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山(16~17)
第十六章,“ 三冯”事件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了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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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把各方面的工作做得更好。
杨连忠、郑国光去北京开会已经一个多月了,老君山铁矿革委会由冯万中主持,林森作后盾,运行倒也很平稳,不但大问题没出现,小问题也没有。林森很高兴,当然冯万中更高兴。
冯万中,上中等身材,总是一身蓝劳动服。桔皮脸,瘦削灰白,沉陷眼窝里的两只大眼睛里总像藏着什么,神秘莫测。看上去像四十五、六,其实他还不到四十的年龄。抽烟成癖,兜子里总装着两盒红玟瑰,在哪里坐下或者开会,一支接一支,头一支还没抽完,又把第二支接在第一支的屁股上。边抽边想着事儿,说话很慎重,不想好不说。他早已把行李搬到办公室,厂吃厂住,以厂为家。每天除了开会学习,他很少坐办公室,批阅文件都是晚上,一批就是小半夜,夜班的职工常常看见他办公室的灯光亮到后半夜。军代表们当然也住办公室,都是一人一个房间。一有闲空他就到军代表林森的房间去坐坐,沟通情况,交换意见,也常到其他几个军代表的屋里闲扯一通,很快就博得了几个军代表们的好评。林森觉得老杨临走的担心有些多余,也就更加放手地让他工作,大会小会,逢会必表态支持,给他撑腰,使他更四处逢源,畅通无阻,二人关系也愈加密切。
这天晚上,开完革委会已是半夜十点,文件昨天已经批完,冯万中觉得闲着没事,就提着手电筒来邀林森一块下现场看看。林森却正在屋里和几个军代表开党小组生活会,他便独自一个从机关大楼里出来,往磨矿车间走去。
月夜下,磨矿车间主厂房高大雄伟,里面灯火通明。
从北大门走进去,一台台硕大的球磨机,带着肚子里上百吨的矿石和钢球呼呼上下翻滚地旋转着,轰鸣声震耳欲聋。身穿白帆布作业服的看球磨工人在每台球磨机前忙碌着,调整着,以求最隹磨矿效果。厂房温度很高,不用说这大六月天的在这里干活,就是在十冬腊月,穿着一身沾满红色矿浆的帆布作业服从厂房这头走到那头,一个来回就是一身臭汗,可这里的这群工人们一年四季都要在这里一身汗一身泥地摸爬滚打。
眼前的情景,使冯万中不由得回想起十年前,他就是这一群当中的一个。
——那时,他和这些工人一样,穿着沾满矿浆和油污的帆布作业服,一天又一天的围着这些傻大黑粗的吼叫声震耳欲聋的家伙转,常常是一身汗水换一身泥水,一个班下来,筋疲力尽不说,那一身油味、汗味、矿浆味、还有老旱烟的辛辣味混淆在一起的说不出的怪味道就足以使你浑浑欲睡,可是工段长还硬要大家坐在会议室里听他白乎半个小时,指标完成的稍差就要挨他一顿臭骂。从农村出来具有初中文化的他下定决心要爬出这工人堆,离开球磨机,他等待着机会。
那是一个大头班。到了后半夜三点多钟,正是生物钟发挥作用的时候,这时候的工人,不管你是倒了多少年的夜班,还是有多大的精神头,也是要迷糊那么一小会的。他也是血肉之躯当然也不例外,把现场简单安置了一下,他来到休息室,找了条靠墙的长凳,拿出自己那块专用睡觉的小木板,一头支在板凳上,一头搭在墙上,背靠木板,腿放在长凳上睡着了。睡着,睡着,大概是晚上多喝了点稀粥的缘故,那玩意儿硬了,要放水。急忙出了休息室,感觉太急,来不及找厕所,看看左右无人,就站在球磨机平台上,解开裤子往下就放。正放得舒服痛快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忽然发觉厂房大门外有两道手电筒光晃进来,他睁大蒙胧的双眼仔细观看,吓得他急忙把剩下的半截尿憋了回去。也就是他,换别人是没这功夫的,就是他也落了个后遗症,到现在常常出现撒半截尿断线,再怎么使劲也撒不出来,撇得小肚子胀得多老大的毛病。那天,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原来他见进来的是矿长冯子然和劳资科长,他一看就知道这是矿长亲自查岗来了。他急忙回头想去叫醒弟兄们,可灵机一动,一个突然的想法制止了他,这不正是我的机会么!他二话没说,又退了回来,走到球磨机前,拿起满是矿浆油污的手套,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他觉得这时要是唱京戏扮花脸,肯定不用画妆了。接着他又把矿浆呵,水呵往自己身上撩几把,就抓起一把锹来收拾起球磨机下面的矿泥来。
当冯子然一行人从下面楼梯爬上来时, 见他一个人在球磨机旁忙活,累得满身大汗,汗水把脸上的矿浆和油污冲得一道一道的,浑身上下要多脏有多脏。不由得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就你一个人干哪?别人呢?”
“我叫冯万中,谁知道他们都上哪去了。这么大个球磨机没人看真不行,你看,这不又跑矿了。这台不是我的,我是看这儿跑矿了,来帮忙的,我的那台在那边呢,没事。”他一字一句地把事先肚里编好的几句话,用手弯成喇叭趴着冯子然的耳朵大声喊了出去,他怕球磨机的噪声大,矿长听不清。
果然矿长冯子然听了非常高兴,对身边的劳资科长说:“有这样的工人,是咱矿的骄傲,要号召全矿职工向他学习。”
劳资科长也报告矿长:“可不是咋的,就他一个人在撮矿,那些人都在休息室大睡呢!”
冯子然急忙过去一看,可不是么,当班段长带着工人横七竖八睡得正香,气得他大吼一声,“别睡了,球磨跑矿了都不知道,谁是段长?”
大家睁眼一看,是矿长和劳资科长检查劳动纪律来了,大吃一惊,急忙起身往外溜,被劳资科长堵在门口,一一记了姓名,才让出去。
第二天,全矿开大会,那个段长被撤职,其他人被扣掉当月奖。冯万中呢,受到矿长大会表扬,嘉奖,提为段长,顶替了那个倒霉的段长。他又打听到了冯矿长家的住址,就带了一些家乡的土产,也就是黄豆、高粱米之类的去串门,冯矿长倒是很热情,聊起来才知道两人不但同乡,还是很近的亲戚,冯矿长的爷爷是冯万中的太爷,冯万中应当管冯矿长叫叔叔,只是冯矿长早年离家参加革命,没见过这个堂侄。既然是叔侄,那还有什么说的,冯万中当时就跪下叩了三个响头认叔叔。从此他有事没事常去坐坐,先是汇报工作,接着就帮着干活,擦地板、浇花、扫院子,什么都干,没活就扯些家常,晚了冯子然就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上桌就吃,端起来就喝,冯子然全家都喜欢这个侄小子。冯矿长又帮他把全家户口迁到城里来,两家频繁走动。以后他就越走越顺,两头分家时,又提为磨矿车间总支书记。在冯家他还认了另一个远房叔叔,那就是医院大夫冯英,也常到冯矿长家来,因冯矿长关系,又是本家,亲不亲故乡人,二人也来往密切,他那个老婆在农村时身强力壮,到了城里,却娇贵起来,常年病殃殃的,吃药自然都是小叔叔冯英供应。
文革开始,付书记岳克积极配合以李道槐为首的公司工作组把冯子然打成反动权威,他也受了牵连。尽管他也揭发了冯子然不少事,使冯子然非常被动恼火,可还是被工作组和岳克看成是冯子然的人而靠边站,后来冯子然被平反他才恢复了工作。
这以后,冯子然对他有了看法,认为他在关键时刻靠不住,关系自然大不如以前了。而他呢,认为这次运动跟着冯子然倒了这么大的霉,也就算还了他前段对自己的情了。冯子然虽然平反了还是书记兼厂长,工作组撤出时,却指定他只抓行政,而由副书记岳克主持厂党委工作。看到岳克年轻,上面又有根,将来早晚要取代冯子然,冯万中就想改换门庭,把以前攀附冯子然的招数又用在岳克身上,想方设法地向岳克靠近。岳克呢,虽然知道他是冯子然的亲戚,但出于扩展自己圈子的想法,当然也极力拉他,所以两人越走越近。
就在这时,冯子然来串联他参加红造,并向他亮出自己是红造观点。冯万中大吃一惊,表面却故做镇静,敷衍着老领导叔叔,过后连夜到岳克家里汇报。他本想岳克会生气大骂,谁知岳克却哈哈大笑。他忙问笑啥,岳克说:“我正烦这老东西在前面挡道,这回好了,他自己挖坑往里跳。他一当胡造,林书记肯定罢他的官,这书记就是我的了,你就是付书记。这么办,他让你参加,你就假意答应他,打到他们胡造核心里面去,把胡造内部的活动全都掌握传过来,到时候我到林书记那里给你请功。”他倒是有点犹豫,感到那样做有点对不起冯子然,毕竟他是自己堂叔。岳克看出他的顾虑,说:“阶级斗争面前,你应该立场鲜明,你是要叔叔,还是要前途?”他一想,可也是,前途主要,何况他也不是自己亲叔叔,于是他就这样参加了红造。
本来他参加红造是替岳克卧底,所以那阵子他遇事总是往后缩,尽量不出头,可形势发展使他感到这一步有可能走对了,特别是当开枪事件发生后军队仍然坚定的支持红造,他感到这是有来头的,不管怎么样军队势力也很大,林凤山不一定斗得过,所以他又产生了脚踩两只船的想法,所以在选厂争朝夕退出选厂大楼时,他主动要求带队回厂,目的是争取主动,抢先占据造反干部一把手的位置,为参加三结合打基础,果然他回厂后就成了红造的核心。
听到中央决定那天,他又是喜来又是忧。喜的是,祖宗有灵,保佑他弄假成真,误打误撞地捞了这么大一棵政治稻草,成了响当当的左派干部。他想像着和叔叔老书记旧缘重叙,尊冯子然为革命干部,实现三结合,自己这个有功之臣,弄个付主任抓政工没问题``````。可也有忧,岳克那边怎么办?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人不是好惹的,要是他把自己打入红造卧底的事抖擞出来 ,别说冯子然要火冒三丈,就是曲庆、王环这些老胡造也饶不了自己。想到这,他又坐立不安,茶饭难进,觉得必须尽快摆平岳克,这盘棋才能走活,于是他偷偷来找岳克。
果不然,见面岳克便知他的来意,告诉他放心当左派,他俩之约外人不知,只要他自己不说,他决不会拆穿。“就当没这码子事。”他大度地拍着冯万中的肩膀说:“兄弟,哥哥我希望你上去。你上去能忘了哥哥我么,起码不能整我吧?冯子然那老东西可就不一样了,他能往死里整我!”岳克又关心地问他下步打算怎么办?他把想尊冯子然为革命干部参加三结合的想法说了,岳克听了却说:“老冯串联的地下胡造可不少哇,这回恐怕都得和他一起公开亮相,你挨打受压时,他们都眯着,现在胜利了,一个个钻出来和你一样分桃子,真是令人羡慕。也不知道在老冯头心里,你能排上几号人物?”
一句话捅到冯万中的痛处,他不由得沉吟起来。
见他不说话,岳克三角眼眨了眨,又说道:“我看你呀,不如继续和我配合,保你当上革委会付主任,弄到好处还兴当主任。”
“这话怎么说?”冯万中心里一动。
“我虽然站错队了,但是我还有群众,我说话争朝夕这些人还听。现在是谁有群众谁说了算,你想法子早点解放我,再由我出头去捧你,哪个不响应?再加上胡造队里你也有人,那你就是选厂群众一致拥护,进革委会还成问题么?”
“我当付主任抓政工就行了,主任还得你来当。”冯万中说。
“我呀,好办。不瞒你说,我心里有底,大多数还在我这一边。老冯头不行,他竞争不过我。我要是当一把手你就主抓政工,让老冯头抓吃喝拉撒睡去。我要当不上,就你当。实话告诉你吧,老冯头肯定当不上革委会主任,他是假党员,假胡造,两面派。这边参加胡造,那边还给争朝夕守楼,再加上执行修正主义办企业路线,群众对他意见大着呢,能进革委会么?他进不了,我就鼓动大家推选你当革委会主任,然后我当付主任抓生产,政工我不干了。你干我干不都一样么,谁让咱哥们有缘凑到一块了呢?你瞅老冯头那畏畏诺诺窝窝囊囊的样,他要当主任,我瞅着就不舒服。咱这口气非争不可!”岳克越说越有劲,好像他的这一套明天就可以实现。
冯成中听了,明白了岳克的用意,便说:“别的我不管,我会尽早把你解放出来,剩下的事你就看着办吧,我能配合的肯定配合。话说到这份上,我也说句心里话,我当然是希望和你合作了,和你是分享,和他我只能是乞求,我为啥要放弃分享而去乞求呢?”
