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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妻子继续交谈以及一次常委会

火烧 2010-04-25 00:00:00 文艺新生 1031
文章讲述文化大革命期间干部自杀事件,宗进庭强调需召开常委会与干部大会,控制运动发展,关注干部生活问题与群众斗争影响,体现政治运动中的复杂局面与应对措施。

   

一  

他和王雪走了出去,宗进庭已经坐下来,没有注意到他们刚刚有过泪的眼睛,好在灯泡也不怎么亮。老宗说,本不想来的,但还是来了,医院里出事,我是分管的。王雪说,我想明天早上再向你报告。宗进庭说,一天之内自杀了两个干部,这样下去,经过运动能否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好团结,恐怕还是一个问题呢!他对王雪解释说,朝阳中学的校长曹家骏,也自杀了。宗进庭说,一个王家山,一个曹家骏,结果既不是高山,也不是骏马,都是吹牛,都回老家了。王雪对宗进庭说,医院的这个,是生活错误,大字报一出,支持的人不少,下午一个批斗会,抬不起头,夜里爬进小池塘,就完了。宗进庭说,主要是没有“文斗”,后来发展到武斗,一哄而上、拳打脚踢,其中还有阶级报复!哪有乱起来能控制得住的?《十六条》叫他文斗,他就文斗了?“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全国之大,人之复杂,还不晓得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解放以来,我们的干部哪一天挨过这种侮辱?平时群众看见一个共青团员也肃然起敬,何谈是对一个共产党员、对一个领导人?“斗”的权利一向是领导掌握的,只有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积极分子,才有这种资格,靠他们去压住坏人!现在反过来了,到了普通群众手上,压到我们头上来了,怎能不乱?真是造反了!总是要“复命为常”的,会有那一天!  

他说,这两个人的问题,都不至于就到该死的程度。宗进庭说,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即使该死也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他说,现在有个教育群众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要教育干部,往往并不是政治问题让我们通不过,而首先是我们的生活问题让群众不满。群众,就是从生活问题这个途径,来判断我们的政治如何。但问题已经犯了,运动已经来了,群众要来“斗”,要来“打倒”,怎么办?只有自己沉住气,相信组织最终会有正确分析。不要觉得受了群众冲击就想到自杀,就不想到别的。一方面,人民尊敬我们,另一方面,还是应当看到“载舟之水也覆舟”。这王家山,作为一个干部,可以说,不怎么合格。当然,讲生活问题,不是变成言不及义,政治问题还是头一位的。宗进庭说,一个县级市的文化大革命,你天天言及大义能言到哪里去?我今天不到你们这里来谈几句,真是要闷死。我看明天可以开个全市干部大会,你讲一讲,这样下去不得了,一定要让干部有个正确的对待,天大的压力,也不能走上绝路!各级领导不能一盘散沙,即使外表散了,内里也不能散,该做的工作还是继续做。对运动,要进一步加强控制,对运动中发生的事情,也要有记录,人不是好死的,这样死人的事情,该谁的责任谁也跑不掉!他点头说,明天早上先开个常委会,下午开干部大会。宗进庭说,那我去让办公室准备。说罢,起身就走了。  

王雪把他拉进房间,掩上房门,说,医院里发生的悲剧,是跟老宗有联系的。此话令他吃惊。王雪说,这联系,其实你也知道,就写在郁平那张传单里。自从郁平出事被遣送下乡,乔丽就成了王家山流着一尺长涎水的一个目标。看来乔丽是拒绝了他,就被安排到那么差的一个住处,纳入街道上的“四类分子家属”,这不是施加压力吗?医院的周医生就是这样告诉我的。医院的大字报也特别提到这事,激起了群众的同情。所以,郁平的大字报无意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医院里这个“造反有理战斗队”的人员,表面上是穿蓝大褂的,背后有穿白大褂的,大字报执笔起草的,就是妇产科一个男医生,名叫秦川。我闻讯一去,医院党支部书记就把比较内里的情况给我说了,他们掌握了“造反有理战斗队”的人员名单,还有积极参加批斗会的医护人员名单,认为王家山之死是“阶级报复事件”,因为名单里的工人,有几个出身“地富反坏”或者资产阶级家庭,其中还有跟共产党有杀父之仇的。秦川虽然出身没有这种问题,但他本人与乔丽有过不寻常的关系,所以他写王家山的大字报,策划批斗会,就是同流合污。  

在这种认识之下,形成了另一种空气,对立的组织出现了,叫做“红医兵战斗队”,贴出了大标语,说“致死王家山是反革命阶级报复事件”,“一定要追查批王大会的策划者和打人凶手”,还有“不许借文化大革命之名,行反对无产阶级专政之实”。  

我明确说,不能这样定性,应当说,敢于站出来造反的群众,代表着一种正义性,是符合文化大革命的要求的,不应当打击他们,更不应当暗中组织或支持另一部份群众来形成对立。不能把事情简单说成“阶级报复”,要从反修防修角度和掌握政策的角度分析王家山事件,这样才能教育干部、教育群众。我回来迟,就是跟他们开会的。  

他问,他们听你的吗?王雪说,也许有人心里还是有不同看法,但表面上都表态了,结果决定明天召开全院群众大会,从正面把如何开展文化大革命、如何看待王家山事件,好好讲一讲,以稳定医院的局面。如果照他们原来的认识弄下去,医院里还能太平吗?  

