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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老侯,痛在心头 马望野

火烧 2011-12-11 00:00:00 网友杂谈 1034
文章深情回忆侯井天同志生平,追忆其编纂聂绀弩诗集的贡献,展现其坚韧品格与革命精神,缅怀一位离休干部的卓越成就与不凡人生。

想起老侯,痛在心头  

——读尚弓忆井天长文《奇崛身世  瑰异诗缘》急就  

马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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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老侯,痛在心头。  

几起几落,依然抖擞。  

   

荣辱不惊,风雨无愁。  

矢志难移,革命到头。  

   

碧落黄泉,细细搜求。  

皇皇巨著,榜样同俦。  

   

为人正直,处世无求。  

错过良师,恕我年幼。  

   

久经人世,更懂益友。  

呜呼哀哉,悲泪常流。  

(2011/12/09)  

   

——附尚弓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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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崛身世  瑰异诗缘  

——缅怀袍泽老友侯井天兄台  

尚弓  

+++++++++++++++++++++++++++  

为笺注聂绀弩诗集竭劳尽瘁、蜚声遐迩的离休老干部侯井天同志,倏然仙逝已逾一周年了。我痛切地哀悼他,缅怀他。敝人与侯老先在军旅共事,后又交往不断,弹指已半个多世纪。这位耄耋大哥长我四岁,其品藻德行,袍泽情谊,惠我如霁月光风,毕生难忘。1994年初春,收阅《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第二印本后,我曾赋七律一首,回馈致谢。现撰文纪念,乃将此诗尾联(原句为“聂翁知己君称最,功竣《全编》泪横流。”)改过,并以《缅怀侯井天兄台》为题,置于本文开宗,虔敬拜祭。诗曰:  

独具只睛历下侯,奇崛身世傲白头。  

七驱八舛慷而慨,四进三出喜复忧。  

劳役北荒冰雪厉,笔耕西牖雨烟稠。  

聂翁迓请灵霄去,旷世《全编》铸风流!  

熟识侯兄的朋友,可能见识过他那精工、细致,比所谓蝇头小楷还要小的楷书。因而会认为,此公必定双目如炬好眼力。可是,我却咏其为“独具只睛”,无疑含目光敏锐、见解独到之赞许。然而,也意在揭其秘辛:此公幼瞽一目(岂止是患眼疾),长期俯案劳作中,眯缝贴近单视,直至老花,其艰辛苦楚,费力伤神,实可怜见!孰料侯老对此残疾从未怨天尤人,且泰然自若,幽默地自号“了然”——“一目了然”也。我感叹他身世之奇崛,由此细节,当可证一斑。  

侯兄顶礼景从的当代文豪聂绀弩,其身世奇崛,自然更不在话下。他大革命时期参加北伐“东路讨贼军”,后入黄埔军校;又曾留学莫斯科中山大学,1934年加入中共;是活跃于国内和南洋的著名左联作家兼新闻工作者;抗日战争期间,曾参加八路军“西北战地服务团”,又曾在新四军工作;解放后曾任两届政协全国委员。这般声名业绩,好不令人艳羡,钦仰!然而,聂老长期以来所遭受之坎坷、灾殃,也是苦不堪言的。他曾两次被国民党反动派通缉;流亡日本时又备尝了东洋铁窗风味;反右运动中横被打成右派,贬放到北大荒劳改;在那“史无前例”的岁月里,更遭无期徒刑之没顶沉冤。得亏有位巾帼“青天”——反右时被革职削籍的资深法官朱静芳大姐,正义凛烈,置个人危厄于度外,与几位山西司法界同仁策划营救。因此,聂翁竟能趁大赦国民党军、警、特人员之机,扑朔迷离地随之一起释放出狱了。凡此种种,真令人痛心疾首,或啼笑皆非。  

侯兄阴差阳错,恰恰是劳役北大荒期间,在一个风雪天,曾与聂翁偶尔邂逅。但只互询了姓名;入夜,无语,共宿一草苫屋内。同是天涯沦落人(聂为大“右派”,侯乃“中右”),相见碍难道曲衷。那年月极左风紧,侯兄忐忑,为宁己宁人,甚觉不便亲近这位早就慕名的文坛高士。由此,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待到二十多年后,聂翁《散宜生诗》骇俗惊世,豁然出版。侯兄拜读再三,如面谒一见如故的知交;如读现代之《史记》,当今之《离骚》,爱不释手,如醉如痴。聂翁那嶙峋清癯的身影,仿佛活现于重峦叠嶂的诗里行间。侯兄颇为动情,大有感悟。似乎觉得不为聂诗作点什么,就太对不起这位北荒难友了。  