“说得好,早就看出你是个不甘人下的奇才。我们合作,老选厂又是我们的了!”岳克高兴地拍着冯万中的肩膀叫着。心里却想,这小子太阴,要时刻提防。
果然过了不久,冯万中就以岳克检查好,感情转变快为理由,鼓动曲庆、王环等人把他解放了,等候三结合进革委会。巧得很,岳克解放没几天,就有人贴大字报揭发冯子然是两面派、假党员、假红造。很快,老选厂红造总部开除了冯子然的红造队员资格,宣布他有问题,要接受群众的揭发批判。市军管会知道了这件事,通过军宣队赵向东做工作,再加上冯万中说“好话”,总算没把老冯头怎么样。可这么一折腾,全厂群众都知道冯子然问题还没清呢,自然在推荐三结合革命干部时,就把他凉到了一边,岳克,冯万中就被推为革命干部代表参加三结合筹备成立老选厂革委会。报告打上去,没想到军管会没批,还决定两家合并,派来了个杨连忠,俩人的苦心谋划成了泡影,到嘴的羊肉叫别人叼跑了。冯万中和岳克沮丧之余都猜到,这是冯子然搞的鬼,因为他和军管会领导熟,不由得暗中切齿。革委会成立后,就在杨连忠创造条件要解放冯子然的时候,大学校里第二次贴出了打倒冯子然的大字报,冯万中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明里暗中给了最大的支持,谁知又让杨连忠和军代表林森及时制止了。
这次把岳克揪出来,冯万中本来是尽最大努力来阻挡的,无奈岳克是祸起萧墙内,都是他的秘书、贴心的科长站出来揭发他。冯万中是懂得只有先保护好自己,才能去救别人这个道理的。因而他只好随大流,转而积极支持揪岳克,态度甚至比曲庆、王环还坚决。但他心里始终揣着个小兔子,生怕岳克狗急跳墙,咬出自己来。所以他尽量避免和岳克正面接触,反正有人保组、专案组,用不着自己事事亲躬。可他又怕岳克背着自己向人保组胡说。所以,这些天,他暗中也很上火——
“冯主任来了,都半夜了还没睡,真够辛苦的!”一个满脸油污,手拎着一付破手套的检修工看见了他,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这磨矿厂房里。
“你们才辛苦呢!”他大声地回答着,声音超过球磨的旋转声。
“咱就干这个的,辛苦啥。”那个工人爽快地说,摘下围在脖子上的已变黄了的白手巾,擦着脸上的汗水。
“来,抽棵烟吧。”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红玫瑰,抽出一支递给那个人,自己也叼上一支。
那个工人忙从怀里掏出火柴划着了给冯万中点上,也给自己点上,把火柴杆顺手一甩扔进矿浆槽子里。这时从旁边又过来三四个工人,都是检修班的。
“这些日子挺累吧?”冯万中带着慰问的口气,顺手把烟盒递给后来的几个人。
“别提了,这一创高产,衬板磨得快,跟着屁股换,可把咱老哥几个累坏了。稍喘口气,那边就吵吵磨筒体了,一磨筒体就给咱们上纲上线,说咱们帮阶级敌人的忙。”一个年轻工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发牢骚。
“你别瞎嘞嘞,主任在这。”一个组长模样的人制止他说。
“咋瞎嘞嘞!甲班张傻子夜班睡着了,球磨跑矿,不是被批判了,说他故意装睡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把张傻子吓的,尿都撤裤裆里了。”
“张傻子也是,看不出火候,这时候还敢班上睡大觉,那不是顶烟上么!”
“睡觉跑矿应该批评,可也不能无限上纲,动不动就扣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帽子。”
“是甲班么?明早我找你们段长马文林,叫他别这么干。”冯万中大声说,声音足以让每个工人都听到。
“冯主任,你这样做就对了,那张傻子叫张宝贵,平日就知道干活,对红色政权没仇恨,干么破坏生产?他四十来岁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寡妇,新结婚,估计这两天是白天在家也干那事了,所以晚上夜班打盹,谁知赶巧就跑矿了。”那个年轻的又真假难辩地说。
冯万中听了哈哈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没事,我明天肯定说。不过得告诉张傻子,别老白天干那事,留点劲还得抓革命促生产呢。”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笑。
“今后你们有事就找我,谁让我也是球磨爬出来的呢,你们有事我不管谁管?”
“好,这才是咱们的好干部呢,咱们就拥护你这样的干部掌权。”那个年轻人带头鼓起掌来,在场的工人也都跟着鼓掌,这倒使冯万中受到一翻感动。
从磨矿车间出来,已是午夜。夜空中一轮斜月在云里钻来钻去,星光显得暗淡。冯万中顺着厂区小马路,信步往机关大楼走去。眼前不知不觉来到了四周有铁栏杆围着的很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种着些花呀草哇什么的,中间一趟红砖平房,这是老化验室,远离机关大楼和各车间厂房,很是幽静。新化验室盖起来后,这儿就作了干部学习班。两家合并后,干部学习班改成大学校迁到了北头小白楼,这里就空了。清队开始,被揪出来的这牛鬼蛇神没地方放,就关在了这里,有民兵看着。见里面那趟房屋灯光明亮,他灵机一动,夜深人静,何不去拜访一下倒霉的蒋介石,封一封他的嘴。想到此,他身一转,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两个值班民兵见冯主任深夜来了,以为他要提审,忙让座倒水,问他要提审哪个。他摇摇头说哪个也不提,只来看看。说着就随便聊起来,问这问那的,什么这些揪斗对象哪个态度好,哪个不好;提审时有没有违犯政策打人的。临了嘱咐一些“一定要注意政策,只能触及灵魂不能触及皮肉”等着边不着沿的话,说完站起身来要到各屋看看。两个民兵要陪着,他说不用,这里我熟,你们别离岗。他独自一个,一个屋一个屋进去看,个别还和屋里的牛鬼蛇神答讪几句。
当来到岳克这屋时,只见岳克只穿着背心裤衩,光着膀子四脚朝天的躺在床上,眯缝着三角眼似睡不睡,两只大脚丫子张张着,散发着臭气。床前桌子上放着纸和笔,大概是让他写交待材料,还有一个水杯,一包旱烟叶子。屋子本来就小,老旱烟呛人的辛辣味,汗酸味,还有那臭脚丫子味混在一起,一齐撞进冯万中的鼻子,他一阵恶心差点呕吐。他极力控制着,弯下腰,用力推了推岳克长满黑毛的大腿。
岳克睁眼见是他,一轱辘起身坐起来,说:“你来了,好,好。”
“这屋里空气不好,你少抽点烟吧。”说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让我写材料,不抽烟写不出来。”岳克一边把烟叶包推给冯万中,一边回答。
“听说你态度挺好哇,这就对了,要老老实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么。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给出路的。”冯万中边说边不客气地撕下一张卷烟纸,又从烟叶包里抓了一小撮烟叶子,用手指捻碎,小心地放在纸里,熟练地卷成一支烟卷,放进嘴里,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火柴点着,抽了一口。
望着冯万中一本正经的样子,岳克迷缝着三角眼,半天没言语,心里却在猜摸他的来意。“怎么给出路哇,给什么出路哇?”终于他说话了。
“你交待好,坦白好了,自然就有出路了。”冯万中也不瞅岳克,翻动着手里的纸烟说。
“你们说我是蒋介石,那宋美玲在哪?你们把宋美玲找来让我搂一宿,我就承认我是蒋介石!”岳克见冯万中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里有气,就放起刁来。
冯万中听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急忙看看身后,见没人听到,就对岳克说:“这时候了,你还拉大春,让人听见了,你就是不老实!我跟你说的可都是认真的。”
“我还有什么没交待的?想不起来了,你可以提示么。”岳克说,他想摸底。
“本来么,你的案子我不管,是刘大然他们管,但听说你态度好,所以我今天特意来看看,也是想给你个别吃点小灶,交待交待政策。你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彻底转变立场,只有立场真正转变了,才能竹筒子倒豆子,稀里哗啦全倒出来。”冯万中一字一句有板有眼地说,仍然是一付正经。
岳克狡黠地眨眨三角眼,看着面前一本正经的冯万中,冷笑一声道:“全倒出来么?要全倒出来我是行了,能立功得到宽大处理;可有人就毁了,今天还在台上哇啦哇啦瞎白乎,明天就他妈的和我一样,蹲这小黑屋子了!”
冯万中急忙回身看看,见无人在身后,才放了心。转过脸来,小声但是以命令的口气说:“停!不要说了,隔墙有耳,我就是怕你错打念头才来的。你到目前交待的正好 ,别再划蛇添足了,添多了对你也起不到救命稻草的作用。说得太离奇了,人家反而不会信,弄不好还说你诬陷好人,转移视线想把水搅浑,不但没功,反而有罪。别人想救你都救不了了!”
“谁想救我,你呀?你现在是革委会大主任,军代表的红人,早把我忘脖子后了!就算不忘,想救我,你能斗过冯子然么?他就要结合了,杨连忠让他当一把。他当一把,还有我的出路么?也没你的好哇!他早就骂你忘恩负义了,他这个人小肚鸡肠,报复心最强。”岳克一口气说出一大堆话,不让冯万中中间插嘴。他知道机会难得,怕看守民兵进来,自己想说的话就不得说了。
冯万中听了这些话吓坏了,急忙指指门又指指左右墙,意思让岳克小声点,免得有人听见。“我能把你忘了么,忘了我就不来了。”
“有什么话你也直说吧,这屋里说话,别的屋听不见。”岳克让他放心说。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别不知好夕瞎嘞嘞,把别人牵进去对你没好处,你就保持目前状态挺好,到时候我会给你落实政策的。”冯万中先是警告,接着交底,安抚,最后嘴一撇,不容置疑的说;“我要出了事,谁给你落实政策?”
“到那时冯子然就上来了,他能听你的么?”岳克一脸不屑地说。
“那你说怎么办?”冯万中睹气地问。
“不让冯子然结合,更不能让他当一把手。”岳克恨恨地说。
冯万中两手一摊:“这我可没那么大能耐,杨连忠临走再三交待,要解放他,还要抓紧用他。”
“找群众呵!冯子然前段眼看就要被打倒了,你知道谁救了他?是医院的冯英替他上串下跳,鸣冤叫屈,找军队告状,军管会才把杨连忠派回来,两家合并,目的是先成立革委会,然后再扶冯子然上马``````这些你比我清楚。”
冯万中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岳克拿过一张卷烟纸,抓了一小撮烟叶,一边用手卷着,一边接着说:“这个冯英历史有问题,当过国民党特务,这事你打听原四清办主任疤瘌眼候成贵就清楚了。听说他是冯子然的什么弟弟,像一条狗一样,老往冯家跑。”
“是老冯头一个远房兄弟。这我知道,在冯家没少遇见他。这人不怎么样,见女人走不动道,肯定有生活问题,群众关系也不好。”冯万中说。
“只要把这个真正的国民党特务往外一揪,上挂下联,挂到冯子然就是包庇国民党大特务。和特务狼狈为奸,再加上假党员,那他还哪儿跑?还有,你看我这些材料都是新写的,他们不是叫我反戈一击么,叫我击我就击,击到谁谁倒霉吧,我写的全是冯子然如何反军灭灶,指挥争朝夕上楼搞武斗的。这些材料一交给人保组,冯子然假党员、假胡造就会又一次被提起,两头一夹攻,冯子然的寿录不就到了么?前次有冯英替他上告下告,若是这回冯英也进了小黑屋,他还找谁去?这大难不又降到咱左派书记头上了么!”岳克越说越高兴,越说越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黄牙支出多老长,刚一出声,立刻被冯万中用手捂住了嘴。
“你坑我呵?”冯万中训斥他。
“我太高兴了。”岳克好像看见冯子然也进了这小黑屋,“冯子然一倒,杨连忠再一走,你就是一把,我的事还愁么?”
“你别高兴得太早。你的想法虽然好,可事情常有意外。我还是上次那句话,尽最大努力帮你。老冯头的事你看着办,能配合的我肯定配合。至于冯英,要真是中统特务就够线了,我让医院上报揪他,对国民党特务不能心慈手软。”说完这些,冯万中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冲着岳克大声训斥道:“你这个人不要有侥幸心里,要彻底交待,争取从宽处理。”说完他迈步走出门去。
这天傍晚察黑的时候,林森换上劳动服,戴上顶柳条帽,从破碎站桥上,搭乘一台回山上采场的机车头,他要到山上看看。
他不愿意白天上山,他觉得白天上山总是晦气。头一次和杨连忠上山就碰上五号铲断大架子。第二次是和老伍头一块上去的,又赶上二号铲修转盘。第三次上山又遇到采场放炮把高压线砸断了,全山停产,真是没一天消停日子。他愿意夜班上山,吃完晚饭,喝足了茶,带上一包烟,从破碎站搭乘回山上的车头,坐在驾驶室里,一边和司机闲聊,一边观赏矿山的夜景,绕着山上各采场转一圈,到处是电铲轰鸣,穿孔机叩头,电机车飞驶,一片繁忙景象,很少遇见修这修那的丧气事,那心情多好!
现在,这150吨韶峰号推着十节自翻车,鸣着长笛离开破碎站,穿过山口,越过一处处大小运转室,小搬道房,在群山中穿行。夜风呼呼从车窗扑进来,铁路两侧的树影,山崖,还有架线的电柱,一闪一闪地向后倒去,迎面头上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好像在欢迎飞驰而来的列车。
随着列车隆隆向前飞奔,正前方一颗星星忽绿,忽黄,忽红,位置却始终在前方不变,偶尔在转弯处被前面的崖头挡住,一阵轧轧车轮驶过弯道,又在前方显现。这就是调车员的号志灯,不管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也不管是暴雨倾盆,还风雪弥漫,这盏灯光始终在前闪烁,指引着列车前进的方向。望着那风吹不灭、雨打不熄的闪光,林森不由得从内心里产生一种敬意。
“知道毛主席要接见咱冶金工人的代表么?”林森问。
“知道,车间动员了,今晚要放高产,向毛主席献礼。”司机刘波回答,这是个年轻人,生得浓眉大眼。
“有把握么?”
“没问题。”司机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号志灯,手中的闸把来回推动,信心满足。随着他手的来回推动,列车时快时慢地向前隆隆地飞奔。
“现在的速度是多少?”林森问。
“五十公里吧。”刘波眼睛也不看速度表,满有把握回答道。
“这车最快能达到多少?”
“八十。”
“那为啥不干到八十公里?”林森感到奇怪。
“那不行,咱这矿山线路最多允许四十。到了半固定线允许十五,等到采场掌子面移动线路时只允许五公里。”司机笑着解释。
“多拉快跑么,差啥?”林森奇怪的问。
“线路不好,跑快了容易掉道。”
“如果把线路弄好,能不能跑快?”
“那当然没问题了。”司机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边说边拉了一下电笛,前面车进入弯道,他随手拉了一下闸把,列车速度降下来了。
“明天我就找线路段,让他们把线路搞好,你们就能快跑了吧?”林森眼睛一亮,觉得发现了增产的办法。
“那得和咱段头说,速度是他们定的,超速行车要是让段头知道,非收拾咱不可。不瞒你说,现在咱就是超速驾驶呢,要按他们死规定,还能创高产哪,创个屁吧!”
