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去世及其文化意义的诠释
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
亨廷顿去世及其文化意义的诠释
吴琼恩
(政治大学公共行政系教授)
亨廷顿的去世因缘
哈佛大学网站去年12月27日宣布,美国极有影响力的政治学家、《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一书的作者、哈佛大学教授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 已于24日去世,享年81岁。
亨廷顿在哈佛大学任教58年,2007年退休。他的着作等身,包括自撰、合着与编着共17本书,大部份是有关于美国政府、民主化、军民关系和政治发展。1990年代初期,冷战结束后,为建立美国外交政策的基础与方向,并作为理解世界的依据,亨廷顿1993年在Foreign Affair夏季号发表《文明的冲突》一文,强调冷战后世界的暴力冲突,将来自于文化和宗教的差异,而非国家间的意识型态冲突。此文后来发展成为1996年的大作《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并在美国2001年的「911」事件得到初步验证,后来布希政府入侵伊拉克,收买埃及,压服约旦,及去年底发生以色列袭击迦萨走廊,「阿拉伯联盟」向联合国提出要求,请以色列停止轰炸行动,而美英两国竟予否决。
论者或谓美国有犹太裔选民的政治利益团体的压力,却很难解释英国的行动原因,除了美英两国共同的文化因素发生作用外,似乎没有更好的理由了。益见亨廷顿所谓盎格鲁萨克逊的基督文化对抗伊斯兰文化的冲突,自十字军东征以来从未消融弥平。亨廷顿说得对:「我的论点是,文化认同、敌对与联系,在国与国关系中不仅扮演角色,而是重要角色」,他2007年在《伊斯兰杂志》(Islamica Magazine) 回应中东学者Edward Said有关推销「西方对抗其他地方」的理念。
其实,亨廷顿并非像一般论者所言,西方要向其他地方搞对抗或采取冲突的谋略,而是基于反省西方文明盛世,自英国工业革命以来,有200多年的霸权主义,先是英国后为美国,资产阶级在国内虽然创造了所谓资本主义的文明,但也因此剥削大自然的生态环境,以及社会经济的严重不平等。国内压榨不足,又以自己宗教信仰所谓的「基督教文化」理念,作为行动的正当性,忽视各国的文化差异,而无警觉地预设自己的文化信念具有普遍性,或自视「真理的化身」,横扫世界自以为拯救世人,实际上却欺人太甚,自讨苦吃。自英国1840年侵略中国的鸦片战争,中经走西方霸权主义,自以为也是在救亚洲人民的日本,两次侵略中国,直到美国一位任织于一家国际顾问公司的首席经济学家John Perkins的告白,撰写《一位经济杀手的良知》(Conscience of an Economic Hit Man)一书,吾人更明白所谓资本主义式的民主,其根源不过是「贪得无餍」四字而已。如今这一套制度「吃人够够」,走入穷巷,难以为继,已然失去正当性,亨廷顿不是要西方文明再去对抗其他文明,而是想方设法要如何保卫西方文明,拖延西方文明衰退的时程,这种自保的心态,才是亨廷顿的用心,也是他尚有知识分子的良知,肯面对西方文明逐渐走下坡的事实,只不过他祇提出自保西方文明的外交策略,并未具备反思西方文明的根本预设,自然也是西方文明的本位主义,未能宏观全人类共生共存之道。
资本主义的危机根源
作者先从Perkins的一段话开始,再引述Huntington对西方文化的自白。Perkins在1982年开始撰写《一位经济杀手的良知》时说了如下一段话:(约翰‧柏金斯着,2007,《经济杀手的告白》,时报出版,前言,第7页)
经济杀手(EHM)是一群领高薪的专业人士,专门向全球各国诈骗数以兆计的钱财。他们透过世界银行、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及其他国际「援助」组织,将钱汇入大企业的金库,或少数掌握地球天然资源的家族口袋。他们的手段包括不实的经济报告、操弄选举、以回扣收买、勒索、性,甚至谋杀。他们玩弄的把戏就和帝国的历史一样古老,然而在全球化的时代,这把戏已进入另一种更新、更骇人听闻的规模。我知道;因为我就是一名经济杀手。
这种杀人不见血的经济杀手,比起船坚炮利的军事侵略和政治压榨的殖民统治更为可怕,可谓致人于死地,还不知凶手是谁?这是西方文明崛起后四百年来逐步发展,到了今天登峰造极的表现,而有所谓的「金融海啸」的根本原因。难怪美国新任总统欧巴马要呼吁美国人结束「怎样都行」(anything goes)那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开启「负责任的时代」(era of responsibility)。
