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一声哞--农机厂的今昔对比
(一)
如果我愿意,只需花上一刻钟的功夫步行就可以来到这里,来到这座我曾经工作和居住了十几年的农机大院,然而现在我很少来。
穿过大门洞,依然是传达室门卫老李那张黄黑的长脸恹恹地伏在窗前的桌上,现在他似乎真的在熟睡着;依然是一排灰砖墙上嵌着木框和玻璃的宣传栏,被岁月渐渐剥落掉光鲜,脱漆的门框破败得似乎随时要坠落下来;依然是橱窗里熟悉的字迹和被风化的“铁牛”的招贴画,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它画着红灯笼的一角;依然是大院中心卸货的月台,倒车池里荡漾着半池墨绿青苔的脏水;依然是两排高大、挺拔,坚忍地、沉默地直立着的水杉树……
大院的破落和寂静像极了散场后曲终人杳大剧院,尽管场景和道具似乎还在,但缺少了剧情和戏份,大院的确已经了无生机。
(二)
然而,就在多年前,大院却是另一番景象。
早晨6点半,铁门一开,大院便骤然生动起来了。大院的主角“铁牛”在水杉树下的空地上一字排开,红色的柴油机、黑色的底盘、绿色的拖车散发着崭新的油漆味,红艳艳的主机好似待嫁闺女顶着的红盖头……一拨接一拨的远道而来的购买农机的农民客户便涌入到这里,是改革开放初期的春风吹鼓了他们的腰包,他们要把这一头头披红挂绿的小铁牛牵回家。
每天晌午,“小日野”满载一车车“常柴”、“东风”鱼贯而入,一进视野,卸货的月台就热闹起来:“大老王”着一双黑布单鞋第一个跳上车,破旧的白背心满是蜂窝眼,早已被汗水煮成黄色,他一点也不介意老乡们把他当着农民,一声吆喝“下货啦!”,从各个办公室、仓库里穿着蓝布工作服、带着劳保手套的“蓝领”、“白领”们如一只只卯足力气的铁牛涌到卸货台前,推的、抬的、扛的……蚂蚁搬家似的,不消十分钟,小日野被洗劫一空。
“大老王”一边掏出“大哥大”立在院子的中央大声地喊话,一边享受着来自四周围拢过来看西洋镜的农民的目光和恭敬的招呼——“原来是王经理呀?!”。
大门出口那边是一夫当关的门卫老李,一身军黄的老式制服,耳朵上斜夹着老乡们“进贡”的红梅香烟,一手拿着圆珠笔,一手展开“出门证”,目光如炬,查验无误后一挥手,俨然是交警放行,驾着拖拉机的机手一挂档,小铁牛“突、突、突”地冒着一阵热气,呼啸着、绝尘而去。
(三)
大院有一道最美的风景,就是夹路挺立的见证了大院兴衰40年的两排郁郁青青水杉树。
那年,一棵最盛年、最强壮的水杉树,莫名其妙的枯死了,整整一抱粗啊,工人用电锯放到它的时候,一大群人在围观,有一促狭鬼同事说道,“好大一棵材料!够做一口棺材板了吧,可惜了,我们公司失去了一棵栋梁。”大家笑着指责他的乌鸦嘴,没想到一句玩笑,竟成谶语!