我找到那个秦川,跟他谈了话。我问他,听说大字报是你写的?他承认。我很直接问他,可以跟我谈谈你跟乔丽的关系吗?他说,我在大字报中提到乔丽当时受到王家山的某种胁迫,这是揭露一个事实,至于我跟乔丽有过什么样的关系,那是另一回事,如果说我跟乔丽有过密切的关系,这也只能说明我对王家山的行为特别痛恨,并不能说明我对王家山的行为不应当痛恨,更不能说明王家山就不恶劣。我当时即使跟乔丽结婚也是无可指责的,后来她让我明白了她的情况的特殊性,我就跟别人结了婚,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同事,跟乔丽也熟,对我跟乔丽的一切十分了解、十分理解,所以别人在大字报上挑拨了也没用,可笑而已。  

你看,事物内部情况里面,还有更内部的情况,比表面上的东西总是要多一些、不同一些。  

他点点头。王雪说,也许有人认为恰恰相反,认为只要把秦川这些人打成反革命,就万事大吉。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哪能这么容易就把人打成反革命?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你想把这些人打成反革命,说成阶级报复,其实也是很难的呀,而且这些人既然站出来了,那就说明他们也有思想,你要把他们打下去,就像要把一个气足足的、又很结实的皮球捺到水下一样难。根本一条因为毛主席不主张这样对待群众,《十六条》不都说得明明白白的吗?我就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硬要相反,他们恨不能挥手之间把这些人都抓起来、戴上反党反革命的帽子,天下太平!什么“复命为常”,照老宗这样说,不等于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吗?对老宗,你不能全顺着他来。到现在为止,运动跟他这个人有着很具体的关系。从他的情绪看,他对文化大革命相当抵触。运动是他分管,弄出了许多问题。朱市长要不抽调出去,情况就可能不一样。  

他说,你提醒我,是对的,但到目前为止,运动是在常委会领导之下,是集体负责的,不是老宗一个人负责,他确实是把个人的一些因素带了进来,但影响运动的主要因素,是总的形势。他可能倾向于接受某一种影响,但对运动,常委会还是要集体负责,不能归结到他个人身上。这是我的一个原则。当然,任何一个常委,如果他的个人的东西过于明显,确实影响了运动、造成了损失,这就要引起注意,要加以纠正,必要时重新分工,可现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老宗的情绪和一些观点,也有他的道理、有他的代表性,起参考作用嘛,刚才他引用了《老子》,有的我也有同感,两个干部确实就死于群众手中有了“邦之利器”,文化大革命当中有无政府主义现象,发展下去终是不行的。所以,最后不管用什么方法,总之在一定程度上确实是要恢复正常社会秩序。当然,那绝对不是否定“文革”,是在充分肯定的基础上纠正群众运动中发生的过份的东西。所以老宗也不是说得全不对。问题在于怎样既保持革命热情又能掌握政策?也许一切会有一个客观的过程,老宗是性急了些。  

王雪说,要这样说,那倒也没有问题。他说,运动嘛,不可避免一会儿左过来,一会儿右过去,此起彼伏。当然,我们主观上应当尽量做得好一点。明天的常委会上,我要主动作检查。  

王雪的大眼睛又瞪了起来。他说,两个基层领导干部自杀,我作为市委书记不主动检查还行?让曹家骏、李宝安“经过去”,其实是把他们两个抛出去了,这跟“上挂下联”的时候抛出两个人不一样,那有上面的布置,而这是我的“创造”。某种意义上就像把两只羊抛给了狼群一样。群众虽然不是狼群,但在形势上有这种意味。  

现在是群众这边气盛,干部这边气短。古代称一方长官为“牧守”,视群众为羊群,但历史证明,当群众揭竿而起,羊群就变成狼群。文化大革命作为群众运动,跟以前我们开展的群众运动有点不一样,好像是脱缰野马,而且运动的方向是直奔干部的这方面。“走资本主道路当权派”这个概念,首先必须是当权派。所以,干部有顶牛情绪是不奇怪的,要掌握好这个运动不容易!  

几千年的历史有一条规律,人民会在一定时候“造反”,有时是局部性,有时是全局性,总之对现实不满到一定程度就会发生。毛主席好像是主动利用这种历史规律和动力,用于反修防修、整党治国。因为共产党用自己的浴血奋斗、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情况说明,这个国家破天荒地是人民的了,共产党和人民是同甘共苦的,真是形成了鱼水之情的关系。在这样的政治基础上,毛主席气魄之伟大,运动来势之猛烈,真是雷霆万钧、非比一般。所以曹家骏这样一个做校长的人,甚至王家山这样的一个骑兵英雄,才会精神崩溃,在这样的群众运动面前,感到自己没有希望了。  

王雪说,所以,开会时你谈谈经验教训,是可以的,但你没有错,总的来说,这次运动确实就是让群众冲击那些不好的干部,就是发动人民“造反”。西方的群众上街,要警察用水龙头、警棍、催泪弹来维持秩序,我们不但不需要,我们还发动群众上街,也相信群众能自己教育自己。共产党为人民民主而奋斗,无产阶级专政就是人民民主专政,这已经作为中国革命的最重要成果写在宪法上。但毛主席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要不然他何以要让群众这样起来呢?人民民主是一个活跃的因素,它如果得不到发挥、受到压抑,就会产生“造反”的倾向,毛主席因势利导,用来促进党和国家革命化,用来坚持社会主义方向,群众立即也就懂了、拥护了。  

从亭州医院看,王家山这种人就该受到冲击,过火行为虽然不对,却是难免。对干部过火到残酷,全面而言,大约也只能是少数,不应当夸大这种现象。事实上社会治安更加好,平常有的一些坏人坏事,这时候反而没有了。  

如果有很残酷的事情发生,如果这样的事情是直接打死了人,而且是大面积的,那么这种恶事的后面,就一定有一种叫人相信和服从的“权威”。比如,医院“造反有理战斗队”斗争王家山时,确有过火行为,但也算不上很严重,这跟他们当场把王家山打死,或者把医院所有领导干部都打死,是不同的;反过来,假如“红医兵”把医院里所有斗争过王家山的人都在“不许牛鬼蛇神翻天”的口号之下打死,这也不同寻常。过火行为一是难免,二是可以教育,而那种极端的大面积的事件,就不是过火的问题,就是一种疯狂,能煽动起这种疯狂,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也不是群众所能做到的。秦川这样的人不具备这种号召力,起码像你、像老宗这样的人,才具有那种号召力,只要你们决定这样做,就可以做到,因为有一部份群众总是对你们无条件服从,这样对他们自己最安全。运动初期,情况就有这种意味,你们想做到怎样,就能做到怎样,而且没有群众出来反对。那时“上挂下联”,全市文教系统很恐怖。目前老宗并没有放弃那种思路,那其实是跟毛主席的意图相对抗的,却装出正统的面孔,简直就把自己视为党的领导。对照狄更斯的《双城记》,可以看得很清楚,这好比是来自贵族方面的倾向。  

