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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出的好梦(外一首)

火烧 2009-05-14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文章讲述矿工老耿在瓦斯突出瞬间的生死抉择,面对死亡与赔偿金的矛盾心理,以及女儿学费的沉重压力,展现矿工在生死与现实之间的挣扎。

突出的好梦


大量的煤屑带着强大的压力穿透坑道壁潮水般涌入掌子面的一刹那,老耿心里不禁一阵狂跳:终于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十年挖煤经验告诉他,随着煤流涌入的还有大量致命的瓦斯气体,这便是所谓“瓦斯突出”。当坑道内瓦斯气体达到一定浓度时,任何一点火星便会立刻引发可怕的爆炸。坑道内虽然安装了测量瓦斯浓度的仪器,但和他干过的几家煤矿一样,这些仪器是不会报警的。因为这些仪器的唯一作用是用来应付上级安检部门。由于领导们前来视察几乎从不下井,所以这些仪器也就从未使用过。当然,矿主在安全设施方面节约下来的钱并没有全部揣进自己的腰包,而是将其中的一部分变成美酒佳肴经过一张张嘴巴转化成领导们腹中的肥膘。

此时,坑道内一片漆黑,只有矿工们头上的矿灯在鬼火似的游动。他知道那鬼火下面有着何等恐惧的眼睛和大张着的嘴巴。凭他的经验,趁着瓦斯还未达到爆炸浓度赶紧向外跑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但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死亡的到来。他也不想呼唤工友们逃生,一是来不及了,二是如果爆炸中死的人少,矿主便会隐瞒不报,矿工家属得到的赔偿金会少得多。

他知道,和他一起挖煤的弟兄全是刚刚扔下犁把子的新手,作为老矿工,在性命悠关的时候,却置弟兄们的生死于不顾,只管打自己的小算盘,实在是太自私、太卑鄙!但是,想到这些年他所经受的磨难,想到这笔巨额赔偿金对他家人意味着什么,他心中一霎那涌出的酸楚立刻将所有那些同情、怜悯、做人的底线等等统统淹没,他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他真的顾不得许多了。事情就是这样,上苍留给的时间再如何短暂也会给敏捷的思维留下足够的空间。当年欧阳海不是在火车飞驰而来的一瞬间想到过很多很多吗?他想起了女儿。

有了这笔赔偿金,女儿的学费就解决了。女儿是全家的骄傲,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城一所重点大学。这不仅在村里破了天荒,在镇上也造成了轰动。村民去镇上赶集,在推销自己产品的同时,总不忘顺便提起“耿××就是我们村上的”。镇上人教育孩子,也拿女儿做榜样:看人家耿××!你怎么就不能学着点!正是因为女儿争气,镇上的刘二拐子才肯借高利贷给他。女儿第一年学费由下列部分组成:多年挖煤攒下的钱,卖一头牯牛和二只长了一半的肉猪的钱,找刘二拐子借的高利贷。前不久女儿来信,要家里准备第二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已经一贫如洗,他到哪里去筹钱呢?老婆已然累得病倒了,看不起医生,每日在床上爬着;高利贷不到一年翻了一番还多,凶神恶煞的打手隔几天便来扫荡一次,见什么拿什么,比电影里的鬼子兵还蝎虎;大儿子又是个傻子,什么事做不了却尽添乱。女儿考到省城,在老耿看来就是上了天了,上了天,怎么还能过那种拮据寒酸的生活?他老耿既然生出了一只金凤凰,就有责任让这只金凤凰过上与之相匹配的生活。可他到哪里去找钱呢?

最近一段时间,煤矿事故突然多了起来,一些矿工不敢再干下去,纷纷卷起铺盖回家去了。矿上为了招到工人,不同程度地提高了工资待遇。老耿虽然比过去挣得多了些,却与女儿要求的数目相去甚远,更别提还高利贷,给老婆治病了。他急啊!他觉得自己太没用,枉做了一回男人!他是个本分人,不敢动违法的念头,他甚至想到过死,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也不会有这么些烦心事象毒蛇一样缠着他。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知S省出台政策,大幅度提高遇难矿工的赔偿金额,希望利用经济杠杆的作用遏制矿难的频发。一个念头从他脑壳里一闪而过:有了这×十万元,别说省城女儿的学费、镇上刘拐子的高利贷、老婆的病、傻儿子的后半生等等都有了着落,家里也将由赤贫一跃而为小康。这前景实在是太诱人了!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值,即使是牺牲自己的生命罢!

