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小说《风》第12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2章
一
一九七五年的元旦来临了。
“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装饰得一派喜庆。门前鲜艳的彩带飘动,红绸扎成的绣球十分夺目,屋檐下高挂着四个红灯,每个红灯上写着一个字,组成“庆贺新婚”。十字路口被公安、警备区的战士封锁了,车辆一律绕行,人们只能走马路的南侧。齐晓山早就来了,他头上戴着一顶浅灰色的法兰绒鸭舌帽,脱掉人字呢外套,身上是一套笔挺的蓝色纯毛华达呢中山装,脚上的皮鞋擦得铮亮。
到了一品居,他问姜主任准备的怎样?
身穿崭新灰色“的卡”干部服的姜主任便领着他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检查起来。两鬓斑白的姜主任看着衣冠楚楚的齐晓山煞有介事地指手划脚,一会儿批评,一会又表扬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这个“窑黑子”带着他的农村媳妇来这儿吃饭的土相儿,他俩挤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点菜的时候,你推我让,手拿菜单看了半天不知要啥菜为好。他一眼看出了他们是新婚,便走过来,热情地介绍了几样比较便宜实惠的菜,然后又免费送了一个汤,博得了这对来自矿山新婚青年的好感------谁能料到,日后这个青年竟成了大同的风云人物!姜主任干跑堂,尤其像在“一品居”这样的大饭馆里行走,可谓阅尽人间千奇百怪,而齐晓山从贫寒到权贵,仿佛一步之遥。
齐晓山从忙乱着的厨房里出来,走进布满大圆桌的宽敞餐厅,“姜主任,酒备够了吗?”
姜主任回过了神,“齐主席,您放心,雁门白管够。”
齐晓山邹起了眉头,“姜主任,你咋预备的是雁门白呀,咋不准备咱山西名酒竹叶青和老汾酒?”
“齐主席,您别急呀,这有个说头,结婚的席上不能喝汾酒,只能摆雁门白,表示夫妻白头到老。您要想喝汾酒,那也容易,咱把汾酒装到雁门白的瓶子里不就成了。”
听完姜主任的话,齐晓山指着他,“还是你鬼点子多。”
姜主任苦笑了一下,“齐主席,我刚学徒的那年,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八月十五“中秋节”,给大同县御了任的县太爷儿子办喜,安排我跟一个姓罗的师哥站门迎客,来的人五花八门,在我们的眼里,都是贵客。可也不知咋的就混进来一个要饭的乞丐?婚宴刚进行完拜天地,穿着打扮很入流的那个乞丐嘴里嚷着“让开,让开”走到前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副牛板骨,上边挂着铜铃,他哗啦哗啦地摇着,嘴里唱着:‘ 叫声新郎睁眼看,花爷今天吃喜宴。 若是给钱唱平安,要不我可念咒言。’众位客人都惊呆了------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哇”地哭了,新郎气得连声喊:‘打、打、给我往出打!’坐在头席的老县太爷一下背了气,顿时,屋里乱了套------”
听到这儿,齐晓山说:“一场婚宴让那个要饭的给搅了吧。”
“可不是,我和罗师哥都受到了严惩,遭完了打,他被撵出了门。走得时候,我跟着师傅把他送到城外,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块银元给了罗师哥,问他回到家乡打算干些啥?罗师哥恨恨地说,‘投八路军,造反去!’ ”
齐晓山马上说:“对,对,这叫逼上粱山,懂吗?”
“回来的路上,师傅对我说:‘孩子,跑堂这碗饭可不好吃呀,三年学出个匠人,三十年学不出个跑堂’。”
“你这一说,我还真得到外头去看看警卫布置的咋样,阶级斗争这根弦一刻也松不得呀。”
说着,齐晓山出了屋。姜主任没有跟他出去,站在玻璃窗前,他看着外面那些站立的很直的武装警卫,心中继续想着:后来,罗师哥在八路里当了官,解放后,来过一次大同,公私合营后,师傅做了“一品居”的主人。听说,是沾了罗师兄造反的光儿。他的师傅就是蒋经理,文革时,被齐晓山一句话罢了官,他奇迹一样地接了班,也莫明其妙地沾了造反派的光儿,人生,许多事情像一个模子里到出的月饼------去年,退休的蒋师傅死了,死前,他总念叼着一句话:“我不该姓蒋,我不该姓蒋。”
警备区大院里,马司令员的家来了许多人,有叫“程主任”的,有称“程大姐”的,收下礼物,她客气着,笑得合不拢嘴。
陈蔓芸和院里的几个家属帮着她招待着来客,散糖、敬烟,应酬不遐,司令和政委两家住的近,关系非常要好。
客厅里,坐着一圈人,抽烟、喝茶、聊天,他们都穿着新军装。孙参谋长手里挟着支烟,问坐在身边的赵大明:“新郎官,你们在南边是咋办的这场婚事?”赵大明告诉他办得很简单。孙参谋长说,“咱大同这地方最讲究办婚事,一会儿宴席上,要给你出许多节目,你可得有个精神准备。”
赵大明问:“孙参谋长,会出啥节目呢?”
