑人女性则在阴影中,面容模糊。最后,这其中当然还有反殖民和后殖民的历史。比如,对法国电影来说,阿尔及利亚战争是一再被表现的创伤记忆或革命体验。但同时,从黑非洲和北非的新兴独立国中,又有无数有色人种倒灌当代欧洲,尤其在法国,这已经变成了国内政治的热点。年青一代的黑人来到从前的宗主国,操着前殖民主子的语言来谋生,法国人既觉得这是在为殖民主义还债,又心生不满,随时准备搞保守主义,还欧洲以清“白”。这些历史都是地中海上三千年的潮汐,当潮汐暗淡,一个黑人,一个女性,一个来自殖民地但说法语的外来青年,一语道破了欧罗巴的所在。“因苦难而腐败,因自由而蒙羞。”戈达尔惯于抛出这样的大判断,但这一次不是电影英雄的自我宣言,而有着确切的所指:欧洲的文化衰落和道德破产。
地中海之为摇篮,在于它是诸神交流、贸易和战争的场所。阿拉伯帝国的武功文教,既威胁过欧洲文明,也直接促成了文艺复兴;伊斯兰文明的勃兴,既挑战了基督教,也带来了新的商贸和器用。这里的潮汐又远播到欧亚非的其它角落。日耳曼一路南下抢掠,一路皈依上帝。土耳其人在爱琴海边饮马,最终变东罗马为伊斯坦布尔,以至于俄罗斯要继承东正教衣钵,隔着老远却自命为正牌的希腊。从拿破仑远征埃及以来,北非又成为各路资本主义的演兵场,热战、冷战的新前线。在戈达尔的游轮上,老船长讲述二战北非战事,外边一直有一个蒙眼女子在转圈,撞玻璃窗,仿佛表达着历史的盲目。船靠埃及时,戈达尔远眺港口的镜头传达了令人心痛的美,似乎足以让人看到风景背后的一层层年代、一层层血,一次次征伐和海战、文化的兴盛、图书馆的焚烧、艳后的情人。紧接着,办公室场景:前景背光中,几个男性在进行日常的政治经济交易,签署文书,而背景的强光中,则隐约可见飘扬着埃及国旗——那是一面曾让英法资产阶级心碎的国旗,在它之下,纳赛尔政权废除了运河的外国利权;但欧洲的资本终归老练,渐渐恢复了元气,卷土重来。由此我们又来到了地中海的现代,欧罗巴在这里反思自己的二十世纪,时而老气横秋,时而神经兮兮。戈达尔的游轮上有一个中年女子,前面提到过一句,她一直为“革命记忆”所困扰,自言自语,无法排解。她的德语和俄语,指向国际共运的革命传统;她的神情恍惚,代表了后革命欧洲“告别革命”时的精神病态。她不断向一个老人发出质问,尤其是数次提到第三国际在西班牙内战中的失败经验,而老人却只想让历史过去,并在孩童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地中海上的两处伤口,和这段革命历史有关:第一,奥德萨,这黑海之滨,因为《波将金号》,成为革命与电影的命运交汇点,容后面再谈。第二,西班牙,又一处海岸;西班牙内战中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角力,构成了二战的前奏。但在它们之前,游轮途经巴勒斯坦,则是戈达尔要追问纳粹主义、大屠杀、犹太复国主义和阿拉伯人苦难的地方,但,屏幕上打出大标语:Access denied(禁止进入)。是啊,以色列人不那么喜欢老欧洲,他们好不容易才逃离那里;而这个不安全的地方,也只会坏了满船欧洲客的旅游心情(对了,你们祖上是怎么反犹的,又是怎么折腾阿拉伯的?)。戈达尔似乎在暗示,只要欧罗巴没有直面巴勒斯坦的精神高度,这个文明就是自甘腐败。然后是黑海,爱琴海,一路来到那不勒斯,南意大利的美丽小城。人们上岸,逛画廊。但戈达尔想起了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想起了美国为了佯装在意大利登陆,大举轰炸这座城市所造成了文物破坏。接下来是巴塞罗那,斗牛,血。但那神经质的女子不见了。