他赶紧翻阅了所能找到的报刊杂志,又多方打听,终于得知S省S州矿难最多。于是他背起铺盖卷来到S州,在一家乡镇煤矿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工作。这是家怎样的煤矿呀!也就是在山脚下掏了个洞,用木头撑住,远远望去,黑黢黢地,活象一只呲牙咧嘴的恶虎。两条窄窄的铁轨伸向洞穴深处,安装在洞口的卷扬机每日将工人送到井下,再将煤炭拉到地面。老耿知道,在这样的煤矿挖煤,就如同在老虎嘴上拔胡须,随时有被咬死的危险。但正如一位诗人说的:既然选择了远方,就须要风雨兼程。老耿既选择了高额赔偿金,就须要置生死于不顾。下井的第一天他就断定:一个月内,必然出事。谁知一个月过去了,没有出事。二个月过去了,没有出事。三个月过去了,仍然没有出事!他不禁焦急起来:女儿的学费不能再耽搁了,要不她在学校便很没面子。女儿从小自尊心就强,大事小事从不愿落在别人后面。为了买手机,为了买几件象样的衣服,为了答谢同学的宴请,她平日省吃俭用,挖空心思尽可能科学地使用家里寄来的那点钱,同时兼了二份家教。他曾去过女儿学校,见到女儿打扮得跟城里人没什么区别,还画了妆。那眉眼,那举止,嗨,除了有些清瘦,真个没得说。女儿说,现下城里“瘦”是时髦。他不懂什么叫“时髦”,但他看见城里女孩子个个瘦得如同竹杆似的,便知道女儿的“瘦”不完全是生活困难造成的。回到矿上,他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又是自豪又是惭愧又是烦恼。自豪的是眼前这位时髦少女竟是他老耿的杰作。惭愧的是他却不能给予女儿和她的同学一样多的东西。烦恼的是镇里刘二拐子前不久竟派人到矿上捎话:年底不还钱,就卸掉他一条胳膊一条腿!刘二拐子是当地一霸,说到做到,公安也拿他没办法。想想,人总共只有四肢,去掉一半会成什么样子!还有什么活头!现在机会终于来了,煤和瓦斯终于突出了!女儿的学费要有着落了,刘二拐子的高利贷还得清了,老婆的病有得治了,傻儿子的下半生无忧了!前景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过,心情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死神从来没有这样亲切过!在美好和畅快中,他感觉不断有煤块飞过来砸在腰眼上令他钻心地痛。一块,二块,三块,越砸越狠,也越来越痛,他实在忍不住,大叫一声醒了过来。昏暗的灯光下,大个子工头一边使劲踢他,一边破口大骂:“你妈个×!上班时间睡觉!看老子不踢死你个杂种!”


第二天,在通往另一处死亡矿井的羊肠小路上,老耿背着破烂的行李卷无劲打采地踽踽而行。他被矿上开除了,原因是上班时间睡觉,当月工资也被扣发。老耿走后第二天,消息传来,那个矿发生瓦斯爆炸,二十名矿工死亡。在有关单位的介入下,善后工作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每名矿工遗属按规定领到了×十万元赔偿金。老耿听说后,当即倒在山路边的草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哭啊哭,一直哭了很久、很久。


怪味鸭

夫妻俩躺在床上展转了大半夜,最后一致决定:卖怪味鸭!之所以做出这样的抉择,一是女的除了织布,男的除了修织布机,再无别的谋生技能。现而今,各地纺织厂纷纷破产改制,下岗纺织工人比秋天的落叶还要多!年轻姑娘小伙都找不着北,何况他们已是四十出头之人!二是女的舅舅就在本城做卤菜生意,专卖怪味鸭,技术咨询方面不成问题。本城公民早已腻歪了传统风味,酸不酸、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咸不咸、麻不麻的怪味鸭一上市,立刻给市民们麻木了的味蕾带来全新的刺激,每日排了长队购买,生意一日好似一日。三年下来,已经置下二处房产及一台二手小货车。

见商量有了结果,一向乐观的丈夫似乎看到“新贵苑”的房子正在向自己招手,顿时来了情趣,也不管人家同意不同意便拆织布机似的去扒她身上仅有的几片遮羞布。妻子恼了,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明天还不知在哪里,竟有这个心思!”丈夫讪笑道:“有这个心思怎么啦?有这个心思很正常嘛。泥猪赖狗的叫花子还干这个事呢!告诉你吧,在这件事上,皇帝老子跟咱们也是平等的。”说着又要动手。妻子确实调动不起情绪,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下死劲一推,正好推在他胸前暴突的几根肋骨上,痛得他“哎哟喂”一声怪叫,随即四仰八叉摊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一幅很失落的样子。

到舅舅家已是很晚了。隔着两条街就闻到强烈的佐料香气,越走香气越浓,待走到卤菜作坊前,二人便喝醉了似的很有些晕晕乎乎了。强烈的白炽灯下,舅舅脚蹬当劳模时厂里发的长筒胶靴,正在一口巨大的铁锅跟前忙碌,见外甥女和女婿来了,向旁边一只条凳上呶呶嘴,说:“来了?坐。”手里的铁铲仍不停地在锅里搅动。地上满是挦鸭子留下的血水和粪便,成群的苍蝇蚊子叮过粪便又来叮人,而且挥之不去或者挥去又来。沿墙根是一排腌脏的塑料桶,里面五颜六色不知盛的什么东西。长凳上污渍斑斑,二人哪里敢坐,都到灶前看卤鸭子。