可是老宗也是从农村、从农民家庭出来的,怎么会固执这种贵族式的倾向,而且在政治上表现出来呢?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其实从一进城,这种倾向就迅速滋生,一方面是来自我们自身,一方面是老百姓小市民对我们仰视,把我们看成新的贵族,形成了环绕着我们的一种空气,这是一种习惯势力,适合我们身上贵族倾向的沾沾自喜和生长发育。我亲身体会到每天都处在这种空气的包围里,有时也感到很受用、很舒服,但一旦感到受用、舒服,那就是蜕变的开始。这种无形的腐蚀,来自小资产阶级意识的汪洋大海,对我们是很危险的,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思想发生演变,被淹没进去、融化进去。毛主席一九四九年在七届二中全会上就从理论上提醒过,后来果然出现了很不好的事实,就拿刘青山、张子善开了杀戒。可是渐渐地又来了,根深蒂固。  

他抓住王雪挥动的手,说,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我要来劝劝你,你冷静一点,把你的血凉下来一些,而且你的思想也嫌尖锐了一些。就运动初期而言,我们是习惯于那样做的,认为那样做很自然,没想到这回那是错的了。其实,以后又将如何,谁能说得准?市委肯定不能绝对地顺着“造反”的这个方向,那到底怎么弄呢?让群众这样冲击干部,今天死一个,明天再死一个,虽是少数的过火行为,那也不行啊,加起来就多了。市委面对具体现实,还是要全面考虑,做一点平衡性的工作为好。文化大革命我们拥护,但《十六条》也明明讲,好的、比较好的干部是大多数嘛,干部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是少量的,最后也要给出路的。你群众有这种大民主权利,我们干部没有吗?也应该有啊,但实际上没有,只能受群众冲击,不能反过来对群众怎么样。这不又是一种极端、又是一种问题吗?  

到目前为止,我眼睛里还没有在亭州干部中发现一个称得上是“走资派”的人,作为我这一级领导,有时我感到真是一点数也没有。但说没有数,也有数,就是经过运动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是个大数,也就是重在思想教育的意思。所以,运动还是不能顺着某一方面群众的性子,作用力不能只有一方面的,没有另一方面的,事实上也不可能,要允许各人有各人的观点,这对我们做工作是有利的。最后,总是要在民主基础上实行集中。处理人民内部矛盾,要兼顾,要平衡,尽可能让矛盾妥善解决,不能绝对化。这样看问题,才能客观些,才是按毛泽东思想办事。  

所以在我的思想上,也不反对形成另一派的群众,事实上总是会有另一派存在的,另一派的群众也有他们的一部份道理,两方面的道理加起来,有利于形成更好的道理。就拿医院来说,假如王家山这件事有两派群众互相制约,甚至互相商量,开的批斗会可能就会规矩些,对王家山这个人的评价就会全面些,王家山就不至于想到寻死,总之极端的东西就会少些,不好的后果就能避免。  

另外,如果允许王家山为自己讲话,对他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不也应当是大民主的一部份吗?可是没有,在群众的那种激愤的倾向性之下就不可能有。所以,群众大民主就会变成群众专政,而不是人民民主专政。  

确实,把起来“造反”的人看成反革命是欠妥的,要把他们全部地怎么样是错误的,但把另一派群众说成保守派,也好像笼统了一些,又全部了一些。即使是保守派,他们也是人民内部的人,他们的意见也是一种意见,他们也有同等的民主权利,外国还有保守党呢。  

王雪说,你这样说还可以,不过仍有偏向。在老宗眼中,在许多干部当中,只要一提到是“造反”的,心中就认为那是坏人,恨不得立即打成“反党分子”,用个什么帽子管制起来,然后天下太平。你所说的两派民主,何以实行不起来,主要根源不在别处,是在这里!有压迫,才有反抗,有专制,才有“造反”。中央报纸上宣传“造反有理”,我们不理解,群众却感到到欢欣鼓舞,这是为什么呢?  

造反派一般来自下层人民,尽管只是“奉旨造反”,心里还说不定害怕着,却仍然显得胆子忒大,而且他们是“天高皇帝远”,一旦不慎就会给人以否定他们的口实。他们一定要举着毛主席的、文化大革命的旗号,他们反的是他们平时想反而不敢反的官僚主义、特权自私这些东西,至少是表达他们在这方面的心情。这是人民民主要求的一次大解放,是有利于巩固和发展社会主义的。列宁说得好,革命是人民的盛大节日!群众运动的实质不过如此而已,是我们党发动,也是为了我们党好的。可是,把他们说成“牛鬼蛇神翻天”,这是一种什么说法呢?群众感到这种说法后面的杀机,他们就要来驳斥这种说法,阻止这种杀机的得逞。现在运动渐渐变成了这样的一种较量。什么有没有“走资派”的,倒好像放在一旁了,或者说,群众认为这就是跟“走资派”在斗。  

他听了微微摇头,觉得不好回答。  

王雪说,毛主席彻底相信和依靠人民,这难道不对、不好吗?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所看到和听到的对文化大革命的抵制情绪,好像要不是上面有毛主席,他们马上就会袖子一卷,把群众镇压下去。他们这又是什么民主思想呢?后果又是什么呢?符合共产党的宗旨吗?  

他听了觉得无言以对,点头、叹气。  

经过运动要团结百分之九十五,这是从某一个方向上说下来的,就像一道线划下来一样,反之,从另一个方向上也可以说这句话,两个方向两把刀,最后切掉的百分之五是不同的。这就我们的现实,最后就看哪边力量大、哪边刀法好、哪边刀子快。你们不是没有“民主”,你们的“民主”厉害着呢,只是没有使出来,一使出来就会马上压倒这边的“民主”,那时老宗的威风可大了,而你是不会反对老宗的,你会放手让他冲在前面,这明摆着,只是还没有到“秋后”,思想上正在暗中准备着呢。  

他好像被说中了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不管怎样,我永远理解这些群众、同情这些“造反”者!共产党人当初不是历史上最大最彻底的造反者吗?我们不应当改变自己的基本立场和基本面貌,改变了问题就大了。我们要继续革命、彻底革命,一定要做好社会主义的工作。  

他叹口气说,你的理解可以说是对的,但政治斗争是现实的、残酷的,不像大发宏论这样轻松愉快,你如果这样充满激情,一往无前,要扭转乾坤似的,无论如何不行。你不是淮海战场上卫生队的小丫头了,现在你的儿子是学生娃娃,你不是。对儿子,我们不教他信仰“血统论”,也不教他做造反派。  

王雪笑道,那就是中间派!  

