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梨瓜不值钱,好的还不到2毛,孬的连1毛都没人要,妈妈一生气,自家种的就都分给亲戚们了,又不断给我打电话,如果我再不回家吃几个,还真对不住爸妈的劳动过程和不重视他们的劳动成果。
周六上午,从客车上下来,到俺家不过3里路,我从不让父母来接我,何况俺家也没有摩托车。我要么让人捎一程(这需要脸皮厚),要么自己走过去,要么让俺三舅来接我。但现在汽油一吨涨了1000元,俺三舅答应的也不那么爽利了,尽管他儿子目前在济宁实习就跟我住。俺三舅说,我店里忙,你看截个车吧。说店里忙不如说看孩子呢抽不出时间,现在买东西的又并非络绎不绝。走就走吧,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时,从前面一簇收棉花的人群里,我听到有人喊我,我看不真切,那人就光着膀子朝我过来了,胸前一枚挺大的的金观音左右晃荡。他是我同学的亲戚,经常上济宁来玩。他说:“我送你去。”说着便打电话:“你把车开来,送个人。”在车没有到来之前,我问他:“哦,你的沙场在那边啊。”“昂,这10间门面也是我的。”“哦,恁庄上的地?”“昂。”等小车来了,我就和他告别了。我知道,济宁周圈的沙场都不少挣钱,靠的就是拳头硬。
我先去了姥爷家,一进门,就看见门口有一堆梨瓜,姥姥说,恁妈妈早上送来的,你坐下吃几个。快晌午了,我不想吃瓜,姥姥就给我做饭。很快,一碗煎鸡蛋和一大碗炸馍馍片就好了,吃完东西,我就陪姥爷说话,姥爷80多岁了,就喜欢身边有个人陪着说话儿,所以我回家总是先去姥爷那里,然后再回俺家。我拿出人家送的包装精美但只有2两多茶叶的礼盒和同事从内蒙古捎来的两包奶饼,不年不节的,手头有点东西我就想着老人,自己能小,以后啥都有可能吃到,所以我没舍得吃。接着我就陪姥爷说话,姥爷无非说说家里的事,唉,家北又淹死了个小孩,才九岁。我出去打工十一二年,他说的我根本不认识,因为不认识,也就不难过。就说,哪年不出这样的事,没有城市那样的大游泳池,小孩千万不能独自下水。姥爷是老革命,墙上挂有一大堆泛黄的奖状,我就找点军事、政治、社会上的话题说说,其实我也知道,在姥爷面前,我懂哩个屁啊!姥爷经过多少年的风雨,看问题那是多少年的经验。终于,我把姥爷说困了,只好回自己的家。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一些收大蒜的人,个个显得精明能干,一问一斤两毛来钱,我的心就凉了一截。如果你经历整个种收的过程,再听到这个熊价格,你不骂人我把头给你。像现在的股市一样,知道赔钱,都恐慌性地抛售。在车站,我看见穿中山装的人还纳闷呢,都改革开放30年了,恁就不知道去买件衣服吗?真让人不可理解。何况现在衣服又不贵,什么外贸处理的啦,名牌折扣的啦,积压的大街小巷都是。现在我才发现,我的乡亲不都一直这样着装吗?是我对自己的成长环境太熟悉而忽略了吧!这时,邻近的一位王奶奶给我打招呼,我唯唯应付着,我知道她早糊涂了,这半年她每天都坐在门口骂不管她事的儿女,而且,其中一个孩子在城里混得极好,她老伴出殡的时候,俺这3、4千人的大庄,大街小巷几乎被小汽车占满了。至于收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老头子到死那天还在地里放羊,而他有本事的儿子的家,他可从没去过。我同学的爸爸说得好,还不知道咱庄上有能有本事的人呢!