“怎么不坐?”舅舅问。“坐够了,站着舒服。”外甥女婿说。“下岗就在家坐着,屁股都坐起茧了!”外甥女道。众所周知,纱厂女工说话最无顾忌。“舅舅,你怎么把卤好的鸭子又放进锅里?”“这是卖剩下的,回回锅。”“那不变质了?还能吃?”“咋不能吃!红军长征,三年自然灾害,什么没吃过,中国人,没那么多讲究。”舅舅说得很轻松,二人听着却甚觉刺耳。外甥女暗道:才脱了几天工作服,就不会说人话了!还是共产党员呢!外甥女婿则感叹:资产阶级的腐蚀厉害呀,工人阶级堕落了......。舅舅见他们不吭声,问道:“你们也想做卤菜生意?”“是啊,舅舅,我们能做什么呢?工作几十年,说买断就买断,一年五百块,二十五年,五五二五,二五一五,两人加起来才二万五千块钱,够做什么?”“我们是来取经的,您的怪味鸭全城闻名,我们也想学着做。”外甥女婿客气地说。“舅舅,你可不准留一手哟!”外甥女不客气地说。“你这张嘴呀!对你们,我还能留一手?不过,”停了停舅舅道:“脏得很,气味又大,你们受得了?还是从我这儿拿货,我只在成本上加五个点,余下利润都是你们的。行不?”女婿一想,这样倒省事,拿眼睛看妻子,妻子公然不理,道:“舅舅,你都供不应求,哪有多余的。你把配方给我们,我们回去照着做。”舅舅沉吟半晌,不无担心地道:“你们行吗?”“舅舅该不是怕多一个竞争对手吧?”外甥女半尖刻半撒娇地说。“哈哈,竞争对手?”舅舅笑道:“这个城市再开十家怪味鸭店也不嫌多。好,我说,你们记。”

照着方子做果然不是什么难事:先将鸡汤、猪骨汤过滤成清汤,倒入大铁锅中,加入酱油、料酒、精盐,将花椒、八角、茴香、肉桂、砂仁、丁香、甘草、白芷、砂姜、香叶等装入布袋放入汤中,煮一个小时左右,即成卤汁。卤汁还须上色:在炒锅里倒入香油,再将冰糖砸碎放入锅中,用小火将糖炒化。待糖汁变为紫黑色时,兑入料酒,即成糖色。将糖色倒入大铁锅中,调成深红色卤汁,即俗称的红卤。将洗净的原料放入锅内,用小火慢煮,二个时辰之后捞出晾冷即可。舅舅说他的卤汤有百年历史(显然不是他自己的),便十分慷慨地舀了些给他们。鸭子卤好了,味道却不怎么怪,他们也没在意。待到核算出成本,两人着实吃惊不小:每斤成本已经高出舅舅另售价的一倍!

自然,怪味鸭生意无法继续,他们也不准备再干。花几千块钱添置的冰柜,大灶,铁锅,挦毛机等家什都成了无用之物。妻子干上了家政,抹布和拖把在她手里比起菜刀秤杆要得心应手得多。丈夫在一家单位做保安兼门房,做保安年龄大了一点,做门房却又没那么老,兼有二者正好。当初剩下的怪味鸭,夫妻二人加上一个念初中的孩子足足吃了一个多月,闹得屋里屋外,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堵心的鸭子味。

转眼又是新春佳节,夫妻二人带着孩子去看望舅舅,这回不是去腌脏的作坊而是去气派的“新贵苑”。舅舅已经不再是卤菜店的小老板而改行做了大众传媒公司的总经理。公司去年推出的一部室内轻喜剧名字叫“卤鸭秀”,据说卖得还可以,收回成本不成问题。舅舅家里十分阔气:红地毯一直铺到门外台阶上,叫他们脱鞋也不是,不脱鞋也不是。门框上贴着一副对联曰:“勤劳乃发财捷径,诚信为致富坦途”。横批:“笑傲商海”。大厅里摆放着仿古红木家俱和意大利真皮沙发。墙上挂着几幅带轴套的中国画和带边框的西洋画,相信赝品的可能性很大。正中墙上凿了个壁炉,里面扔着几块劈柴,并无烟火。壁炉上方供着一尊神像,面如重枣,美髯飘逸,龛眉上大书:“九天伏魔大帝”。卧房在楼上,楼梯也铺着红地毯,楼梯扶手黄灿灿、光焰焰,不知镀的是铜还是金。舅舅随便穿着吊带西裤,打着领结,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身上再也闻不到卤鸭的怪味。

在丰盛的晚宴上,舅舅几杯酒下肚,黝黑的脸棠泛出血色,正如怪味鸭油亮的鸭皮。他伸出筷子在碗里捞了一只鸭肉丸子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问道:“你们的鸭子怎么就没人买呢?”“太贵……”外甥女婿嗫嚅道。“太贵?怎么会贵呢?你们用的什么鸭子?”“正宗的沙湖大麻鸭。”外甥女说。“活的还是死的?”“我们一只一只精心挑选,当然是活的。”“活的?哈哈哈哈,你们用活鸭子!还精心挑选!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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