文明冲突论的精要论点
西方文明四百年来崛起的顺序是这样的: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最后是当代的美国。西方的崛起主要是靠科技的力量,其背后自有一股形而上的精神,例如相信上帝创造世界是有规律可以寻找的、人定胜天的务实精神……等等基督新教的精神动力,不过当他们把眼光从天上的上帝转向地上的物质欲望之追求时,「技术理性」逐渐膨胀取代「目的理性」,自以为是的认定自己的文化信念具有普遍性,要替天行道,于是乎枪炮随着基督文化的前导,明明是欺侮伊斯兰文化和儒家文化,硬说成「白种人的负担」,要解放落后的民族。亨廷顿指出这四百年的西方文明是强势的、是霸道的。他说了以下各点,均出自《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一书中,条列如下:
1)以力服人,非心服也:亨廷顿说:「西方赢得世界并非靠思想或价值或宗教胜人一筹,因为其他文明国家因而归顺者少之又少,而是靠其在运用组织暴力上的优势。西方人经常忘了这个事实,但非西方人无时或忘。」(p.51)岂止西方人忘了这个事实,亨廷顿也搞错了一点,那些没有丰富的历史意识,穷得只剩下西方社会科学那一点点苍白的「经验理论」,只见表面的经验现象,而无知于深层的历史流动的轨迹,更对于滋养他们成名的民族血泪,无动于衷,以为西方的概念或理论具有普遍性,而夸夸其谈,以之为楷模。西方人的文化潜意识诚如英国史家汤恩比所说,是一种「自我中心幻觉」,以为世界绕着它转,并有一个「不变的东方」或如金观涛所谓的「超稳定结构」。这祇表现了西方文明「褊狭傲慢」的「西方史观」,忽略了「文明的多样性」,看不见或体会不到其他文明或有其高明价值的所在。
2)西方文明价值的普世论,是一种脱离文化系络的语言:亨廷顿醒悟到倡谈西方价值的普世论,根本就是一种帝国主义,他说:「帝国主义是普世论必然的逻辑结果。」(p.310)又说:「西方所谓的普世论,对其他地方而言是帝国主义。」(p.184)这种空谷足音的良知之言,岂是东方国家浅薄思想家只见民主、人权、法治或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普遍价值,却不见其局限性,自然无法理解东方思想那种高明的「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的真实普遍性。
3)保卫西方文明的独特性,而非普遍性:亨廷顿说:「西方文明之所以珍贵,并非因为它很普及,而是因为它很独特。因此,西方领袖主要的责任不在试图依西方的意象重塑其他文明,这已经不是其正在没落的力量所能为,而在保存、保护和重建西方文明独树一格的特性。而由于美利坚合众国是西方最强势的国家,责任自然大部分落在它的头上。」(p.311)亨廷顿这一段话对台湾长期以来以美国为师,尊奉亨廷顿为大师之徒,应感惭愧。但是,作为人类最长久,生命力最持久的中国文化,其核心精神是什么?恐怕不是亨廷顿所能知,更非那些拥有美国博士者所能知,因为这个时代大师已死,新的大师尚未诞生,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4)全球化后文化差异更加重要:亨廷顿认为,中国的内战,实际上是西方文明价值的战争。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信仰者,都认为自己所信仰的理念具有普遍的真理性,欲以此强加他人接受,自然纷争难以止息。事实上,当现代国家的未来理想追求,失去凝聚力的时候,民族传统的差异性自然突出表象,此所以全球化后,意识型态消失,文化差异反而突显,民族主义仍有其庞大的吸引力的原因。德国哲学家伽达玛说得好:「我不信『全球化』这名词。我认为任何界限消失之后总会有新的界限产生,这是一种无法阻挡的现象,我也希望没人可阻挡这种现象。事实上,人类只能透过界限来暸解自己,……。」(1999年12月27日《联合报》记者专访)这就是冷战结束后,民族主义在全球化浪潮中仍然不会消褪的原因。
结 语:实用主义思想的超越
根据以上四点,可知亨廷顿的思想,早已警觉到西方文化在逐渐衰退中,也承认西方文明价值并无真正的普遍性。亨廷顿心心念念者仍在如何保卫西方文明价值的独特性而非普遍性,这对读者产生了两点启示:1)亨廷顿这种自保心态,对美国来说,是一种爱国主义,但对人类来说,仍是一种褊狭傲慢的自我中心,并未从世界公民的一分子思考全球人类共生共存之道;2)亨廷顿的思想充分显现美国式的实用主义思惟:「打不赢,就入伙」(If you can't beat them, join them.)这种实用主义或能一时取巧,终非立国建国的康庄大道。中国的历史文化精神早已说明这一点,美国当前的经济危机也再度证明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