李涛每每喜欢在靠近经理室、党总支小楼前的空场地上带着徒弟们试机。他是三包服务科的副科长,他身强体壮如铁牛,满面红光,平时工作积极,老工程师一退休,他就顺利地当上了科长,李涛工作的劲头更足了。只见他将捋在小臂上的衣袖往上卷了又卷、说话的分贝提高到比平时足足高出一倍,——工人阶级的朴素在于,他们往往找不到更恰当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小心思,狡黠的小动作常常引得大家一片笑声。后来大家常常以李涛袖子卷起的高度和他说话声音的强度来判断大老王今天是否出差或在办公室。
一个夏日的午后,加班着的李涛突发脑溢血,铁牛般的身躯轰然倒塌在水杉树下,片刻之间便告别了人世,年仅46岁。
李涛走后没多久,另有一个青壮年同事大仲也因病去世。
与此同时,大院也从辉煌的顶峰急转直下。
(四)
当我们还在大院享受国有企业最后一丝阳光雨露的时候,外面很多国有老单位如化肥厂、供销社等,已经在举步维艰中走到了风烛残年。
大院的景况一日不如一日,我只得离开,并很快找到了两份兼职,开始无奈而又忙碌的生活。
有时连续的奔波,我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台老旧的铁牛:铁打的身子,只是徒有其表,关键自己只是“六匹子”,却要发出十二马力的动量来,就如同深陷于泥淖中铧犁,貌似坚强却无力自拔。曾对朋友戏谑自己:我是一台挖煤的老铁牛,每天能挖两筐煤,而这两筐煤的燃烧产生的动力正好能够带动我的发动机再去挖两筐煤,两相抵消。
朋友听了神色黯然。是的,生命如此,生命就是一场徒劳;生活如此,生活就没有任何价值。
(五)
大院里其他的活着的生命该走向哪里?他们把自己最年轻、最精壮的血液留给了这所大院,然而,大院不得不在加紧驱逐他们,他们像潮水般被退回了。
一串串熟悉的名字——五交化公司、棉麻公司、糖酒公司、化机厂、农机厂、化肥厂……被一一集体腰斩了。
与此同时,马路上、巷道内,“马自达”的队伍在不断扩编。为了抢生意,他们超速、闯红灯,磕磕碰碰时有发生。
这群庞大的人群让我想起非洲肯尼亚草原上角马大渡河的场景,为了本能的生存,角马大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以最惨烈的方式相互拥挤着、踩踏着渡过它们命运的马拉河。
面临同样的生存,人和动物又有多少区别呢?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缺少知识、技能单一,长期被知识和技能所摈弃。很多人会说,下岗了可以再学习培训,可以提升自我,可以过更好的生活。没错的,然而获取知识和技能的代价在提高,他们中能有几人能再次走进课堂呢?他们中会有鹤立鸡群者突兀出来,成为老板或企业家,过上鲜衣怒马的生活,但大多数人则成了从事各种行业的普通劳动者或游民,成了超市货管员、交通协管员的“管员一族”,成了跑保险的、跑直销的、跑传销的“长跑选手”,成了开助力车、开马自达的“三轮大军”,当然,也有的长期在家待业,成了城市新的贫民、新的低保户。
他们中的大多数依旧维持着辛苦而麻木地生活,只是在偶尔的相聚、在酒精的刺激下会兴奋地谈论着当年在老单位的光荣与梦想,会谈得分贝提高、声音呜咽,而绝大多数时间,他们更像一头头沉默的铁牛,一头头长期群体失语的铁牛。
是的,他们都已人到中年,是家庭的顶梁柱,也是劳动就业局花名册上的 “四零、五零”人员。他们是从贫穷的年代走过来的人,生活条件在变得越来越好,他们拥有电脑、冰箱、空调等各种家用电器,终究还会拥有房子和汽车,然而他们下岗了,他们没有固定职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过着“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的生活。他们没有星期天、少有休息日,没有“每天工作不超过8小时制,每周工作不超过40小时”的工作制,更没有带薪年假,微薄的收入只能靠没完没了的加班来维持。他们头晕、他们落发,他们尚存的一点点血液被一滴滴耗干。他们被生活的暗流推着,随时在生活的大海边被搁浅。
(六)
再次回到大院,是去领一年多来每月两三百元的生活费。
走到月亮门,看一眼我原先二楼的办公室,那是大院中最有人文气息的地方,一脉青砖黛瓦、波浪起伏的院墙,两洞镂空的小砖窗,疏影横斜的铁质的梅花门……而现在,梅花门上早已是铁锈斑斑,墙壁上的白色瓷砖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暗红的底子,像生满了冻疮,轻轻一碰,齑粉即刻飞扬起来。园内的杂草、青苔已经把楼梯遮盖住了……我惊讶于这种荒凉的力量,我想,再漠然的人到这里也会感慨时光的流逝与岁月的无情吧。
站在水杉树下,铁牛的突突声似在耳边响起,但我疑心自己是耳鸣,拍拍耳朵,四周果然又恢复了寂静。我知道,这所院子是再也听不到铁牛欢畅的“突突”声了。
“哞——哞——”但我分明听到了,是来自水杉树、来自卸货月台、来自每一所空仓库以及每个角落,也来自熟睡着的老李,都发出了铁牛们沉闷的、挣扎着的叫声……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点痒——在一阵阵的哞哞声中,或许也有一声是属于我自己发出的吧?
我终究没有做太久的停留,并快步地离开了大院。
我抬抬臂膊和腿,幸好还没有忘记肌肉的运动和步伐的律动,但我不知道该走向哪里。
天空一片灰蒙蒙的,像一个巨大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