前面的信号灯变成了黄色,司机又拉了一下长笛,列车速度更慢了,他眼睛盯着前面的信号,手里紧握着闸把,对林森说:“现在进掌子面了,这是移动线路,规定五公里,和人走一样,可哪个车也没做到。”
“是快还是慢呢?”
“当然是快了,你看现在咱车的速度少说也有十公里,再慢那还叫车呀?”
“那你们就这么干呗,不挺好么?”林森感到应该肯定司机这种积极性。
“这么干倒有理了,可没出事,一出事,掉道了,头头就赖我们速度快,让你说说,我现在这速度还算快呀?”
林森往窗外看了看,路旁边的旁弓杆,石块慢悠悠从眼前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就说:“不快,我看不快,要是再慢的话,连骑自行车的都撵不上了。”
“你要这么说,就坏了,明天我又得挨恪了?”
“为啥?”林森很奇怪。
“自行车速度是十五公里,头要求咱们不准超过五公里,你要是跟咱头说咱车跑移动线比自行车快,那我不挨克,哪跑?”司机笑着解释。
“原来如此,看来,这规定不合理,得改。”林森坚定的说,他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列车又来到了五号铲。
林森见今天五号铲可和上几次来时不一样,前面刚爆破下来矿石堆积如山,远远地见列车推进来,就象憋足了劲头的一头巨兽,轰隆一声铲杆子抬起,硕大的身躯带着呼呼的风响转向前面山一样的矿石堆,“嗷”地一声吼,巨大的铲斗就插进了矿石堆里,再随着一阵粗犷豪壮的长啸,满满一铲斗矿石已被挖起高高地举在空中,飞速地转向身旁的列车,接着就是哗啦一声,铲门打开。烟雾中,那还没有停稳的列车一阵颤栗,七八吨矿石一下子倾泄进最前面的那个斗车里。还没等烟雾散尽,那电铲又吼叫着转身回头去掏下一斗了。这时,车下面调车员赶忙亮起信号灯指挥机车对位。司机刘波推动闸把刚把车位对好,还没有停稳,那巨大的铁臂又吼叫着高举满满一斗伸过来了。一斗又一斗,一会儿,一节车就装得满满的,接着就是下一节车皮`````。
林森被眼前雄伟宏大的壮观,粗犷豪壮的轰鸣激动了,他心怀激荡,热血沸腾。那么高的山,那么坚硬的石头,在这些现代化的庞然大物面前都成了小菜一碟,而操纵这庞然大物的就是身边这些普通的工人,这些工人此时此刻那么专注,那么单纯,那么潇洒,那么一心一意,好像天地间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有这比山还高的矿石瀑布,挥动自如的铁臂,和那肚子里填满了矿石的列车长龙;他们的激情,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希望好像都在这里。真是伟大的工人阶级呀!他心里由衷地赞美着。
就在这时,上道掌子的崖头上,几柱手电光在晃动。从爆破塌落的矿石堆上,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下来四五个人。林森下了电机车头,到近前才看清,领头的是韩卫,李长年,后面跟着张德利,还有陈化留。陈化留现在在采矿指挥部管宣传。
见林森在这里,自然是李长年抢先过来打招呼了。“唉呀,林付团长,你上来的早哇,看来,今晚创高产,向毛主席献礼是没问题了,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有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了!”他是把林森只准别人叫付团长的事记住了。
“荷,你们都上来了,可今晚都来了,明儿白天还能坚持么?别明儿白天又是劈里啪啦,穿孔机立正,电铲稍息,机车趴窝呀。”林森担心地对韩卫说。
“没问题,明儿我坚持。老李头岁数大了,下半夜找地方让他迷糊迷糊。毛主席接见冶金工人代表, 这天大的喜事,一辈子都遇不上一回,让谁回家能干?你没看见那个光着膀子操铲的王师傅,白天干一天了,晚上还接着干,怎么劝也不走,眼泪都要下来了,非要向毛主席表一份忠心不可!还有不少人都是下白班不走,在调度室坐着,准备有活就上。”韩卫感情激动地向领导汇报。
“咱检修的也上现场巡回检点,有事及时处理。”小神仙张德利从别人身后闪出来,他当然也要在军代表面前露露脸,兴冲冲的对林森说:“林付团长,你看这五号铲转地多有劲,这是白天趁掌子面爆破时抢修的。修完了,王老坦来找我和电铲王师傅验收,我看了一遍后觉得还可以,就惩求王师傅的意见,你知道王师傅怎么说?王师傅指着司机室里的毛主席像说,反正毛主席要接见咱冶金代表了,你就对他老人家汇报吧,当着他老人家的面你若说合格了,我就验收。你猜王老坦怎么说?”
“他怎么说?”林森觉得这事挺新鲜。
“王老坦听了,打了个悖儿,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回去又把检修的找到一起,跟大家说,人家王师傅说了,只要咱们敢当着毛主席像汇报说行了,合格了,人家就验收了。咱们唬弄谁也不能唬弄他老人家!现在,我问你们,敢不敢当着毛主席说合格?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吱声。他看大家不吱声,就说,你们都不吱声,就是没问题,咱们现在就向毛主席汇报。他话音还没落,一旁的钳工班长急忙摆手说,别,别,先别!咱班有两项是将就上去的。你看看,我就说么,你们这拨玩意儿没把握。你们呢?王老坦又问电工班长,电工班长也不敢说行了,实话告诉他,他那也有几个件是就乎上的,用不了多久就得坏。王老坦当时就骂起来,什么他妈的将就,就乎?干脆就说唬弄得了!那怎么办哪?大家问。怎办,你们说怎办?别坐着了,干去呀,一群不争气的玩意儿!王老坦瞪园眼睛一声大吼,把这些人又撵回了五号铲,重修。这回这帮玩意儿可认真了,足足又忙乎了两小时,两个班长才泥头汗渍告诉王老坦,这回行了,上北京汇报都敢去!”
几个人被他一番活灵活现的学说逗得大笑。
“你看五号铲这回修完,运转的动静多好,悠悠的,又有劲,又透溜。”张德利指着呼呼旋转的电铲得意的说。
林森哪里能看出电铲修的好坏,却被张德利说的故事感动了,举着大拇指说;“还是工人对毛主席感情深哪!”
陈化留在旁,用总结的语气说:“对,这就叫带着对毛主席的感情,干忠字活,交忠字班,搞忠字验收。好经验哪!明儿咱得好好宣传宣传。”果不然,第二天,他就把这事写成了报导,在广播站、报纸上到处宣扬,成了经验到处推广,结果弄得好一阵子三班工人交班时不检查,检修工人检修完设备不验收,出了事故无法追查原因,那是后话了。
见林森和众人一起聊的热乎,机车头里的司机刘波把闸把交给了付司机跳下车和外号李大脑袋的电铲司机李华来到林森跟前问起这问起那来。蹲在一旁的调车员私心大见了,一边用信号灯指挥机车对位,一边也凑过来听。
“这回见毛主席有咱郑师傅么?”刘波问。
“有,还有杨主任。他们是代表矿山职工去见毛主席的。”林森从怀里掏出大前门,一人给了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一边接受陈化留点烟,一边回答。
“毛主席能在啥时候接见他们?”李大脑袋抽了一口林森的大前门,问。
林森抬头望望西南方的夜空,夜空中星光灿烂。他又低头看了看胳膊上的手表,说:“估计快了,毛主席接见什么人,常常是在午夜,现在是十一点半,快了。”
“也许杨书记和郑师傅这时正和毛主席握手呢。”韩卫望着深遂的夜空,想象着。
“能见到毛主席,老郑头这反没白造。”张德利声调里带着醋意。
“李付团长见过毛主席没?”刘波问。
“我!不是吹,见过多次。毛主席进北京检阅的就是咱们部队,以后又在北京执勤,重大节日多次见到毛主席上天安门。”林森回忆着,怀念着,描述着,声调自豪,幸福。“可惜没和他老人家握过手。”他又有点惋惜。
“不用握手,能见到就是最大的幸福。”韩卫羡慕地感叹。
“你年轻,好好干,肯定有机会。”林森鼓励他,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喜欢这个年轻人了。
“小韩行,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限,准有一天能见到。不像我,老了,这辈子肯定不行了。”听了半天没插话的李长年像是触动心事,长叹一声说道。
“这也不奇怪,能见到的有几个。咱们哪,看到毛主席像就算见到他本人了,只要心里有,行动跟他走,思想忠于他就行了。”张德利也感慨了。
李大脑袋突然问林森;“林付团长,你走南闯北,见过芒果啥样没有?”
林森笑了,“芒果是海外的稀罕物,我哪见过!非洲朋友能当礼物把它献给毛主席,那还不钟贵呵!”
“我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李长年说。
“毛主席自己舍不得吃,把它给了咱工人,这是把咱工人抬到天上去了,哪朝哪代有过这种事?毛主席心想着咱工人,咱工人就永远跟他走。”一个粗犷有力的嗓音说。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王师傅从电铲上下来,是另外一个司机抢过了他手中的闸把,让他休息一会。虽然已年过半百,他仍然身板硬朗,声如宏钟。
韩卫忙向林森介绍:“这就是王师傅,是咱电铲司机中的祖师爷了,小鬼子时就开电铲,这山上的电铲司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那你算他什么?”林森笑问。
“徒孙。”韩卫一点不含糊的回答使大家笑起来。
林森握着王师傅的手,热情地说:“老工人好,老工人对毛主席感情深。”
王师傅笑着说:“对老八路也没说的,老乡,老乡,当初进城时,你们是这样敲门,等到了矿上,就管咱叫工友工友,对吧?”
“完全对,王师傅今年多大岁数了?”
“五十八了。”
“那可要注意身子骨,听说你白天干了一天了,夜班还干,别累坏了!你可是咱老君山矿的老人参——宝贝呀。”林森道。
“没那么娇贵,你看这老矿长不也和我一样,白天跑了一天山,夜里还跟着干么?”王师傅指着李长年说:“这可是个好人,小鬼子时,咱们就在一起干过。不过那时,他钻洞子打眼放炮,后来当个挂牌先生,净受小鬼子的气。他可是矿山通呵,要说老人参,他可比我粗。”王师傅笑哈哈地对林森介绍说。
李长年听了,心里一热,想不到工人对自己评价这么衷恳。细细想来,自己本也是工人堆里爬出来的,只不过上几年来私塾,脑筋活一点、处事园滑一点,小鬼子时混上个先生,再怎么拼命干,也是受尽把头的气。参加革命了,是党和毛主席才把自己看成个人,一点一点地培养起来,当了矿长。如果没有党和毛主席,自己顶多还是个矿坑里挂牌的先生,想想自己对毛主席的感情,热爱中难免也有一些怨恨在其中。想到此,觉得在王师傅面前有所愧疚,不由得上前握紧了王师傅的手,连连说:“不行,不行,我还得向你学习,向工人阶级学习呀!”
就在这时,五号铲扬起脖子拉了一声长笛,紧接着电机头也跟着回了一声,原来一列车矿石已经装满了,调车员石辛大提着信号灯爬上最后一节车箱,司机刘波也上了车头。一声长鸣,满载矿石的列车像一条长龙,缓缓离开五号铲,沿着掌子面,顺着铁路,越来越快,绕过山头,向选厂开去。
林森没有回车头,而是和众人离开五号铲,向采矿调度室走去。
从高处往下面望去,一盘盘二十几米宽几百米长像南方一块块梯田一样的掌子面上,灯光闪耀,热闹非凡。一台台穿孔机立在各道掌子边崖头上像鸡啄米一样“咣当”,“咣当”的紧张的打眼;一台台电铲在各掌子里面像一头头雄狮一样嗷嗷叫着,晃着在装车,在清扫掌子面;一台台电机车拉着列车像一条条长龙一样满山穿梭。再往头上看,夜空无限,繁星点点,一轮弯月在几片白云中钻进钻出,好一幅沸腾的矿山夜景,老君山正用她真挚的情感,火红的血液,去报答伟大领袖对她儿女的的接见。
第二天一早就传来消息,毛主席接见了冶金代表,全矿又是一片欢腾。
与此同时,代表们也来电话告诉家里,会议还要延期,集中办学习班,研究学习解放军,搞政治建厂问题,家里的事情该办就办,不要等他们
是呀,这段时间,家里有好多事都放在那里,就等着杨连忠回来定,现在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只好挑着急的先讨论处理了,免得耽误事。
冯万中先挑几个后勤方面的讨论通过了。接着,又讨论生产上的几个问题,有伍金长在,自然也通过了。最后提出两个干部的安排问题,一个是选派马文林当工宣队长到知识分子成堆的医院结合为领导小组组长,这马文林是磨矿车间的一个工段长,老转业兵,也是老胡造队员。另一个是安排文革前老选厂四清办主任候成贵到人保组当付组长兼专案组组长,也通过了。
眼看着这些问题一个一个地解决了,委员们对冯万中主持工作越来越有信心了。终于有一天,他像是无意却有意的对林森说;“这两天,下面又报上来不少揪斗对象,我又给压下了。他们意见挺大,大也没办法,杨主任不在家怎么讨论?”