他笑道,我所知道的有过几年的中间道路,就是根据地的和解放初期的新民主主义。我们把那视为进入社会主义的准备阶段,但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却没有过足那个瘾,他们希望我们打下江山之后长期实行新民主主义。要说“复辟”,就中国而言,有些人无非就是想回到那个复杂多样的社会,认为比现在的公有制天下更能使社会各方面的积极性发挥出来,也让人感到习惯。  

但新民主主义既然是中间的形态,它就始终存在两种前途、两种可能,并且这两方面一定会发生激烈的斗争,不会太平。毛主席当时就说过,那个社会是确立不起来的,今天“立”了,明天就会不“确”。这话是对的。但另一方面的意见也有,说那个是有必要实行一个相当长时间的,其实也就是“补课论”,或者说是托派观点回潮。  

我想,现在的问题在于,我们已经是社会主义了,取得了很大成就,中国人民不但站起来了,而且是稳稳地站住了。毛主席在七千人大会上说,社会主义中国一百年可以赶上最先进的国家。也就是说,到2060年左右,新中国就可以宣布,我们用一百年走完了西方国家十七世纪以来四百六十年的路程。那也并不遥远啊。现在我们三次核试验都成功了,这是我们自从一九五六年社会主义制度建立以来,短短十年各方面成绩的标志,说明着科技的、工业的和整个经济的水平,真是大有希望。那么,我们是不是还一定要回到、又怎样回到新民主主义呢?  

王雪一笑,说,多虑了,这很简单,跟南斯拉夫、跟苏联学就是了,他们就是老师。搞文化大革命,就是不准学这个。但也有相反的做法,那就是:先革掉你这个革命,再改造你那个改造,最后就回到我那个新民主主义了。王雪模仿出某种刻毒神情让他不觉笑了起来。  

王雪撩一下头发,说,可是,这些实质性问题还没有触及到呢,从干部到群众,就发生了这样大的对立。这种对立倒好像变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们刚才讨论的真正的大问题反而没有人讨论。说实话,面对这么深入广泛的群众运动,面对已经发生和还会发生的一切极端事件,我甚至想到了马克思说的一句话:“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如果这样,岂不可悲?  

他说,对呀!  

王雪说,毛主席的伟大在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好像把这一切、包括我们的担心,都预计到了,并且写在中央文件里,来引导运动走向胜利。  

他问,中央文件怎么写的?王雪回答,就写在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上,要求全国人民“更高举起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们,克服从反革命修正主义和‘左’右倾机会主义诸方面来的阻力,克服困难,克服缺点,克服错误,克服党内和社会上的阴暗面,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把社会主义革命进行到底,为实现第三个五年计划,为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  

他笑了起来,说,这段话确实可以这样去理解,是把一切不良情况都预计进去了,从而用一个高举、一个团结、五个克服、两个把、两个为,表述了对运动的正确引导。我对来访的工人造反派,也说过要他们好好学习这一段。从我们做工作的角度,从我们所处的工作位置,对文化大革命,也只有按照中央的这个要求去做工作,立足亭州,就事论事。哪一派的人都是群众,群众不同是因为看法不同,看法是五花八门、水平不一的,也是可以改变的,谁对就支持谁,谁错就批评谁,不等于对的就全对,错的就全错。  

王雪叹口气,说,你这个说法也可以,只是听上去不像《公报》那样充满必胜的信念,主张什么、不主张什么,很明确。他笑道,那我可能是婉约派,不是豪放派。不管怎样,我们说了半天空话,这就靠船下篙了。我们如能在亭州处理好现实中的问题,不出大乱子,实际上就是支持了党中央。  

要根本解决两条道路两条路线之争,既不是小小亭州能所胜任,也不是凭一次大运动就能一劳永逸解决,毛主席不是常说嘛,谁胜谁负要准备几百年的时间!《十六条》也说了,斗争会有反复,革命的道路是曲折的、不平坦的。毛主席说经过运动团结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这就是准备到后期要和稀泥、讲中庸、适当平衡,这是规律性的东西,体现了辩证法、相对论、革命发展阶段论,不是毕其功于一役。  

到目前为止,我避免跟老宗显得不同,我要维护市委的统一。如果有所不同、有所分歧,也要尽可能不外表化,尽可能求同存异,在常委会上达到统一。由于种种原因,群众分成明显两派,市委可不能这样。所以你在亭州医院的问题上,要慎之又慎,不要让老宗误解跟他有矛盾。因为有个乔丽、郁平的问题,那里是老宗的敏感区。当然,他如果对那里有过份之举,也是不行的……  

   

二  

……六六年九月的那次常委会,在他主观上,是回头总结、弄清方向、再奔前程的一次会议。他向常委会通报了两个干部的自杀,介绍了工厂出现的动态,包括华兴机械厂的刘克成等几个工人到他家里走访的情况,然后让大家就前一阶段工作、当前形势和今后工作发表意见。  

监委书记老魏打了个头炮,说,我有一口气,憋了多少天了,不吐不快。我老实说,对运动“很不理解”这个帽子适合我。现在没有我的事了,监委已经不起作用,现在起作用的是群众,所以,对运动“很不认真,很不得力”这两个帽子,也适合我。头上一下子戴起三个“很”字帽子,是有点沉重。  

我在思考,将来,党怎样管党?以前监委是党的一个专职部门,现在看来惭愧,没有好好完成任务,所以要进行文化大革命,请群众来整我们。是的,自己管自己,总之不彻底,官官相护嘛。群众扒你皮,叫你就彻底。可我想来想去,这也不是个事呀。到底哪样才算个事呢,以后我们跟群众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到底怎样才能把一切弄得跟水晶似的又干净又透明?我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好,曹家骏、王家山,两个“家”,现在都上了西天,不要“家”了,四脚朝天,连空气也不呼吸了。王家山的事情,以前组织上也管过他,有处份,有教育,但不行,他还是犯,现在群众来扒他的皮,他再也不犯了,他的生命不存在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如果不是这张嘴要吃饭,我就回老家种山芋去!可是我自从拎了驳壳枪打游击,也有二十年不摸锄头不挑担子了,现在下乡到“三级所有”里去种大田、挣工分,一时恐怕还跟不上趟,算不得大劳力了。而且我老家那个大队,是四周最差的一个,工分值很低,只有三角钱。那我就不要脸,赖在这里,等天下乱够,有待组织安排吧。但愿到那时,诸位还存在、上级还存在、组织还存在!  