1987年,他风尘仆仆来京。在我家聚叙小酌中,交谈了读《散宜生诗》的感想。我还回顾了三年前,登门拜访聂翁的情况。他说起与聂翁的巧遇之后,坦陈了要注释聂诗的心愿。他拿出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所记均为聂诗之词条,有已注的,也有待注的。我浏览了一下,见其用心之良苦,功夫之艰巨,深为感动,惊叹。但又觉得,干这种劳累烦琐、玄奥闳博、深不可测的事,很可能吃力不讨好。我婉言奉劝道:老兄年逾花甲,精力日衰,何必哟!向来“诗无达诂”,聂诗亦然。先“不求甚解”,留些余韵让读者徐俆品咂,渐渐领悟,又有何妨?侯兄摇头笑答:不是提倡老同志退下来,还应发挥余热吗?我尽其余热做些工作,让聂诗更加晓畅明白,帮助更多的读者能很愉快、便捷地读懂聂诗,岂不甚好!他主意拿定,毫不动摇,透出一股子“天降大任于是人也”的气概。翌日,他便匆匆而去,登上了探究、注释聂诗的迢遥征程。  

1991年初,奉收侯兄寄赠首次自费编印的《聂紺弩旧体诗全编》注释本,真是喜出望外。原先《散宜生诗》注释本,仅有旧典故的诠释。而侯兄注本,却对某些今人今事之谜团,以及许多春秋笔法的描写,甚至若干僻词、隐讳,都不厌其烦地加以破译和阐说。赏阅间,每每令人茅塞顿开,获益匪浅。我不由反思,此前自己见识浅薄。侯兄对聂翁的隆情厚义,及其探索、钻研聂诗锲而不舍、精益求精的治学精神,令人钦佩。在今日商品经济环境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而侯兄却偏偏要干这种艰巨而无利可图的苦差事,则尤显其高风亮节。我当即写信鸣谢致敬,并盛赞他为此鸿著呕心沥血,奔波劳顿,实在功德无量!  

岁月荏苒,侯兄编注聂诗之志业方兴未艾,硕果丰登。20多年间,发掘、收录《散宜生诗》集外佚诗近400首;所笺注、句解条目数千,其中诗题各类人物考订150余人;摘录有关评论、资料数十万余言;为寻人、咨询、求教,山南海北跋涉数千里,发信500余封;自费印发逐臻完善的《全编》共七个版本,计6000余册;2009年,三卷本《全编》终于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发行,印数逾万。这只不过是粗略的量化成果;其劳作历程中,还有许许多多曲折、生动,甚至可歌可泣的情节与故事。如对朱静芳、包于轨、周英朋等人的探访,简直就像福尔摩斯侦破大案。凡此种种,舒芜、姚锡佩、何永沂、自牧等作家已有专文详尽评介。我就不再赘言,且打油一首志盛:  

烟雨风霆艰路遥,探渊勘奥志冲霄。  

聂诗浸润侯心血,妙谛了然殷鉴昭。  

众所公认,聂翁堪称“三奇”:奇人、奇才、奇诗。那么,将“奇诗”改成“奇注”,称侯兄亦为“三奇”,也是可堪媲美的。我在缅怀诗中,吟颂他“奇崛身世傲白头”。其奇崛情事,又何止晚年之奇注。他毕生波谲云诡,屡遭挫伤,闻者无不惋然动容。  

1939年,侯兄15岁,便在山东长清家乡村党支部领导下,参加抗战革命活动。1940年秘密入党,并担任村里农民、青年两个抗日救国会副主任。1941年秋初参加侦查、攻打敌伪据点的战斗。随后的年代里,当过抗日中学党支部宣传委员和学生抗日救国会主任;中学毕业后,又分配到家乡长清县抗日高小任教,直至升任校长。日寇投降后,1946年1月,响应壮大革命武装力量的号召,带头并率部分学生参军,到冀鲁豫军区随营学校接受军政训练。继而调华北军区、再调军委总政治部。惜乎到了1958年初春,杨柳依依,侯兄竟不得不转业,辞别他酷爱的解放军生涯。  

