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14~15)
老君山 (上部)
目录
楔 子
第一章,七月流火
第二章,庐山面目
第三章,秋风潇瑟
第四章,部分职工
第五章,军宣队员
第六章,巾帼血泪
第七章,逼上梁山
第八章,小搬道房
第九章,寻人启事
第十章,文革武化
第十一章.枪声凄厉
第十二章,妯娌情深
第十三章,鼓包分灶
第十四章,红色政权
第十五章,揪斗大会
第十六章,“ 三冯”事件
第十七章,摩云老松
第十四章,红色政权
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毛主席,
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们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
我们有多少心中的歌儿要对你唱``````
——革命委员会好。
君山市军管会主任办公室里。
军管会主任江禾的桌上放着两份报告,分别是老君山铁矿红色造反总部和老君山选矿厂红色造反总部打来的,都是关于成立革命委员会的请示报告。老君山铁矿报告提出老君山铁矿革命委员会主任请军代表担任,革命干部代表是刘大然任付主任,群众代表是郑国光任付主任。老君山选矿厂提出革命委员会主任是革命干部代表冯万中,付主任是岳克,群众代表付主任是曲庆。另请军代表任第一付主任。
坐在江禾对面沙发上的杨连忠仔细看完这两分报告后,思索了一会,抬起头问:“首长让我看这两分报告的意思是想听我的意见么?”
江禾笑了,顺手端起面前的白色大茶缸,喝了一口。他不吸烟,却嗜茶如命,走到哪这白色大茶缸都由警卫员拎着跟到哪,有时光喝还不过瘾,会顺手抠几片茶叶放到嘴里嚼一陈子再吐掉。他听了杨边忠的话,说:“是呀,你是那里出来的,当然想听听你的意见喽。”
“要问我的看法,北头老君山矿刘大然就可以当革委会主任,派一个硬一点的军队干部作助手。大然忠厚、正直,政策观念强,可以把老君山搞好,起码一年二年没问题。下一步可以把李长年或者艾正仁谁立场态度转变得好充实进班子,就更没问题了。”杨连忠尽量把自己的观点阐述得明晰,客观。“南头选厂那边我看问题不小。冯万中虽然是造反干部,可群众威信不高,特别是冯子然问题处理得不好。冯子然当时没有公开亮相参加红造是军宣队领导考虑到老选厂特殊情况点头的,后来需要出头表态时,老冯又被岳克给软禁了,拿扎枪上大楼也是被岳克逼的。这些冯万中是清楚的。可红造回厂后,当冯子然阐明自己早就是红造时,那些原争朝夕的骨干,还有岳克等人起哄不承认,鼓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给冯子然贴大字报说他是假红造、真两面派,拿扎枪替争朝夕守大楼,又造与论说他是假党员。在这种情况下,冯万中非但没有站出来澄清事实,反而顺着这些人说冯子然如何压制他造反不让他参加红造,使冯子然有口难辩,处境更加艰难,不但站不起来,反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揪住不放,竟然成了老选厂第一号揭批重点;而紧跟林凤山的岳克倒成了好干部,给选厂三结合造成了困难。我分析冯万中不替冯子然说话,无非是见岳克一边人多势大,不敢得罪,再就是听说冯子然是假党员不敢保了;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有野心想当红色政权一把手。因而我认为,这人政治品德不好,他不能当一把手,结合付主任也只能排在最后。”
“看来你们是不谋而合呵!”江禾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告,是军宣队赵向东打来的,上面也说到老选厂的革委会主任应外来或者由军代表出任。因为老选厂和老君山矿一样,厂处一级干部眼下解放都有困难。上面还说道,老君山矿以赵凡为首主张解放李长年担任革委会主任,而张德利为首主张解放艾正仁,双方各持已见,争执不下,如硬行解放一个,势必造成职工队伍重新分裂。为稳定大联合,尽快实现三结合,赵向东主张先由军代表当主任,待革委会成立后,形势进一步稳定下来时,再进一步落实干部政策,将厂一级干部解放出来充实进革委会。
“原来首长早有决策,今天是在考我呀,幸亏我认真审题了,不然就考糊了。”杨连忠恍然大悟的笑道。
“考糊了也没关系,你地方经验比我们多,应该是我们的老师,在意见不一致的情况下,应该以你的意见为主哇 。”江禾真诚地说。
“首长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了,毛主席早就讲了,全国学解放军。”
“解放军还要学全国人民么。”江禾一杨手说;“连忠呵,你看还有别的办法没有哇 ?”
“无非两条。一条是从外面往里派。再一条暂缓成立革委会,集中一段时间解放干部,力争从现有厂矿级干部当中选好的,形成核心再搞三结合。这两条各有利弊,第一条外派虽然能应急,解决问题快,但不如当地土产,熟悉情况有群众基础。第二条缓一缓成立革委会,怕的是拖整个形势的后腿。”
“有没有第三条路哇 ?”
“有,就是赵向东说的,地方缺,军队补。”
“军队也很困难哪,这次三结合要抽出一大批骨干到地方来,而部队建设还不能削弱,人手也是捉襟见肘哇!何况毛主席讲了,我们搞的是三结合,没有了革命干部,岂不成了两结合了?”江禾说着说着站了起来,端起杯子,使劲吸了一口,却没有放下杯子,而是放在别一支手里托着,从座位上走了出来,又走回去,在不到五米的距离内来来回回的踱着步。踱着踱着,他突然站住,像是下定了一个什么决心。
“连忠呵,还有什么路,你再琢磨一下,把你自己也放进去琢磨。”江禾终于下定决心,点出了题目。
杨连忠听了,先是一怔,紧接着就明白了,笑着说道:“首长的意思是让我回去,那没问题,对老君山矿我还真是有感情,我还真想把那里弄出个模样来!”
“不光是老君山矿,包括老选厂,都把它担起来,怎么样?如果光是一个老君山矿就把你放回去,那我们太赔了,赔本的买卖我老江是不作的。我们的想法是把老君山矿和老选厂重新合并,你去当一把手,我们再派一个得力的军队干部配合你,尽快把革委会成立起来,组织一套班子,一套机构,即解决了干部短缺,又精简了机构,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这个``````”没有思想准备的杨连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好。因为在南北头分家时,他是积极赞成的;分开后,矿长李长年也没少和他说分开对于加强矿山管理的好处。今天突然听到又要重新合起来,他感到这是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便说;“南北头分家还是有一定道理的,特别是对加强矿山管理有很多好处。两下分家这几年,北头发展很快,要不是文革来了,恐怕矿石产量早翻番了。现在又要合起来,是不是要征求一下那些矿山老人的意见?”
“可以呀,让赵向东开两个座谈会,找几个矿山老人谈谈。不过如果是各有利弊的话,那我们就选择合并,这符合毛主席精兵简政这一条。更何况,咱们批林凤山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也有这一条,什么把老君山矿分成两下,增加了一套党政工团人马``````我们批人家,轮到咱们了,就得改呀。斗批改,斗批改,批了就得改么。”首长说着笑了起来,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就要落实各项政策,落实鞍钢宪法,改革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这些怎么搞,我们都寄希望于你,能在老君山拿出点办法指导全局。你有地方经验,可咱们没有。”
听到这里,杨连忠心里彻底明白了,首长决心已下,说是征求意见,只不过是过场而已。看来,杀回老君山是不可避免了。想到这,他问道;“我什么时候过去?手里的工作交给谁?”他现在正在做成立君钢革命委员会的筹备工作。
“当然越快越好。中央表态半年了,市革命委员会也成立三个月了,可下面三结合太慢,都是派性作怪,干部解放不出来,前面是派头头,后面其实都有鬼。他们知道成立红色政权是关键时刻,都要拼命争一争,红色政权成立后再争就不容易了。而我们呢,要抓紧成立红色政权,有了政权,事情就我们说算了。还向你透个信,君钢革委会不设了,这也是上面精神,君钢和市委一个牌子,一个班子,一套指挥系统。原来想让你进君钢革委会,现在君钢革委会不设了,让你到市里抓一个面,还不如到下面抓个大点创出经验来指导全面,给我们当一个开路先锋更能发挥你的作用。你看好不好?”
“既然首长对我这么信任,那我也不推辞。回去后,我保证努力工作,学习解放军,早日把老君山铁矿办成落实鞍钢宪法的大庆式企业,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好!这个决心下得好!不过,要有时间概念。我给你三个月时间把冯子然解放出来,再用半年时间将他扶上马,配好干部你就出来。你不要光进山不出山,我们市里还需要你哟!冯子然进革委会之日,就是你出山之时。”
杨连忠听了,深情地说:“我在矿山干了好多年,前半生都给了矿山,后半生我也愿意献给那个山头,死了就埋在山坡上,首长就不必再往外调我了。”
“你扎根矿山干革命我不反对,但是,我们还得唱——毛主席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后两句首长是唱着说的,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杨连忠也跟着笑起来。可他心里明白,这一去不同以往,不知有多少沟沟坎坎横在前面,不知有多少风暴会迎面扑来。然而,他转念一想,可也没什么了不起,上有军队首长的支持,下有刘大然等一帮骨干,而自己也不是当初离开老君山时的自己了。问题会有的,风浪也肯定会扑来的,没有问题没有风浪还要自己去干什么!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老君山铁矿的红色政权——君钢老君山铁矿革命委员会终于诞生了。
革委会成立那天,全矿上下一片欢腾。
锣鼓声、鞭炮声从早晨六点钟就开始响起来,那是下夜班的工人最先敲打出来的,紧接着白班的锣鼓也响起来。职工们从各个车间打着红旗,敲着锣鼓,排着大队涌向职工俱乐部。
俱乐部周围已贴满了“热烈庆祝老君山铁矿革命委员会诞生”等大字标语,就连对过客来顺饭馆、商店和粮站的墙上也贴着“革命委员会好”的大字块。
还是那拨孩子们,串来跑去的围着锣鼓家伙转,手里拿着小红旗,嘴里喊着“革命委员会好”的口号。小旗是李大刀发的,口号也是李大刀让他们喊的,报酬是电影开演后十分钟,他们可以从后边小角门钻进去。李大刀回矿后也没回班组,他就愿意在俱乐部晃荡,帮着维持个秩序,把个门什么的。
来祝贺的红卫兵头头张祥带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俱乐部门口跳起了忠字舞。身穿暂新绿军装,手持毛主席语录,胸前佩戴一枚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的红卫兵小将,踏着《敬爱的毛主席》等革命歌曲的铿锵有力的旋律,边唱边舞,歌声嘹亮,舞姿活泼,感情真挚,雄壮有力,尽情地抒发着对毛主席的热爱。他们的表演吸引了周围的群众,已经进入会场的人闻声也出来站在台阶上观看,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掌声一阵接一阵。直到最后一曲《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跳完,张祥领着小将队进入会场,人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人们好长时间没有看到文艺演出了,冷不丁的看到这新颖活泼、载歌载舞的表演,自然如饥如渴、如醉如痴,余兴难尽,纷纷举大拇指叫好。可谁又知这忠字舞后来竟被要求人人都要学,人人都要跳,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也要跟着跳,不跳就是不忠,不跳就是反对,又后来竟发展到会前跳,会后跳,饭前跳,饭后跳,睡觉前也要跳,和三忠于、天天读一块成为风糜神州大地的做一切事前的开场仪式。当然最后,也是在那位付统帅归天之后,有人说了话,才被取消。
俱乐部里布置得焕然一新。舞台上方大横额写着《老君山铁矿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左边竖联是“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右边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舞台正中是巨幅毛主席画像,两侧各挂三面红旗,前面摆满青松翠柏。会场上一遍又一遍地播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一进入会场,就使人感到好像伟大领袖就在自己身边一样。热烈火爆的气氛中充满了严肃庄重。
大会由郑国光主持。他从来也没有主持过这么大的会议,看起来是有点手忙脚乱。不知是扩大器临时出问题,还是播音员忘记打开开关了,人们见他在麦克风面前干嘎巴嘴,却没见台下群众有什么反应。还是赵凡看出点问题,走上台去敲了敲麦克风,一点动静没有,一查才知道麦克风插头没插上,害得他在台上空喊声半天,脸胀得通红。赵凡让播音员把线插上,又调整了一翻,才让他又重新主持开会。宣布开会后,他领着做三忠于,想高举小红书时,却发现忘带了,结果只好高举拳头来代替。当他宣布请革委会主任杨连忠讲话后,自己下场时又不小心,一脚绊在地上的麦克风线上,把麦克风从讲台上一直拖到地上,他自己也差一点绊了个大跟头。引得若大会场一阵轰堂大笑,真是洋相百出,弄得他一身臭汗。从那以后,他参加大型会议上台脚就打哆嗦,因而尽量在台下坐,有上台的事都推给别人。
杨连忠讲话后,结合的军代表、革委会付主任林森讲话。这是个付团职干部,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白白胖胖,浓眉大眼,威武壮实,一身崭新的绿军装,红帽微红领章,精神抖擞。看得出来在部队是个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人物,讲话很干净利落。“``````领导派我来这里参加革委会,是对我的信任。我对地方不懂,不懂就学么,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先当学生,后当先生么。向谁学,就向你们在座的学,希望你们见到我有错误就给我提,我呢,看到你们有不对的,该批评的,我也不会因为你们是地方的,就憋在心里不批评。我这个人有话心里搁不住,不说出来就要生病,必须说出来,这就难免说错了。说错了,你们不要害怕,可以提出来,我更正。咱们的目标一个,就是把我矿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又出矿石又育人``````”
曲庆代表群众代表发了言。