“杨主任不在家就不能讨论了?该讨论就讨论么。”林森把眼一瞪不高兴了,看得出来,他有些醋意。
“我想尽量等杨主任回来讨论,把握一些,省得咱们拿不准。”冯万中一边说,一边观察林森的表情。
“等啥,那不耽误事么?听说他们还得等一段才能回来,他一年不回来,咱还能等一年哪,他不在这段形势不也挺好么?你处理的那些事,我看挺有水平的,不等了,该办的就办。”林森一摆手说。
“要说这段形势挺好,主要是你舵掌的好,我处理的那些事不都是你支持的结果么?”冯万中像是开玩笑也是认真地说。
“都有成绩,都有成绩。”林森听了心里很舒服,也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
“那咱们就试着讨论一次,掀起对敌斗争新高潮?”冯万中试探着问。
“行,讨论一次。市里左一个文件、右一个文件的下,老吵吵要深挖,下边也老呶呶说咱们右,不敢干,这回就讨论一次。”林森有些踌躇满志了。
“是听车间汇报,还是听人保汇报?”冯万中又问。
“当然是车间,人保组现在忙虎揪出来那几个还忙虎不过来呢,哪有精力挖新的?主要听车间的。”林森这样回答也有他的道理,他认为不管怎么样,车间领导小组是一级权力机构,能把关,报上来的东西,万一错了,那是错在车间,能替自己挡一下灾;而人保组是革委会的部门,万一错了,找谁挡灾去,岂不是错在革委会,要由自己直接负责?所以他强调必须经车间上报才能讨论。不过他没有忘记杨连忠临走时的嘱咐,要求车间报上来的材料必须先经过人保组刘大然审核把关。
见军代表林森点头了,冯万中立即通知各车间领导小组往上报。然而,各车间往上报的揪斗对象在人保组审核时,都让刘大然打回去了,不是这个不够,就是那个证据不足,其中包括医院上报的大特务冯英。弄得各车间头头意见一大堆,纷纷反映刘大然还是老公检法那一套,太右,审材料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
意见反映到林森耳朵里,他让冯万中了解一下。冯万中领着负责人保的军代表胡中祥和人保组付组长候成贵到下面一一了解上报材料被打回去的原因。问到医院时,工宣队长马文林怨气冲天的说:“刘大然也说不出啥来,就说我外调回来的材料连格式都不对,错字还不少。还说,你医院要是能挖出一个隐藏很深的特务,那又是一件轰动全矿的大事,要慎重,等人保组腾出手来,我们共同复查认定后再交革委会讨论。其实,我看他是要过过手,抢这个功。”
“恐怕不单是抢功吧?”在一旁的候成贵眨眨疤瘌眼说。
“那是什么?”军代表胡中祥奇怪的问。
“冯英是胡造,刘大然也是胡造,都是一派的``````”候成贵欲言又止。
“派性迷住了双眼!他还是老公检法,现在正砸烂公检法,这样派性十足的老分检法还留在人保部门根本就不合适。”胡中祥对冯万中说,他早对刘大然把持人保组大权独断专行有看法了。
听了二人的话,冯万中赞同的点点头,想了想,对胡中祥说:“派性不派性的不说,就老公检法这一条,他继续呆在人保是有点和上头精神不符,这事你得和林付团长说。”他又对马文林说:“至于冯英问题,我看咱们回去向李付团长汇报一下,看能不能在医院和人保组意见有分岐的情况下,端到革委会裁决。你们把材料再弄细一点,准备好,听到通知就来汇报。”
马文林听了高兴的说:“这么做就对了,干么非得通过刘大然,他也不是神仙,是他听革委会的,还革委会听他的!”
“其他车间也可以这么办。”胡中祥也感到这个意见好,本来么,部门和下面发生分岐就应上面来调解裁决么。
没过几天的一个晚上,革委会开会讨论对敌斗争问题,各车间领导小组作了汇报,因为冯万中通知刘大然到市里参加学习,新上任的人保组付组长候成贵代表人保组参加了会议。会议决定掀起对敌斗争的新高潮。
刘大然从市里学习半个月回来时,正赶上矿里召开掀起对敌斗争新高潮大会,这次会是候成贵一手准备的,他插不上手,所以开会时,他就坐在了台下。
还是曲庆主持会,连狗特务冯英在内,又揪出了六个牛鬼蛇神,在台上一字排开弯腰九十度站着。冯英蓬头垢面,胸前大牌子上写着“中统狗特务冯英”,冯英二字划个大叉。医院工宣队长马文林上台揭发批判,除了揭发冯英四六年参加了中统特务外,还有派性膨胀,拉帮结伙对抗工宣队领导,破坏医院斗批改``````。这些刘大然听了都没在意,当他听到说冯英“上串下跳,替有严重问题的假党员翻案”时,他不由心里一动。虽然没有点名,但谁听了都知道,这指的是冯子然。他不由眉头一皱,批特务你就批特务,怎么又把矛头指向了冯子然?
揭发批判后,冯万中代表革委会讲话。提到冯英时,他说:“这个人很鬼,很坏,隐藏很深。他的历史问题本来早有人揭发,但是由于他会溜须拍马,靠上了旧党委的某个人,这事就被压下了。果然,当群众揭发旧党委那个人的假党员问题时,他就上串下跳,替那个人鸣冤叫屈。他表面上是替那个人喊冤,实际上是为了保自己。他们是互相包庇,互相利用。已经查明,冯英是个货真价实的中统特务,把他揪出来,进一步证明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
听到这里,刘大然大吃一惊,这不是明摆着把冯子然扔了出来,明显和杨连忠临开会前交待的精神背道而驰了。他心情沉重起来,表情开始凝重,会场上一遍又一遍的口号声,他都没听见,大家举拳头他也不跟着举,只是一支又一支地抽烟,抽得他座前座后团团烟雾。
就在这时,俱乐部门口有人小声喊他。他起身来到俱乐部门口,却是韩卫站在那里。韩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俱乐部外一棵杨树下,见周围没人注意,争切地问:“前天我和你说的冯英的事,你办没办?怎么今天还是揪上台了?”
前天上午韩卫特意跑到学习班找他,说医院揪冯英是大特务的事有岔头,让他立即回矿过问一下,他也真当回事了,因为他上次就对医院报来的冯英的材料持怀疑态度,给打回去了。当天下午他就请假回矿人保组找候成贵调冯英的材料。他以为候成贵肯定不愿意,谁知,候成贵眨眨疤瘌眼笑了,什么也没说,就让人把冯英的材料给他看。然而看了这次医院报来的材料却使刘大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办了,从材料上看,冯英是特务铁板钉钉了。”他毫无疑意的对韩卫说。
“真的呀,你仔细看了?”韩卫还是不信实。
“那我还骗你!”刘大然说。
就在这时,俱乐部大门开了,冯英一干牛鬼蛇神被推推搡搡地往一辆汽车上拥,准备游街示众。挂着狗特务牌子的冯英蓬头姤面,一眼就看见了刘大然和韩卫,那意思要过来却被看押的民兵一把推了过去,然而,就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韩卫和刘大然都看到了那目光中凄楚的求助,直到他被推上了车,还在努力回头向这边张望,目光充满了期望。
韩卫最早认识冯英,是当年在山上当工人时。
那时,矿医院应采矿车间要求在山上设一个卫生站,往上派人时,那些穿白大褂的都往后缩,谁愿意爬大山呢?更何况山上什么条件都没有,就是一付听诊器,一个血压计,大病看不了,小病也难诊断,一个人既要当医生又当护士,还要发药,说到家就是个卫生员,要是在山上呆个一年半载的,还不把医术都荒废了?所以几次动员无人报名。正当院长发愁时,从部队转业的军医冯英却主动提出愿意去,院长当然喜出望外,又是表扬又是欢送的,当时说好半年一轮换。他在山上还真解决问题,现场出现过几次碰胳膊碰腿,都是他到现场及时抢救幸免于难,被抢救的人当然感谢他,就是基层工段长也无不举大拇指夸奖,再加上他在山上,工人谁有个小病小灾的找他,他都拿他那个听诊器认真地听,用那个血压计认真的量,伤风感冒时要药他就从他那个小药箱往外掏,常了,家里人有个小病小灾的缺药也以自己的名义找他,他心知肚明笑嘻嘻地也给,所以很多现场工人都说他好,亲切地管他叫阔大夫。
可在山上受欢迎,并不等于在医院受欢迎。院长把冯英送上了山,就像忘了院里还有这么个人似的,再不提不念。其实院长倒不是忘了山上卫生站,这是他的一个重要业绩么,每次向领导汇报总要宣扬一翻的,而是忘了轮换这码事,这也难怪他,再派人实在太难么!所以冯英在山上一呆就是二年。倒是矿长冯子然听说了冯英的事绩,几次表扬他不怕山上艰苦,送医送药到一线,还要把冯英提起来当付院长。可领导越表扬,冯英在医院却越臭,每当要提他时总有人写密告信,总不外乎那几条:说他医术差,为了做面子活才上山的;仰壳撒尿往上浇,专往领导家里跑;净拿公家药送人情,干部要他给好的,工人要他给差的;借检查病人之机摸女人乳房;最后一条就是说他利用医术腐蚀干部,不知他用啥偏方能让男的玩意儿硬`````等等。
虽然官提不上,人却让他交了不少。山上的现场工人常找他要药,他是有求必应自不必说,不少干部也和他关系不错,特别是市里那些扔了小脚糟糠娶了漂亮少妻的大干部更经常偷偷地找他,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远房哥哥矿长冯子然。据说陈化留也多次找过他,可他的偏方对大滑溜不好使,试了多次也不行。就连客来顺的女经理高兰也常来找他。认识的人多,办起事来自然方便的多,所以求他的人就更多了,再加上他爱打扮,梳个大分头老是油光光的,皮鞋擦得锃亮,时间常了就给人一个油头滑脑,关系复印象。
韩卫年轻身体好,不怎么吃药,所以和冯英虽然认识,却没有深交。虽然感到一个大夫能长年坚持上山给工人服务不容易,但对他的油头滑脑也是反感,直到文革中冯英也造反参加了红造,对文化大革命有共同语言,人不亲,观点还亲,才有了交往,不过也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而已。
当医院有人传要揪大特务冯英时,冯英根本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历史清白,在部队当军医,再怎么造谣,也不至于生出个大特务来。可后来风声越来越紧,直到工宣队让他下山交待问题了,他才感到事情不妙,想找他那些有权的朋友帮忙申诉,他那些有权的朋友这时却都像躲瘟疫一样的躲他,正在举目无助的时候,正好遇见在山上跑现场的韩卫,病急乱投医,一把将他拉过来,就在采场边站着向他述说了自己冤屈,求韩卫帮忙想办法救他。
韩卫站在那里一边听他申诉,一边想:这阔大夫是有毛病,原则性差点,可从来没听说他是特务呀,他是当兵的出身,哪来的条件当特务?怕是得罪了什么人,弄出这件事整他,既然朋友一场,关键时刻,当然应该帮忙。他也怕冯英真的当过特务,自己站错立场,就诚恳地问冯英,“你这人是有毛病,平常净挑有用的交,整天梳个大摩丽头往女人堆里钻,不过你要不是特务,决不该揪你,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当没当过特务?”
冯英起誓发怨地说:“你哥哥我从小跟八路走,一直在部队,怎么能跟特务扯上?”
见冯英态度认真,说的诚恳,又听说往日那些朋友都不敢上前,韩卫的侠义心肠来了,当即对冯英说:“那好,我现在就去找刘大然,让他替你说话。”
韩卫急急忙忙下山来到人保组,听说刘大然在市里学习,就又追到市里学习班。现在听大然说冯英确实是特务,他茫茫然了,难道冯英真是披着人皮的狼,连自己也欺骗么?可刚才那一眼又确实满含着冤愤哪,那悲愤的目光不像是装出来的呀,他脑子里乱了。
刘大然见他半晌不说话,知道他心里想不通,就说:“别瞎核计了,晌午了,我请你吃面条。”说着拉着他就向对面“客来顺”走去。
第十七章,摩云老松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像大松树冬夏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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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人必须随时准备坚持真理,因为任何真理都是符合人民利益的
``````
进了客来顺,却撞见小神仙张德利正坐在靠窗户那张桌子,一壶酒,一盘绿豆芽,独酌独饮。这阵子张德利经常来这里喝酒,和外号一笸箩的客来顺女经理现在叫主任打得火热。见刘大然、韩卫进来,忙嚷道:“来,刘保皇,韩卫,一块来两盅。”说着,叫客来顺的女主任再上一壶酒,又叫了一个熘白菜。
刘大然见他两眼通红,说话舌头发团,训他道:“小神仙,你少喝点,回家弟妹不骂你?也别叫菜,咱俩就吃面条。”
小神仙听了也不客气,挟了一口新上的溜白菜,又倒进嘴里一盅酒,咕噜一声下肚,指着大然:“你俩来正——好,咱哥们造反一回,有——啥意思?眼瞅着阔大夫让人家揪——出来了,一点踅——没有,下回还说不上轮到——谁呢,弄不好就是你——刘保皇和小神仙我了,韩卫-——你这个走资派的狗崽子也好不了——哪去!”
小神仙的醉话召引得前后桌吃饭的人频频顾盼。
刘大然也不理他,坐下来,要了两碗面,和韩卫低下头吃着。
小神仙见他俩半天没动他的酒,就又把酒壶端过来往自己的酒盅里倒,“你们不喝,我喝,别糟蹋。”
刘大然一把抓过酒壶:“谁说不喝了,来,韩卫,咱俩一人一半。”说着把壶里的酒分倒进两个碗里,一扬脖把自己面前的喝了。
韩卫见小神仙在旁瞅着馋,便说:“我不喝,张师傅代劳吧。”
小神仙正等着这句话呢,忙端过来说:“那我就——代劳,代劳。”说着一扬脖子倒进肚子里。
“你怕我抢呵?”刘大然笑话他。
张德利听了,说:“抢,倒——不怕,怕你忘-——了,扔在这里可——惜了了。三天前,阔大夫还请——请我在这喝酒呢,今天就被揪出来了,他再想喝,哪儿——喝去,喝尿吧,趁——现在咱哥们还没事,能喝就多——喝点吧。一旦有——事,想喝就——喝不着了。”
“看来,你和狗特务划不清介线哪!”刘大然笑着讽刺他一句。
“狗屁——特务!我——还不知道他?”说到这时,小神仙好像酒有点醒,其实他本来就没醉,他是故意装出那个样子,借酒发他的牢骚。
“咱俩一个堡子的,别看他老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他从小穷得叮当响,十冬腊月穿开裆裤,要饭时遇到八路,扔下棍子,往要饭筐里搁两手榴弹就跟着走了,那点看病的能耐还是在部队混的,啥时候当过特务?坏就坏在那张没把门的破嘴上,看事不公喝点酒就骂,不知把哪个头头得罪了,现在人家收拾他呢?都说他专挑有用的交,其实我知道,不是他找那些大干部,是那些大干部找他,他在部队当卫生员时从一个俘虏的国民党军医那里得了一个偏方,专冶老二不硬,那些大干部老婆年轻干事不行就找他,不知底细的都以为他专交大干部,其实小干部也找他,大滑溜就找过他。”张德利借着酒劲,大放厥词,满嘴酒气喷人。
“那就怪了,我看过他的材料,他当特务的时间、地点、介绍人都清清楚楚,还监视过咱们地下党的活动。”刘大然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小神仙说。
“那都是瞎编,说不上把谁的事安到他头了呢!”说破了天,张德利就是不相信冯英是特务。
不过他的话倒提醒了韩卫。“天下这么大,重名重姓多得是,我看问题还真兴出在这上。”他也认为冯英不会骗自己,特别是刚才冯英那一瞬满怀冤愤和期待的目光。“大然,你是搞案子的行家 ,得想个办法复查一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说老实话,冯英这人有毛病,啥人都来乎,没原则性,还爱和长头发扯,可不管怎么样,和咱们一个战壕呆一回,咱心思要尽到。经过复查要真是特务,那没办法,就得让人家揪,证据确凿他也心服口服;要是假的,那咱们就得还他一个清白。眼看自己弟兄有难不救,还算什么一个战壕的战友,连一撇一捺都不够。再说,这也关系到红色政权的威信么。”韩卫极富感情地据理劝说刘大然。
“这事风险大,如果让医院再调查,讲不出理由来不说,即使去了,也是再溜一遍西瓜皮,没意思。”大然说。
“那你人保去么。”小神仙一拱嘴说。
“你以为人保组是我家开的呀?首先军代表胡中祥这关就不好过。候成贵是老四清办的,老胡就迷信他,要对他审的材料复查,老胡肯定认为没必要,更何况这材料来自医院,已经过两个反复了。再说人保就那么六七个人,整天忙的脚打后脑勺,哪还能抽出人来?”