以上所述,基本上勾划出了一位红色少年,成长为革命干部经历的一条主干线。“福兮祸所倚”。怎奈这主干长期以来,就被几根毒蛇似的藤条――莫须有的历史问题,紧紧纠缠着。其一、1943年,濮县县委开除侯井天党籍。理由是侯擅自返回在敌占区的家乡;而其伯父又任职于日伪区公所。但经调查,他实际上是请假被批准后回家;而且是经行署、军区介绍随军上路的,回家后也未出任何岔子。侯伯父任伪职,系由组织派遣,绝非汉奸。忽遭不白之冤,痛哉!其二、被开除二年半后,喜从天降,长清县委批准侯重新入党,无后补期。1946年,侯赴冀鲁豫军区途中,到一地委转组织关系。一地委予以否定,认为长清县委无权批准已被开除的侯重新入党。其政治上蹶而复振之望,旋即被无情地击破。其三、1946年,随营学校介绍侯赴有关党委申诉冤情。孰料随校发生锄奸错案,更大的灾星临头。漫说申诉,还愣把他打成了国民党特务。1948年,始被宣布摘掉敌特帽子,但后遗症总也难消。匪夷所思的是,尽管命途多舛,摧折连连,侯兄却常受褒奖。就在开除党籍那年,抗日中学评定学生品行张榜,他名列第一;而后1947至此1957年,无论在冀鲁豫,还是华北军区和总政,他几乎年年立功受奖。可见其革命意气毫未失落。侯兄自嘲,他是“戴着镣铐跳舞”。窃以为,在这悬殊矛盾的奇观中,他跳的何止是秧歌舞,简直是超级芭蕾!  

上述三桩冤案,原来我并不知情。至于其四,就有所了解了。因为时值1955年,侯兄自华北军区,我自中南军区,都调到了总政文化部新组建的《解放军战士》杂志社。我当时已入党5年,而侯兄却仍是党外人士。咋回事?敝人乃“解放牌”,他可是赫赫抗战干部呀!他不像是搞了男女关系,或犯了啥错误;究竟惹了何许麻烦?我当然不好问。但他向来“君子坦荡荡”的,没一点“小人常戚戚”的倒霉模样。由于政治热情高,工作成绩显著,一年多以后,社党支部就通过吸收他入党(实际是第二次重新入党),预备期一年。大伙都为他高兴,祝福;但个中酸楚隐痛,谁又能体味?1957年,敕令大张旗鼓反击右派,侯兄和我等好几个同志被提溜出来,开小会批判。他负责编小品文专栏,所刊发大都是“暴露阴暗面”的讽刺作品;他还多次向党“清算(历史问题)老账”,搞翻案。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由分说,侯兄被定为中右,撤消了预备党员资格。又是一番惊梦醒,起悲风!开除――重新入党――被否定――再次入党――彻消资格。此“三进三出”之黑色怪圈,就像套在孙猴子头上生疼的紧箍咒。(前后疼了40多年。直到调回山东后,于1985年在省党史办,才彻底平反,“四进”党内;党龄从1940年算起。阿弥陀佛!)  

再回头接茬说1958年。当时,在全社范围,比起美术组已定的两个右派(即聂翁《北荒草》赠诗的徐介城和著名画家林凡),侯兄等几个中右倒属从轻的了。那日月气氛很紧张,我正惶恐待判。某支委找我谈话,说我鸣放“攻击肃反”(因解放前参加地下工作,肃反中挨整,不服),并非全面攻击,仅为自己鸣冤叫屈。今后接受教训,就不划右派或中右了。哎哟哟皇恩浩荡,我不禁感激涕零。声怯怯乘机建议:老侯是老革命,又那么坎坷,处理似乎太重。可否改成延长预备期,留在党内?没两天,得到答复:支委会已作出决定,不能更改!大势所趋,1958年春,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侯兄偕妻秦秀林,与几位同志随着大队人马,被敲锣打鼓欢送上路,北大荒去也!忍听那锣鼓轰鸣里,依稀有几声子规啼,羌笛怨……  