苏振海代表郊区红农,张祥代表红卫兵讲话表示祝贺。
商店,粮站的代表也来祝贺,特别是客来顺的女经理送来一面大锦旗,上面写着“革命委员会好”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郑国光见了,特意给她一个上台发言的机会,以表示对送旗的感谢。
会后,张祥带来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式表演出节目。铿锵明快的节奏,雄壮有力的舞姿,热情高亢的歌曲,把文革开始以来就看不到文艺节目的群众看得如醉如痴,最后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时,台上台下,干群齐唱,雄壮如雷,气氛达到了高潮。
电影演的是《红灯记》和《地道战》,俱乐部小角门大概已经开放,大群的孩子拥起来,挤在过道里,阶梯上,站在墙角跟。吵嚷声,呼唤声,此起彼伏,直到灯熄了,电影开演才渐渐地静下来。
老君山地区的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快过了。
“革委会成立了,一切都结束了,该抓革命、促生产了``````”
“一切都正规了,别再胡闹了,好好干吧,快涨工资了``````”
俱乐部门前台阶上的退休老头们,商店、粮站里买粮买菜的老娘们们,还有客来顺饭馆里喝得满脸通红的老独们,都在大声议论着,猜想着,也是希望着。
然而,有谁知道这革委会是那样地难产!杨连忠、赵向东,还有林森为首参加结合的五个军代表几乎是一个多月的彻夜不眠才接生下来。革命委员会么,必须是军干群。军好办,上边派来了军代表。可干部代表群众代表就难了。首先是各派都要有,其次是两家合并两家的干部都要照顾,还必须有妇女和少数民族代表,还要留出各额给没解放的干部。二十七各代表名额去掉军代表五个,杨连忠一个,再去掉留给没解放干部的四个,只剩下十七个名额,各派都争红了眼。林森把带来的四个军代表、还有赵向东派到下边征求意见,他和杨连忠在上边绞尽脑汁的搞平衡,做各派的说服工作。
拿出的头一方案是把两家红造的头头,少数派惊回首的头头,还有被认为表现较好的干部,列在一起下去征求意见。名单下去南北头一片哗然。南头选矿的提出吃亏了,两家合并原老君山铁矿变成采矿车间,应按一个车间算摊三个名额,去掉杨连忠只应摊两个;而原老选厂现在是五个车间,应摊十个名额。惊回首的更不服气,叫嚷自己虽然是小数派,但是却代表原争朝夕,是实际是多数派,名额不应少于红造的。而红造的人则说惊回首是搞鼓包分灶破坏大联合的,没资格参加革委会。就是红造内部也互相争吵,你说这个战斗队少了,他说那个战斗队多了。论到具体人时,那就更乱套了,不是说那个造反晚、目的不纯,是捞稻草的;就是说这个虽然造反早,但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每个人都被列上几大罪状。一句话,凡是上了名单的,一下子都成了有问题的人。
林森等五个军代表本着倾听群众意见的原则,只要下边提出来就采纳,也不管杨连忠和赵向东的反对不反对,又拿出第二分方案。可抛出后又是一片哗然,这回是北头采矿车间提出两家合并名额应该对等,方案中采矿这头名额太少。还有人提出刘大然和赵凡是保李派,韩卫是走资派儿子不说,其本人又保艾,张德利是投机倒把分子,这几个人都不能结合。
林森没有办法,只好给采矿增加两个名额。对于另一条意见,他想也没有想,就把刘大然把这几个人全部从名单上划去。杨连忠和赵向东提出意见时,他不容置疑的说“咱革委会成员一定要最优秀,一点圪砬草刺不准有!”他还坚持让惊回首的龚亚芝和蔡亮进来,因为他俩是少数派,有代表性。杨连忠一是尊重军代表,二是也考虑龚亚芝进来代表少数派也代表妇女,更重要的他想把革委会抓紧成立起来,不愿在这些小问题上纠缠,该让步的就让步,遗留问题等革委会成立后再处理。于是他和赵向东商量后也就同意了林森的意见,但提出划去蔡亮,增加伍金长进革委会,而且要当付主任,总要有一个抓生产的么。同样,冯万中也向林森提出让原选矿厂付总工程师王宇也结合进来抓生产。这样北头采矿就是杨连忠,伍金长,郑国光,龚亚芝四个人。南头呢,当然有冯万中,曲庆还有王环,王德龙,和那个选矿付总王宇,加上每个车间一个,共九个人。杨连忠是主任,林森、冯万中、伍金长、郑国光、曲庆、王德龙付主任,军代表胡中祥、高兴武、王环,还有那个付总王宇是常委,其余是委员。
然而,这个方案推出后,尽管杨连忠几次在会议上讲要看大节,要照顾方方面面,下面依然争论不休,意见百出。人人都想把对立派拿下,让自己或者自己的人进去。直到第七个回合上来,还是不能统一。气得林森火冒三丈,对杨连忠说;“这地方的事太难办,七个人八个心眼。不勒那分胡子了,就这么的了,上报!”于是杨连忠连夜到市革委会找江禾、李栋汇报,第二天就批下来了。
人人都以为赵向东能参加三结合,谁知他在革委会批下来的第二天,就算完成了历史任务,背着行李卷离开了老君山铁矿。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走了,只有送他的曹流知道。以至于人们一谈起他深入实际密切联系群众的作风,就感到非常怀念。
显然,革委会名额的平衡非常脆弱,所以革委会成立后的第二天就有人在客来顺小酒馆里说:“什么革委会,纯牌派委会!胡造一派说了算,争朝夕的都是摆设。”还有的说:“革委会的大门解放军是雄纠纠的进,胡造是挺着腰杆子进,争朝夕是低着头进,干部是猫着腰进,这样的三凑合能搞好斗批改?”紧接着就有人下结论:“先天不足,必须改造!”
“听说没有,咱矿革委会是强批呀!上面嫌处级干部太少,要不是杨连忠和江禾关系好,根本批不了。”在革委会成立的干部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开学典礼动员会上,付校长赵凡在上面作动员报告,坐在下面后排的岳克捅了捅身旁的艾正仁,趴着他的耳边小声说。
“少不少的关咱啥事?就是再增加几个,你我也捞不到,还有冯子然呢,人家是胡造干部。听说老杨正在说服几个群众代表,准备将他解放了,进革委会当二把手。”艾正仁见前面讲话的赵凡没有注意到他这一边,便悄悄地小声回答岳克。
岳克把嘴一撇,嘿嘿冷笑道:“他呀,解放不了,他那个假党员怎么抖擞?现在连证人都找不到。”
“这人比咱们会来事,两面讨好,军代表和老杨都向着他。现在革委会成立了,用谁不用谁是军代表一句话,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呀?”艾正仁不容置疑的说。
“那也不一定,群众意见太大也不好办。前段他作为党委书记,撇开全厂干部不管,自己蔫不灯地投靠军队参加胡造,站错队的干部对他意见大了。投靠军队也行,可又不敢公开站出来支持胡造,反而戴柳条帽扛扎枪头上楼替争朝夕站岗放哨,胡造队也对他意见一大堆。他是王八蹲灶坑,里外不是人,你想解放他容易么?”岳克摇头晃脑地说。
“扛扎枪上楼,那不是你逼的么?”艾正仁用手搔了搔下巴,故意冷笑,问。
“谁逼的!他能找出证人么?”岳克一脸无懒像:“到现在还没有替他说话的人呢,我还说我上楼是他逼的呢,他是一把手,谁不听他的?”岳克很为自己倒咬一口这招得意洋洋。
“那么说,再补干部进革委会就是你了?”艾正仁知道他在打这个算盘。
“按道理么,你老弟是老君山矿一把,应该你进。可我们南头比你们北头人多,两家合并你们北头是按一个车间算的,而咱们南头呢,是四大车间,论参加革命的年头,我也比你早,何况你还有一个开枪打死吕英的事跟着!所以么,老艾,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我是大小忌日赶上了,条件确实优于你。但不要紧,我一进革委会,用不了多久,肯定把你也拽进去。上面透风了,杨连忠早晚还要上调,江禾早把他看中了。到那时候,老君山矿还不是咱们说了算!”岳克越说越高兴,竞忘了赵凡还在前面作报告。
“岳克,你在下面讲什么?站起来讲给大家听听。”前面的赵凡不客气了,他是不给面子的。
满屋子的人都回头来瞅,岳克忙把头低下,不吱声了。艾正仁呢,没事人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既不低头也不抬头。
赵凡继续讲。
艾正仁坐在那里,耳朵听着,手不断的揉着他兜齿的下巴,脑子里却在回味岳克刚才说的话。他预感到岳克又要搞什么动作了,而且是在寻求自己的支持。思来想去,他决定接受上次挑动龚亚芝搞鼓包分灶的教训,行韬晦之计,暂不参与任何有风险的动作。坐山观虎斗吧,要是走运的话,还兴闹个渔翁之利呢。
岳克好像还有话要和他说,又用手指捅了他一下,他装作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却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坐到了离岳克很远的一个座位上,专心一意地听赵凡的报告。
果然不出艾正仁所料,就在大学校接到革委会通知,准备第二天上午到俱乐部听解放冯子然的亮相检查的那天晚上,大学校四班,里面的都是原选厂机关的干部,以大学校四班的名义贴出了《假党员、假干部、假红造,真两面派,真走资派冯子然你往哪里逃?》的大字报。除了假党员、假红造,又增加了假干部一条。这张大字报出来后,立即得到了另外三个班中的两个班响应,一夜之间冯子然的大字报贴满了大学校所在地小白楼的楼内楼外,落款都是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奇怪的是不知消息是怎样传出去的,当夜有好几个车间也跟着贴出了大字报声援。
一班学员是原老君山铁矿机关干部。班长史玉堂见各班都给冯子然贴大字报,怕落在别人后面,急忙找到艾正仁。悄悄问:“艾书记,你看咱们是不是也得表态声援?”
艾正仁本不想答理他,但看他又恢复了以前向自己请示工作的样子,态度真诚又谦恭,不由得习惯地答复一句:“你声援谁?革委会表态了?呆在一旁装不知道算了。”说完了他又有点后悔没管住自己的嘴巴,心想,这小子又去打小报告立功怎么办?直到他看见史玉堂心领神会的一声不响地躺到床上听广播去了,才略微把心放下。
其他人见艾正仁和史玉堂都不理这个楂,也都该干啥干啥。
就在这时,大学校接到革委会人保组组长刘大然的电话,查问谁写的大字报,经过谁批准的?不一会又接到革委会办公室电话正式通知,没经革委会同意,不准以单位名义给任何人贴大字报,更不准随便声援。接着,又传出了军代表林森要大学校追查大字报是如何出笼的。听到这个消息,史玉堂惊出一身冷汗,他看了看坐在床上看报纸的艾正仁,艾正仁也看了看他,他忙点了点头,脸上表示出钦佩的表情,而艾正仁只是微微一笑,一付料事如神的样子。
查来查去,原来第一张大字报是四班的班长杨浦的手笔,他是原老选厂的党委秘书。问他为什么要给冯子然写大字报,他说大家在学习最新指示时,不能不联系实际,一联系就把冯子然联系上了,大字报的内容是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凑的,由他归纳整理,最后以大学校四班的名义贴出去的,贴之前是征求了副校长赵凡意见的。赵凡受到批评也很恼火,他在电话里对林森说:“大家联系实际我能不允许么?而且贴之前我也打电话请示了革委会付主任冯万中,他表态说,四大么,群众有这个权利,愿给谁贴给谁贴,能属个人名最好,不属个人名,属集体或单位也可以么,没啥了不起的,于是我才同意他们贴的,谁知惹了这么大的祸。行了,这大学校的头我是不当了,你们另请高明吧!”本来他就对自己没进革委会怨气冲天。
这场冲着冯子然的大字报高潮虽然被革委会压下了,但是也影响了他的解放。杨连忠和林森商量一下,觉得在这节骨眼上给冯子然开会亮相,弄不好会让群众误解,认为革委会是在揪斗他,把亮相会开成了批斗会,那就麻烦了,决定暂缓一下。谁曾想,这一缓,竞又引出无数是非,还要了这位革命几十年的老同志的命。
杨连忠办公室里,赵凡怨气冲天的发牢骚。
他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本来嗓门就大,激动起来总像是打架吵嘴似的,引得外面坐着的革委会办公室主任曹流竖着两耳紧张地听着,不时的向屋里探一下头,目的很明白,真要是打起来他好进来拉架,必要时他也只好对不起赵哥们了,首长的安全第一么。
“两家合并,凭什么把北头当一个车间算,就给了三个委员?说我和刘大然是保李派,这不是当初林风山艾正仁加给我们的罪名么,现在又捡起来往咱们脑袋上扣,难道当初给咱俩平反平错了?退一步讲,我和大然不行,那小韩呢?说人家是走资派的儿子,其实小韩父亲现在还是党员干部呢``````不结合咱不要紧,也别给咱们造那么多谣,加那么多罪名呵!这些事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怕当不上这个主任,干么事事都压着北头,让着南头?昨晚的事,我明明是请示了冯万中的,他昨晚值班,不请示他请示谁?现在他一推六二五,他算人么,这样不敢负责的人还能留在革委会里么?”赵凡一连串问了十几个为什么?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脖子上的鼓出的血管一蹦一蹦的,眼看就要蹦出来。
杨连忠开始静静地听他讲着,叫着,看着他跳着,比划着,直到他连吼带跳的累了,坐下来时,才说:“还有没有?都放出来,都放出来我好知道你这些天噘着个大嘴巴子是为啥,原来就是因为没结合闹情绪!你当初造反不是为了干革命么?既然是为了干革命,那结合不结合不一样干么?如果是为了结合,那你就是假革命,不结合你就是对的!你瞅你,又蹦又跳又叫的,像什么样子,显你响当当呵?响当当是货郎子,不是造反派!人家林付团长革命多少年了,枪林弹雨的,也没像你这样呵!”
赵凡扭过头去,虽然不吱声了,眼睛却瞅向别处,噘着嘴,一脸的不服气。
杨连忠也知道一下子劝不了他,便说:“你提到刘大然和韩卫,人家这两个人表现都比你强。没结合上啥话也不说,叫干啥干啥。今早是大然主动找到林付团长和我,把你们大学校大字报上街的事作了汇报,并提出要立即干预的。你想想,革委会已经成立了,还能像过去那样随便干哪?说打倒谁就打倒谁,说给谁贴大字报就给谁贴大字报,那还不是乱套么?那怎么从大乱走向大治?革委会成立了,就要从大乱走向大治,这是毛主席最新指示。”
赵凡听了,叫屈道:“我也不是乱来呀,我打电话请示冯万中,是他说群众贴大字报是革命行动,应该支持,给谁贴都行,就是贴给他贴也得让人家贴。我这才同意大伙贴的。谁成想这些人会上街,贴得到处都是。”
就在这时,曹流进来请示杨连忠:“大然找你,是让他在外面等还是让他进来?”他说话时把目光投向赵凡,意思很明白,希望赵凡出去。然而,赵凡却装做没看见,那意思是话不说完,决不走人。
杨连忠笑了,他明白曹流的意思,点头说:“让刘大然进来。”转过身子又对赵凡说:“大然恐怕还是为这件事来的,正好,你也听听他调查的情况。”
大然进屋见赵凡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小子怎么搞的,弄得咱们这么被动。”
赵凡不高兴地反驳说:“什么我怎么搞的,我是事先经过请示的。”
“我不管你请示谁,以大学校的名义大字报上街,而且公开专攻某个人,没经过革委会批准就是错误的。一夜工夫,不但你大学校楼内楼外贴满了,各车间也出现了内容一致大字报,甚至俱乐部门前、客来顺墙上、马路上都贴满了,挂满了,要是没人组织是难以办到的。”
“那你说是我组织的了?”赵凡眼睛一瞪,驴劲来了:“我和冯子然无冤无仇,干啥要打倒他?”