老魏发言之后,大家都沉默,空气有点不对,会议好像开不下去。他试着转弯子说,常委会就应该集思广益,要充分发表意见。老魏提出了很尖锐的深刻的问题,有关于当前的,有关于将来的。  

老魏说,杨书记,你这样给我升华上去,担当不起。  

组织部长老李说,老魏,你思想不通不要紧,可不能走曹家骏、王家山的路啊!  

老魏正把茶杯送到嘴边,急忙放下来,说,你才走那条路呢!  

大家轰然笑了起来。老李把脸一抹,丢了一支烟给老魏,说,你这么怕死吗?哪里说死就死了?我敢说,我们命大着呢,几个小毛鬼就能闹翻天了?正常情况下,党还是要用监委来管的,目前嘛,是特殊时期,但你也不是不监了,你还在老着脸吃这碗饭嘛,杨书记没有停你的工资!  

大家又都笑了一下。老魏吸着烟,斜着眼看老李,说,行,没有停我的工资,也没有停你的工资,我们大哥不说二哥,二哥也不说大哥,你就说说你的组织工作吧。  

老李说,目前组织还是存在的,组织工作也是存在的,就是按照《十六条》说的发现左派。谁去发现?不是我们是谁?中国这么大,靠“中央文革”那么几个人够吗?他们只能发现聂元梓,还有蒯大富那么几个人,你们看,聂啊、蒯啊,连姓都是稀有的,只有他们能发现,可是要发现大批的,要发现普通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主要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人!这就是毛主席党中央交给我们组织工作的一个大任务,不能“很不理解”,而要好好理解,主动工作!  

但发现左派也不是容易的,你虽然有眼,说不定还会看错了人。所以《十六条》说要“善于发现”,这“善于”二字就是有一定难度的意思,不是说发现就发现了,也不是说你发现的就不会看走眼。所以,这个任务肯定要到运动结束,才会有个眉目。  

比如,静坐市委的这些学生算不算左派、要不要从中挑选和培养我们的接班人?这个问题就是我们组织工作的任务,要弄弄清楚,麻痹不得!你说你监委不监了,你要回去种山芋,请问山芋才几个钱一斤?六年前饿肚皮的时候是八斤山芋换一斤米,现在山芋种得少了,可能是五斤山芋换一斤米。但山芋毕竟是山芋,一斤山芋三斤屎,回头望望还不止,吃多了也不行。种山芋要有技术、劳力,你已经二十年不摸锄头,吃不了那个苦了,“修”了,只有留在这里陪着我们把这个官做下去。  

其实你的任务也不比我小啊,你要监着你那个花名册上该你监的人,在这个运动中到底是个什么表现?你倒好,把三个帽子当乌龟壳,往里一缩,多安全,多惬意,还要躲在里面啃山芋过日子,你以为你就安全了、惬意了?人家不会把你连壳子带肉打得粉碎?  

老魏点头说,好,说得好,是块老生姜,这么说我的任务确实还不小,行,帽子不戴了,乌龟壳撂掉,山芋也不种了,就赖在这里不走!横竖有工资拿,有房子住!  

常委们又都笑了。他说,老魏说得对,老李也说得对,任务很大很重,要将革命进行到底。这种时候,大家都要格外地把干劲鼓起来,要自己动手把头上三个“很”的帽子摘掉,善于多方面想问题,就能把问题想通。要转被动为主动,转消极为积极。不是我发大家的工资,而是毛主席、党中央发大家的工资。对运动,要既来之,则安之。不管情况多么特殊,也要做好我们的工作,还要特别注意谨慎、稳妥。  

这时,他多么想把心里总是思考着的那些说出来,真诚地深入地跟大家讨论讨论,但他不能那样做、不可以那样做,那只会带来思想的混乱、情绪的低落,团结也会受到影响。他只能说这些既明确又不具体、既清楚又模棱两可、既有指导性又不着边际,立于不败之地的话。他对自己不满意,但也很满意。他只能做到这样,而能做到这样也不容易。再说,他自己的思想里可以说也充满糊涂与混乱,总要不断力求保持一种政治上的清醒。此时此刻他处于特定职位上,说话谨慎些,是大家能够理解、心照不宣的。而老魏老李的弦外之音,他也听得出来,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十分抵触,抱着极其不满的情绪,正在形成另外的一套想法,倒也没有说要走什么不同的道路,而是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在这个问题上他还不便于批评他们,好像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他们对文化大革命心悦诚服、积极主动。假如换了王雪,可能就会跟他们辩论起来了。可他不是王雪,他也不能做王雪,他还要努力抑制王雪的倾向。他对老魏老李他们,很难完全否定,正如很难完全否定王雪一样。但老魏老李他们在一种总的要求上,是不符合当前形势的,是很有可能犯对抗运动的错误的,若走到极端上去,也很可怕,他肯定不能跟着他们跑,他要掌握住、驾驭住他们,这也是爱护他们,但不能伤害他们的感情,不能让他们产生误解,如果他们跟你对立起来,就不好办了。  

于是他很诚恳地继续说道,我们集中在这里开这个会,就说明我们大家没有一天不在考虑党的工作,我们是认真为党工作的。我们要在运动中不断地理解运动,我们的工作也会越来越得力。请老李接着说吧!  