“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的聂翁,创作了他那汗流雪飘、粪土缤纷、悲欣交集的《北荒草》。此瑰玮诗篇,为劳改极地北大荒,平添了一片永不消逝的彤云绮霞。与聂翁“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侯兄,又岂甘寂寞?叹为观止的是,他在每天劳动10几小时,累得腰酸背疼,却从未间断弄笔,竟然写出了洋洋10万字的《北大荒“劳锻”日记》。聂诗草,沉雄浪漫,文采激扬;侯日记,纯朴翔实、杂花纷呈。两者相映生辉,都凝聚着血汗、忧怀、谐趣、哲思;崭现着不折不挠的人品,和北大荒坚贞卓荦的精魄。  

我有幸大开眼界,见到上述日记,缘于两年多以前,侯兄惠赐的一部印数很少、十分稀罕的巨著,――《我的文字流水账》。此“账簿”厚墩墩的,以6号字排印,近70万言,所录乃60余年(1947――2006)内发表或未发表的文字(并非全部)。勿庸置疑,此巨著当是侯兄奇崛之标志性“重器”。我对其实在不敢马虎,就此简介一下:  

《流水账》内容包括在军队、北大荒、哈尔滨以及调回山东后所写的通讯、散文、评论、快板、诗歌、名人访谈、回忆录、日记;还有编务、教学、农田、水利、党史、军史、文物、园林、旅游、风土、民俗等各方面的工作手记、采访或调查报告;甚至还有公务文牍,政治运动(四清、文革)情况、个人档案资料等等。五行八作,森罗万象,不啻于一部社会“小百科”,颇具信史与研究价值。有心志和能耐记这种《流水账》的“会计师”,如今世道,恐怕是凤毛麟角吧!文革时期(1968年),在哈师院所写的提审、批斗、答外调等几份“汇报”,皆亲历迫害的铁案证词,罪恶镜头。如:清理阶级队伍之“红色恐怖”;与“走资派”赔斗之残暴景象;被恶毒诬陷为反动“三番子”“一贯道”,“和日本和汪精卫关系不清”;关押期间污辱人格的“向毛主席请罪”;批斗会上被揪头发撞脑袋,脚踹,用刀尖暗刺出血;回答外调时被掴耳光,等等,罄竹难书。巴金先生生前,曾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迄今了无影踪)。侯兄受虐的实录,正属于让文革浩劫“殷鉴毋忘”的珍贵史料。  

再请关注,《流水账》中还另有一部难能可贵的珍品,那就是意义非凡的《北荒“劳锻”日记》。敝人文革时期,也曾下放位于晋南的“五七干校”劳动,种水稻。干完活累得要命,回到窑洞,躺下就不想起身,还遑论写什么日记?而侯兄居然持之以恒,苦苦地写了出来,我只能由衷钦佩。2004年,侯兄为《北荒日记》补写的前言中说:“我的日记,是流水帐”。调华北军区以后,直到文革头几年,“都有日记,完好存留着”。“1958、1959这两年,其中20个月是‘劳动锻炼’――垦荒,当农业工人。……记了农事、天气、物价、人员、‘阶级斗争’、大跃进、怎个‘一天等于20年’等等。”(须要补充的是,还记了他苦读不懈的“账单”。除各种报刊外,还读了《青春之歌》《鲁迅全集》《说岳全传》《唐代诗歌》《郑板桥全集》《新月集》《弥尔顿诗选》等10多部中外著作。)并慷慨昂扬地宣称:“时代是辉煌的,生活是多彩的,道路是曲折的,脚步是踏实的。没有虚度人生。”奇哉斯人!壮哉斯言!  

其实,聂翁《北荒草》里诸多诗篇,也不乏侯兄那样的豪情。君不见:“满怀高山流水意,一片苍松翠柏心”,“红旗招展气吞牛”,“共织荒原好锦绣”,“澄清天下吾曹事”,“到新天地作环游”等等诗句,不亦雄伟乎!诚然,劳动能将猴子变成人,能创造世界,无尚光荣;“民以食为天”,农田劳动尤其光荣。自远古《山海经》《诗经》以降,历代炎黄子孙的劳动颂歌,经久不衰,回荡广袤。然而,侯兄虽也曾贴大字报表决心,但毕竟和一般转业农垦的干部不同。而是与聂翁一样,同为“豹子头刊金印后”(聂诗句)的带罪受惩之身;下放“劳锻”,又何异于聂翁之“劳改”?不过,“锻”也好,“改”也罢;辛苦呀,尴尬呀,侯兄都一概波澜不惊,安之若素。且摘引他若干天的日记,请大家端详:  