刘大然也有意要气他:“那你和林凤山还无冤无仇呢,为啥还要打倒?”
“那是两码事,冯子然不是林凤山,怎么相提并论?”赵凡又气又急,一时辩解不清楚,脖子上的青筋又鼓了起来。
“说是你组织的高抬了你,你有什么能耐让除了北头采矿外,各车间、各单位都来声援,甚至都贴到了俱乐部门前的大街上?那些人听你的么?就是你那个大学校里的人也不见得都听你的。你让他们贴在楼内,可他们连夜上了街;你对他们说,你请示冯万中了,说联系实际可以贴,至于贴给谁的无所谓,就是贴给你的,也得让人家贴,可你的话传到下面变成了革委会批准了贴冯子然大字报,是革命行动,要坚决支持;你说完回屋睡大觉去了,可他们没睡,把冯子然从前半夜十点一直斗到下半夜四点。”
“老冯头那身体哪受得了,糖尿病,高血压。”杨连忠痛惜地插言道,“现在送医院没有?”
“送了,正打吊针呢,可又有人散风说他这是装病进防空洞,躲避阶级斗争。”
“这些风都从哪来的呢?”杨连忠奇怪地问。
“哪来,我看有背景呵!”大然打了一声唉声说
“没有外人,你说说看。”杨连忠说。
“我说供你参考,赵凡你听了不要外传。”
“怕我走风,我不听。”赵凡本来就有气,一听这话更不顺耳,抬起屁股就要走。
刘大然知道他这是故意装出来的,一把拉住他,让他坐下一块听。
刘大然坐下,点了一支烟,汇报说:“我才从下边转一圈回来。选矿,设备和原料车间,还有俱乐部我都去了,异口同声说是大学校的人连夜跑去通知他们,革委会批准连夜揭批假党员冯子然,让大学校打头炮,各车间写大字报表态支持。俱乐部主任老金怕落在别人后头,特意从被窝里爬出来赶到俱乐部写大字报。选矿车间外号饭大包的那个造反派头头范明宝,平常鲁莽地很,没少挨冯万中的训,这次不知为啥心细起来,打了电话给革委会值班室找冯万中,问表不表态。冯万中在电话里不耐烦地对他说,这点小事你也不会处理,别人咋办你就咋办呗,这事革委会知道。只有北头采矿车间是张德利值班,半夜十一点多钟从山上下来,困得迷迷糊糊的,对学习班来的人说,这么个大事,刘保皇事先也不透个信,不够意思,等明天来正式通知再说吧。说完就进屋睡觉去了,根本没理来人那根胡子。第二天早上他打电话问我,我说没这回事,他却说,有这回事咱们也不表态,对冯子然情况不熟悉。我骂他一句,那你还问我,吃饱饭撑的呀?他哈哈一笑,把电话撂了。”
“写第一张大字报的杨浦和冯子然有啥过节没有?”杨连忠问赵凡。
“原来是冯子然秘书,和冯子然关系挺密切。这次带头写大字报大概是为了和冯子然划清界线吧。”赵凡回答。
“大学校怎么分的班?”
“分四个班,每班五十人。一班是原老君山矿的政工干部,班长大家选的是史玉堂和龚亚芝。二班是原老选厂的政工干部,冯子然就在这个班,班长李户原来是岳克的秘书。三班是原两家的技术干部,班长张成。”
“是不是那个一打倒?”杨连忠问。
“就是他。他人缘好,又是本科毕业,技职人员都选他。”
“看来这人很滑,典型的骑墙派。”杨连忠笑道。
“四班是原两家的行政编余人员,组长杨浦,岳克就在这个班。带头写大字报的就是这个班。”赵凡尽量详细的介绍。
“我们得佩服,这次贴大字报行动组织得非常严密,四班负责在室内贴,二班负责到各车间边贴边串联,这两个班最积极。三班只是跟着贴些大字块。一班没动,据说有人问死螳螂表不表态,这个死螳螂回答得却很有水平,革委会没有正式通知,咱不参与。”刘大然补充说。
“这恐怕不是他的话,是艾正仁的话。不管是谁的话,说明艾正仁没参与这件事,他很明智。”杨连忠听了,分析道。
“北头干部对南头事不了解也是一个原因。”赵凡说。
“这时候了,你又明白了。”刘大然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
杨连忠,赵凡也都笑了。
刘大然汇报完情况说了自己的看法:“非常清楚,背景是岳克和冯子然的关系,问题出在革委会内部,这个事很棘手,是个难题摆在你面前。现在已有人散布说你是北头的,说话办事向着北头,只有冯万中向着南头说话。”
“说我向着北头,还有人大吵大闹地说我向着南头呢!”杨连忠说着瞅了赵凡一眼。
赵凡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却没有言语。
刘大然继续说;“不知你俩听说没有,最近有些人到处散布说解放干部也应按比例,北头解放一个,南头就应解放三个,最少也应两个。还说岳克历史清白,除了反动路线,没别的问题,应该先解放,而你明知冯子然是假党员,却偏偏要把他排到第一号,这是虚晃一枪,做做样子给南头人看;目的在于要抢先解放排在二号的李长年,让李长年先进革委会,壮大北头的势力。还说机关干部北头用的多,南头用的少,革委会机关各组的头头中也是北头牵头说算的多,南头的少,实权都让北头的抢去了,现在咱矿斗争不是什么胡造和争朝夕之争,也不是什么路线斗争,而是南北头之争。”
“好么,情况还真不少哇,看来这老君山还真是藏龙卧虎,高人有的是呀!”杨连忠拿起暖水瓶给大然的杯子里加了一点水,见赵凡的杯子里的水没有动,就转身给自己的杯子里加满。他边倒水边自言自语的说“是呀,革委会成立后,斗争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更加复杂了。各种思想不可能不反映到革委会内部来,咱们这三结合虽然不是三凑合,可也是什么素质的人都有,别的不说,就说这革委会开会研究事吧,还没等定下来,下面就知道了,这上传下达可真快呀!”
“什么上传下达?是刹气漏风,搞小动作,派性作怪,应该整风!”赵凡嚷道。
“还有一个情况,采矿排土场的铁电路有一百多米被人拆走了,上面的钢轨铜线一夜之间不翼而飞,一列排岩车开到那里脱轨了。”刘大然说。
“这么严重,是不是坏人破坏?”杨连忠听了,感到吃惊。
“正在查,周围农民是重点,也不排除矿里职工。”
“肯定是阶级敌人破坏,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赵凡说。
“查查看吧,我们人保组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要求各单位提高警惕,防止敌人破坏红色政权,破坏生产。北头采矿那面也由老伍头牵头,韩卫具体抓,配合蹲在那里的人保组的闻达破案。”
“很好。大然,我看你把这些情况个别和林付团长汇报一下,也让他心中有数。”他又转过头来问赵凡;“怎么样?赵凡,你看我表扬大然表扬得对不对,你服气不?”
“表扬我!表扬我什么?”刘大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杨书记刚才让我向你和韩卫学习,说你们俩会来事,干的好,不像我,噘嘴骡子卖不了个驴价钱!”赵凡揶揄地说。
“卖不了驴价钱,卖个马户价也行呵!”刘大然捅了赵凡一拳,笑着说;“走吧,杨书记还有事呢,别粘糊糊的没完没了。”
“没说完,改天到我家说去。”杨连忠说。
“你还别说,说不定哪天咱哥俩馋了,就到你家找酒喝。”大然说着,拉赵凡出了杨连忠办公室。
守在门外的曹流见赵凡出来,方才露出笑容。
赵凡见他一块石头落地的表情,也笑了,说:“你怕我和杨书记打起来呀?没事。我就是嗓门大一点,心里有话就得说,你听着像打架似的。放心吧,我和谁干也不能和杨书记干。”
“那是,那是。”曹流嘴上说着,心里却道,说得好听,谁不知道你赵二驴子驴活活的,来驴劲了,不管谁都干。
两天以后,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工人阶级要占领上层建筑”发表了,赵凡被君山市革委会抽调参加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先是到教育系统,后来又到到医疗卫生系统当工宣队长,搞上层建筑的斗批改去了。
韩卫这一阵子跟着老伍头、李长年跑采矿这一片的生产。
革委会成立后,原老君山铁矿划成穿爆、采矿、运输、机动、排土和工电务五个车间和一个后勤服务队,设立一个采矿生产指挥部,由伍金长兼任指挥,革委常委军代表高兴武,还有韩卫任副指挥,协调几个车间的生产。本来杨连忠打算让李长年任第一副指挥,可是在革委会讨论时,冯万中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李长年修正主义办企业问题还没有得到揭发批判,他还不能算正式解放,军代表林森也支持他的意见。于是杨连忠只好让步,暂时委屈李长年当个帮办,协助高、韩二人抓采矿生产。
老伍头是矿革委会主抓全面生产的付主任,采选烧机动运他都要管。革委会成立后第一件事就是忙着和常委王宇抓选矿生产的恢复,虽然兼采矿指挥部指挥却很少到采矿来。军代表高兴武是个老连长,四十多岁,大老粗,虽然腿勤,没事就往下面跑,和工人坐在一起唠,可他嘴上又没把门的,不管对的错的,听风就是雨,好放炮,说了不算,算了又不说。而老矿长李长年又只是个帮办,所以整个北头采矿生产的担子实际上要由韩卫来挑。这可忙坏了他,整天手忙脚乱,晕头转向,刚恢复起来的生产,各环节互不适应,问题非常多,今天穿爆出事,明天运输没车皮,后天电铲又坏了,真是摁倒葫芦浮起瓢。韩卫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白天晚上滚在山上,二十四小时,哪有事哪到。
从被分工抓生产开始,他就偷偷向李长年和伍金长学习。他细品李、伍二人的工作风格,真是各有千秋。伍金长是善于第一线解决问题,清晨六点钟他就到山上采场了,先到重点部位转一圈,看看为白班爆破准备的崖边抵抗线挖没挖净,为移道铺道的路基扫没扫好,然后就到运输调度室看昨夜班的产量。夜班的产量在调度图表上是由每组列车的车皮数表示的,八十吨电机车头挂的是八个车皮,图表上反映的是8,一百二十吨电机车头挂的是十个车皮,图表上反映的是10,当他看到图表上满划着8和10时,他就会眉头舒展,和调度员们有说有笑;当图表上满是红杠杠,8 或者10很少时,他的眉头便紧皱起来,嘴唇也紧闭着,面沉似水,严肃得吓人。所以当清晨七点钟生产调度会开始时,大家从他脸上便可以知道昨夜的生产好坏。如果他眉头舒展,有说有笑,那就说明生产形势好,大家可以轻松随便一点,开会汇报情况即使有点出入也无妨,顶多他指点你几句便过去;倘若是他脸色铁青,双唇紧闭,气哼哼的,那与会的汇报情况千万当心,稍有出入,那你就会成为出气桶,一连串的为什么会向你射来,直到把你问个张口结舌,汗流浃背,散会后还要领着人到你车间去闹腾一翻,直到又出现了新的出气桶,或者生产形势有好转,才能把你放过。所以各车间头头都怕他,同时也尊重他。他讲话从来捞干的,不加花点,不戴小帽,他戴也戴不好。大概是当了革委会付主任,觉得不能象过去那样就生产抓生产了,也要突出点政治,于是在开调度会时,也早早地戴着老花镜选两条毛主席语录,但选的老是驴唇不对马嘴,马屁股钉掌——离题太远。比如讲穿孔爆破时,他选读的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讲采场条件时,选读的是“拥军爱民”,还有什么“下定决心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了。他选的都是简短好记的,用得最多的要算是“要斗私、批修”,因为这条最简单好记,不用翻语录本,张口就来。大家管他这种方法叫钉马掌,常了,又给他起了个外号,管他叫马掌老头。
马掌老头这些天好恼火,选矿生产虽然恢复却老是不稳定,物质供应也跟不上,缺备件使设备作业率上不来;采矿缺枕木缺钢轨,特别缺架设电路的沟铜线,电铲的推压齿轮也供不上,要啥没啥,这生产怎么抓!