“照你说就没踅了,阔大夫就冤到底了?”小神仙瞪着两只红红的小眼睛,没好气地翻愣着刘大然。
“办法有两个。”大然伸出两个手指头。
“你说,你说,别卖关子。”小神仙听说有办法,小红眼放光。
“一是让冯英这小子暂时遭点罪,反正这小子毛病不少,谁有用交谁,整天往长头发身上使劲,这回让他吃点苦,接受点教训也好,等杨书记他们回来再纠正。因为我看这里可能还有别的玄机,如果是假的,到时候可能一块解决了。”
“你这一条等于撒手不管,就算杨连忠回来能主持正义,那也得有凭有据才能翻案,现在咱们两手空空,人家可是主证旁证一大堆,杨书记凭什么信咱们的?”韩卫连连摇头。
小神仙却听出一点门道,眯缝着小眼睛问,“你说别的玄机指什么?”
刘大然左右看看,见屋里吃饭的客人这时大都走光了,只剩下东南角还有两个外地车老板在喝小酒,就转过头来对两人说:“冯英这事我有几个奇怪,你俩帮我分析分析。”
“哪几个?”韩卫忙问。
“一是卷进去的人太多,下面的,上面的,拍手称快的,鸣冤叫屈的,不但南头的,就连北头死螳螂也拼命跟着喊口号,叫好。刚才在厕所里遇见艾正仁,见了我也举大姆指说,揪得好,看来革委会真没派性,胡造有坏人也一样揪,配服,配服!”
“这有啥奇怪的,把臭名远扬的阔大夫冯胡造揪出来,不正应了他们说的——胡造没好人么?”张德利说。
“你只说对一半,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个奇怪,该出面说话的不说。”
“你指的是谁?”韩卫问。
“南头那些老胡造哇。”
“那些人都怕吃瓜落,被人说派性作怪。”韩卫说。
“别人怕,冯万中怕什么?你们不知道,他和冯英是本家弟兄,关系比你们铁,阔大夫的酒,冯万中比你们喝的多,阔大夫的药,冯万中老婆也没少吃,凭冯万中和林森的关系,和疤瘌眼候成贵的关系,和哪个说句话,给冯英复查都没问题。看来他没说,不但没说,反而支持揪冯英。你看他在谁的批判会上发过言?可在今天的会上带头批判冯英,这不奇怪么?还有,不知你俩注意没有,凡是揭批冯英的发言都要点到一个人。”
“谁?这个我真没注意。”韩卫惊奇的问。
“谁,冯子然呗。”小神仙顺嘴说出,忽然他恍然大悟似的反问刘大然:“你说他们揪冯英不是目的,目的是冯子然?”
“那你看呢?”刘大然反问。
“有道理,阔大夫和冯子然好,这把阔大夫是特务了,他冯子然往哪跑?起码是包庇大特务,进革委会是甭想了。怪不得爱整人这小子都高兴,他也瞧不起冯子然。”张德利摇头晃脑地显摆自己的聪明。
“还有谁高兴?”刘大然又深一步问。
“当然还有蒋介石岳克,他和冯子然死对头,这回出气了。”张德利勿用置疑地回答。
“对,但最高兴的应是冯万中,他是最大受益者。因为冯子然进不了革委会,他就是杨书记走后的革委会主任。你们听说了么,杨书记回来就要调走,冯子然进革委会当主任。”
“得,照你这么说,这阔大夫成人家垫脚石了!是特务要揪,不是特务也要揪。”小神仙一拍大腿。
“表面看是这样,当然实情如何还得看一看。”刘大然说。“要不,我怎么说不要着急呢,着急你们也解决不了问题,只有等北京的人回来,他们有权,也知道内情 ,是真是假就清楚了。”
“你说的有道理,那第二条呢?”韩卫问。
“第二条那就是哥们够意思了,你们要感到冯英冤,就自己搞外调。不过这属于非组织活动,风险很大,会把那些想坏冯英的人都得罪了,弄不好就是替反革命翻案。搞外调也很困难,起码介绍信就开不出来。”
“坚持真理就难免得罪人,我不怕。至于翻案,我看也没那么严重。经查实冯英要真是特务,那我先找领导认错,上台现身说法,和大家一起批冯英,然后,任凭革委会处理,谁让咱眼瞎没把冯英看透呢。再说,能处理到哪去?顶多是立场错了,干了坏人想干而干不了的事——够不上敌我!如果他冤枉,那就向革委会汇报,坚决把案子翻过来,不能冤枉好人!何况还牵涉老干部冯子然。我虽然和老冯头不熟,但听冯英说这老头和我老父亲一样,一心一意跟着毛主席走,竞竞业业的抓了半辈子生产,不但没捞着好还老挨整,不少群众瞅着都抱不平,要是这回因为冯英的事耽误他结合,那不毁了他下半辈子。我父亲就是因为他们厂里闹派性,迟迟不结合``````,所以,这事我非管不可!”想起自己父亲的境遇,韩卫激动起来:“你呢,张师傅?”他希望小神仙帮他,但他知道小神仙奸滑,不牵涉个人利益不出头。
谁知小神仙这回却毫不犹豫:“去他妈的,爱咋咋的,我也豁出去了,谁让阔大夫和咱胡造一场呢,他若真是特务,算咱倒霉,还下去当工人,有啥了不起的!”
“你两人去倒正合适,外调必须是两人。”刘大然点头说。
“你也不能闲着,给弄张介绍信,没那张纸人家不接待。”张德利翻着小眼睛说:“来回路费你还得签字报销。”
刘大然笑了:“就你明白!要能开介绍信我就派人去了,还用你俩偷偷摸摸的?签字报销就更难了,你是想让我个人给你掏腰包吧?”
“亏你当个人保组长,一点招没有!那么办,明天我就到你那去,就说运检车间要揪个人,找你们人保外调,你就说人保抽不出人,给开两张介绍信,让运检自己去,路费回来你给签字报销不就完了 。”
“不愧是小神仙,歪点子有的是。”刘大然笑了,“那你怎么叫韩卫一块去?”
“那更好办,我和运检麻书记就说是你人保叫我出趟差,他这个人决不敢问上哪去,肯定答应。我再找马掌老头,就说运检叫我去外调,缺个伴,向他借韩卫走一趟。韩卫你再跟他说,成天跑山挨累,要借机会出门轻松一下,马掌老头能不答应?回来的时候,也别管冯英是不是特务,你先把销给报了,报完销再汇报特务的事。就是特务,销报完,钱到手,爱咋咋的去吧。”
韩卫听了,连说“妙计,妙计。”
刘大然却笑了,说:“那追查起来,责任全是我的了!”
“瞧你个脓包样,没怎的拉稀屎了,这点责任都不敢担。你就推说不知道,都是下面乱弄不就完了?我知道你对阔大夫印象不好,但看咱俩面,这个忙也得帮呵!”张德利一边贬斥,一边逼大然帮忙。
刘大然当然不是推,更不是怕,他想的是怎样更稳妥,既把事办了,又不让两人出麻烦。见张德利说到这,也就顺水推舟,假意长叹一声,“也罢,去一趟也好,省得冯英怀疑我整他。但你俩出去要注意政策,不能引供、诱供,更不能逼供。另外,好汉做事好汉当,什么时候也别把我扯出来,我们办案有纪律,私自查案是违法的。”
“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啥时候也不能抖擞你。”张德利满口答应,回过身小声对韩卫说:“出了事就说他让干的。”
“你嘀咕什么?”刘大然问。
“没嘀咕什么,没嘀咕什么,我对他说出事就说不是刘保皇让干的,是咱俩心出产干的。”张德利调侃说。
“我就知道你小神仙没好点子,其实,真出了事,我能瞅着么,你们尽可以推到我身上,我不怕。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愿看到咱新生的红色政权办错事,出问题。”刘大然语重心长。
“行了,别唱高调了,咱们走人吧,这屋里都空了。”张德利说。
可不是么,饭店里早没人了,一笸箩已领着几个店员在里屋吃上了饭。
“走之前,你俩到我那时别忘了,瞅没人时,我把他们调的冯英的材料给你们看一遍,好心中有数。”大然嘱咐。
“干脆抄一分给我们得了。”韩卫说。
“那不行,你们只能用脑袋记。”刘大然说。
沙岗镇,解放战争年代曾是国共两军拉锯的地方,公社革委会就在镇中心十字路口处。
韩卫和张德利下火车,又坐了半天汽车,来到这里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午饭还没吃,早已是饥肠辘辘。好在车站对面就是公社招待所,二人进去先到登记处窗口登记。
接待室里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白大褂子的男服务员看了介绍信,知道是大单位来的,翻了翻住宿登记簿,就找了个二人间,问:“贵点,行不行?”
还没等韩卫说话,张德利接过来说:“行,不怕贵。”
韩卫捅了他一下,小声说:“按规定咱俩只能住四人普通间,二人间超标报销不了。”张德利却胸有成竹的说:“头一宿,住啥都能报。”
“那明天走不了怎么办?”
“走不了再说。”
服务员登完记,从窗口把钥匙扔了出来,二人拿了,找到房间开门进去。
虽然从外面看是石头砌的平房,进屋后倒也觉得干净,清爽。四壁洁白,左右两张木板床,床单和被褥都是新换的,窗台前一张三屉桌,桌上放着竹皮暖壶,四个上沿一道兰圈的白瓷茶杯,还有一个烟灰缸,也是白瓷的。靠墙还有两把椅子和一个脸盆架,架上放着一个掉了几处皮的白瑭瓷洗脸盆。当然,门框上面挂着毛主席像,左右有两条语录。
“这就是高间呀,也不怎么的呀!”小神仙进屋就往床上一躺。
“这就不错了,你没看见那四人间,埋里埋汰一股味。”韩卫满意的拍拍柔软干净的被子说。
二人正要商量出去吃晚饭,却见那个白大褂服务员敲门进来,“二位领导是在招待所用饭,还是出去?要是在这里用饭,我好叫人安排小灶。”
还没等韩卫说话,张德利忙接过来问:“小灶!小灶都吃啥?多钱?”
“二位领导可能不知道咱这里的规定。咱们招待所一般只管住,不管吃。除了领导或者重要客人来,食堂现开小灶。厨师平常没事下队干活,来人现去找。我姓张,在这儿打更,烧水,也代管这事。有领导要在这儿用饭,我就去找大师傅开伙。钱不多,每人每顿两角钱,要吃好的,自己到外面买,大师傅也给做。我看你们二位住的是高间,准是领导了,特来问问,要不要开小灶?”
“那就不麻烦大爷了,我们出去随便吃点算了。”韩卫说。
“别,出去也是吃,在这也是吃,就在这吃。老头,我问你,有酒没?”小神仙急忙拦住韩卫话头。
“好酒没有,咱公社自己烧的有,就是劲大,招待客人不要钱,随便喝,别醉死人就行。”老服务员慢条斯里实实在在的回答。
“那就求你了,咱们出钱你给买个小鸡去,有鱼买条鱼也行,咱们就在这吃了。”小神仙说着就要掏钱。
“鸡有,鱼也有,都在宿费里了,不用再添钱,反正都是公社自己养的,叫人抓去就行了。”
小神仙一听大喜,忙拿出五角钱来对老服务员说:“不用找了,你就赶快找人做吧。”
老头瞅瞅他,提醒说;“还有粮票呢?每人四两。”
“你看我,把粮票给忘了。”张德利又掏出八两粮票。
老服务员接了粮钱票后,把手伸进怀里掏啊掏了半天,掏出一张变了颜色,皱巴得要碎了的一角钱,递给张德利说:“找你一角钱。”说完就出了房间。
老张头出去后,韩卫担心地对张德利说:“人家把咱当领导了,这不好吧?”