“早饭后去背柳条,……走了平生最难的路。一去一回四十里……拖泥带水全不怕,一双铁脚战胜它。目标向着四方屯,大风借力好快哉!”“昨晚没睡好。收工时已晚8点……每天上下班,各走80分钟的路。一步一叹!……蚊子、小咬围攻。工具在手,湿鞋在手,柴捆在肩,又不是三头六臂。”“分场政治部主任来动员麦收。晚上开整风会至12时,想不到尖锐地提到侯井天如何如何。”“上午修房。晚饭后整风。我发言,群情激愤,说我不很好地作检查。”“睡过了头,离开镰时间还有一刻钟。急起,跑步……镰刀飞舞,一鼓作气6小时,一场恶战!拼啦……下午,躺下不敢翻身,四肢疼得钻心。”“中秋节,到穆棱河边割稻子。大家要夜战……李白举杯邀明月,月光淡淡不作声。我们夜战邀明月,明月如洗笑盈盈。明月要做促进派……”(以上1958年,下为1959年)“喂猪,大劈木柴,大背豆毛子……枕头和炕席冻在一块……”“早晨开门时,被积雪屯了。室内温度为零下1度。”“大风!我们这些彪形汉子,被吹得摇摇欲倒。……站在两米高的绿肥堆上刨土……下午撒薰肥……吃苦耐劳四个字好,‘劳’就得‘耐’,多少事成于‘耐’。”“草的海,浅水的海,无边无际的水不兴波的海。烟雾水气朦胧。是江南吗?是匡庐鄱阳吗?收工时……丛林静得很,每片业子都是琴键,细雨打在上面,奏起优美的轻音乐章……”“这几天粮食紧,只得分干粮吃,晚饭喝稀的。”“妻煮了挖老鼠洞的两把大豆……四人分吃一个火烤过的包米面豆包。”……  

因篇幅问题,不宜摘引太多。总之,聂翁《北荒草》所写的那些生活、事物,大半都能见诸侯兄日记。从中可观察到,七驱八舛,千艰万难,他都跌跌撞撞地“一双铁脚战胜它”!尽管又出工,又整风,日夜连轴转;有时累病了,有时挨批判后检讨通不过,他都能处以泰然,妥善应对。不是虚与委蛇,耍滑头,而是付出真诚,争取事成于“耐”,即成于“艰忍”也。日记里,全是速写、白描式的,有血有肉,是啥写啥;没浮词艳语,也没牢骚断肠和欷歔倾诉。可是,却时有雅兴描述大自然美景,吐露些幽默风趣——犹如聂翁倜傥不羁之风格。为了交待来龙去脉,《北荒日记》还记有离京前两个月的情况:写稿,约稿,采访,复查右派,出差赴青岛海军,被批准下放,被通知撤销预备党员资格,领转业证和转业金,谈话辞别……大变动,大转折骤然迫来,而侯兄心情静若秋水,笔下仍是那么按部就班,没事人似的。活活显示了他那“曾经沧海难为泪”(聂诗句)的历炼与修养。任凭何许风吹浪打,无所谓了。即使被推出党的大门,也要像个“党外布尔什维克”,坚持崇高信念,革命到底。敝人读聂诗志感,曾赞叹聂翁:“遭受着苦难,反而征服了苦难;煎熬着自我,而又超脱了自我。”审视侯兄,又何尝不是一位彻悟而超脱的奇才高士呢?  

回想1962年,侯兄出差路经北京,趁便来看望我们原《解放军战士》社的老伙伴。接风酒饭用罢,在李家许同志宿舍休息,听他“侃大荒”。他说起天寒地冻,伐木扛运,竟数开了快板:“扛木,扛木,只住不扛,不算好户。汗水浇透,二十里路……”又说起秀林大姐挖老鼠洞,掏粮食吃……就跟讲《天方》,说《聊斋》,与己无关似的。他越是眉飞色舞,娓娓而谈,我听来越是心酸,难过。本来就小醉微醺的我,不禁垂泪号啕:“老侯,你别说啦!呜……”侯兄瞠目。文革来临,这回激动失态,就成了我“同情右派”的罪状。  