他打发韩卫到供应处通过关系好不容易要来两千块枕木五百根钢轨,发动职工会战了三天三夜,把大学校的编余干部也拉了上来,新铺了三公里排岩线,总算使排岩能力紧张的问题得到了缓解。谁知,一宿工夫,被人从中间拆走一百多米。他知道了连夜上山查看,望着空荡荡的一百多米路基,钢轨枕木还有铜线不翼而飞,他心疼地差点晕过去。再上哪儿去弄这一百米的钢轨枕木,还有那奇缺的沟铜线哪!他站在光秃秃的路基上又搓手又跺脚。
采矿被动,他只好把选矿那面暂时交给革委常委王宇,自己到北头采矿亲自抓。他本想李长年能发挥作用,把采矿生产统管起来,可是来了后他发现李长年不像头些日子那样卖力气,不知是因为没有被结合有怨气,还是因为反来复去的挨批判心有余悸,反正是遇事绕着走,开会不表态,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自己说啥他是啥,除了点头赞成,再无他话。为了发挥他的作用,马掌老头故意让李长年出头发表看法拿主意,可李长年却总是赞成这个人的,同意那个人的,从不说自己的。让他不高兴的是,当杨连忠或者军代表林森偶尔上山来时,他却一反常态,不失时机地主动上前接应,领着在山上各处转,嘴里不停地讲着这有问题,那有问题,问题又是多么严重。最可气的是他对军代表林森大声呼吁道:咱们可别光顾抓矿石,忘了石头,要采剥并举呀!言外之意是自己这段时间忽视了剥岩,违背了采剥并举的正规采掘方针。这当然使马掌老头感到不快。拘于面子,他又不好说什么,于是他有意加快培养韩卫,走到哪带韩卫到哪,鼓励他出头处理问题,背后给他支招,希望他尽快成熟起来,成为自己的一个好帮手。
韩卫何等聪明,巴不得有人培养自己,使自己尽快成长起来。他先从马掌老头的实干精神学起,这也是当了多年厂长的父亲指点给他的:“你技术半懂不懂,经验更没有,唯一有的是年轻身体好,要用这一条克服其他。只要肯吃苦,能实干,再肯钻研就有希望。”工人出身当了领导干部的父亲就是这么走过来的。于是他每天清晨不到六点就到了山上采场,他要比马掌老头早来一会儿。等马掌老头到了,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现场,在山上转了一圈后,再回到调度室开生产调度会。他又特意跑到大学校找采矿本科毕业的张成,朝他借采矿专业的教科书,十二本教材他一本一本地啃,遇到疑难他就到大学校找张成求教,反正大学校的领导是赵眼镜,都是一个战壕的,随他便将张成找出来找出去的,什么时候找,找出去多长时间都行。就这样他夜晚灯下研读,白天现场实践,再加上他开过电铲,对采场工艺设备都熟悉,理论结合实际,真是进步很快。半年下来,已经能独立地处理各种现场问题了。伍老头看着高兴,常常当着军代表林森和杨连忠夸奖他。军代表高兴武见韩卫年轻实干,钻研好学进步快,也非常喜爱,更是见人就夸:“韩卫这小子能干,采矿全仗他了。”
韩卫虽然拜马掌老头为师,却也没有忘记李长年。老伍头不在,他就跟着李长年跑现场。这种时候,李长年会说出一些这也不是、那也不对的话来,同样一个问题的处理,这时他就能说出和马掌老头根本不同的观点和办法来。他虽然年纪不小了,但头脑依旧机敏灵活,记性还好,开会从来不记录,回来传达精神一字不差。他的所有观点均用数字说明,而且这些数字在他脑子里滚瓜乱熟,运算时,不像别人那样用算盘或者计算尺,而是迷缝着眼睛,端着右胳膊,用拇指掐捏着其余的四个指头,捏呀捏地在心里默算,往往在拉计算尺和打算盘的人还没有出数之前,他捏动的手指突然停住了,张口就把数给你说出来,说出的数和计算尺拉出的数保管一样。他的这套袖里吞金的本领常使来检查工作的领导拍案叫绝,特别是军代表高兴武把他当神仙一样崇拜,也曾让韩卫倾倒一时。没用多长时间,这套本领就被韩卫识破并学会了,原来没有别的诀窍,就是两字——“苦练”,他也能当着众人的面展示这套袖里吞金的本事了,而且由于年轻心灵,运算速度比李长年还快。
韩卫仔细地比较品味李长年和伍金长两人组织生产风格的不同:感到李长年处理问题宏观见微,高屋见瓴,决一看三;而伍金长则细致入微,组织严密,从微到宏,自然到位。两位都堪称造诣深厚的生产组织大师,而这两位生产组织大师的长处都被他吸收了,从而逐步形成了他自己一套生产指挥艺术,这是后话。
却说这些天马掌老头因采矿生产被动,老是眉头紧锁,而李长年还是不阴不阳地每天走完现场就到调度室里屋床上一躺,迷缝上眼睛养神。老连长高兴武也是束手无策,每次从现场回来总是那句话:“今天又玩完,穿孔机立正,电铲稍息,电机车趴窝。”韩卫心中不免暗暗着急,特别是排土线路被拆走一百米后,排岩受到影响,剥岩亏欠很多,他看着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李长年,求救似的问:“老矿长有没有好主意?”
“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呀,我是实在想不出什么招了。”李长年老眼睁了睁,又闭上了。
就在这时,坐台调度员老苏指着窗外说:“送枕木的来了,送枕木的来了。”
韩卫听了,急忙往窗外看。却见从山下小道上爬上来几个人,为首的是张德利,身后跟着刘大然,后面还有两个人他也认识:一个穿着白褂,背着药箱子,是医院的大夫冯英;另一个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人保组的闻达。
不一会,张德利就开门进来了,见韩卫和李长年都在,张德利笑了:“老李头,刘保皇保你来了。”
现在山上的工人见了李长年都称他为老李头。
李长年睁开眼睛说:“他才不保我呢,他若保我,我不又当矿长了?”
小神仙说:“别着急,早晚还得当,不过矿长不能叫了,叫矿长那是复辟,可以叫主任么。骆驼再瘦也比马大,不过到那天,老李头恐怕又不认识咱们了!”
“净瞎扯!我现在挺好,不操心不费力,钱又不少挣。”李长年自嘲自解地说。
“怪不得采矿被动,原来你老李头不操心不费力呀,看来,还得斗你!”刘大然指着李长年半真半假的说。
“你可别这么说,可别这么说,你问他们,我天天上山和大家一起摸爬滚打。韩卫知道,没枕木,没钢轨,我有什么办法?”李长年急忙站起来分辩。
“哎呀,保皇派逗你皇上呢,看你吓得那个样。别说没你责任,就是有,也不能让你老头担。”张德利见李长年紧张的样子,笑着说。
刘大然见李长年故意装出急于分辩的样子,知道他拿假当真,实则是在自我标榜,也不便说破,就转过话题扭头问韩卫:“今天生产怎样?”
“不好,选矿粗破碎检修,伍主任在那里督战呢,咱这头矿石出不了。排岩线断了一截,岩石也出不了,所以今天算全完了,正等你们来破案,把枕木钢轨追回来好恢复排岩线呢。”
“前天丢的今天就找回来,神仙哪!要那么容易,谁都来当这个人保组长喽。”刘大然嘿嘿一笑说。
“你也别吹,有啥了不起?不让我干,让我干,保证比你破的快。”张德利斜插一杠子。
“我怎么把你这个能捏会算的小神仙忘了呢!来,就请你了,你给算算吧,作案这伙人家住何方,姓氏名谁?”刘大然臭皮他。
“不敢说能捏会算,可也能料事如神。前晚上大学校那伙人来豁捞咱们给冯子然写大字报,我当时就捉摸,这也不是宣传最新指示不过夜,干啥三更半夜的闹?就是革委会发动的,也准是在白天,准是有人瞎扯淡。所以干脆没理那根胡子,该睡还睡。第二天怎么样,各车间都挨批了,就咱们,不但没挨批,还受到表扬,换别人行么?”小神仙摇头又晃脑,自吹自擂,得意洋洋。
“谁这么扯,革委会都成立了,还胡来?”调度员老苏放下手里的电话,望着大然问。
“谁扯的?冯万中扯的呗,后台是岳克。谁不知道冯书记那人好,平易近人,从来没大声批评人。像老李头一样,经常深入现场,选矿那头的职工对他印象绝对好。”和大然他们一块进来的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冯英,一边把药箱子放在桌子上,一边从旁接过话头回答。
“听说他是假红造?”小神仙张德利问。
“我参加红造都是冯书记串联的,他怎么能是假的呢?别看他表面懦弱,参加红造却非常坚决。他说林凤山净整人,决不是毛主席司令部里的。”
“那他为啥不公开亮相呢?”
“是军宣队李栋把他找去,要求他暂时不亮相,想办法把选厂的干部都拉出来,结果回厂就被岳克指使争朝夕软禁起来。中央表态后,是冯书记领着人欢迎红造回厂的。谁成想岳克一伙人抢先给冯书记贴大字报,把选厂争朝夕那伙人迫害红造的责任一古脑都推到他身上。”
“那李栋咋不出来说话?”
“说了,可冯万中不敢得罪岳克那伙人,怕自己结合不上革委会,特别是那张“冯子然是假党员”的大字报出来后,他的态度就变了,迎合岳克公开骂冯书记是两面派,操纵选厂红造总部把冯书记开除了红造队。现在看来,他是想把冯书记挤出红造队,由他当革命干部代表。不把冯子然开除红造队,革委会成立,哪有他当付主任的份!”冯英忿忿不平的说。
“那冯子然到底是不是假党员?”张德利问。
“这事我问过冯书记,他说纯属无中生有,他战场上火线入党,打完仗他就是党员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冯英又说。
“按照党的政策,即使战场上没有履行入党手续,跟党干了这么多年革命了,已经是实质上的共产党员了,现在可以补手续。”刘大然插了一句。
“看来,你也是一个保皇派呀!”小神仙张德利笑着指着冯英说。
“我只能算个保皇小丑,保皇派在那呢?“冯英笑着,一指刘大然说。
刘大然在冯英讲冯子然的问题时,既不表示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因为他知道,这屋里唯有他的身份不同,唯有他不可以乱表态。
屋子里还有一个没表态,也没有说话,那就是李长年。他虽然眯缝着眼睛没说话,一双耳朵却没有闲着,没放过大家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不讲话是为了避嫌,免招是非,实际上给冯子然贴大字报一事他心里透明白,那是岳克这小子搞的鬼。冯子然假党员一事,原公司党委组织部门审了二年,战争时期这类事太多了,哪能都查得清,上边政策非常明确,不认为是问题。这件事属于组织掌握的机密,老百姓是不知道的,只有岳克从上面下来知道这件事,他要是不浅露出去谁知道?看来,岳克把事情作得太露骨了,自认为聪明,最后肯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暗中已下了结论。
冯英还在说着,这时来了两个电铲司机找他要感冒药,他从药包里找了两包AbC递给他们。
“我说阔大夫,你这药是治肚子疼的吧?“其中一个黑脸大脑袋胖敦敦的,作业服敞着怀的,外号叫李大脑袋的调皮地说;”我可是头疼呵!”
“要不要?不要给国家省点。”冯英伸手要往回抢。
“要,要,治肚子疼的也要,不要白不要。”李大脑袋嘻嘻哈哈地出了调度室。
“看来,咱阔大夫没少给肚子疼的吃ABC,给脑袋疼的抹二百二呀。”刘大然开玩笑。
“管他什么的,我敢给,他敢吃,病好了算。”冯英笑着回答。
“阔大夫和工人没说的,哪个工人有啥病,他都知道。”老苏说,他是个老调度员了,鬓角已经发白了。
“那你说我有什么病?”张德利用手指着自己,凑到冯英前面问。
“你呀,气管炎肯定有。”冯英仔细端详着他的面部后,认真地说。
“你咋知道?”
“面黄牙黑,抽烟皆大老焊也,乃老婆不给钱所致,胡不是妻管严乎?”冯英摇头晃脑地说,引得屋子里哄堂大笑。
“还有我呢?”韩卫也笑着问。
“面红耳热,相思病,想对象。”
大家又是一阵笑。
“那我呢,还有他呢?”刘大然指指自己,又指指李长年。
“你呀,阳气太盛,回家太少,回家先敲门,咳嗽一声,小心屋里有人。”冯英指着大然,没等大家笑完,他又转过身对李长年说:“你是疲软肾虚,今天下班临走时我给你扎一针,保你今晚上一柱掣天,老伴高兴。”
“你小子不是物,没老没少,拿我老头开涮!”李长年骂他了。
“人老心不老么,老当益壮。”冯英也哈哈地笑了。
就在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时,电话铃响了,破碎调度来电话,粗破碎机修好了,可以出矿了。
第十五章,揪斗大会
``````
旧社会,地主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淋,
共产党教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揍敌人
``````
——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二是要注意政策。
办公大楼二楼左侧一个大房间是革委会会议室,这里烟雾缭绕,正在召开全体委员会。
会议室在正中墙上挂着毛主席像,下面是一盆文竹和几大盆君子兰,对面墙上是马恩列斯像,左边墙壁上是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还有全矿区的平面图,右边墙壁有三个宽敞明亮的窗户,每个窗台上都摆放着几盆漂亮的花卉。会议室中间是三条长桌接起来的会议台案,上面铺着雪白的台布,放着暖水瓶、水碗、烟灰缸。台案四周是一圈单人靠背椅子,四面靠墙摆放一圈长条木椅。
主任杨连忠主持会议时一般坐在左边居中的靠背椅上,林森会在他旁边坐下。两边是冯万中,伍金长,郑国光,曲庆、王德龙等付主任,还有其他军代表都依次坐在靠背椅子上。只是以冯万中和军代表胡中祥为首抓政工的坐在左边,以伍金长和军代表高兴武为首抓生产管后勤的坐在右边,而像王环那些地方常委还有委员们自然只有在后排靠墙长椅子上坐的份。不过,前排后排待遇上也没什么不平等,只不过前排可以把小红书和记录本放在台案上,可以伏案而记,还有通讯员给倒水。后排呢,没有放小红书和记录本的地方,只能伏膝而记,当然也没有开水供应。想喝,对不起,自己到前边倒去,通讯员是不屑光顾的。因为三结合的革委会委员们实在太多,再加上与会的机关各部门头头,下面各车间头头,满满一大屋子,而通讯员只有一个,忙不过来么。
开会讨论问题时,委员们是很珍视人民给自己的那份权力的,发言是争先恐后的。曲庆总是第一个发言,可往往到后来又收回自己的意见;冯万中头一次发言紧张得大汗直流,以后当然就潇洒自如了,不过为了表现自己见解高人一头常常捱到最后;王德龙总怕自己的意见被忽视否决而反复说明显得像来回倒粪;郑国光呢,常常为捍卫真理抨击对手唇枪舌剑把唾沫星喷出老远。主持会议的为了显示民主风范也尽量让大家把话讲完,据说这就叫民主。所以会议一开就是一天,常常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争论不休,口水战、手指战,放暗箭、打横炮、大吵大叫,拍桌子瞪眼睛,互相攻击、互相漫骂,白天解决不了问题,晚上接着开,一弄就是小半夜。
开会的人不少都是烟鬼,但牌子五花八门:林森是大前门,伍金长是大生产,冯万中是红玟瑰,其他有什么小气车、握手的、老白条、老干卷、老交合,抽得满屋子里兰的、白的、灰的,烟雾弥漫。可怜那些不抽烟的,特别是那些女委员都被迫跟着吸那辣滋滋、苦涩涩、酸了八叽、呛人咳嗽的肮脏空气,还有那会议桌上窗户台前的什么文竹、君子等四时花卉,刚摆上去时千娇百媚,隔个月把的就全搭拉头了,细看那枝叶上落的全是烟灰烟油,都得肺结核了,只好提前退休。
怨气最大的当然是办公室主任曹流和通讯员小李子,他俩一个管会议记录,一个负责打水倒水,散会别人都走了他俩还不能走,得收拾残局,整天弄得人困马乏,哈欠连天,无精打采。每当会议开到半夜不完,小李子就嘟嘟囔囔地骂:“这拨玩意儿,都想显摆自己那点臭水,翻来覆去那几句车轱辘话,有啥意思!”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军代表林森传达毛主席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实质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复辟反复辟的斗争,是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长期斗争的继续,是共产党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的最新指示和北京新华印刷厂清理阶级队伍的经验。林森传达完了,又由负责人保的常委军代表胡中祥传达君山市革委会和军管会关于当前君山市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分析。
胡中祥在部队是营教导员,个头不高,瘦小枯干,嗓音却很好,讲话清晰连贯,从不打哈哈。现在他表情严肃,一字不漏地传达着李栋代表市革委会作的关于阶级斗争动向的分析:——当前,阶级敌人除了恶毒攻击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攻击红色政权,攻击解放军这三红外,还分裂工人阶级队伍,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要特别注意把混进革命队伍中的变色龙,小爬虫,和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揪出来,清理出去——
二十几名革委成员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传达的。会议室里除了胡教导员的流利的传达,再就是烟民抽烟发出的咝咝声,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胡教刚传达完,还没等主持会议的杨连忠说话,郑国光,曲庆就拍手叫起好来。曲庆激动得站起来:“就是么,早该这么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市里说的这些新动向咱矿全有,这回就看领导在阶级斗争面前手软不软,敢不敢干了!”