在胡同口,二婶子给我打招呼。我首先表达歉意,头几天她家的大奶奶去世了,我因自学考试没有回来。她说没事没事,你能忙。虽是本家,但不远不近,回不回来本没多大关系。何况我上次回家时也看望了大奶奶,她已经躺了大半年,几个叔都在外地工作,就雇佣了门口的二爷爷帮着侍侯,做个饭什么的,那天,大奶奶见了我,还问我,“青,你说我这腿还能看好了不?”我忘了当时怎么回答的,反正给我说这也没用,我也没呆多久就走了。现在,大奶奶去世了,我终于见到了久违的二婶子,二婶子的女儿和我说了句话,就去找另一个上大学的妹妹私语去了。我正准备回家,却看见一位远门的大叔正在我家胡同里投蒜,一辆三轮车,把个窄胡同占得满满的。投蒜可能也叫拣蒜,不拣出小的,根本没人要,大个的都不值钱,小的就更白搭了,这位常年在外开车见多识广的大叔,一样为几千斤大蒜发愁,当然种得多的会更愁。“早知道种麦子了,一斤8毛多。”他说。门口的二奶奶见我回家了,也甭热乎。
我成长的胡同是个死胡同子,往南不通大街,只能往北走。现在,没几家住在里面,有些土屋塌掉了,露出墙体下面的青石,石臼里的积水漂浮着草梗落叶,俺家的房子倒因此显得突出,虽说是头两年在老宅子上重新盖的,却不规范,不标准。我有时就想,为什么建国都一个花甲了,还没有人来管管,当年大家建国的目标是什么呢?看现在大多数人还延续着解放前的宅子地,本来地方就不大,俺老老爷爷还非要那么多孩子,到现在越分越少。大叔说,你写写也,看有人给治治百。我想我闲的,都不管让我得罪人。唉。胡同里早看不见我小时候跳方、投沙包的影子了,有家土墙上的几道明显刻痕,还述说着我们上小学时刻在墙上,提醒着什么时候去学校可以正好遇到打预备铃的陈年旧事。
我回到家里,俺家的狗对我出奇的友好,这是因为我每次回来都先把它拴起来,再站在一边训斥它,别忘了我是主人,你是为我服务的,不听话就不要你了。爸爸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今年是毁了。”我知道他指大蒜,但未必不是说我,之前,我从什么网络上,报纸上,把一些所谓专家说的大蒜价格要在6月底和7月上旬上涨的消息告诉爸爸,现在不但没涨,反而降了不少,爸爸接着说:“早知道原先4、5毛钱的时候卖了,现在2毛多,原来我以为卖4、5千呢,现在2千也危险。”我认为就是我的错,也是盲从了那些放狗屁的专家。我辩解说:“经济萧条了,青菜都吃不起了,谁还吃蒜?”曾在政府机关工作过7年(我小的时候)的爸爸同意了我的观点,他说:“对,对,那就是经济萧条了,小明代销点里的菜都没人买了,社员没钱。”
我知道在家里呆久了爸妈难免要说我,不如借口嗓子疼去二大爷家。二大爷是位老军医,听名声似乎不错,如果不从部队回来也有可能被封个什么校啦将啦的,但文革时期的军队给予他的就是对毛主席无限敬仰和忠诚,后来他又去唱戏,玩杂耍,学黑话什么的,总之是非主流,没挣什么钱。但毕竟是二大爷,我还是相当客气。我到了二大爷门口,就听见电视里用VCD正放着大悲咒,二大娘大概分不清基督如来和佛耶稣,反正多个信仰没坏处,虔诚的她每天都到村里那3间瓦屋的教堂里做祷告。我听说村里有个佛弟子正帮着联系要在俺庄上建个庙呢,好像政府已经批准了,真不知道二大娘以后是去磕头还是去祷告。