别以为侯兄“老油条”,性情圆滑、冷漠。不,他可是真诚,痛快得很。叫他交待问题,他决不“挤牙膏”,而是“竹筒倒豆子”。文革中,被游斗,挨打,他却表示“坚决经受群众斗争的风雨,老老实实挨斗争。”我们的老领导、诗人章文龙同志,被揪了出来,其罪名是“文艺黑线干将”。军报社一文革组向侯兄索取章老的信件。他觉得,光明正大,无事不能对党言,就把章老给他的信件,一股脑儿寄奉。结果,这些信件经生吞活剥,断章取义,横加吓死人的按语,公布于大字报上(章老清楚,是侯中了圈套,未曾介意)。这与毛泽东给胡风书信加按语定罪,何其相似乃尔!联想到舒芜先生,当年,是人民日报记者向他索要胡风书信,说是“参考”。鬼晓得那些信却转呈给伟大领袖,闹出了震惊中外的“反革命集团”和一个巨型文字狱呢!舒老从此背上黑锅,郁闷终日。侯兄了解,舒老无非惹上了不虞之患,毫未迟疑便登门聆教。果然,侯兄笺注聂诗,获得了这位聂翁知友的鼎力相助。  

事实证明,忠有“愚忠”;诚亦有“愚诚”。忠诚老实而愚,就往往会被愚弄,利用,造成不良后果。我国传统道德文化,主张识时务,顾大局,委曲求全,忍辱负重。这些无可厚非的品质,践行不好就会被涂上“愚”的色彩。尤其是许久以来,“左倾幼稚病”的思想教育,倡导盲从驯服,“夹着尾巴”做人,鼓吹“原罪”论。“愚”了的忠诚老实,进一步扭曲和异化。这种扭曲、异化的德性,反映在聂翁诗中,不正是他所反思的“阿Q气”吗?他在“《散宜生诗·后记》中说:“阿Q气是奴性的变种,当然是不好的东西,但人能以它为精神依靠,从某种情况下活下来。它又是好东西。”肯定,侯兄能从多舛的命途上颠簸过来,缺少这种阿Q气,恐怕就难以善终。反右时,侯兄比较老实,定成中右。而林凡不识时务,稍作反抗,当即打成右派。文革中为捍卫马列真理,被断喉残杀的女烈士张志新,更令人锥心刻骨而怕提起了!鲁迅先生盛赞“真的猛士”,但又主张“堑壕战”。个中是非正谬,颇费思量。聂翁在《后记》里探究阿Q气,曾深有体会地写道:“哲学上的一分为二的辩证法,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因此,对于侯兄数十春秋的《流水账》,也应辩证地看待之。  

我们何尝忘怀,侯兄还是一位纯朴、热情、乐于做好事,十分关心和帮助同志的老大哥。这里单举亲友圈子里津津乐道的一件好事。1956年,《战士》社里大半是20郎当岁的光棍。而侯兄已晋而立之年,完婚不久。他不在乎别人讪笑,居然多方打探门路,要给小老弟们找对象。曲溜拐弯,得知有位老战友的夫人的女友,是做幼儿教育工作的。她那儿阴盛阳衰,姑娘如繁花茂林。侯兄马上鼓动李、黄二位,跟他去相亲。在他精心参谋与撮合下,两对帅哥靓妹不久便佳偶天成了。侯兄这条吉祥红线继续延伸,又伸到一座军队子弟学校,更扩大了姻缘战果。两年间,捎上我共结成了六对伉俪。当今,时髦的离婚率飙升。而托侯兄之福,这六对却统统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如此“红娘”业绩,堪称相当出彩的奇事一桩。  

巧啦!殊不知还有更奇的。聂翁《挽陈帅》诗中,有绝妙联句云:“东风暮雨周郎便,打打吹吹娶小乔。”读侯兄注解才知悉,1940年,陈毅老总与张茜女士结婚,原来是聂绀弩(时任新四军文化委员会委员)做的大媒。看来聂翁(质量高)与侯兄(数量多),都不愧为五星级“红娘”。有评论认为:聂翁挽诗里忆及办喜事,“太不谐配”;“悼词带丽,颇累大雅”。我倒是赞同章老高见:诗中“轻松诙谐地写战争中结婚,是陈毅的风格,也是聂的风格。”何不突破樊篱,来点新思维?是呀,民间爱讲“红白喜事”。弘一法师涅槃前题字:“悲欣交集”。毛主席曾声言:“我死了可以开个庆祝会……庆祝辩证法的胜利。”(《毛泽东传》)忘了是哪位名人,遵其遗嘱,没奏哀乐为他出殡,而奏的是贝多芬的《欢乐颂》。“九九那个艳阳天哎哟……小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记得清楚的是,军旅文艺家黄宗江驾鹤西去,送别所奏的,正是影片《柳堡的故事》里那首美妙的情歌。濒临危亡绝境,“上鞍杀贼下鞍诗”的陈老总,曾在《梅岭三章》中豪咏;“旌旗十万斩阎罗”,“捷报飞来当纸钱”。多么刚强、幽默、罗曼蒂克的风骨!纵使在冥府泉台,老部下聂翁那新风荡漾、“悼词带丽”的挽诗,他也不会不欣然接受的。  