郑国光也站起来发言道:“老讲团结,团结,团结,赶是我们净团结些什么人,不是变色龙就是小爬虫,老是让步,让步,让到啥时是个头?赶是你把整个革委会都让出来,人家也不会满意,人家要的是复辟。”
伍金长也感到现在是要抓一抓了,他发言道:“不抓不行了,这生产形势总稳定不下来,好坏不分,是非不分,谁也管不了谁,谁都比咱们大,革委会说的话根本没人听。”他指的革委会说话当然是指他说话。
王德龙是代表争朝夕结合的付主任,他和几个原争朝夕的干部听了,心中像揣了小兔子,砰砰跳个不停,不由得在内心里把自己这一阵子的言行和上边说的新动向暗暗地对起号来,越对越觉得这胡教说的每一种新动向都好像是在说自己,越对越害怕,越对心跳得越快。正当王德龙心跳得快要挺不住了,面色苍白,浑身冷汗,眼看就要晕过去的时候,杨连忠宣布会议中间休息把他救了。他急忙冲出会议室,来到楼外院子里,大口地吸着外面的空气,他看到几个站错队的委员似乎也和他一样紧张,一个个在院子里低头踱步想着什么,互相也不说话。他调息了好一会儿,刚刚觉得出气匀静一点儿,还没等完全恢复状态,办公室主任曹流就又来喊复会了。
当杨连忠复会继续讨论时,王德龙这回是头一个发言,他一改过去总是和郑国光、曲庆反唇相讥的习惯,立场鲜明地赞同二人的发言,并表示要在这场对敌斗争中勇当先锋,坚决把分裂工人阶级的变色龙揪出来。在他的感染下,委员们的发言一个比一个踊跃,一个比一个激昂,几个站错队干部尤为踊跃、激昂、甚至过激。不像以往那样互相指责、挑刺、打横炮,一个简单的决定,要争论几个反复,经杨连忠几番说服折衷才勉强得以通过。这次是认识一致,观点一致,甚至连每个人发言腔调都近乎一致,一致得使人感到有点太一致了。
会议高度一致,杨连忠和林森都很高兴。林森在总结的时候赞扬了大家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杨连忠还特意表扬了王德龙和那几个站错队干部委员,说他们在对敌斗争的关键时刻表现出路线觉悟高,立场鲜明,不愧为优秀的群众代表和革命干部代表。
第二天召开了各车间革命领导小组和机关各组负责人会议,并吸收了大学校全体学员参加。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和北京新华印刷厂对敌斗争经验,还有市革委会清理阶级队伍精神。杨连忠和林森从矿革委会和军代表两个不同角度进行了的动员。
很明显,把大学校全体学员都找来听,那就说明大学校是重点,是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头。
动员会后,各单位回去立即组织讨论,联系矿里实际大摆阶级斗争新动向,寻找对敌斗争的重点人。摆着摆着,有些人坐不住了,因为眼看联系到自己头上了,不由得头上淌冷汗,背上冒凉风。有的心虚开始检查起来,不检查还好,一检查就没完,越检查态度越不好,越过不了关;也有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承认,耍无懒,装死狗。开始还是坐着说,说着说着,在群众要求下就站了起来,腰也九十度哈了下去,自然就成了重点人。当然,会议的主持人和汇报人没有一个成为重点人的。
赵凡走后大学校付校长由赵怀德接替,在他的主持下,各班学员发言非常踊跃,摆了不少阶级斗争新动向。摆着摆着,各组的矛头就指向了岳克。开始是暗指,接着就明说,最后那就是当面揭发批判:攻击中央决定的是他,搞鼓包分灶的后台是他,攻击革委会是三凑合的是他,攻击解放军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早晚得撤的也是他,特别是到处宣扬要是让他进了革委会,一定要换血,把红造清出去,把自己人请进来``````种种事实表明,他是一个还在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的变色龙。
岳克坐在那里自己那个小组里,却镇定自若,一支又一支的抽他的大前门,满不在乎的听着,好像大家说的那些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中间休息的时候,小白楼就出现了岳克的大字报。
巧得很,前些日子给冯子然贴第一张大字报是冯子然的秘书杨浦,这次给岳克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也是岳克的秘书,叫李户。开始讨论时,李户还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摆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后,当他发现岳克已经成了重点人物时,他突然跳起来,不由分说,“啪,啪”上前打了岳克两个大嘴巴子,边打还边骂:“我上了你的当了,我上了你的当了,你就是老君山矿的蒋介石!”
从这以后岳克就有幸得了这个雅号。
刘大然当时在场,急忙上前阻拦,大声训斥他道:“说过多少次了,只能触及灵魂,不能触及皮肉!”
岳克捂着火辣辣的脸,斜了李户一眼,暗骂你小子不是东西,自己当初眼瞎看错了你,这时心中倒是很感谢刘大然的。
由于刘大然的左扒拉右挡着,总算没触及岳克太多的皮肉,然而站起来九十度是免不了的了,可一哈就是两小时,一场讨论会下来,浑身臭汗,背心裤衩全湿透是在所难免的了。
李户的表现受到了校长赵怀德的表扬,他索性又一发惊人,连夜写出三千字的《七揭老君山矿蒋介石——岳克》的大字报,自己拎着酱糊桶从小白楼里一直贴到楼外。围着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边看一边议论,说什么的都有。有骂这岳克真是变色龙,当面检查背后又耍阴谋的;有骂岳克反动立场不变,到这时候了,还死抱林凤山大腿不放的。当然也有人偷偷指着李户脊梁骂,这小子卖主求荣的。自然有人提起前些日子冯子然的大字报也是秘书带头贴的事来,于是就认定,当秘书的都不是好东西,你在势的时候他是哈巴狗,围前围后;你倒霉的时候他是疯狗,反口咬主人。
当杨连忠召集汇报会时,各单位汇报的重点人都牵涉到一个人,那就岳克。
还没等大家汇报完,曲庆就站起来说:“群众眼睛是亮的,岳克就是死不悔改,就是变色龙,就是老君山的蒋介石,我们和他的斗争就是共产党同国民党的斗争!”
刘大然是人保组组长,自然是要站在阶级斗争的第一线。可是他坐那里半天不发言,直到林森对他说:“老刘,你虽不是革委成员,但你是人保组长,你谈谈看法么。”他才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慢吞吞地说:“我也反复琢磨着岳克,到这时候了,他还死抱林凤山大腿不放,确实是立场问题,应该批判。但是要说他就是阶级敌人,是国民党,我还有点想不通,发动群众进一步揭发倒是应该,现在不能轻易定性。”
“刘保皇又开始保了。”王环那边嘿嘿一笑说,他现在是革委的常委了,和军代表胡中祥负责清队。虽然这是一个严肃的对敌斗争会议,他的话也让大家哄地笑了起来。
杨连忠和林森商量了一下,同意对岳克先不定性,发运群众进一步揭发,看看到底还有什么问题,够什么定什么。
会议结束后刘大然没走,他悄悄拉住林森和胡中祥说:“走,到杨主任办公室,有好事告诉你们。”
“啥好事?神神秘秘的。”林森奇怪的问。
“采矿丢的枕木找到了。”
“这倒是好事,怎么找到的?”林森高兴地问。
“叫闻达来汇报。”说着刘大然把早就在会议室外面等着的闻达叫了过来。几个人进了杨连忠办公室。
闻达的汇报让几个人感到无比震惊。
“按革委会指示,大然让我化装成一个打家具的木匠,到郊区周围收购枕木,头半个月一无所获。就在半月前,一个鸡鸣屯的农民说他有旧枕木,我到他家里看时,却发现不光有枕木还有铜线,堆满了整整两间大房子。我没动声色,买了十根枕木付钱就走了,回来后就和郊区人保联系,将这个人密秘抓去审问。这个人屁得很,一吓唬什么都说了,原来咱们采矿排岩场铁电路被盗是一起有政治背景的盗窃活动,是一个叫地下反共救国军的反革命集团干的。他们的头头是个教员,叫卫石当,自封为上将总司令,中将付司令是咱们采矿的一个钳工,叫贾福,是地主子弟,家也住在鸡鸣屯。这个组织是在六零年困难时期,由毛人凤从境外派人来串联成立的,打算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发展对象主要是一些不满现实的地富子弟。成立后搞了几次小活动,盗窃矿里的枕木、铜、钢轨等物质,变卖作为活动经费。昨天下午,我们和郊区民兵联合采取行动,包围了鸡鸣屯,对他们进行了抓捕,总共抓了六个。其中有咱矿那个贾福,他交待说清队开始他的司令就跑了。他一是没地方去,二是认为咱们不掌握他,就没跑。从他家里翻出了国民党旗,加入反共救国军的宣誓书,大量枕木、勾铜线等,还找到一个专放钢轨的大院。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青天白日旗,表面看是一件蓝色园领女人褂子,可是拿到亮处,在阳光透射下就可以看到那园领子四周用针织成十二个角,不仔细检查真难以发现。他们每发展一个成员,就要把这个褂子挂在墙上对着它宣誓一番,然后就用枕木、铜线换来的钱大吃大喝一回,一边吃喝一边大骂共产党。他们已发展了十三名成员,大部分是农村的。矿里有两个,除了贾福,另一个是他的徒弟,机检段的孟凡礼,孟凡礼还钻进了党内。文革以来,他俩专门挑拨两派对立,前段时间积极鼓吹分灶吃饭。孟凡礼胆小,远远看见屯子东头贾福被抓,他就在屯西头上吊自杀了``````”
听了闻达的汇报,几个人都感到震惊,没想到阶级斗争还真是就在眼前。
“开会时你咋没说?”林森问。
“事关重大,正在进一步核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刘大然说。
杨连忠和林森都不由得都暗暗点头,赞成刘大然对敌斗争经验丰富。
“一定要查清这个反革命集团,不让一个漏网。”林森下令。
杨连忠却对刘大然和闻达说:“要注意政策,重证据,不能逼供;打出来的材料不可信。对抓来的这几个还要保护,防止一些群众听说是反革命就气愤,就上来打人,谁打处理谁。”他又说:“证据确凿了,就开大会批判,将这个反革命集团暴光,使群众受教育,有些人不是说看不见阶级斗争了么?”
再说大学校里,四班的岳克成了重点人检查,那边吓坏了一班的艾正仁。
本来,艾正仁认为自己正处于“一看二帮三亮相”的微妙时刻,只要不出什么事,得到解放是时间问题。如今见岳克又被重新揪出来了,而且罪名是攻击三红、死不悔改、变色龙,他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参与岳克的活动。可他一想,北头采矿鼓包分灶的事要是究起来肯定会牵连自己,他担心那红眼死螳臂和公鸭子也像李户一样站出来反戈一击。他已看见那死螳螂在会场上那边几次往自己这边看,那小眼睛又红了,似乎告诉他,对不起了,我也该立功赎罪了,看样子就要站起来发言。吓得他心砰砰乱跳,头上冷气直冒,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幸亏他灵机一动,及时主动站起来抢先坦白,把那段鼓包分灶的事全部承揽过来,并痛哭流涕的深挖思想根源,这才见死螳螂和公鸭子坐在那里稳当了,并且向自己直点头。那意思是,你自己主动说出来是明智之举,对大家都好;你要再不说,小的们就不客气了。接着,他又把岳克在学习班上串联自己的那些话全部抖擞出来。这条揭发使大学校付校长的赵怀德非常满意,频频用手推着鼻子上的眼镜向他点头。刘大然听了也很感兴趣,还鼓励了他几句。这两个人的赞许使他的心稍稍放下一点,灵机一动突发奇想,我何不也见机立上一功。他坐下后,从怀里拿出钢笔,又从笔记本撕下一页纸,刷刷写了“有个重要情况,要和你单独谈”几个字在上面,折叠成一个条让人传给刘大然。会后,大然把他找赵眼镜的办公室,他就把吕浩常到吕英嫂家取吃的消息告诉了刘大然。他之所以主动把吕浩交待出去,想立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怕有一天吕浩想明白了自己主动自首,那自己又被动了。这开枪事件压在他身上太沉了,他必须把这个包袱卸掉,不卸掉他就会被压死。
大然听了,非常振奋,当即表扬艾正仁做得对,是立功的表现。他得到这个情报后,亲自组织人保组闻达等人在吕英嫂家周围蹲坑。又劝吕英嫂,让她做吕浩思想工作出来自首。
果然,没到两天,吕浩又没吃的了,晚上偷偷地到嫂子家弄吃的,自己的家他是不敢去的。吕英嫂见他来了,叫小孩把弟妹也找来,两个女人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并告诉他外面已被人保组围起来了,他想走也走不了了。吕浩无奈,也只好答应自首。于是吕英嫂把埋伏在外面的刘大然、闻达叫进屋来,同吕浩见面。
看到吕浩蓬头垢面,头发胡子多老长,原先胖乎乎的圆脸如今瘦成了一刀条,浑身上下比叫化子还叫化子的可怜相,刘大然不由得也感到黯然,毕竟在一起同事一场,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虽是伤感同情,却也不能感情用事,只好将吕浩押回保卫科,简单审讯后,就派车密密将他送往市公安局。他怕留吕浩在矿里时间长,风散出去,让那些在开枪事件中受伤的红造队员和红卫兵知道了前来寻仇报复。这时郊区红农也把朱八和乔三抓到归案了。
艾正仁一连串的自我检查和立功表现不但赢得了杨连忠、林森的好感,也赢得了像刘大然、韩卫,甚至赵凡、张德利一些老红造队员的好感,认为艾正仁的立场确实是转变了。
岳克成了重点人倒是给冯子然出了一口恶气。他深知自从当初南北头分家,岳克就对自己不服气,自己现在的境遇都是他一手操纵的。谁知人不报天报,这回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是罪有应得!冯子然感到痛快。他又从杨连忠和林森的讲话中猜到起用自己的日子快到了,特别是这两天,全矿清队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好多人被大字报点了名,却没有一张是自己的。他自然明白,群众认为自己是革命干部,是坚持毛主席路线的,他看到了希望。所以,他虽然身患严重的糖尿病、心脏病,仍然坚持不回家,在大学校里和大家一样开会,贴大字报。由于精神状态好,他不但没感到疲乏,反而觉得病情好转,学员们都笑着逗他:“阶级斗争真的一抓就灵,老张头的病也好转了!”