张德利却不在乎:“管他呢,是他主动待咱们,也不是咱主动骗他们。吃饭咱花钱了,怕什么?吃完喝完,睡一宿好觉,明儿一早鞋底抹油,咱溜了,找谁去?”说完,一头扎在被上闭目养神,不一会竞打出鼾声。
傍六点钟,老张头敲门找二人到食堂吃饭。
张德利和韩卫跟着他从房间出来,经过走廊,从后门出去,是一个院套。两边都是菜地,种着豆角,茄子,西红柿。顺着中间一条小径,穿过葫芦架、窝瓜架搭成的小长廊,来到门口有两棵挂满梨蛋子的梨树的小食堂。
推门进去,饭厅不大,放着两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园桌,每个园桌八张椅子,一张桌子上已摆好了四样菜肴:一个大盘子躺着一条红烧鲤鱼,一个瓦盆装着粉条子炖豆角、土豆,还有一个瓦盆是鸡肉炖蘑菇,再一个是小笸箩,里面是洗净的水灵灵绿英英的黄瓜、大茄子、青椒,还有一把小葱,旁边一碗黄澄澄香喷喷的农家老酱。一个老式铅酒壶,两个小酒盅,两双竹筷子。
一个看起来比老张头年轻的厨师,穿着白大褂正在灶房里忙来忙去。
老张头把二人让到桌子旁坐下,又指着北墙根一堆老窝瓜旁边的一个带盖大缸说:“那里是酒,壶里不够,二位自己打去,你们吃着,有事找冯师傅,我还得看门烧水去。”说着急急忙忙出去了。
本来,吃完早饭到现在还米粒未进呢,再看到这些香味诱人的菜肴,别说小神仙,就是韩卫也是心花怒放,还说啥,应上那句话了——饿虎扑食。二人也忘了客气了,各自先倒满一盅酒,送到嘴巴,轻轻哞了一口,顿感入口甘冽,淳香扑鼻,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的,还有这样的好酒!一扬脖子,咕噜一声,满满一盅就倒进了肚子里,登时,一股暖流直入丹田,接着,又从丹田里反射出一股甜丝丝的清爽上冲心肺,那个舒服劲就别提了!二个人提起竹筷子,不约而同的伸进鱼盘子。韩卫挟了一块鱼后背,放进嘴里品尝着味道。小神仙的筷子却从中间插进去,一下子把白色的鱼肚子掏去一大半,边嚼边夸:“这鱼做的味正。”韩卫也觉得这鱼做的不简单,鲜嫩可口。两人又各自挟了一块鸡肉蘑菇 更觉肉烂菇软,咸淡适中,醇香逼人。
二人狼吞虎燕一阵子,吃得高兴。韩卫忽然想起厨师来,站起身来冲着灶房喊:“大师傅,你辛苦了,别忙虎了,来,一块喝两盅。”
小神仙也站起身走到后屋,死拉硬拽把大师傅拉出来,一定要他坐下来喝酒。
大师傅推辞不过,便说:“谢谢,我喝一盅。”韩卫忙给他倒了一盅。大师傅一饮而尽,韩卫又把筷子递给他,“来,吃口菜。”
大师傅挟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谦虚的说:“菜做的不好,二位领导多多原谅。”韩卫忙说:“做得好,好极了,长这么大还头一次吃到味道这么好的鱼和鸡。”
大师傅听见夸奖,有点得意,道:“这鱼主要是鲜。刚从养鱼池里捞的,鸡也是才从老李头家抓来的小公鸡,味道好。其实最值得称道的还是这酒!咱这儿水好,甜,再加上这酒全是粮食做的,喝起来自然是甘甜不上头。”看来厨师最喜欢的是这酒,大概他平常也轻易喝不到。
“你的鱼炖得好,堪称美味。”韩卫带着酒兴说:“鸡炖得也又香又烂乎。”
“工夫短,要是允空,我给你们做个香酥鸡那才叫绝呢!”二盅酒下肚后,大师傅说话已没了拘束。
“你的手艺不错呀,不像黑脖刀,经过师吧?”张德利问。
“不是吹,咱当年是给国民党师长做饭的,不经师能行么?”大师傅眼睛放出得意的光采,显然是在炫耀自己。
“国民党的官肯定难伺候,弄不好非打即骂了?”韩卫同情的问。
“你说错了,那师长对我可好了,从来都是冯师傅长冯师傅短的,工钱给的也多,可惜我对不住人家!”说到这,冯厨师像欠了人家的债没还,脸上露出愧疚,打了一声唉声。
“你怎么对不住他了?”韩卫奇怪的问。
“不瞒你俩,我那会儿是特务,给他当厨师是假,监视他是真,他一举一动我都得向上密报。由于我告密,他全师起义没成,一个人投八路去了。”
“你那时候受谁领导?”韩卫兴趣好奇的问。
“就是刚才那个打更的。你别看他穿白大褂,可里面戴白胳膊捂呢,他当年是沙岗镇中统情报站站长,直接管我。”冯厨师说。
“他是四类份子?”韩卫吓了一跳。
“我也是呵,不过没给我戴白胳膊捂,我这个特务小。”
“你们是自己坦白的,还是让人挖出来的?”张德利笑嘻嘻的问。
“坦白的,刚解放就坦白了。不坦白也不行,敌伪档案里都记着呢,咱俩这事在这儿都是明的,大小孩芽都知道。因为咱俩也没做啥坏事,所以文革来了,也就是斗那么一两回,完事该干啥还干啥,他照样打他的更。我会做饭,公社来啥人就找我做饭,平常下地干活。”
“你菜做得真不错,咱矿食堂的厨师也没你做的好。”韩卫听了,觉得没什么话再说了,就又夸了他一句。
“不瞒二位,周围十里八村的,谁家娶媳妇、办事情都找我冯英冯厨子,多大的席面从来没砸过。”这冯厨子又喝了一盅酒,话匣子打开收不住了。
“你说你叫啥?”张德利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冯英呵,三里五村哪个不知道我小特务冯英菜做的好哇?”冯厨子自吹自擂,好像很奇怪小神仙竟不知他的大名。
韩卫也听出了门道,急忙和张德利使了一个眼色,紧接着追问了冯厨子一句:“那前屋你的那个上司叫什么?”
“他叫李欠奎,当时我就贪图他每月给我一百金元卷了,解放后还都成了废纸糊墙了。”看得出来,冯厨子现在还后悔呢。
韩卫和张德利听到这里,不由得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前就是他俩要找的特务冯英,和医院的冯英同名同姓。因为人保材料上写的冯英的上司就叫李欠奎,是沙岗镇中统情报站站长,这些全都和眼前的冯厨子对上了,二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冯厨子坐在那里,还以为二人才弄明白他的话。
“冯师傅,你们这儿有没有和你同名同姓的?”张德利又问了一句。
“那可没听说,这得问公社。”冯厨子有点奇怪张德利提的这个问题。
韩卫见冯厨子生疑,忙岔过去说;“来喝酒,喝酒,今儿在这里遇见冯师傅是个缘分,给咱做了这么好的菜,又有好酒,冯师傅你干脆和咱们一块吃得了,咱三个来个一醉方休。”
“那可不行,领导有规定,客人敬酒,只能喝三盅,吃几口菜,但不能和客人一块吃。客人吃完,咱们才能吃,菜么——”冯厨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每样我都留了点。”
“唉呀,何必呢,咱就俩人,不多你一个,酒桌上不分大小,咱仨一唠又投缘,干脆把你的后手也端上来,让咱尝尝,比不比给咱俩上的更好!”张德利借着酒劲,又来生拉硬拽了。
这冯英也是个好吃好喝爱凑热闹的人,假装推辞了一下,也就不客气,到后屋又端出一盘鸡,一盘鱼。原来他把一只鸡切成了两半,两条鱼给自己留了一条。韩卫见了,把这两盘又给他端了回去,说:“冯师傅别见外,这些菜咱三个吃不了的吃,这两盘拿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冯英推辞了一番,也就接受了,虽然他是厨师,但他老婆孩子想开一次荤也实在是不容易。
三个人推杯换盏地又喝起来。
韩卫故意装作年轻少见,表示出对国民党中统特务活动的好奇心,话题围绕当年的事转。他问:“冯师傅,听说能进中统当特务都不是一般人,你是怎样进去的?”
冯英听了,嘿嘿一笑,一扬脖,倒进肚子一盅,也不用别人让,自己拿起铅壶又满满倒了一盅,像说故事一样对二人讲起他的特务史来:
“那都是中统人自吹,我是被逼无奈参加的。我年轻时好玩好吃,在镇里饭店学徒,挣几个钱到手就光,没了就向别人借。有一次借到李欠奎名下,他倒大方,一次借给我不少,等我花完了,他就来逼债。逼得我没法,他就说不还可以,必须给他干事,就这样我就上了他的贼船。他送我到王师长家做饭,暗中监视人家一行一动,都和什么人来往。我当时年轻不懂啥,以为人家师长那么大的官,客来客往是常事,我看到的都是国民党的大官小官大小姨太太,因此,那天李欠奎问我,就都如实说了,谁知道这里面还有共产党呵!结果,李欠奎根据我的报告就说王师长要起义投靠共产党,要抓他。不知咋弄的,人家王师长先得信了,那天晚上说是出去领老婆孩子看戏,出去就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我还没醒呢,李欠奎就领人来砸门,我把门打开,他一把薅住我袄领子问,王洪阁哪去了?我说昨晚看戏没回来呢,他又问,他老婆孩子呢?我说一块去的。气得李欠奎“啪,啪”打了我两大嘴巴,当时就打掉两颗牙。你们看,这里少的两颗,就是他那时打的。还大骂我蠢猪一个,就知道吃喝睡,人跑了为啥不报告!我说,谁知道他不回来呀?其实就是回来我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多喝两盅,睡得太死了。没过了几天,八路——就是解放军打过来,咱这就解放了。李欠奎跑到亲戚家躲了一年, 镇反时出来坦白了,宽大处理没戴帽,公社成立招待所,他会打算盘,让他当管理员。文革来了,红卫兵把他斗了。我呢,乡里乡亲的,都知道我是小特务,还挨过大特务嘴巴子,斗李欠奎时就把我找去陪斗,红卫兵逼我还他两嘴巴子。我说这么多年,算了吧,红卫兵说不行,你不打就说明你和他没划清界线!没办法,我只好上去给了他两嘴巴,打得我右手生疼,可也没他当年打我打得重,他的牙没掉下来呀!”小特务冯英比比划划的一番讲述,让韩卫和张德利忍俊不禁。
看看事情完全清楚了,酒喝得也差不多了,韩卫怕小神仙酒后胡说些什么,就站起身来表示要回房休息。冯厨子好容易碰到两个能洗耳恭听自己白乎的领导,哪舍得二人离开,忙团着舌头劝二人再喝两盅,韩卫婉言谢绝了,拉着已喝得半醉的小神仙回房间去了。
这边冯厨子犹自斟自饮了好一阵子,才一边哼着小寡妇上坟,一边迈着趔趔趄趄的步子走了。
回到房间,张德利就醉马哈眼地自吹处擂起来:“怎么样,不是我主张住这高间,能给咱吃小灶啊;不吃小灶,能见到小特务冯厨子呀?你就感谢我吧,咱们这叫马到成功!我看明儿一早就回家找林森,告诉他揪错人了,赶紧把冯英放了就得了,不信让他自己来看看。”
韩卫却摇摇头说:“你也别高兴太早,开头是让你歪打正着撞上了,咱俩明天还必须到公社革委会,通过人保部门正式找李欠奎和小特务冯英取证实材料,再查一下敌伪档案,这些都证实医院冯英不是特务,才能回去汇报;其中一个有疑点,也不能轻易地汇报。信不信咱俩是小事,弄错了,你我就是替阶级敌人翻案,刘大然就是支持咱们替阶级敌人翻案,后果严重。所以,咱俩一定要细,该取的证一定要取,该调查的人一定要调查。”
“那明天就得换店了。”小神仙叹了口气。
“换店干什么,在这住不挺好么?”韩卫又奇怪了。
“明天在这住就得换普通间,咱俩就由领导变群众了,那前屋李站长还不笑话咱俩。再说,头一宿住高间可以唬弄会计说下车晚了,普通间找不到,总不能让咱蹲马路牙子吧;可第二宿就唬弄不了了。”张德利嘴里喷着酒气,摇头晃脑地显他精明。
“普通也行,咱们是来办事的,只要办事方便,想吃啥到外头自己买去,更随便,省得回去和会计犯话。”韩卫劝道。
“那只能听你的了,不管咋的你官大,睡觉吧。”他打了一个哈欠,伸手把灯闭了,不一会,鼾声和酒气就一齐从他床头喷过来。
财会组在一楼。外号抠科长的财会组长王子良和张德利大吵一通后,气哼哼的在报销单上批了八个大字,“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扔给了出纳员。出纳杨慧苹悄悄地对张德利说;“你可把咱科长气坏了,你知道二元五一宿在那地区是什么标准么?是地委级!咱杨书记到那地方也只能是一元八的标准。”
“头一宿找不到旅店,还能让咱们蹲马路芽子呀?”小神仙故意大声地吼着申辩,让全楼人都听见,好像他满身都是理。
“数数,别差了?”杨慧苹把报销钱数完,递给张德利。
钱到手,张德利得意地做了鬼脸,“别多给了就行!”接过钱大方的看也不看就揣到裤兜里,拉着韩卫往外就走。可到了走廊,却偷偷又掏出来,一分一角的仔细数了两遍,“别让这小丫头片子给唬了。”他嘴里嘟囔着,把韩卫的如数给了韩卫。“怎么样?他抠科长干气猴没辙,报完销咱还怕啥?走,先找刘保皇,然后再逗弄林付团长。”说着二人上了楼。
刘大然听了二人调查结果,当然很兴奋,感到事不宜迟,三人简单地商量了一下,就来到林森办公室敲门。见三个人同时进来,林森笑了,带着讥讽的味道问:“什么风把你们三个吹到一起来找我?”
刘大然忙也笑了,解释说:“他们俩出差搞外调,遇到一件事,刚才和我说了,我觉得事情重大,得向你及时汇报。”
林森扭头对张德利说:“小神仙,你又搞什么弯弯绕让我上套?”
张德利却半真半假的说:“这回真是弯弯绕,你听不听?”
“弯弯绕也不怕,我听。自打到你们这儿来,净叫你们绕来的,都被绕出经验了,怕啥 ?你讲。”
韩卫便把在沙岗镇巧遇小特务冯英的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张德利在旁插话补充。
林森听着,听着,开始很有兴味,逐渐表情严肃起来,突然他插了一句问刘大然:“医院说冯英当特务是在哪?”
“也说是在沙岗。”刘大然回答,他暗暗佩服林森粗中有细,能提出这样一个关键问题。
林森接过韩卫递过来的证实材料,却没有看,而是冲着韩卫严肃地问:“你和张德利到沙岗镇干啥?谁让你们去的?”