侯兄与聂翁结下的生死诗缘,在当代文学史上,理当写上一笔。这瑰异诗缘,犹如他当年的“姻缘工程”一样,是越做越大,非同小可。20余载,在笺注、搜集、研讨、编纂、发行聂诗的漫漫过程中,有多少专家、学者、诗人、记者,以及文史、档案、政法等方方面面的人士,以不同形式,参与、协助或涉猎其间。倘若设立其诗缘花名册,张友鸾、王蒙、舒芜、彭燕郊、罗孚、高旅、邵燕祥、李慎之……有多少鼎鼎大名罗列册内。侯注聂诗《全编》印行了七八个版,连赠送带销售近两万部。如此诗缘盛况,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读者、“粉丝”群,其人数众多,阵容浩大,的确蔚为壮观。  

就敝人来说,与侯兄不但友情甚笃,诗缘也算悠久。就在他去北大荒之前,见我读唐诗、宋词较用功,竟买了一本《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送给我,以资鼓励。在此书扉页上,我题写:“1958年1月8日,侯井天大尉因得稿费,慷慨赠送。不胜感谢。”此书美意绵绵,虽已翻阅破旧,我一直珍藏着。他抒写农垦生活的诗发表后,我都要拜读。待到侯兄笺注、编发聂诗,我俩的诗缘,逐渐形成了不解之缘。惭愧的是,限于水平,我可谈不上作啥贡献。倒是有篇题为《一株浥血含笑的奇花――〈散宜生诗〉》(1988年发表)的拙作,被侯兄拿走。没料到他竟将拙作列入《全编》的《研究资料索引》,还引用了七段文字当作聂诗的句解或注释。这真叫人受宠若惊!再就是翻过几天书,好歹从《柳亚子诗词选》中,查找到侯兄征询的“绿宫”一词的来头;遂奉告,亦被纳入注解。每个版本的《全编》,他几乎都惠赐予我,仅收费两三次,多为白送。我则挑出几本奉送诗友。我还受其委托,发放和推销过几回书。经我绍介,也颇有几位诗词界名流,如林平、杨子才、贺捷等同志,与侯注聂诗结上了诗缘。贺兄读《全编》后,步我诗作原韵赋诗一首,又凭回忆抄出聂翁《赠伍禾》佚诗一首,一并奉赠侯兄,二者均被收录书内。我不揣浅陋,曾试作《念奴娇·读〈聂诗全编〉》一阕,奉寄侯兄。他嘱我寄往京山。尚未寄出,忽闻著作等身的扬兄,在其大著《萤窗九集·附当代词300首》中,刊用拙词。承青睐,又一个受宠若惊!该词如下,请诸君斧正:  

奇诗旷古,谐而庄,狂狷不失典雅。泪倩封神三眼淌,血浥红嶶艳姹。  

梦觉北荒,铁窗贻笑,阿Q气穷耍。春秋刀笔,爱憎恣肆挥洒。  

神驰庄子离骚,勇承鲁迅。忧乐连天下。鬼鸟九头歌万里,声震蓬屋  

宫厦。探狱周婆,淘粪枚子,陈帅啸鞍马。锥心刻骨,任凭褒贬嘻骂。  

侯兄身世,与聂翁,以及与我等之诗缘,叙说得差不多了。末了还想聊聊,侯兄兢兢业业投入注聂诗之工程,决非偶然;也不仅因其学问渊博,志气高昂。要知道,他还是个别具匠心、别开生面的诗才呢。掀开他那无所不包的《流水账》,可以看到好些流水诗。早自1947年,他就常有诗作问世。长的、短的、自由体都有,最多的是快板。作品主题,主要是宣传鼓动,表扬英雄和好人好事,甚至某些规则、总结、教材,皆可入诗。50年代以后,下部对采访,连写讽刺小品,时而仍用快板诗来表现。但比起以往,抒情色彩和修辞艺术,已增强了很多。因为那时办的是部队通俗刊物,对象是文化水平不高的战士,快板这种民间艺术形式,就颇为基层指战员喜闻乐见。到了北大荒,侯兄或奉命,或苦中取乐,墙报上写,田陇里唱。快板诗层出不穷,益发大有用武之地。且举《大豆歌》一首,供诸位欣赏:  