岳克成了重点人,也震动了一个大学校外面的人,那就是山上的李长年。本来在厂处级干部中他是最被优待的一个,即没有进大学校学习,也没有让他做什么检查,只是在牵涉到一些他的事时,才让他到大学校去一趟。革委会又让他当采矿生产指挥部的帮办,他自己明白这是在给他创造解放的条件。可他还是感到委屈,特别是原来给他当生产科长的伍金长现在领导自己,他怎么能服气!他认为这是对自己巧使用,生产抓好了是你伍金长的功劳,出毛病是我老李头不卖力气,心不顺自然就采取遇事应付的态度。伍金长也不傻,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耽于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好有苦往肚子里咽,自己多辛苦一点,山上山下、厂内厂外的早来晚走,也没怎么指望他。他呢,也就随弯就弯,悠哉游哉了。当听说岳克在学习班又成了重点人,罪名是变色龙时,他吃了一惊。他怕伍金长在革委会里告他一状,说他对红色政权软磨硬泡,岂不也是一条变色龙?所以这两天他突然一改往日好不说夕不说,遇事绕着走的态度,变得见什么管什么主动抢着干,甚至平日他从来不碰的班日生产计划,也亲自动手做起来。伍金长是个讲究实际的人,见他前后判若两人,当然及时把情况向杨连忠和林森汇报了。杨连忠听说特意在干部大会上表扬他一次,给他造势打打气,他听了更加卖力。由于他卖力气了,再加上韩卫不辞辛苦,这些日子采矿的生产形势逐渐趋于正常好转起来。
筹备了半个月的对敌斗争大会,终于在矿大俱乐部召开了。
整个俱乐部里挤满了人,几乎所有能参加会的职工家属都来了,就连窗台上,过道上,走廊里都站满了人。各车间职工是按着事先安排好的位置入坐,和以前其他会议不一样,除了照样来回乱窜的孩子们,人们的表情大都严肃认真,说话也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没有像以前那样放肆地大声喧哗的。
大学校的二百多学员被安排坐在讲台正前方,一个个表情严肃地坐着,互相间很少说话,看得出其中不少人特别是那些重点人,心里像是揣个小兔子,砰砰乱跳,忐忑不安。
岳克坐在学员中间,仍然一付满不在乎镇静自若的样子。他把烟拿出来,主动递给左面的那个小伙子,小伙子摆摆手,不要!他又递给右面的那个小伙子一支,那个人也不要。不要拉倒,自己抽!他一睹气,再也不让别人,一支又一支的抽着他的大前门。
虽然这些天大学校里把自己列为重点人,又是揭发又是批判的,但他总认为是那伙年轻人瞎整。心想:不是吹,要说运动,自己是老运动员了,当年土改搬石头,三五反抓老虎,反右派,还有拔白旗搞四清,哪次运动老子不是动力?经老子的手揪出的反革命、右派、反党分子都够一个排了,你们这些嘴上没毛的懂个屁,整到我头上来了!整了这些天了,革委会不还是没表态么?前段冯子然不也是整了一回遭,咋也没咋的,最后革委会一表态,啥事没有;这回整我,也不会整出什么名堂来。何况这回是抓国民党,自己更不着边,谁不知道自己十几岁就参加革命,净真刀真枪和国民党干来的,我他妈的能是国民党?谁信哪?
想到这里,又拿出自己那只心爱的翡翠烟嘴,将半截烟卷屁股插进去,放进嘴里抽起来。这时他才发觉,身边的两个小伙子很陌生,怪不得给烟不要。他眼睛望着俱乐部天棚,把左腿搭在右腿上,自顾自地喷云吐雾。
台上曲庆主持大会。赵凡走了之后,都是他主持群众大会,他虽然瘦小枯干嗓门却大,宏亮发脆,比赵凡的好听多了。他还不像郑国光那样手忙脚乱,主持起仪式来干净利落。
当然要先来一通“敬祝”,接着“三忠于”,再接着就是翻开语录本学习最高指示。这时候语录本已经人手一册了,曲庆选的当然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还有就是最新指示“一个实质、两个继续”了。
学完了,曲庆突然脸色一变,大声而严肃的宣布:“把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变色龙,老君山铁矿的蒋介石——岳克揪上台来”。
全场立即秉住呼吸,几千道目光同时射向讲台前大学校的位置。不少人边用目光搜索边问:“在哪呢,岳克?在哪呢?”
只见岳克左右的小伙子“腾”地同时站起来,抓住岳克的两支胳膊,像抓小鸡似的把正在喷云吐雾的还没有醒过腔来的岳克架起来,从过道一溜小跑到舞台前,又顺着台前的小梯子揪上了台。到了台上,两个人用手摁着他的脑袋,让他九十度弯腰站在台上。原来这两个人是事先特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个民兵。
可怜的岳克怎么也没想到揪国民党残渣余孽真会揪到自己头上,稀里糊涂地被揪上了台,那支心爱的翡翠烟嘴也不知掉到哪去了,过后把他心疼得够呛。
第二个被揪上台的是反军灭造杀人犯吕浩。他是人保组特意从公安局看守所借出来,由两个公安干警押着从俱乐部小角门揪上台供大会批判的。
下面群众一个个伸着脖子观察吕浩,有的说:“瘦多了,脸都长长了。”有的说“剃光头,变样了,认不出来了。”还有的争论吕浩挨没挨打,这个说,那还能饶了,肯定没少挨;那个反驳,到看守所就安全了,那里不准打人。
当第三个反共救国军中将付司令贾福被跌跌撞撞揪上台时,台下群众不由得一片惊讶,“还真有敌人!”接着又一片轰笑。原来这是一个五十多岁,黑不出溜的矮胖子,不但窝窝囊囊猥猥锁锁,还是个箩圈脚,左一拐右一拐的被揪上台。
“就这付德性还中将付司令呢!”
“这小子还真能作,野心不小,想当官想疯了吧!”
“这就叫反动派人还在,心不死,时刻不忘复辟翻天。”
“他们得逞可要杀共产党,反把倒算哪!”
“想的美,老百姓能让他们得逞?”
满会场的嘲笑声,嘘嘘声,交头结耳议论声,一时不断。
揭发批判开始——曲庆宣布。
首先上来的是李户。
李长年和韩卫坐在台下第三排过道边的椅子上。正是六月天,俱乐部里挤得满满的,虽然楼上楼下的窗户都大开着,还是闷热闷热的,四周墙壁上的几个摇头扇虽然拼命嗡嗡不停地转着,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赶巧离他俩最近的那个还坏了不能转,手中又没有纸扇。幸好韩卫有顶旧军帽,李长年有条擦汗的毛巾,一个用帽子,一个用毛巾不停地扇着,驱赶着沉闷的热气。
韩卫发觉老李头今天汗出得特别多,前后背心都湿透了。特别是当李户揭发到岳克到处散布对革委会的不满,对解放军的不满,攻击胡造队是痞子造反能夺权不能掌权时,韩卫发现老李头脸色腊黄,大汗淋漓。忙关心地问:“老头,你哪里不舒服,不行就回去吧!”
李长年急忙摇头:“没事,没事。”其实,他是吓的。因为他也没少在山上调度室当众散布“别看胡造闹得欢,还得咱来促生产。他们就像农民运动开始时的贫雇农,除了敢干啥不懂,掌不了权成不了大气候。”现在他的心砰砰乱跳,真怕有人这时站起来大喝一声,李长年也散布过这些言论,把他也揪上台。他想借上厕所偷偷溜走,可却发现周围的人都不时地冷眼向这边窥视,似乎在监视自己行动,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可不走,又越听越心惊胆颤。再偷偷地瞧周围的人,发觉周围的人还交头接耳,那神态分明是在说,李长年也是岳克一路货色。就连韩卫今天坐在自己左边,他也怀疑是不是革委会特意安排的,说不上什么时候猛地站起来,像揪岳克那样也把他揪上台去。想到此,不由得又是一阵冷汗冒出。他急忙向右边看看,可右边是过道,没人,心里才稍微放宽。看来不像,要是想揪自己,那左右都得安排人,不能只安排一边。他又看了看韩卫,韩卫正聚精会神听台上的揭发,根本没有一点那个意思。再往学习班那边瞅瞅,他看到了艾正仁,艾正仁正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样子很自信。他想,这小子问题比我大,他都没事,老子也不会有啥麻烦,这才放下心来,用毛巾擦擦脸上的汗,然后使劲地挥舞着那条毛巾,拼命扇着,驱赶着眼前的闷热,嘴里不时地跟着会场胡乱地喊着一些口号,努力掩饰内心的慌乱。
会场上还有一个人也是如坐针毡,特别是当揪出地下反共救国军中将付司令贾福时,他的心几乎就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冷汗直流,那就是王恩清。
原来,年初他那台沉寂了二年的电台突然又传来信号,他按照信号传来的数字,打开他那本《石头记》,按照规定的查找方式,找到了五个字,“活动取经费”。意思很明白,让他通知下线搞活动,然后可领取活动经费。他立即写了个小纸条,在周六晚上来到客来顺饭馆靠墙角的小桌上,要了二两老白干,一盘绿豆芽,自斟自酌喝起来。大约八点多钟,从外面一个穿着老羊皮袄瘦小枯干的车老板进来了,把赶车鞭子往墙上一戳,坐在了离他不远的一张空桌上,大声喊服务员,也要了半斤老白干,一盘边白肉,一盘绿豆芽喝起来。王恩清又喝了一会,站起身来向外面走,趁没人把一个纸团扔到了正在低头喝酒的车老板眼前,车老板手急眼快的把小纸团抓起揣到怀里。
这个车老板就是王恩清的下线——地下反共救国军上将总司令卫石当。他原来是一个土匪头子的付官,解放军剿匪时,土匪头子被打死了,他从牡丹江跑到这边来隐藏下来,在郊区一所小学当了教师。六零年蒋介石叫嚷反攻大陆时,女特务王曼莉奉毛人凤的之命到东北找到他,要他组织地下反共救国军。他自封上将总司令,和王曼莉设美人计头一个发展了王恩清,封为少将情报处长,上和王曼莉,下和他单线联系。第二个发展了在自由市场结识的经常卖脏物的贾福,因为贾福发展了自己的徒弟孟凡礼,就封贾福为副司令。说是总司令副司令的,其实满打满算就那么十来个人,不是地主子弟就是当过清剿队的。王曼莉回香港后,通过王恩清对他下指示。每两个月到客来顺见一次王恩清,有事就递个纸条,没事就装不认识,喝完酒各走各的。这次王曼莉交给他的指示是“活动取经费”。
这卫石当知道,每搞一次活动,香港那边就能汇过来一笔活动经费,让他奖励下边那些人。可每次下来的钱,他都揣进了自己腰包。对付下边那些人,他也有招,他哪敢让那些人去干什么破坏活动,不干则以,一干准砸。他只是让那些人去偷。一来偷东西就是犯了事,也只能是个盗窃,涉及不到反共不反共,关进去几天就出来了,反正这些人都是游手好闲的家伙,平常也是靠干这个过日子的。二来,偷来的东西卖了不就是钱么,他还可以再分一份脏款,两头受益,甜头大着呢,何乐而不为。可他哪知道,王恩清给他的活动经费只是上边给的一成,那九成都让王恩清黑了。这次他接到香港指示,果然又搞了一次活动,那就是让贾福利用白天上山检车的机会,事先采好盘子,趁后半夜排岩线没人时,将铁路线连同上面的铜导线,拆走了一百多米。没成想在销脏时让闻达抓住了,那贾福又是个熊蛋包,一吓唬全招了。到他家抓他时,正好他外出回来,远远的看见矿里的车停在村口,贾福正领一拨民兵向他家走去。他知道不好,扭头就溜,匆匆来到火车站,买了车票就往南方跑。到了广东深圳,想趁黑夜偷渡出境,被边防军发现,鸣枪示警,他不听,拚命往前跑,黑暗中一颗流弹钻进他的后脑勺,送他到阴间当上将总司令去了。
很快,王恩清就从喝了二两的小神仙嘴里听到了总司令归天的消息,如今他坐在对敌斗争大会台下,看着贾福被揪上台的狼狈样,怎么能不暗自祷念感谢上帝保佑呢?要不是上帝将他的下线“总司令”及时招去,那个和他睡了几宿的上线“女特派”又在境外,贾福那几个只知道有个情报处长,却不知道是谁,那今天上台的恐怕就要增加一个了。
这阶级斗争果然一抓就灵,矿里对敌斗争大会开完的当天晚上各车间就放了高产。第二天早上,韩卫和李长年来到山上调度室发现调度图表上满是8和10,产量比头天翻了一番。
还没等别人说话,李长年抢先竖起大拇指赞道:“这阶级斗争真是一抓就灵呵,昨天揪出反革命,今天生产就大上,好,好!”他一连拍手叫了几个好。
高兴武这时也进来,没进门就喊:“老李头,昨晚怎么样,选矿可上来了!”调度老李忙高兴地回答:“不错,好长时间没这个水平了。”
韩卫正喜笑颜开地数着图表:“矿石一百二十车,七千二百吨,岩石一百二十八车,是六千四百吨,总量是一万三千六,今儿白班再干十五趟就能达到日产二万吨,实现日产最高纪录,放高产了!”他算完了,高兴地对已来到屋里坐好,准备开调度会的各车间头头们说。
这时伍金长从总调度室来电话问采矿这边情况,韩卫如实作了汇报。
伍金长说:“选矿形势上来了,昨晚把矿糟吃空了,今儿白班还要大干,你们采矿怎么样,能不能保哇?”