他们见我来了,就关了电视,让我坐在门口,但很快二大爷的就直奔主题了:“你今年结婚不?你说你领着头子不结婚算个什么事?”我最讨厌这个话题,“跟谁结?”我反问。“你说你反正得结也,你不结,耽误你弟弟吧,还有四儿。”四儿是他儿子,比我小,我帮他在济宁找了份工作,一年多了,也没见他请过我。我说:“人各有志,干嘛把责任都往我身上推,谁想结就结。”二大爷温和一些:“恁爸爸不敢说你,也是烦的没法,我现在农活都不想干了,觉得没啥意思。”这样的话不是就他这样说,就他有这样的表现,据我观察,这代人大多对农活厌倦了。一是年龄大了,体力不支;一是对儿子儿媳的一些表现失望;一是对出力干活反而赔钱严重不满,至于那个占主流,我也说不清,也没有仔细研究。干了一辈子,厌倦了,可以理解;有的孩子做点小生意,或外出打工,不喜欢干农活,父母不满意,也可以理解;我想最后一个理由应该占主流,出力不挣钱,干那有啥用?就像面对鲁四老爷,我和他逐渐谈不拢了,虽然我很想说,在那个国家需要人才的时候,你不从部队回来,混个团长师长的,估计军政歌舞团的姑娘都随恁儿挑,也不用我帮着找工作打工了。再说,你光想让儿子找媳妇,又不注意个人形象,光着膀子赤着脚,还真把自己当成又红又专的赤脚医生了。当然,我也就是个想法,二大爷吗,毕竟不能伤他。要是谈政治,他就说:“如果没有毛主席…….”又说什么“胸怀百万兵,书写千秋史。”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至少大蒜价格上不来,没办法,我只好走了。
回到家里,天色已晚,爸爸吃过晚饭,就去俺家今年新盖的房子里休息,因为在池塘后面,他觉得自然风凉快。新房是他平生最引以为豪的事,在平地上建了一座房(尽管我也注入了资金)。我知道我在股市里早已经扔了一处院子了,但我不敢说,村里的人还都觉得我有钱(从十六岁出去打工已经十三年),却都不知道股市是个什么害人的东西。我就在家看电视,什么泰安新闻啊,直播民生啊,济宁公共台的节目不错,有个台湾喜剧叫《小鬼也灌蓝》,喜得我不行。节目虽好,但看电视的气氛却给破坏掉了,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那时,妈妈还和我说着她去济南到我弟弟那里的事,埋怨弟弟要面子,爱虚荣,非去什么星级宾馆要一桌子菜,“这还了得,这次是我和恁姨去的,下次,恁舅再去,要是这样得花多少钱?”妈妈拨了几个电话,弟弟都关机了。我问妈妈:“怎么有人哭?”就把电视关小了音量,妈妈听了听说:“我看看去。”妈妈出去了,但很快就回来了,说:“恁二奶奶,这么黑,我也不去了,哭得太渗人了。”直到我看电视看到快没台了,出去小解,还能听到二奶奶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可不如在济宁快活林里听人唱歌。二奶奶长得难看,又不会说不会道的,显得有些窝囊,二爷爷打麻将彻夜不归,也没有个人去劝劝她。我只好回去睡了,又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第二天,妈妈跟我说:“恁二奶奶哭了半夜,今天两个眼睛肿得跟两个铃铛似的。”我知道,她的两个儿子,一个春节后因尿毒症病死了,才20多岁,另一个在济南打工两三年都没回来了,也不和家人联系。之前,二爷爷说让我帮着打电话找找齐鲁台的小么哥,我为他们连个电话都不会打而生气,就把皮球踢给了弟弟,说你从济南问问,那个“拉呱”电话多少,弄个寻人启示,能行就行,不行拉倒。我觉得孩子做的不对,做父母的也有责任,为什么不去济南找找去?打什么麻将也。妈妈继续说。“一看见你来她就哭,上次你来她就哭了。前天,拉了2袋子茄子,骑了2、30里路去王崮堆(嘉祥金屯),才卖了4块钱。(后来看网友发贴,一位金乡的老大爷一三轮车才卖了20元)”你说我回个家吧,还给别人带来了不愉快,二奶奶,你就不会等我走了再哭吗??