春播誓师大会上,放声高唱大豆歌。  

唱得晴空雁排队,唱得我也伫仙鹤。  

大豆纲,大豆纲,好似霸王钢鞭长。  

钢鞭人人拿在手,帝国主义心发慌。  

大豆圆,大豆圆,每亩产量破双千。  

为了豆帅升宝座,实干苦干加巧干。  

大豆黄,大豆黄,我的大豆要出洋。  

深厚友谊哪里来?上写中国北大荒。  

大豆多,大豆多,放声高唱大豆歌。  

宝石珍珠虽然贵,不如大豆用处多。  

生动,朴实,琅琅上口,明白如话。侯兄诗作风味,像是从赵树理《李有才板话》里冒出来的,颇似山西的“山药蛋派”。此类作品,又泰半为任务而产生,往往带着标语口号之气息。实际上,他后期的作品,不曾公开发表的若干旧体诗,(谁知有多少首,待考)才真正代表他的性情、意念和文采。可能许多朋友都没机会见识到。由于抛砖引玉,我倒是有幸据有他手书的旧体诗数篇。我抛的什么“砖”呢?不过是我自己创意、制作的新春贺卡。10多年来,我乐此不疲,几家媒体作过报道。侯兄接到贺卡,一高兴,便会手书诗篇回馈。譬如上一轮鼠年贺卡,我是用地板革刻的版画,画面是人模人样的鼠姑娘,着装新潮,手捧鲜花,笑嘻嘻地向大家拜年。侯兄挥毫题诗回赠,诗曰:  

娘亲生我甲子年,至今过街犹胆寒。  

尚弓迎春嫁鼠妹,纵窥杯影也粲然。  

红豆缠脖火灼目,浓抹艳装髦十三。  

鞋跟四寸裙超短,正与耗郎可比肩。  

力竭声嘶为惊告:尊尾莫露轿夫前。  

四十二年冤假错,皆因鞭长难过关。  

连年惠卡贵自绘,友情吹得花样翻。  

怎么样,读得很开心吧?此诗高妙之处,在于衬托了民间故事的背景;并通过生肖八字、沧桑经历,将自身与鼠妹毫不牵强地联系起来。鼠妹被描写成时髦超女(比“十髦”还多三“髦”),妖娆多姿,灵巧可爱。较之我的版画,可要抢眼好几倍。率性的侯兄在喜庆气氛里,偏要造出点反差,吐露点过期的苦水。挺感人,也挺逗人。但更主要的,是分泌点幽默感,调出些五味杂陈,耐人品咂、寻思的世态人情。其诗语言泼辣、滑稽、酣畅淋漓;既有“杯弓蛇影”的古典,又有“揪政治尾巴”的今典。“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齐舞,雅俗共赏,意趣盎然。聂诗不也是土话俚语参差,严肃中带嘲戏,甚至信口“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钟三四清归)》)么?侯兄此诗表现出的艺术特征,显然得力于聂诗的深刻熏陶。其旧体诗“变体,独特,别裁”(聂语),的确不怎么地道。但是让平仄、对仗的金科玉律,来束缚头脑和笔杆,他可不愿意。他那“歪诗”,算革新派、新古体,总还是可以的;实在不行,就算打油诗吧。聂翁致高旅信中有言:“作诗有很大的娱乐性……如完全不打油,作诗就是自讨苦吃。”究竟如何把诗写好;运筹好“诗言志”与娱乐性(所谓“寓教于乐”)的辩证关系,个中学问至大焉。而今而后,被迓请到缥缈高峻的灵霄宝殿,因而得天独厚的侯兄,可以充分地向聂翁殷勤聆教,并与其尽兴地击节推敲了。魂兮魂兮,猗欤美哉!  

2011年11月28日完稿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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