地中海也是归乡的险途。《伊利亚特》的英雄们在特洛伊屠城之后,有几个回到了海那边的家乡?统帅阿伽门农虽然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背叛了的妻子、谋杀和政变。奥德修斯在海上又度过了多少年呢?游轮故事之后,戈达尔的视角回转向法国,深入到某外省,以展现国内政治和日常生活的陈腐。他刻意将汽车、加油站和一头骆驼、一头驴(这两个动物也许我认的不对,大家指正)并置,形成后现代生活方式和古老运输工具的对比,也用两个动物来提示法国现代生活方式的那些已经被抹去的起源:法国自身的农业传统和对北非的垦殖。看到这一片段时,我和大多数观众一样,已经相当疲劳。大概的印象是,小女孩要竞选法国总统。欧洲一向自命为民主发源地,但现今的选举文化已经无聊到病态,再加上近几年各国都有极右翼政党获得选民追捧;戈达尔捡起选举这个话题,是在随手刺探欧洲的政治生活。这一段落中的小男孩倒很有趣,一会穿着带苏联标志的T-Shirt,拿着它的“小凶器”指挥交响乐,一会又在临摹雷诺阿的表现母子形象的名画。他有些恋母,但又窥视着电视台黑人女摄影——她来采访小男孩全家——的胴体,不啻为一个小波德莱尔。这则电影散文呈现了欧罗巴的内部。日常生活是家,是母亲的身体,但也是恼人的后现代政治——地中海气候的夏季艳阳下,电视记者最终被追打。
让我们再回到奥德萨。像戈达尔的其它影片一样,这部片子“盗用”、戏仿了艺术史和电影史上大量的经典段落。但其中最突出的,还是他通过向《波将金号》致敬而展开的视觉思考。奥德萨港的那排石阶,因《波将金号》中屠杀革命平民的情节而成为经典,在《电影社会主义》中多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时,一群欧洲少年儿童站在阶梯上,典型的新新人类的打扮,面无表情。影院中有观众不禁失笑。到了结尾,戈达尔以拼贴的手法回放了《波将金号》中那些惨烈而富有震撼力的桥段,并让这群孩子在阶梯上再次现身。反差更为强烈了,而我们已经笑不出来。接着,戈达尔就像对待雕塑一样,对这些少男少女的脸进行局部特写:那是一些并不漂亮,却毫无瑕疵的脸,它们彷佛和那段历史毫无关系,但这种纯真又显得毫无意义,甚至脆弱,易碎。而在这两组阶梯镜头之间,台阶还闪过一次:一头猫头鹰立在扶手旁。这异禽意味着什么?是一种凶兆吗?那么它是当代欧罗巴的凶兆,还是那场革命的凶兆?或者,像在黑格尔那里一样,猫头鹰代表了智慧女神的先声,代表了“历史理性的狡黠”、“历史的诡计”?戈达尔记录着对革命的遗忘和埋没,也通过再次打开伤疤,来坚持某种“革命史观”。
最后我想谈一谈戈达尔这一次的视觉技术。戈达尔一向对各种技术手段兼收并蓄。对数码技术,他也并非新手。但,这部片子是他的第一部纯数码摄影的电影。而且,很容易发现,他在片中使用的数码摄影器材远非单一。总体上,他追求一种清澈明确的高质量数码视觉语言,但个别地方更类似于手机偷拍或监控录像。80岁的老导演,玩过的技术可谓多矣。所以这部电影对视觉技术非常自觉,而且把这门技术史变成了影片的一个“子题”。片中戈达尔特别提到了摄影术发明人达盖尔1839年的埃及行,暗示了技术、殖民、地中海文化、视觉政治之间的深刻关联。从达盖尔入选法兰西学院说起,片中出现了一系列关于相机的镜头。有历史古董,还有游轮上员工为每个游客留影赚钱的数码单反;那白人男子和黑人女青年用的似乎是奥林巴斯;最后,一个穆斯林女子对着镜头拿出一个小数码——我没看清是日本货还是韩国货——,开始和电影镜头对拍。Film,作为一种技术,已经实现了Socialisme(社会主义),因为它似乎做到了人人共享。但来自世界各地、各文化的人,能构成一种社会主义呢?他们身上的多种多样的社会性,在资本之外,在技术之外,能被解放出来吗?
所以,如果你实在不喜欢戈达尔那一套激进电影的文化政治,你仍能发现这部电影值得一看,因为你可以仅仅欣赏戈达尔的镜头语言——那是形式感、试验感和最直观的美感的结合。比如这样的镜头,恰如从荷马史诗中撕下的一页,插入了当代生活:向晚,游轮穿行于一座座山形的岛屿,海鸟细小,历史撤到最远端,海面时而如同天宇的水晶镜,时而如同晦涩的铅。客串的摇滚诗人Patti Smith抱琴穿过人群,走向海风。游客们也许正在喝餐前酒,也许正转往游轮上的舞场、泳池和赌场,一边接受着亚裔劳工的服务,一边腹诽着亚、非和穆斯林移民搞坏了欧洲的经济。他们听不到塞壬的歌声,而我们能听到:那宛如哀歌,伴着一船的客心,归返乏味之家。
“欧罗巴……因苦难而腐败,因自由而蒙羞”2010年10月9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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