本打算周一坐车回济宁直接去上班,想了想,我决定下午就走,我实在有点烦了。吃了午饭,我就收拾自己的东西,到了家北,二婶子问我:“现在就走。”我说:“昂。”我问:“你忙什么来。”她说:“恁二叔来了。”我一听,这位不远不近的二叔从矿上来了,怎么也得说句话吧。我进了他家院子,有个收废品的正在地上收拾东西,二婶子甚至要把大奶奶盖过的被子卖掉,收废品地说:“我不要,你要是想卖也得晒晒,把面扒去。”二叔给我递了一支烟,我说嗓子疼不抽。二叔又很热情的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门口,他坐在一长凳上,于是说了说他大女儿在外地工作的事和小女儿高考填志愿的事。我不急着回去,也说了一些废话,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单位的培训、拓展,他说:“俺矿上整天搞这个,军事化管理,两人成行,三人成队,保安有任务,有指标,一天必须抓几个工人违规。”这把我雷了,一直以来,我都认为二叔高我一个阶层,接大爷爷的班在矿上工作,多么光彩照人,现在才知道,是那些矿主发财,他们工人,还是不行,还不如一条狗呢。他问我:“有没有签合同?”我说:“党的政策好,签了。”他自言自语地说:“我82年参加工作,不知怎么成85年了,把我们都弄成合同工了。”这又把我给雷了,我让他回去查查,他说:“可能是错了,我也没有看过什么医疗卡什么的,好像上面有1000元。”我不知是多是少,但感觉不多,参加工作25年了就积攒了这点吗?
另一对远门的大叔和大婶子从那边过来了,因为首都要开奥运,他们在北京的食堂,或者是包子铺之类的事业吧,干不成了。说遣返不好听,但毕竟是回来了。这位大叔原来在乡政府里工作,在那个烧房子扒墙头的年月里,自己的大门也没少被人家糊上有异味的东西。他也问我:“你怎么还不结婚?”好像他在济宁郊区买了个房子就能立刻娶儿媳妇似的。最可气的是这位曾经很风光的大婶子,张着狡黠的眼睛说我:“你说青,你原来长得跟个小闺女似的,怎么现在也有一张老力脸了,没原来能水灵的。”说实话,当时我光想着自己难道真老了,就没有想起来说她:“谁不老也,你当年也是个‘美女’也” 。二婶子帮我说话,“青皮肤细,现在还是甭俊。”投李报桃,在他们因为一把破铁椅子是卖1块钱还是2块钱上,我就帮二婶子说话:“人家要硬是给你2块钱你也没法。”坚持说人家顶多就给1块钱的大婶子终于没有反击,二婶子就笑了,说:“还是俺小青会说话。”大家可能觉得我不懂事,在长辈面前有点不识相。但他们是真关心我的婚姻还是看我笑话,是真夸我原来水灵还是说我不如他孩子年轻呢?也许我看红楼梦把 王 夫人 和邢 夫人给看透了,C,拍拍屁股走人。
我到三舅家拿了点东西。就坐上了返回济宁的汽车。也许,这回家的事就像每天发生的事一样转瞬即逝,我不可能像鲁迅那样说出什么“原来没有路,人走的多了,也就有了路”的话,谁都知道,一开始走路的人必然会遇到岩石和毒蛇,路走出来的,还不是有人骑马坐轿,有人开车,有人步行,难道会平等?我的家不是四角的天空,也没有人会像闰土一样喊我老爷,所以,我没有鲁迅写得能有文采,能会渲染。C,我的心事还是回到火炬在曲阜的传递上来吧,你看,人家火炬手的衣服多漂亮,笑得多甜美!
注:本文写于2008年蒜收之际。发在当地论坛上,尽管2009年大蒜据央市报道爆涨40倍,但我不知数据是以什么算出来的,大蒜还有一分钱不值的时候呢?不能爆涨的时候报道,爆跌的时候没人问。总而言之,种地的很难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