老李说,我说前一阶段的运动,处理得是好的,两校闹事都应付过去了,学校秩序、社会秩序得到了一定恢复,总的应当予以肯定。要说问题和不足,也有。我说的不是两个人的自杀,哪有搞这样大的运动不死人的?即使不搞运动,又有哪天没有非正常死亡?我们在座的,内部外部的各种运动,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两个人死得是不该,但大家都在经受运动考验,作为市委,我们该说的话都说过,该做的工作都做过,但到时他们记不得了,丢了几个雨点,就以为落刀子了,一片乌云刚来,就以为天再也不亮了。对党的信念到哪里去了呢?对党的政策的理解到哪里去了呢?何况运动是党中央发动的,又不是群众真的造反了,怕什么呢?  

人已经死了,我不是还要批评他们,我是想来想去,他们二人没有必死的道理。那么我们的问题和不足在哪里?就在工作还要进一步做细。市委多次召开过干部大会,杨书记也多次讲到过如何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的问题,但讲得比较原则,对问题可能有的严重性并不是估计不足,而是形势的发展看来需要我们对下面做进一步的叮嘱。不光是杨书记,我们都有份,我们在座的有哪个在常委会上,或者大会上,或者部门系统的会议上,反复地着重地提醒过自杀这个问题的?没有。凭我们大家的经验,应当是有这个很现实的预见性的。我们还是要有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态度,不要怕说这个事情,说了这个事情也不等于对文化大革命不满。大会上还要着重地谈一谈。  

老李的发言对他虽然很爱护很尊重,但其实还是把问题提出来了,也就是说,作为市委,作为市委书记,对于二人自杀,不可回避,到了干部大会上,不谈这个事情是不可能的。  

宣传部长老黄说,我认为,对市委前一段的工作,首先要肯定。让曹家骏、李宝安、王淮兴暂时“经过去”,是情况所迫、势在必行,要不然,学生将要闹到什么程度,谁也很难估计,那我们也是要负责任的。他们“经过去”之后,学生也就退了,有些事情也就看得比较清楚了。这次运动是个新生事物,在许多方面我们都认识不足。除此之外,我倒想提出,现在有一种倾向也是不好的,有可能造成另外一方面的问题。我认为现在运动有压制群众的倾向。朝阳中学目前怎么样了?医校目前怎么样了?市一中怎么样了?总的好像被一盆冷水浇过,火快要熄灭了。如果这样下去,也不太正常,有一天还会闹起来。在教师学生当中提倡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可以的,但用一部份教师学生,整另一部份教师学生,搞“名单在册,材料在手”,准备“秋后算账”,这样做,也有问题。认定谁是左派、谁是右派,一方面还远远没有到时候,另一方面中央的标准也已经公布了,就在《十六条》上,党内《通知》上也有,我认为我们不能离开这个标准。既然是运动,那就会有它的规律,我们因势利导,最后水到渠成。如果硬行把我们的意志强加给运动,那就会适得其反。从工作上说,我们对于过左、过右的倾向,都不能提倡,要不然都会出事情。从前这方面的经验教训也是有的。  

他觉得老黄的思路,跟他最近的想法有些接近。他说,过左过右都是不良倾向,都对运动有害,都要纠正。正反两个方面,我们到下午大会上都要说。我作为主要领导,对前一阶段运动,是要做检讨的,首先要在这个常委会上做个检讨。检讨的内容,就是对群众运动的态度还不够正确,既有从右的一面、抵触的一面不够正确,又有从左的一面、顺应的一面不够正确。一开始提出的“三个横扫”,现在看来,不能算是对的了,这个责任应当由我承担起来,不能让基层同志背这个包袱。这就是我要检讨的右的一面。我的左的一面在于,对曹家骏、李宝安、王淮兴,是不是就一定非要让他们“经过去”不可?看来也不一定。但是我提出让他们“经过去”,客观上说,是把他们抛出去了,这是害怕群众运动的另一种表现,是另一种“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是三个“很不”的另一种表现。  

大家都说自己有“三个很不”,其实我也有,你们有的我都有,而且我的还品种齐全些。但现在认识到,应当还不算晚。一方面要支持革命群众运动,另一方面要有原则,这两方面都不能软弱无力。事实告诉我们,即使正确的群众运动,也会有不正确的地方。《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为农民跳到地主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滚一滚做辩护,这是针对军阀土豪劣绅的攻击,辩护是对的,但辩护不等于支持这样做,假如没有这样的行为,不是更好吗?即使当时的农民,多数人也不会主张跳到地主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滚一滚的,只有阿Q式的人,落后农民,才会有那样无聊的举动,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滚了,就会成为污蔑的口实。我们不支持阿Q这样的落后分子的行为,但我们也不必为这个阿Q生很大的气,要不然不是站到军阀土豪劣绅的角度上去了?  

毛主席在广州办农民运动讲习所,就是讲怎样正确开展农民运动,他决不会提倡大家到地主少奶奶的牙床上去滚一滚。文化大革命了,《十六条》说要文斗,事实上呢,就有人喜欢动手动脚;提倡文斗正因为发现了武斗,而且我们有这种历史经验。这样的问题必然会有,所以《十六条》才有指导意义。《十六条》的立场就是既提倡文斗反对武斗,又提醒大家不要看到这么一点情况就怀疑运动本身。  

所以,运动中两个干部的死亡,我要负主要责任。开除二人党籍是不对的,撤职罢官也是不对的。《十六条》有指示,此类问题放到运动后期处理,而我没有执行这一政策,提到高度讲,是一种机会主义。软了一些,做了群众运动尾巴,带来了严重后果。光说干部不可以自杀,光批评和要求干部,那是不行的,必须说一说我的责任,向大会做一个检讨,同时强调干部不可以失去信心、不可以自杀,大家听了才能接受。  

但如果因为我做了检讨,就说我们应当跟造反学生对抗,要跟他们“秋后算账”,那就滑到右的极端上去了,就会造成新的问题,刚才老黄已经分析过了,我赞成他的意见,我也认为这个问题现在要引起注意。  