韩卫手拎电话,扭头惩询李长年:“老伍头问咱们能不能保?”
“保,一定要保,我和他说。”李长年从来不屑接伍金长电话,这会儿主动抢过话筒,大声说道:“老伍哇,这阶级斗争一抓,咱采矿劲头上来了。虽然困难很大,但是也要保,而且管够!要多少给多少,我这就到现场落实去。”
只听见伍金长连说了几个“好”,电话就放下了。
高大炮在旁,哈哈一笑对大家说道:“老矿长劲头来了!”
李长年回头来对参加会的头头们开始了动员:“你们老埋怨选矿影响咱们,现在人家主动了,矿糟都空了,这回就看你们了。大家伙不都说自己是革命的么,昨天矿里揪出了阶级敌人、国民党,你支持不支持?高兴不高兴?支持,高兴,那就把抓革命促生产搞好。现在到时候了,是革命的就得拼命干了,再泡着干的就是假革命,搞破坏的就是反革命,回去跟大家伙讲,不想当假革命、反革命的,就赶快拼命干!”
韩卫听了觉得话说得有些蹩扭,便补充了几句:“老李头说得很对,现在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时候了,真正革命的就要上一线,做贡献,立新功,用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来批判老君山蒋介石,回击阶级敌人。大家有什么困难,只管提。”
没有人提,这些人都能看出火候。
韩卫宣布散会后,大家都急匆匆走出调度室安排去了,只有外号金大拿的采矿段长金有富出了门,核计核计又回来了,翻着他那金鱼眼睛冲着老李头说:“看你狠呔呔地那个样,是要玩真的了?”
当着军代表高兴武的面说这样的话,正在积极表现的李长年哪能受得了,气得他把眼睛瞪得溜园,骂道;“金大拿,你小子不是东西,我什么时候和你玩过假的?”
“别,别!”高兴武听了,急忙摆手打断李长年的话,对金大拿说:“实话实说,玩真的有啥困难?”
金大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真创高产肯定不行,没条件!5 号铲有矿,可今天要修。其他两台出矿铲,除了根底就是大块,铲斗子挖下去咣朗朗干响没玩意儿,半天装不满一车货,说出龙叫唤来也保不了哇!”
“没条件创造条件么,学解放军怎么学的?”老李头不让步。
“让司机动作快点,抓点紧,什么都出来了,多装一车是一车么。”韩卫也说。
“那也够呛,采场没玩意儿就是没玩意儿,那不是说话吹气,谁都没招!”金大拿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我实话实说,到时候耽误事影响放高产,你们别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恪我。”
“那可怎么办?”韩卫望着李长年,着急的说。
“5号修什么?计划几个小时?”李长年问。
“就焊个大架子根,王老坦就要了八个小时,也不知他们检修的还干不干点活?这台铲一个班就算报废了!”原来金大拿的怨气在这里。
“依你看应该几个小时?”李长年问。
“我看两小时足够。”金大拿一看有门,急忙进言。
李长年立即让调度通知检修段长王老坦,5号铲检修只给两个小时,“从接班就开始算,七点半停铲,九点半必须完事。”他伸着两个指头打手式,毫不含糊地下令。
听老李头下完令,高大炮笑着问金大拿: “满意了吧?”
金大拿带着狡黠的笑容,冲高大炮挤挤眼,心满意足地出了调度室,看样子他今天胜券在握了。
“你就给两小时能够么?开班前会还得十分八分的呢。”韩卫有点怀疑。
“九点半前选矿破碎机检修不吃矿石,趁这工夫把电铲修好,等破碎机一好,就可以出矿了,两不耽误,所以九点半前一定要完。你不知道,检修王老坦从来要时间都是头戴三尺帽,砍两刀也够本,里面埋伏大了。你要不下死命令卡定时间,他准不慌不忙地开他那个班前会,天天读,然后磨磨蹭蹭到现场,坐在电铲旁边还要再抽一袋烟,多暂干完多暂算。可我这命令一下,王老坦的班前会天天读就得免,还得小跑着上现场,烟也不能抽,水也不能喝了,就得抓紧给老子干,时间不就抢出来了。”老李头一付长辈教训晚辈,师傅教训徒弟的样子,得意地传授着他的老经验。
高大炮在一旁竖起大拇指称赞说:“咱老矿长有经验,谁也唬不了。”
就在这时,张德利从调度室外面推门进来,气喘吁吁的,看样子是小跑着赶过来的,进门就问:“咋,修5号铲就给一个小时啊?”他现在负责抓设备。
“谁说的,两小时。”李长年反驳说。
“听王老坦说,你们就给两小时。我给你俩算,就按你们说,七点半上班就往现场走,怎么也得半小时,到了现场停电,抬电焊机,支气焊,架吊车也得半小时,这一个小时就没了。还剩下一个小时就能焊完大架子?神仙哪!”张德利眯缝着小眼睛,一付内行瞧不起外行的样子,不客气地顶撞着。
“那就看王老坦抓不抓紧了,抓紧就能干完。”李长年斩钉截铁,一口咬定,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哎,你不是小神仙么,不行你就亲临现场盯着点么。”高大炮笑着对张德利说。
“我去倒行,你不说,我也得去```”张德利回答高大炮,但他又扭头对李长年说;“你给的时间确实太少,恐怕王老坦只能挑着急的干,肯定给你丢项,那就是唬弄你了!”他分析着后果,力图说服李长年多给点时间。
“我不管他怎么干,九点半前必须完,不能影响今天创高产。这是政治任务,不能因为咱们拖全矿后腿。”当着军代表高兴武的面,老李头越发振振有词。
“反正我话是说了,听不听在你。我这就去现场,和王老坦他们一块干。”张德利说不动老李头,赌气一倔的往外就走。
韩卫一把拉住他说;“王老坦要的时间埋伏大,老李头说两小时足够。”
“王老坦要时间是有埋伏,他开始要十六个小时,可已被我压去了八个,再往下压只能是少检丢项,那就是唬弄你了。王老坦是个肉奸头,从来是给多少时间干多少活,不给时间他也不和你争,乐得轻闲自在。可到了分析设备事故的时候,他就会把小本掏出来,照着小本子喊,某年某日他要检修咱们没给时间,又是某年某月他要多少时间咱们给砍了多少,总共咱们少给他多少检修时间,那时他就一肚子理,就给我这么点时间,还让我保设备正常转,谁能干谁干,我干不了。你没看他今天一声没吱,他是怕吱声被你们说是拖后腿,绊脚石,他在那里紧往小本上记呢,到时候准跟你们秋后算账!”
“那怎么好?”韩卫为难了。
“老头这么定了,先这么干吧,你要有点思想准备,月末王老坦准叫喊。”
“他喊他的,咱干咱的,哪月总结会他不叫喊?听蝼蝼蛄叫还能不种地了?”老李头在旁边听了,有些不满意地说道。
张德利见老李头不爱听,睹气出了调度室。
不知王老坦怎么弄的,5 号铲在九点半准时投了产。有了它,矿石一车又一车地往选矿拉,采矿段长金大拿乐颠了馅,交班前统计战果,一百七十二车,光矿石就九十车,总共九千五百吨,加上昨夜班的,共是二万一千一百吨,“创了历史记录了!”他高喊着。调度员们也都高兴地不得了,互相祝贺。高大炮更是佩服的不得了:“亏了老矿长一句话,要不,今天别说创历史,就是选矿都保不了。”他逢人便喧嚷:“姜还是老的辣。”
韩卫也很佩服老李头,觉得他关键时刻能拿出办法来。
“就怕今天创高产,明天电铲趴窝创低产。”张德利坐在一旁吹冷风。
“有张有弛,这也正常么。”高大炮不同意他的意见,他认为,不管怎样,老李头一招放高产,即使有所损失也值得。更何况,老矿长能挺起腰杆抓工作,这本身就是可喜可贺的事。
见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张德利也就不再说什么,坐在一旁抽他的大老卷。王老坦又凑到他耳边不知嘀咕什么,只见他频频点头。
李长年见大家都称赞自己,总算松了一口气,心想,不用表扬我,只要不找我毛病就行呵。当然也是很高兴,调度会上,总结当天生产时,他反复讲了好几次,“毛主席说的好,阶级立场一抓就灵,红色政权一成立就抓到了点子上,对敌斗争大会一开,这生产就猛门往上上。”
揪出老君山矿蒋介石和地下反共救国军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整个君山市。市革委会忙派人来总结经验,让杨连忠在全市清队大会上介绍,一下子就把全市的清队高潮掀起来了。工厂、农村、学校、街道,大街小巷都掀起起了清理阶级队伍的高潮。
和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是新生的红色政权领导发起的向阶级敌人的进攻,火力自然要猛烈得多,被大字报触及的也不光是大大小小的变色龙,还有那些混在群众中间的国民党残渣余孽,反军灭灶、反对三红的坏头头小爬虫。
广大革命干部和群众谁愿意在对敌斗争中心慈手软,畏缩不前呢?前段时间乱糟糟的,都说自己是革命的,坏人也打着红旗反红旗,分不清谁好谁坏、谁对谁错,动起手来不免顾虑重重,万一打错了,岂不是害人不利已!如今在红色政权领导下,阵线分明,敌人就是敌人,大敌当前还犹豫什么?于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提高了的人们,个个心明眼亮,斗志昂扬,决不让一个坏人跑掉,于是就揪了一拨又一拨,斗了一批又一批。总算自以为干净了,没有了,正要松一口气,谁知上面又来了精神,说是一百个人中有五个是坏人。于是屈指数了数,还差两个,于是就还得深挖,挖地三尺也要达到百分之五。就为了这百分之五,又是一大批倒霉的反革命变色龙、小爬虫被挖了出来。
革委会主任杨连忠却还清醒,哪来的那么多坏人?红色政权初建,为稳定大局不抓一下是不行的。现在稳定了,生产上去了,再往后要靠细致的治理工作来巩固发展大好形势。和林森商量后,他召开革委会提出了“狠批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贯彻落实鞍钢宪法,加强企业管理,争创第一流工作,把老君山铁矿办成大庆式矿山”的意见。特别指出:要搞好斗、批、改,关键在抓紧解放干部。他开导大家说:“这些干部虽然有错误,但他们有经验,是党的宝贵财富。只有把干部解放出来,才能完成落实鞍钢宪法,办大庆式矿山的伟大任务,只有把抓革命促生产搞上去,我们的红色政权才能更巩固。”他提出:“首先解放冯子然,其次是李长年,然后是艾正仁。至于岳克么,看发展,如果经过群众批判,立场有转变,也可以解放。”
委员们对解放干部没意见,可对解放冯子然、李长年、艾正仁意见不一,尤其当他说到岳克也可以解放时,王环头一个站起来反对,“蒋介石都可以解放,那谁都可以解放,那还搞什么清队!”
郑国光,曲庆也跟着起哄反对。就连冯万中都摇头说:“现在谈解放岳克不是时候,弄不好会给群众拨冷水。”
见大家七嘴八舌争论了半天没结果,军代表林森着急了,把手里的半支烟往面前的烟灰缸里一摁,大声道:“老杨的意见我支持,会前咱俩碰过。现在上头精神要尽快解放干部,咱们就得抓紧解放。咱们军代表是飞鸽牌的,早晚得回部队,你们这些群众代表是业余牌的,早晚得回岗抓革命促生产,人家干部才是永久牌的,不解放干部谁来办大庆式矿山?我看别争了,先解放冯子然,然后是李长年,其他以后再说。”
见林森表态了,冯万中接过来话头,劝说曲庆和王环道:“杨书记和林团长说的对。干部,尤其是革命干部是党的宝贵财富,是贯彻正确路线的决定因素,现在咱们革委会里干部少,需要充实,不解放不行。当然,解放了不等于就官复原职么。”他重点强调了一下“解放不等于官复原职”。
“官复原职就是复辟!”王环喊道。
不管怎么说,把冯子然排在第一号总算通过了。有了第一,第二第三就好办了,杨连忠心想。
六月的矿山,一片沸腾。
从弯弯曲曲的上山小道上爬上来两个人。一个穿灰色干部服,戴着柳条帽,另一个一身黄军装,也戴着柳条帽。两人一会儿一前一后,一会儿又一左一右地一步一步地登上来,边登边议论着什么。在半山腰一块大石头上,他俩坐下来歇口气,摘下柳条帽扇着凉快凉快,穿军装的拿出手帕擦擦脸上渗出的汗珠,又向山上采矿调度室方向指点着,说着什么。
这两个人一个是革委会主任杨连忠,一个是革委会付主任军代表林森。
昨天接到市革委会通知,叫杨连忠到北京参加冶金会议,还给一个名额让群众代表去一名。因为这次进京是红色政权成立后第一次参加冶金会议,又听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还要接见会议代表,这可是人生最大的荣誉。几个进革委会的群众代表哪个不想去?一个个把眼睛睁得园园的,耳朵伸得长长的,都盼着雨点能落到自己头上。杨连忠特意召开革委会讨论让谁去,论来论去,郑国光占了先,他是工人代表参加结合的。曲庆虽然也是群众代表付主任,可他是一般干部。王环呢,虽然是工人,可他不是付主任,至于冯万中,原本也要争的,看这架式也只好让了,转念一想,去趟北京见一回毛主席自然是好,这是政治资本,然而去不上留在家里也不错,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清队,解放干部,落实政策,斗批改,这些大有干头。他们都走了,剩下军代表又不懂地方,正好自己独掌大权,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正是出成绩、露水平的好机会,何乐而不为呢,何必跟他们争那个虚名。因而表现很大度,主动让了。
郑国光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也不管曲庆、王环那边如何气目眼胀,发牢骚骂三七,他装着没看见,欢欢喜喜回家准备衣物粮钱票去了。
杨连忠却一百个不放心。他掂量了一下革委会几个领导,林森原则性很强,但对老君山矿情况生疏,处理起具体问题很困难。曲庆心眼小,遇事没主张,常常是说得头头是道,实际是人云亦云。伍金长只是个抓生产的好手,根本不可能主持常务工作,看来也只能发挥冯万中的作用了。
这半年多来,杨连忠觉得冯万中表现得不错,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奸诈过人,他头脑清楚,处理问题能力强,配合自己工作能恰到好处,不失为一个人材,想把矿里的工作委托他牵头,可又总感到还有些不放心的地方,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清楚。这时他更感到要是冯子然在革委会班子里就好了,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思索再三,他也只好把工作交给了冯万中,然而提出大事由林森掌舵。冯万中当然明白大事让林森掌舵的含义,郑重表态说:“杨主任你放心,家里的事有林团长掌舵,还有革委会其他成员,有事大家研究,保证误不了,不就是半个月的会么,大不了,咱们还有电话么。一个电话到北京请示你不就完了么。”有林森在场,他这么一说,反倒让杨连忠不好意思再说别的,忙回道;“那不用,那不用。家里的事,你们该定就定,不用电话找我。”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更不放心了。
散会后,他便拉着林森说;“走,到北头山上看看去。”就这么的,二人坐车来到采矿车间,在山下弃车爬山。这会儿,爬到了半山腰这块大石头旁。
林森背靠大石头,从怀里的掏出大前门来,递给杨连忠一支。杨连忠笑着说:“我不抽。”
林森笑了说:“我倒忘了你不抽烟。”于是自己点了一支。抽了一口,望着山下,感慨地说:“老杨呵,这第一炮抓阶级斗争是打响了,开始我还真怀疑哪来的那么多坏人?谁知,这群众发动起来,坏人真还出来了,这岳克要不是群众发动起来,他还在那里扇阴风点鬼火呢。看来,这地方真是复杂的很哪!”