张德利忙接过来说:“咱运检要外调一个人,找人保,人保说没人,让我们自己去,咱麻书记让我去,一个人不行,就找了韩书记帮忙跑一趟。”
“你走前和谁找招呼了?”林森又问韩卫,他感到这里有事。
“我和老伍头、军代表老高都请假了。”韩卫顺着张德利的口风说,这也是事实。
“他俩去沙岗,你们知道么?”林森又问刘大然。
“知道,他们是外调一个人,让咱们人保去,咱人保没人手,我就让他们自己去了,遇到小特务是歪打正着。”刘大然见林森起疑,尽量解释道。
林森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歪打正着,要我看是正打歪着。”他又用眼睛扫了扫三个人。三个人歪歪头,呶呶嘴,互相丢了一下眼色,装出一付被冤枉受委屈的样子。见三人都不言语,林森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心想也可能是巧遇,就对刘大然说:“你是人保组长,你看这事怎么处理?”
“我看应立即把他俩取回来的材料交专案审核,鉴定,提出意见交革委会讨论。”刘大然出主意。
“那就按你的意见办,由你,老胡,还有候成贵,一起审核,抓紧拿意见。”林森说完,又问;“还有别的事么?”
小神仙不干了,说:“我说李付团长,咱俩本不是为这事去的,没成想巧遇小特务冯英,要不是关心红色政权,谁没卵子找个茄子拎?医院看谁不顺眼就斗谁,错不错管咱吊毛事?可咱俩一核计,这医院的事也是咱红色政权的事,不能眼瞅着不管不是!就这么的,才大热天,晒得满脑门子冒油,几十里路的跑去取证,累得顺腚沟子淌汗,把事弄清了,呵——,就这么就完了,你也不表扬表扬咱们?”小神仙这一通装疯卖傻,不但林森,连刘大然、韩卫都笑了。
不管怎么样,人家小神仙说的也在理,于是林森说:“你俩弄的那玩意儿是真是假,要经过专案组审核后才能定,要是真的,我当然要表扬你们了,要是假的,不但不表扬,还要批评,处理!道听途说,吃饱撑的,乱插手``````”
“就是假的,咱们精神也是好的,都像咱俩这样关心红色政权,你这主任就好当了。”小神仙不服气。
“净说好听的,等专案结果吧。”林森手一摆。
吃过早饭,老君山铁矿毛泽东思想大学校的拉练队伍开始进入摩云山区拉练。
这摩云山,横亘辽东,圣水河就像一条银色的带子,左一拐,右一弯的从西北穿进来,又从东南穿出去。河水夏涨冬封,长年冲刷,使两崖形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盆地。
拉练队伍正在爬金鸡岭,过了金鸡岭,再往前五里就是三家峪,今天的宿营地就是三家峪。
拉练队伍拉得很长,走在前面的开路的是年轻力壮的男的,打着一杆大学校的大旗,这些人倒有一点军队拉练的意思,一路上雄纠纠气昂昂。他们身后就是中年人的离离拉拉、气喘吁吁的队伍,后面的就是老弱病残和妇女了,这些人都拄着个木棍互相拉扯着,一个个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爬一步,向前望三望,再向后瞅一瞅,嘴里不住地骂前面小兔崽子们走的太快。由三个小伙子组成的收容队在他们屁股后面跟着,帮他们拿些东西,过沟过坎的掺扶一下或拉一把。
满头白发的冯子然,拄着一根木棍落在了最后,收容队的邢国安照顾着他,他所有的东西全挂在小邢身上,然而,老冯头还是满头大汗直喘粗气,爬得相当艰难,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哪。
“小邢呵,咱俩慢点,拉下点也不要紧,往三家峪的道我熟,保证迷不了路。”冯子然怕邢国安担心被队伍拉下迷路。
“没事,冯书记,保你安全到达三家峪是我的任务,早点晚点算啥,咱慢慢走。”邢国安急忙安慰冯子然。
冯子然听了,站住拄着棍子喘了一会儿,向四周望了望,回头对邢国安说:“你知道我为啥熟悉这地方?”
“那哪知道哇。”邢国安笑了。
“我在这打过游击。”冯子然说。
“是呀,那是什么时候?”邢国安无限钦佩的问。
说起在这打游击的往事,冯子然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他用指着前面的一片山峦说:“那是三六年,抗联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我当时是热血青年,从几百里外打听到这里来参加。咱们白天睡,练枪法,夜黑了就奔袭山外收拾鬼子据点,砸乡公所,端警察局,干完就跑回来休整,真痛快!后来出了叛徒,小鬼子出动四、五百人搜山净堡子,把三家峪翻了个底朝上,又一把火烧个片瓦不留。队伍突围打散了,指导员和我打掩护,他腹部挂彩,肠子流了满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入党的事,我和连长批了,你现在就是党员了,一定要找到队伍干下去``````说完两眼一闭去了。我埋了他,坟头插一根松树棒,就离开了这里,一路要饭去找队伍。找了大半年,大冬天顶北风趟烟雪,脚都走烂了,才在宽甸那边找到。那罪遭的,就别提了``````”说到这里冯子然想起了牺牲的指导员,不禁潸然泪下。“走,我领你找找埋指导员的地方,兴许能找到。”冯子然用木棍拨打着小道旁的乱藤灌木说。
“能找到么?不好找就别找了,大家还在前面等我们呢。”邢国安显然不积极,婉然劝阻。
“能,就在这小道附近,我埋的我知道。”冯子然执拗起来,下了小道,用木棍分开前面的灌木丛,向林子里趟去。
邢国安怕他出事,也只好在后面跟上来。
冯子然左拐右拐,来到一个朝阳的山坡上,指着几棵高大的落叶松说:“就是那,肯定是那,我记得清清楚楚,四棵落叶松中间埋的,前面我还插了一棵。唉呀,这几棵树可比那时高多了,不细瞅,哪还认得出哇!”
跟着跌跌撞撞的冯子然,邢国安到近前,只见果然有四棵高大雄伟的落叶松擎天柱般地耸立着,中间还有一棵,也高高地耸立着,昂首伟岸,只是比那四棵年轻,更精神。但这几棵松树的脚下却看不出有什么坟,连个稍鼓一点的土包都没有,和别的地方一样灌木丛生,乱藤缠绕。再看冯子然已老泪纵横,站在那里鞠躬行礼了,嘴里嘟囔着:“指导员,我来看你了,给你带来了烟和酒。”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中华,一小瓶酒,恭恭敬敬地把酒瓶打开,把里面的酒全倒在了中间那棵松树周围的草丛里,顿时一股酒香在树林间弥漫。他又把中华烟盒撕开,把里面的烟拿出来撕碎扔在草丛里,他没有把烟点着,大概是怕引起火灾。
邢国安知道这老头不抽烟不喝酒,可今天却不顾劳累,口袋里揣着烟和酒,看来是有准备的。看他那虔诚的样子,心想,这地方什么都没有,哪像埋过人哪,这老头子恐怕也是鹅卵石上供——心到神知吧。
只见老头子倒完了酒,撒完了烟,嘴里嘟囔嘟囔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道:“指导员你可知道,你说我是党员了,可他们这些小崽子们不承认哪。你没了,连长也不知哪去了,我找谁去?我在这堡子参加抗联,在这山上打过仗,在这树下埋过你,可这堡子,这山,还有这树都不会说话,你让我怎办哪``````。”
邢国安知道这老头子触动伤心事了,急忙上前拉起他。劝道: “冯书记,你别过于伤心了,他都牺牲这么多年了,哭也听不见,你伤心过度要伤身体的。”
“我呀,真不如和指导员一路去了,省得今天又让人说这道那的。”老人抹了一下泪水说。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的事群众明白,就是有人搞鬼。你挺住,早晚会水落石出的。”邢国安安慰着。
“听说杨连忠还得一个月才能回来?”冯老头止住了泪水问。
“我也听说了,起码还得半个月,不过也快了。”小邢回答。
“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度日如年哪,表面没揪我,可比揪还厉害,天天弄几个人审讯我,岳克狗嘴里吐个唾沫星,他们就来朝我要个钉,又把那假党员,假胡造的破事翻腾出来让我认账,不认就不让睡觉。我现在身上好几种病呵,我怕过些日子把我折腾死了,还得说我是自杀呢!”
“你不搭理他们,好夕熬过这段日子,等杨书记回来。他肯定替你主持正义,那人才正派呢,还有水平。”邢国安给他出主意。
“我倒是行呵,这么多年了,有挺头,可是冯英为我被弄进去,我心里过意不去呀。现在整他,实际是整我,你知道么?以前小冯常来看我,替我到上边反映情况。可现在,他被揪了,还有谁替我朝上找,我自己又被困在这里不让动,成天学呀斗啊,这不是要我命么?我死了倒没什么,可那混到红色政权里的坏人不揪出来,后患无穷啊!”
听了冯子然的话,邢国安沉思半晌,说:“你要信得过我,有啥事我去给你办。”
冯子然面露喜色,问:“真的?你不怕!”
“我不怕,我早就看出来了,有人想整你。我这个人就是气不公,有事你就交给我,我办。”
“要这么说,你能不能去找刘大然,告诉他冯英历史肯定没问题,让他给复查,也把我在这里的情况跟他说说,让他干预一下大学校,不要像斗阶级敌人那样成宿隔夜的斗我,我是已解放待分配的干部,不是走资派,我是堂堂正正火线入党的,不是什么假党员,让他理直气壮地替我说话。”
“没问题,我回去就找刘科长。他解决不了我就替你上告!”邢国安满脸侠义激情。
“那我得谢谢你,也代表冯英谢谢你。”老冯头眼含热泪紧紧握着邢国安的手说。
“但我一条要求。”邢国安又笑着说。
“你说。”
“你别在这里耽误了,伤神又伤身,眼看晌午了,咱们快走吧。”
“听你的,走。”老冯头浑身来了劲,拎起木棍,又向那五棵老松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转身回到上岭小道,向金鸡岭上爬去。邢国安紧跟在他后面。等他俩进了三家峪堡子时,前面的人已经住下了,正在找水洗脸,做饭。
二人找到学习班给他们号好的住处,放下行李,就奔到河边,脱下鞋,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把脚伸进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河水轻柔的冲过脚面,瞬间把一路的疲乏全冲走了。
这三家峪果然好去处,放眼四周,环山抱水,两侧山上层林茂密,上半坡苍松翠柏,挺拔林立,下半截梨桃黄白,香飘十里。脚下圣水河弯弯曲曲,哗哗从村前屋后流过,小桥两边,柳深雀跃,朗朗笑声是大队社员下工。
“真美呀!”邢国安感叹道。
“要是清明节前后更美,那时候细雨迷蒙,云雾山中,满山膀子都是盛开的桃李和梨花,桃花粉嫩,梨花洁白,山风一吹,清香的花粉带着细雨的湿气通过鼻子钻到肺里,那个甜哪,那个清爽呵,就别提了,人简直就成了神仙了!”冯子然眯缝眼睛想象着,描绘着,看来,这地方他真的很熟,很熟,大概邢国安答应帮他的忙,使他心境大为也好转。
可谁知道,晚饭后,一辆吉普车进了堡子,下来的是专案组组长疤瘌眼候成贵,他奉命要夜审冯子然,原因是岳克又揭了他不少干货。
深秋夜,新月在冷云中爬行,星光点点,像一只只神密的眼睛,府视着暗灰色的苍茫大地。一列客车从省城出发,披着长长的烟发,一路呼啸着向西北飞奔,它跨过辽河,越过松辽平原,经锦州进山海关,这时已过了天津,正风驰电掣般奔向首都北京。在五号车厢里,韩卫在左边中铺上躺着,同号其他五个人都已睡着,唯有他一会儿眼睛注视着棚顶上早已息了的吸顶灯,一会儿又瞅着过道上偶尔走动的人脚,耳朵里听着一声声“咣,咣”的车轮轧过钢轨结头的声音,翻来覆去的想心事。
北京——这祖国的首都,革命的心脏,名字多么响亮,自打懂事起他就知道这里住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住着党中央,中南海的灯光日夜指引着革命的航程,天安门前飘扬着的红旗是不可战胜的力量,何况还有故宫、北海、颐和园,京腔、京味、四合院,哪一样都令他心驰神往;文革初期他曾打心眼里羡慕那些红卫兵,他们竞可以不受阻拦地从四面八方涌进北京去见毛主席,这是多么大的幸福哇 ``````从小的梦想,多年的盼望,如今终于要实现了,北京就在眼前了,他能不激动么,能不浮想联翩么!他数着车窗外飞速倒过去的树木、电线杆,数着一个一个穿越而过的小车站,心中默默地计算着,还有几站到北京,还需要多少分钟列车进入北京站``````
然而令韩卫心急的并不是对北京的向往,而是这首次进京的目的,他急速来京的目的是要找在京开会的杨连忠和君山市革委会的领导。
——他和张德利从沙岗镇调回的材料,经人保专案审核认定是“事实清楚,证据充分”,就连疤瘌眼候成贵也承认医院的冯英不是特务。但是冯万中和医院工宣队长马文林却以冯英虽然不特务,但是还有攻击三红、跳替走资派鸣冤叫屈、用公家的药品拉拢腐蚀干部、道德败坏等现实问题,不但不给平反,反而变本加厉地逼他交待和冯子然的黑关系,拒不认账就遭到拳打脚踢,不给水喝,渴得他实在无法,只好喝尿。老干部冯子然不但没有解放,反而由于冯英问题的出现和岳克的揭发又重新审查,以候成贵为首的五人小组白天晚上揪斗审讯,那边岳克揭一条,这边就逼他承认一条,不承认就是不老实,逼他弯腰九十度,还不允许他看病吃药。
刘大然力争无效,就和邢国安向市革委会人保组反映情况,市人保派人到老君山铁矿找军代表林森和冯万中,林森听说来的不是军代表而是两个地方干部,就根本没放在眼里,推说自己忙,让冯万中接待。来人要求遵重矿人保的意见,正确对待冯子然,慎重处理冯英一案。冯万中当面答应,回过头来却向林森汇报说这仅是市人保个别人意见,代表不了市革委会。林森听了,先问:“来人是哪派的?”冯万中说:“都是红造派的。”林森眉头一皱,鼻子“哼”了一声,说了一句:“派性作怪,别理他们!”当市人保第二次来时,冯万中竞对人家说;“你们是听矿革委会的,还是听刘大然一个人的?刘大然是老公检法,框子多,又对没进革委会有意见,所以对革委会恶意攻击。你们要把情况了解清楚再说话。”
紧接着医院就出现了《必须肃清老公检法流毒,把保皇派彻底清除人保组》的大字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一看就知道指的是刘大然。邢国安也被调回岗位,清除民兵监护队。
刘大然见事情发展越来越严重,这才把韩卫找到张德利家,三个人商量办法。没等大然把情况说完,张德利就一拍大腿说;“看这碴架老冯头要危险,他们是铁心要把阔大夫打成坏份子,然后就架把老冯头撩倒。现在没有别的招了,只有赶快进京找杨书记想办法,迟了,二人身体都不好,成天触及皮肉,那老冯头心脏病一犯,不用人家打,自己就倒了。”
刘大然道:“我就担心这个,实在不行我今晚就上北京。”
张德利眯缝着眼睛想了想:“你走不行,你刘保皇目标大,走了会使人生疑,弄不好他们狗急跳墙,对老冯头和阔大夫下死手。我呢,这两天好几台设备大修,又脱不开身,只有韩卫你跑一趟了,只要和老伍头说好,蔫不灯的去,蔫不灯的回,人不知鬼不觉,快去快回,等他们发觉时,北京就是不回来人,也能把事定完了,可以来电话强制他们执行。”
见韩卫没言语,刘大然担心他有顾虑,就问:“你敢不敢去呀?”