以前我也说过“引蛇出洞”,但从实践来看,拿这个去针对学生,或者针对工人,有点不符合实际,也跟《十六条》不符合。即使一九五七年,“引蛇出洞”也并非预谋,而是后来回头看,好像成了那么回事。如果真的看成那么回事,那我们党还是不是光明正大的呢?我们这样伟大的党,需要搞那样一个大预谋,而且目的是陷害别人吗?我不那样看,也不赞成那样看,我认为当时情况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不是引蛇出洞,而确实是到处都有一些蛇自己出了洞,并且还很厉害,这是事实。这只要把那时报纸上的言论找出来看一看就明白了。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三次给右派分子摘帽,多数都摘了,以后还会继续摘,人家认识到错误就行了。我们不是为整人而整人,整人是为了整思想,治病救人,这是毛主席一贯的主张,成为党的政策。  

以后,凡是在“引蛇出洞”这句话影响之下,学校里针对学生,工厂里针对工人,各单位针对群众,所记的名单、所做的材料,我认为都要封存,等待处理。但也不必说是黑名单、黑材料。我们不赞成这样难听的说法。至于群众这样说,是对这种做法不满,你不能不让人说话,适当做些解释就行。  

过去我们确实熟悉这一套工作。北京的传单上周总理说,是王明这个师傅从苏联学来这个专门整人的做法,而毛主席向来反对这一套。总之,现在已经明确没有必要这样做了。我们要跟上《十六条》“让群众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的思想。  

《十六条》也明确说过,不能认为反对本单位负责人或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革命。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我们过去就在这种不知哪里来的不正确的思想里过日子,还认为是正确的。今天,我们也是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今天的常委会就是自己教育自己的一个会,那么我们也应该这样去看待群众,他们也会用中央精神做对照,自己教育自己。  

不要担心会把坏人放跑了,不会的,坏人坏事总之不行,群众也不会赞成坏人坏事,群众总是坏人坏事的直接受害者,群众总是希望有点规矩的。但我们因为担心以后跟坏人坏事算账没有账本,就记下这个人的名单,整理那个人的材料,这就造成了紧张恐惧的空气,客观上就会背离发动群众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这个宗旨,这是不相信群众,是不适应形势的,起码是落后的做法,负作用很大,不可取。下午的大会上,我想也要重点讲一讲这个问题。  

他一边讲着,一边觉得他的发言,有些跟以前有所不同,好像多少是受了王雪的影响,还多少受了刘克成那些青年工人的影响,甚至儿子所说的学校情况对他也有所影响。不知老宗听了是否会有误解,但这些观点确有讲一讲的必要。  

老黄接着他说的,又说,我认为支持一部份群众,去针对另一部份群众,这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因为文化大革命的目的、任务、方法,已经很明确,就是让群众充分运用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大鸣大放,大揭露,大批判,对象是公开的或隐蔽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作为一个群众,你了解多少,认为哪些方面有问题,你就写大字报,大鸣、大放,你如果不了解情况,没有什么可以揭露批判的,你暂时可以不写大字报,看看别人的大字报,你可以发表自己的看法,参加大辩论,你也可以暂时不发表看法,只拿耳朵听。  

运动如果是这样进行,那就不会乱。可是事实上还是乱了,原因是什么呢?《十六条》上也已经指出来了,就是有阻力。这种阻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我们共产党内部,二是来自社会习惯势力。中央做了这样的分析之后,接着的一条就是要我们“敢字当头,放手发动群众”,而不要怕字当头,不要“三个很不”。  

对照我们的情况,我们做得总的是符合要求的,所以我说总的要肯定市委前一段的工作。但社会习惯势力这个问题确实严重存在,主要表现就是比较保守,认为不能提领导的意见,不能写领导的大字报,总之除了不能还是不能,要都是这样,运动还怎么发动、怎么开展?社会还怎么进步?如果我们支持这种保守的观点,去反对敢于起来造反的群众,说他们是“反党”,暗中整他们的材料,准备跟他们“秋后算账”,这样势必形成对运动的阻力,不符合《十六条》的要求。  

曹家骏自杀了,他肯定算不上是一个走资派或什么分子,但怎样看待那些写曹家骏大字报、批斗曹家骏的师生呢?是不是要整他们、从他们里面找反革命?这样一来,文化大革命就转向了。  

同样如此,假如把医校史宏为首的几个学生定成反革命或右派分子,是不是就算完成这次运动的任务了?那这个轰轰烈烈的运动不成了笑话吗?那等于是让毛主席不能实现他的意图,并且硬要把文化大革命弄成一九五七年的结果。既然毛主席不让这样做,我们就不能这样做!  

《十六条》特地有个第七条“警惕有人把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说这样做是“方向的错误,路线的错误”。但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就会弄成这样的结局,这是不对的。所以我说,在注意到两个干部自杀事件的同时,在工作上需要继续鼓励群众积极开展运动,不能在制止一种不好的倾向时,又搞另一种更不好的倾向。这样倾过来、倾过去,那就没有正的时候了,就有把运动搞糟的可能。  

他听了,觉得言之成理,而且讲得比较有高度和深度。大家听了一时沉默不语,但突然,茶杯盖子“咣啷”一响,老宗硬梆梆的说,我不同意这样的说法!如果十个曹家骏死了,一百个曹家骏死了,其实又都没有什么实质性问题,这样的运动,还要鼓励吗?这也决不会是毛主席意图中的运动!  

我认为我们既要支持正确开展运动的群众,也要批评言行不正确的群众,同时还要注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秋后算账”这句话还是要说的。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是对的。党欢迎你提意见,可是你向党进攻,那就要反击你。这很自然,没有什么不对之处。文化大革命从根本上也不会违背这个规律。有的人现在就可以跟他算账,比如,医校的牛鬼蛇神教师郁平,我坚持认为现在仍然可以逮捕他!不是为我个人,而是为了运动。我还要说一句,群众不是碰不得的,群众是五花八门的,其中有人会犯罪,有人会做我们想象不到的坏事。我们是搞群众运动出身的,我们对群众还不了解吗?  

前一阶段群众运动有一些问题,主要问题可以说是“左”。为什么还没有材料能说明曹家骏是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我愿意把这个词说得完整一些),就提出要打倒他、要开除他的党籍呢?至于他的生活作风,其实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是他们提出打倒、开除在前,发现曹家骏私生活照片、引起群众激愤情绪在后。这就充分说明朝阳中学的群众运动是在大方向正确的表象下,做错事、坏事、不正确的事,照这样“大方向正确”下去,还有什么党?还有什么国?还有我们坐在这里开会、回家吃饭的日子吗?我们如果坐视不管,还要去支持、支持,说不要泼冷水,这不是对我们自己麻木不仁、对党和国家麻木不仁吗?也是对毛主席不负责!那还有什么正确可言?  