杨连忠听了,又是微微一笑,“这一炮打响不打响不能光看眼下,还要看以后如何巩固成果。你知道我今天把你拉到这里来的意思么?”杨连忠一边说一边用柳条帽扇着风凉。
“我想你肯定有话要和我说,但不知要说什么。”林森也笑了,点点头说。
“我这话本不打算说,说了怕你有想法。可想来想去,我还得说,我说了,你可不要有什么想法。”
“你就说吧,别吞吞吐吐的,我是个痛快人,你不说,我还着急。”林森最看不惯地方干部这种拿拿捏捏。
“我去开会恐怕得月八的,我怕家里出事。”杨连忠直言不悔了。
林森听了有些不高兴,心想,你杨连忠也太小看人了,我再不行,也不至于一个月都挺不了。同时也有点迷惑不解,他瞪大了眼睛问;“出什么事?”
“咱矿太复杂,派别多,就是革委会内部也是各有各的小心眼,思想不好统一,特别是涉及到派别利益时,更是横炮乱飞,明争暗斗。我担心冯万中处理不好就要出乱子,影响稳定。”
“你估计能在哪些方面出容易出问题?”
“一是清队,二是对待干部。别的都好办,就这两件事政策性特别强,往往又最容易参杂派性和个人因素。”杨连忠诚恳地说。
“那这两项工作就等你开会回来再说。”林森也很痛快。
“那倒也不必这样说,这样说了会有人说三道四。怎么办呢,一旦他们提出审批揪斗对象时,你可以要稳准为理由,能拖就拖,能延就延。如果他们施加的压力太大,说你右、手软的话,你可以让刘大然出头替你搪塞,让他说话。他对敌斗争的经验丰富,政策掌握也是很好的,而且不会调理你。”杨连忠关心地给他出主意。
“大然这个人是挺稳准,革委会应把他充实进来。”经过这段,林森对大然也颇有好感。
“干部问题,能解放的抓紧解放,特别是冯子然,应尽快解放,不用等我回来。我们现在就缺这样的人,要防止有人从中作梗,设障碍。选矿有些人对他有偏见,要做说服工作,排除干扰,给他创造条件亮相解放,解放了就大胆用。可让他先给你搞调研当参谋,出主意,等上面批了进革委会就让他抓政工,你看好不好?”杨连忠以商量的口气说。
“我赞成,这个老同志是个好人,能忍辱负重,坚持原则,是个好干部。”林森点头说。“还有别的么?”林森是个急性人,他希望杨连忠一骨脑儿把话都说完,说得透彻。
“这两条没事,别的就没事了,即使有点小差错也好挽回。”杨连忠说。
“那你就放心吧,交给咱老林了,保证给你把好这两关。”林森像在部队里接受战斗任务一样,把手上的烟头往石头上使劲一摁,表态说。
杨连忠笑了,他感到这是位责任心非常强,心直口快,讲原则,办事雷厉风行的好同志。和他在一起工作,自己感到非常愉快,他答应的事,自己尽可以放心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对林森说:“走,咱们上采场瞧瞧去。”
二人从山北小道上去,爬过西部一个大崖子头,来到了山南采场。
采矿场上一片繁忙景象。
他俩没到调度室,而是顺着铁路线,一步一个道木空的奔掌子面走去。不一会就来到掌子面中央,五号电铲正在“轰隆”、“轰隆”地装车,挂着八节车皮的列车已装满六节,正在装第七节。一个调车员挥动着小旗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指挥电机车司机对位。见杨连忠和林森来了,忙站起身打招呼。
“拉几趟了?”杨连忠上前问。
“算这趟三趟了。”四十多岁的调车员得意的回答,看得出,今儿他的成绩不错。他就是石辛大,因为爱贪小便宜,大家都叫他私心大,他当一回争朝夕小头头,后来又参加惊回首,一心想上长白班没上成,只好回岗抓革命促生产。他一手挥舞着小旗,一手挟着老干卷,那神情比大热天吃了几支冰棍都惬意。
“那可不少,今儿你又创高产了。”杨连忠夸奖他。
“那是没问题的了,交班前至少还可以再干两趟。”石辛大得意洋洋的向领导显摆。
“你那小旗怎么摆呀,教教我,我替你摆一阵子。”林森高兴,心血来潮,说着就要替他摆旗。
私心大笑了,冲杨连忠使了个眼色,对林森说:“你摆,恐怕现在还不行。”
“为啥?”
“你没经师呀,别看就这么两杆小旗,怎么摆,摆几下都有说道,不学二年徒,谁敢上手?不是吓唬你,摆不好就是大事故哇!”私心大见林森外行,便有意故弄玄虚地说。
“赶明儿劳动我就上你这儿来,拜你为师,你教我。我看这活挺好,不累又有权,这车头、电铲都得听你的。”林森笑哈哈地说道。
“那可不行,咱这活不是谁都能干的,你干不了,你不是这块料。”私心大连摇头带摆手地拒绝。
“我怎么就不是这块料?”林森不服气。
“你是当官的料哇,干这个不瞎了!”私心大逢迎地一笑说。又挥动一下小旗,列车又向前移动了,第七节车皮装完了,电铲开始装第八个车皮。
就在这时,就听见“咔嚓”一声巨响,三个人扭头一看,只见刚才还飞速旋转的电铲突然停下来,铲斗高高地悬在了半空中。
杨连忠和林森急忙走近电铲查看,私心大也跟着过来了,还没等他们看出什么名堂,其实他们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电铲司机已把悬在半空装满了矿石的铲斗轻轻落下来,支在了地上。然后从电铲上跳下来,直奔大架子根部走去,在那仔细地察看起来。
“这呢,在这呢。”那个年轻一点的付司机用手指着说。
顺他手指看去,只见十几米长的大架子根部一则已断了一半,另一侧也只剩下三分之一连着,刚才的一声巨响,就来自这断裂处。
“好险哪,要是停得不及时,大架子就掉下来了,那就是车毁人亡呵。”司机一边擦着头上的冷汗,一边倒吸着一口凉气说。
“我说李大脑袋,咋停了?到你班就出事,还能干点活不?”私心大冲着那个叫李大脑袋的电铲司机喊。
林森仔细一看,果然这司机的黑脑袋比别人大一号。
“还说呢,净让你妨的,你小子是昨晚没老实,今天把我的电铲妨坏了,告诉你,小心一会后面有车追你的尾,送你上西天,老婆都是别人的!”李大脑袋回答道。
“不能装了吧?”私心大带着沮丧的语调问。
“还装个屁?滚蛋吧。”李大脑袋没好气的说。
“今儿运气不好。”私心大嘟囔了一句,转身跳上最后那节没装矿石的车皮,把手中的绿旗一摆,电机车头长鸣一地声,缓缓起动,不一会儿就驶出了掌子面。
这边李大脑袋打发付司机到调度室报信去了。
“你叫什么?这么大的设备说干坏就给干坏了,看你这付样子,好像没事似的,一点不心疼!”林森走上前训斥起李大脑袋来,眼睛瞪得溜园,显然他很生气。
“我叫李华,十八子的李,中华的华,林团长,你可别这么说``````”李华听了,急忙摇着大脑袋分辩。
“什么林团长,林付团长!我是林付——团长,懂么?”林森把林后面的付字拉长声,大声地更正。
“是,林付团长。林付团长你看这断口,新茬就这么一点,剩下的全是旧茬,说明什么?”见军代表把责任扣在自己头上,李大脑袋显然吓坏了,脑门子上的汗珠刷地就下来了,像小河一样往下淌。
“说明什么,说明是你干坏的,这要是在部队我就关你禁闭,送你上军事法庭!”林森眼睛更园了,伸出两个指头指着李华的鼻子,训斥的声音也更大了。
李大脑袋由于紧张,慌乱中只听到要“关禁闭,送军事法庭”,当时脑袋就嗡的一下子,腿一软跪了下来,嘴里喊着:“李团长,呵——不,李付团长,你可不能呵,这不光是我的责任,是上班留下的隐患,你可不能送我进法院,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谁让你跪下的,孬种,起来,立正!”林森又大声地命令。
李大脑袋急忙爬起来,两腿来了个立正。
“瞅你这个熊样,衣服敞着怀,吊儿郎当的,设备不干坏哪跑?”
李大脑袋听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和大架子坏有什么关系,可他不敢分辨,两手急忙整理作业服,想把扣子扣上。可他刚才和私心大打闹玩时,被私心大把钮扣全扯掉了,好夕剩下一个,忙乱扣上了,却扣错了位,左右大襟斜扭着,可巧来了一阵风,一上一下来回直悠荡,把他那带毛的黑肚脐子露了出来,他怕又挨训,急忙两手捂住,重新立正站在那里。
杨连忠忙上前对李华说:“别害怕,事故出了,就要进行分析,对事不对人,总结教训。你不要误会,李付团长说的是在部队,现在你不是在地方么?”
“我一定实事求是,有啥说啥 ,让大家分析。”李大脑袋可找着了救命恩人,急忙表示态度。
这时,韩卫,张德利,高兴武还有李长年先后都赶到了,见革委会两个领导都在,还以为他俩知道电铲出事赶来的,都问:“二位来得这么快?”
杨连忠笑了,说;“咱们李付团长是解放军作风,雷厉风行动作快,我跟他走,不快能行呵?”一句话,把刚才紧张的气氛冲散了。
“你还别说,咱解放军三八作风,雷厉风行,说干就干,哪像你们地方,慢腾腾地,还得分析分析,研究研究。打起仗来,谁等你分析呀,等你分析完,敌人早跑光了。所以,出了事,先关起来再说。”
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李大脑袋也不敢笑,绷紧的神经总算缓解了,捂着前大襟的双手放了下来,可是,一套帆布作业服已被汗水湿透了。
杨连忠转过脸来对韩卫和李长年说:“这个事你们要认真分析,对事不对人,重在总结教训。另外要抓紧抢修,别影响选矿生产。”
还没等韩卫和张德利说话,李长年抢上前说;“杨主任,李团长,你们放``````”
“你又来了,什么林团长,林——付——团长,我是付团长!”还没等他的心字说出来 ,林森就打断他,又一次更正。高大炮在那边听了,大嘴一撇,嘟嚷一句;“叫团长还不好,净吹毛求屁!”他把疵说成屁。
众人听了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李长年一旁忙更正说: “对,林付团长。你们大家不要笑,就从这句叫法,咱们就得向解放军学习。解放军最讲认真,付团长就叫付团长,不像地方,矿长也叫矿长,付矿长也叫矿长。”高大炮又说;“这李转轴,脑瓜真快,马屁拍的及时。”
李长年这么一解释,林森倒觉得很顺耳,就指着他说:“老李呀,你们认真分析一下,拿出处理意见。听这黑大脑袋说,上一班有责任,上班是谁?这么坏,有事不报告,隐瞒!我最恨这种人,你们不要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要放过一个坏人!。”
“是,是,领导放心,咱们分析完就向你们报告。”李长年又抢先代表大家表态,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让他代表。革委会两位主要领导都在场,这对他来讲,绝对是一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他怎么能错过呢。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心眼儿,那就是怕有人当着领导的面把他压缩五号铲检修时间的事兜出来,那事要是兜出来,这断大架子的责任就成了他的了,那他哪受得了哇!
杨连忠和林森见韩卫等人都来到了五号铲现场,两人再呆在这里无益,于是便沿着铁路线,向矿山站方向走去。那里有开往选厂的矿石车待发,他俩到站里和运转员又聊了一会,便爬上南去的车头,下山回矿机关去了。
第二天,杨连忠和郑国光就离开君山市到北京参加冶金会议去了。
张德利和王老坦连夜组织抢修五号铲,李长年亲自督战也一宿没下山,他这是文革恢复生产以来头一次。事故分析会么,他在调度会上强调一定要抓紧,而且告诉下边他要亲自参加,以示重视。可是那些日子他太忙,忙完这事忙那事,开完这会开那会,没他参加,张德利和王老坦又不敢独断专行,于是就这样拖下来了,一拖就是一个月过去。时间长了,他不提别人谁愿意提这事?司机李大脑袋就更不用说了,人们也就忘了还有这码子事。只有张德利明白,老李头这一招叫雷声大,雨点小,虎头蛇尾之计。真要认真分析追查,那王老坦还不把小本掏出来?
还有一个人也看出了点名堂,那就是高大炮,他私下里对张德利说:“分析个屁?一点也不怨人家李大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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