韩卫听了,表态说道:“有什么不敢的,眼瞅着好人挨整能不管!我是在想,咱矿的事和我老父亲厂里的事怎么同出一辙呢?我老父亲到现在迟迟不能解放,就是一个左派干部在作怪,他怕我父亲上去顶了他,不是这问题就是那毛病抓住不放,这种妒贤嫉能的人我最恨了,红色政权里有这种人没好!就冲着老冯头我也要管。不就是冯万中么,小人一个,我不怕他。”
“还有军代表队林森也参与进去了。”张德利提醒他。
“那是被他利用了,军代表对地方不明白,怎么能怪他们呢?”韩卫清醒地说。
“对,你这个观点对,到北京就这么汇报。除了找杨书记,必要时就直接找市军管会领导汇报,一定要把林森和冯万中区别开。”刘大然再三嘱咐。
这就是韩卫平生第一次来京的目的。然而他还不知道,就在火车进入北京站的时候,那边冯子然已经等不得了,疾病和没完没了的批斗耗尽了他的心血,使他感到筋疲力尽,就在批斗现场,他长叹一声,带着无限的悲愤倒在了地上,永远离开了人世——
终于在清晨,迎着朝霞,火车长鸣一声,开始减速了。广播喇叭里传出女广播员清脆的声音,“亲爱的旅客同志们,大家盼望的北京车站到了``````”
韩卫也和旅客们一样,急急忙忙提着衣物下了车,跟着拥挤的人群走过一站又一站的地下站桥,过了收票口,来到北京站广场上。这时他才有机会得以仔细地看看眼前这北京十大建筑之一——北京站。
只见阳光下,整个北京站气势雄伟,宏伟壮观,就像首都的一座大门横在那里,两座钟楼高耸入云,恰是两个传说中的黄巾力士,威武雄壮的站在那里为首都站岗,也像是在迎接四面八方的客人。熙熙攘攘的人流从下面宽敞明亮的售票大厅、候车室经剪票口、出站口进进出出。面前广场上耸立着巨大的毛主席塑像,挥手指向前方,前方就是那条通向举世闻名的长安街、通向天安门广场的大道,宽敞平坦,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两侧商店林立,买兴卖旺。
就在这时广场上又响起了“北京呵北京``````”的歌声,歌声随着晨风飘向四方。
呵!这就是北京,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地方,真美呀,韩卫真想大声地喊出来``````。
然而,他还不能马上去观赏首都风光,他打听交通警察,问往前门饭店怎么走,进京的代表住在前门饭店。
原来前门饭店距离北京站很近,没费多大周折他就找到了,把门的服务员打量着他三个兜的学生服,客气地问他找谁,因为他这身打扮不像会议代表,会议代表大都是蓝色或灰色的干部服,年龄也不会这样年轻。
服务员用电话拨通了 108房间,郑国光跑出来接他。
几个月没见老郑头胖了,白了,一身蓝中山装,居然一付老干部模样,人是衣服马是鞍,韩卫几乎认不出来了。
“赶是瘦了,黑了,可瞅着比以前结实了。”郑国光抢上几步抓住韩兵手,仔细地上下打量,又用手掸了掸他肩膀上的尘土说“抓生产挺累吧,天天爬山。”
“不累。你们见到毛主席了?”韩卫着急的问。
“见到了,我在前排,还握了手呢,毛主席挺高,挺胖,身体挺好。”
“那你真有福!”韩羡慕得不得了。
“在这开会,家里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一问就是形势大好,再问还是形势大好,也不知是真好还是假好。听说你来了,大家都急着要问你哪。还没吃饭吧,走,我领你吃饭去,再晚就没了。”说着,拉着韩卫向餐厅走去。
餐厅里果然服务员已经收拾完了,可老郑头不知和服务员怎么嘀咕的,服务员又端出一盘雪白的花卷,半盆稀粥,还有一盘子小菜,上面还放着两个切开了的淹得冒油的咸鸭蛋。
“吃吧,吃吧,管饱。”老郑头说。
韩卫也不谦让,端起碗,盛上粥,忽拉忽拉吃起来。昨晚到现在米粒没进,肚子早叫唤了,一会儿工夫,半盆稀粥,一盘花卷就消灭了,两个咸鸭蛋也只剩下了蛋壳。
“还要不?”郑国光见他吃的香,又问。
韩卫打了一个饱嗝,摆摆手说:“不要了,不要了。”
“走吧,到会议室去。”
“粮钱票呢?”
“完事再说。”
郑国光领着韩卫,先把提包放在他和杨连忠住的房间里,然后才领着他来到108房间。这是一间会议室,很宽敞,阳光透过大玻璃窗照进来,光线很明亮。四周全是沙发、茶几,中间放着大盆的文竹、龟背竹,还有一些韩卫不认识的花卉。代表们有的坐在沙发上喝茶,有的靠着抽烟,有的干脆半躺着在看文件,面前都放着毛主席语录和会议文件。杨连忠是这一组的组长,正坐在正面沙发上主持讨论,旁边一个年轻一点的代表埋头记录。
见郑国光领着韩卫进来,杨连忠忙对大家说:“休息一会儿。”便过来和韩卫握手问候。接着,就把在座的向韩卫一一介绍,这些人当中有地方老干部,有军代表,也有群众代表,韩卫一下子哪记得住,出于礼貌,他一个一个地握手,仔细地听杨连忠介绍着,尽量快速地转动大脑,能记住几个算几个。
介绍完了, 杨连忠让他坐下,旁边一个军代表给他倒了一杯水,大家七嘴八舌向他问长问短。
韩卫急着对杨连忠说:“杨书记,别影响你们会议,我单独向你汇报吧。”杨连忠却说:“别着急,一会儿市革委会江禾主任,李栋付主任,金洋付主任还有辛永红也来咱这组,都要听你汇报。听完了,该定就要定了。恐怕你还不知道,一早林森给我来电话,大然也给我来电话,冯子然已经死了,多好的一位老同志呵,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怎么向家属和全矿职工交待,又怎么向上级交待?”杨连忠语调沉重起来,眼里含着泪水。
听说冯子然死了,韩卫即既感到意外,又在意料之中,不由得一阵黯然感伤,心想,我紧赶慢赶,他怎么就不等等呢!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情非常愧疚沮丧。他后悔,要是早几天来,问题得到解决,冯子然心中舒展,或许不至于含恨而去。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开了,江禾走了进来,跟着他进来的还有李栋,金洋、辛永红。
韩卫不免有些紧张,他知道,这几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跺一跺脚,都能使老君山晃一晃。这几个人同时来听汇报,说明老君山的事闹大了。江禾、李栋和大家一一握手问候,不时的来几句幽默。当走到韩卫面前时,杨连忠介绍说:“这就是特意进京向咱们反映情况的韩卫。”
江禾握住韩卫的手说:“好,好,年轻人,敢伸张正义,敢说公道话,敢向市革委会反映情况,你这是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同错误路线作斗争,我们支持你。”
韩卫忙说:“谢谢首长,可惜来晚了,冯子然同志去世了。”
“我们知道了,知道了,我们替他申冤!”江禾点点头,语气沉重的说,他作了个手势让大家都坐下,他也找了个位置坐下。
“好吧,今天,我们就听小韩的,结合会议精神讨论出意见,用电话立即通知家里,让他们贯彻落实。小韩哪,今天上午就听你的,你说吧,不光说老君山的,凡是君山市的,你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干部的,老百姓的;运动呵,生产哪,还有粮米油盐,蔬菜副食供应,群众意见,各种各样的说法、传闻,``````总之,有啥你就说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我保证不抓你小辫子,不打你小右派!”
他最后一句,把屋里略显紧张的空气一下子抖擞开了,大家哈哈一笑,也把韩卫的紧张心情驱散了。
韩卫镇定了一下情绪,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开始汇报起来。他先说了最近一段取得的成绩,还没等说完,江禾就插话说:“这成绩你就不用吹了,家里天天来电话和我吹,他们可比你能吹!你就说问题,说他们不爱说的也不敢说的。”韩卫听了,也就不再顾虑,就把矿里发生的事,从头自尾,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当说到冯万中借岳克的反戈一击,又逼冯子然承认假胡造时,江禾气愤地说:“什么假胡造,真胡造,我要的是革命干部,党的宝贵财富!”
当汇报到冯子然的假党员问题又被重新提起时,李栋站起来激动的说:“当年战争环境那么艰苦、恶劣,哪能象现在这样又填表又宣誓的,战场上能冲锋陷阵不怕死的,一仗下来不死,就火线入党了,介绍人要是牺牲了,就是新党员回来和指导员说一声就完了,这有什么奇怪?退一万步说,即使当初没入党,跟随党枪林弹雨这么多年了,也是合格的党员了,可以补办手续么,怎么能像对待阶级敌人那样对待人家呢,这纯属心术不正。”
当汇报到摩云山一战,指导员牺牲,连长不知去向,无人证明时,李栋突然摆手道:“你等等,我问你,他连长叫什么名字?”
“他忘了?只知道姓李!”
“那他指导员呢?”李栋追问。
“叫王世宏。”韩卫回答。
“他原来不姓冯吧?”李栋几乎是惊奇的问。
“他姓冯。但当时投身革命怕连累家人,就改姓张,叫张子然,革命胜利后,他又改回来了。”韩卫说到这里,就听李栋一拍大腿万分激动地喊起来,“这不是他么?”
“谁呀?”屋里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李栋,只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表情异样,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韩卫见李栋表情异样,一时停止了汇报。
李栋回过神来,见大家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忙摆手示意会议继续进行,他也重新坐下来,继续听韩卫的汇报会。然而,他坐在那里边听却边若有所思。韩卫又把冯英的情况说了一遍,并把带来的冯英的材料给大家看。
“汇报完了?”江禾问。
“完了。”韩卫回答 。
“三个都姓冯,还是一家子爷们仨,这倒好,都是老冯家一家子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呀。好吧,今天咱们就把老冯家的事断断吧。”江禾风趣的说。
很快大家就形成一致意见,江禾根据大家意见作了三点决定;一,立即由军管会和市革委会联合派出调查组进驻老君山铁矿,调查冯子然死因。二,立即停止对冯英的批斗,送医院养病。三,立即调冯万中到市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学习,矿里工作由林森主持,要随时随地向支左办公室和杨连忠汇报情况。
金洋问矿山生产形势,韩卫说了老君山的情况,金洋表示满意。江禾和李栋又问了些君山市的情况,什么市场供应,社会治安,眼下老百姓在街头巷尾议论些什么,韩卫都尽自己所知的回答了。
“挺好,目光敏锐,头脑清醒,是个好料。你现在干什么工作?”江禾看来对他印象不错。
“我在采矿指挥部当付指挥,抓生产。”韩卫回答。
“付指挥?不小哇!是个什么官,管多少人?”江禾笑哈哈的问。
“听着名挺大,怪吓人的,其实就是给指挥跑腿学舌,提个见议什么的。就管一个人,就是我自己。”韩卫这时已没了拘束,多少带着调侃地说。
“哈哈,管自己也好么,只有先管好自己,才能带兵呵。老杨呵,政治建厂让他带兵,省的他有怨气。“江禾笑着说。
金洋也笑着说:“别看他年轻,刚才听他讲矿山生产,倒是蛮在行的。”
韩卫头一次听说政治建厂这个词,当着这么多领导,他又不好意思问。
“政治建厂就是企业要学解放军,突出政治,坚持四个第一,抓起生产来,也要像解放军打仗一样,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我们在这里呆了好几个月,不光是等毛主席接见,也在规划“四五”大事呢。你这么年轻,有干劲,政治建厂可要大显身手哟!”江禾大概看出韩卫心里想的,于是,就把这政治建厂又宣传了一翻。其实也是在向在座的再一次宣讲这政治建厂的意义。
韩卫听了,半懂不懂的,仍然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表态说:“只要领导信得过,我一定好好干。”果然,杨连忠回矿后在实行政治建厂时启用了韩卫,让他当了采矿营的营长,这事后文中说到。
江禾,李栋又回答了其他人提出的一些问题,就带着几位领导离开了108会议室。他走后,杨连忠立即往老君山铁矿挂电话,向林森传达了市革委会领导的三点意见。江禾的秘书也将这三点意见通知了在家的市革委会领导。林森虽然一下子有些想不通,但他这个人贯彻上级指示是不走样的,冯英立即被平反,送医院治疗。可惜的是,一个对党无限忠诚的老干部冯子然已被迫害至死,没有等到这一天。
老君山上部至此结束,请看老君山下部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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