目前让群众自己总结、自己教育自己一下,是有必要的。作为组织,总要做一些材料,这是正常工作,至于这些材料日后派什么用场,那是另外一回事,组织上的事情不需要跟群众商量,组织相信群众,群众也要相信组织。不能一听说记了名单、做了材料,就是整群众。你没有问题,你怕什么?看来,各有各的“怕”字当头,都是要不得的。我们有,我们要克服,群众有,群众也要克服。  

现在多做一些这方面的工作,把一些丑话说在前头,正是对群众、对青年负责,是为了防止出现一九五七年的结果,那个结果一方面是很自然的,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一种悲剧。我们并不愿意把那些知识分子打成右派,但他们也狠啊!他们在上面一嚷,下面牛鬼蛇神就要共产党干部下台!共产党能答应吗?工人、农民、解放军、广大人民,能同意吗?  

据公安局说,昨天在暗处发现几条反标,社会上也有人公然说反动话,这要立即组织侦破和打击。我看文化大革命归文化大革命,正常的治安工作不能松,《十六条》第七条也明确说了,在运动中,对确有证据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仍然要依法处理。所谓学生中的问题“一律不整”,不包括确有证据的杀人、放火、放毒、破坏、盗窃国家机密等现行反革命问题。我们也不是用这个来怎么样,我们是要用这个来保卫一个正常的社会,也是保证文化大革命的正常开展。  

老宗说话中的倾向性十分明显,跟老黄的正好相反,甚至让他脸上也挂不住。他倒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表态早了些。他想不到老宗把郁平的问题在常委会上提了出来。但当然,老宗有提出这个问题的权利,他也并不因此对老宗有意见,相反,他欣赏老宗的这种光明磊落、敢于坚持的态度。至于郁平问题,那就看看大家的态度吧。  

他说,刚才两位同志发表的意见,有共同点,也有可以互相补充之处。如果我们不能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想法,就不能很好地讨论,而如果没有很好的讨论,就不能集中正确的意见。只有常委会上充分发表每个人的意见,而且能够从不同角度提出不同意见,才能为下午的干部大会做更全面更深入的准备。请大家继续充分发表个人的看法,献计献策。  

老魏说,我看刚才的两个同志,有的话虽说得不同,其实是分别强调了两个侧面,加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东西,这个完整的东西,杨书记在前面已经总论过了,我认为不需要再重复。运动嘛,总会有左有右,可是又不能过左过右,作为领导,我们负有工作的责任,既不能右,也不能左,就是这么一个道理,过去的教训也不少,但一碰到具体,下面还是会出现问题,还是要多做工作。  

他又征求其他常委的意见,都说同意老魏说的。老魏却说,我也要做个检讨,我一上来就掼乌纱帽,闹情绪,这不对头,这是右了,也是左了,五心不定,左倾右倾,幸好老李及时帮助了我。  

老魏的话引得大家一笑,用他的机智,把弯子转了过来,气氛好了些。老宗既然把郁平的问题看得很重,他不能不重视,他说,老宗刚才提出要二次逮捕郁平,这个问题请大家也讨论一下。老宗是否把这个问题向大家再做一些阐述?  

老宗说,郁平写的传单的内容大家都知道了,我历史上确有其事,就是当时恋着我的老婆而在北撤时间上有所拖延,在当时情况下,组织上要及时地严厉处分我。有些同志可能知道,多数同志不一定知道,现在是都知道了。  

民主革命时期的事情,好多年过去了,我早已向组织说清楚,组织也早已有了结论,现在郁平这样给我翻出来,在不明真相的干部和群众面前,好像我就不能继续在这个位子上工作了,好像应当立即把我清洗出党才对。  

如果文化大革命变成让群众跟我们算旧账,那历史越长的,旧账也会越多;有些问题能说清,有些问题是说不清的。要都这样搅屎缸,那就越搅越臭,此风不可长。运动初期就有个“十不准”的经验介绍,市委是作为规定传达的,其中一条就是不准翻干部的旧账纠缠历史,这个不准还是有道理的,是为了保证运动正常开展。郁平这个人是五九年审干查出来的向敌人告密分子,开除公职的人,他趁文化大革命之机这样胡搅蛮缠,是别有用心,是扰乱视听,我认为有必要把他逮捕起来,对于正常开展运动,比较有利。  

老魏说,我同意把他关起来,这种历史反革命关他十回不要紧。  

常委里没有反对的意见。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种妥协和草率。但这个问题,如果细说起来,确实很复杂。除了担心草菅了郁平这个人,他还担心会不会引起新的学潮。可这些,一时都好像没有说的必要了,如何能让老宗挺直腰杆、继续工作下去,如何作出保护常委一班人的姿态,才是最必要的。所以,他也决定适当向老宗妥协。  

他说,如果大家都是这样看的,那就这样办。不过,我建议不要用逮捕,而用拘留,另外,惊动的人越少越好,把他送进看守所与外面隔绝起来就行了。在下午大会上,我要专门就这个传单的问题,代表组织,为老宗讲几句话、消除影响,并且重申一些原则。如果文化大革命变成不负责任乱翻旧账,而且是组织早就做了结论的,又翻出来,那确实就要造成极大混乱,也背离了运动的宗旨。如果要揭露某人历史上隐瞒的问题,可以向组织反映,不能这样一下子写到大字报上去。大字报虽是民主方式,但它是粗糙的东西,不是写出来就是对的,它也会有副作用。大家听了都点头。  

他及时总结说,这次常委会很重要、开得很好,我们是团结的、清醒的。刚才老宗所说出现反标的问题,作为正常治安工作,当然要抓,要尽快侦破。我看这样,如果涉及学生,要提交常委会讨论,即使不涉及学生,破案以后如何处理,也要提交常委会讨论。正如大家刚才考虑到的,一切工作,都要有利于保卫文化大革命、配合文化大革命。我和老宗下午要做重点发言,大家精神饱满,下午的全市干部大会一个不缺一起上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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