孙参谋长笑着,“有个节目叫叼果。”
“怎么叼呢?”赵大明问。
孙参谋长刚要讲如何“叼果”,五十多岁的李副司令摆着手,风趣地说:“老孙,天机不可泄露,现在别告诉他,要不到时候就没劲了。”
“好,好,李司令,听你的,”孙参谋长又对赵大明说,“大明,你也得给大家准备演个节目。显显你的才华。”
“孙参谋长,我会演什么节目,跳舞,我笨得像个狗熊,唱歌,破锣嗓不说,还五音不全,拼拼剌刀还行,可这不是‘鸿门宴’吧------”
大伙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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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小芳的屋,玻璃窗上贴着喜字和剪纸。屋里,一群女人说说笑笑,马小芳坐在梳妆台前,孙参谋长的女人姓赵,她用一根丝线在马小芳椭圆形的脸上来回滚着,给她开着脸,马小芳好像很痛,咬着嘴唇忍受,绞过的脸,显得白里透红。
“赵阿姨,新娘子干吗要开脸呢?”粱雪好奇地问。
“绞了脸,面若桃花,妩媚动人。”
“那也得新娘子长得好,新娘子要是长得像个丑八怪,你再怎么绞面,她也好看不到那儿去,除非剥下她的脸皮,来个旧貌换新颜。”李曼铃说。
听了这话,屋里的女孩们笑得很开心。一个梳着运动头的女孩说:“开了脸,小芳姐的确显得更漂亮了。”
马小芳说:“那我也赶不上粱雪长得好看。”
“嘿,小芳姐,你拿我开心。”粱雪上前要治马小芳。
赵阿姨说,“别逗了,我赶快把活儿干完,一会儿,接人的花车该到了,不能半边脸光,半边脸糙出阁吧。”
二
齐国华开着擦拭得铮亮的红旗车由一辆公安局的吉普开道,从红洞矿接来了母亲和妹妹。李月娥和齐国丽到了“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下车后,姜主任赶快跑出来,把她母子俩迎进餐厅,问寒问暧,打点早饭。齐国华起大早来回去了一趟矿山,肚子也饿了,他坐下来跟着母亲和妹妹吃着东西------
齐晓山对儿子说,“你还吃啥饭,还不赶快去警备区司令部大院接新娘。留着肚子一会儿等开了宴可劲吃------”
齐国华嚼着烧麦,“爸,误不了事儿,不吃饱了,我拉不动新娘?”
“开红旗车去拉人,又不是洋车,得让人拽着跑。小丽,坐红旗车咋样?你爹都没坐过红旗。”
齐国丽说:“也没觉出个咋地好,爸,干吗要用红旗车接我们,弄得矿上满城风雨,影响多不好。”
李月娥也说,“可不是吗,晓山,你就喜欢搞这种花架子事,又是红旗、又是公安局的吉普车给开道,矿上还以为来了那个中央大首长呢,不是白白浪费汽油吗。”
“开天劈地,红洞矿还没见过红旗车吧,我要的就是这劲儿!让他们瞧瞧我齐晓山现在的势力!”他看见齐国华还在一口一个往嘴里填着小笼烧麦,“哎,国华,你咋还不走!”
齐晓山伸出胳膊 ,“你看看表,都几点了,十点半婚宴正式开始------”
哥哥戴上一副白线手套走了。齐国丽看着屋里,若大的餐厅里摆了二十几张桌,能容纳百人,被邀请的都是市里有头脸的干部,他们围坐在一张张大圆桌前,桌面上摆着喜糖喜、香烟、花生瓜子,苹果、梨、葡萄等干鲜果品,还有茶壶、茶碗、烟灰缸。这些人一边吃着,一边聊着天,几个女服务员穿行在各个桌子之间进行着服务,还有人陆陆续续不断地进来,齐晓山和李月娥开始忙着接待这些“贵客”。他们这些贵客之间彼此寒暄、问候、拜年、调侃声络绎不断,屋里充满了喜庆的气氛。前面是举行典礼的位置,有张桌,设置了麦克风,墙上是毛主席的像,像下挂着一条红幅:庆贺赵大明、马小芳喜结良缘。齐国丽心想:“这真的是一场隆重的婚礼。”
红旗车开进了警备区司令部大门,站岗的哨兵事先得到了通知,换了新军装,车开进来时,笔直地立正,行了个军礼。马司令家的门口停着上海、吉姆、伏尔加、华沙、胜利20和北京吉普等一长串各式小车。只等着红旗来了之后,组成一个送亲的车队。
小曹抱着上了闪光灯的“海鸥120”照像机里里外外忙活着,他肩上背着电池箱,挺像个专业的摄影师。他也的确担当着专职摄影师的角色。这次马司令员女儿婚宴的摄影任务交给他的时候,安局长还郑重地找他谈了次话,告诉他这是一项光荣的革命政治任务。
孙参谋长陪着新郎官赵大明钻进了一辆旧吉姆车里,先行一步。同时坐这辆车走的人还有摄影师小曹,这端忙毕,重头戏其实在“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里。老吉姆是革委会里二把手肖主任的专车,第三把手齐晓山的专车是伏尔加。
一辆接一辆送亲的小车顺序全部开进警备区大门后,哨兵才放下敬礼的手。
齐国华神气地开着红旗车,走得很慢,这样,方显出风光。他不时地看着手表,按照安排,他要在十点钟的时候准时将新娘送到“一品居”门前,车队称得上浩浩荡荡。
程主任和粱雪的母亲坐在“上海”里,透过车窗,看见马路两边许多人驻足观看------
差几分钟十点的时候,车队驶近了一品居,交通警忙着疏散围观的人。一挂挂鞭炮响了,震天震地------ 围观的人们交头接耳:是谁在这儿“欢庆新婚”?搞的排场这么大?在纷纷炸裂的纸屑中,红旗车停在了“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的门口。
粱雪推开车门下了车,“咔嚓”一声,小曹按了下照像机的快门,摄下了粱雪下车的镜头。粱雪冲小曹一笑,”我不是新娘子,新娘子还呆在车里呢。”小曹一听,吐了吐舌头,今天,他没穿警服。马小芳也要下,晁阿姨揪住了她,不让她下车,原来是要等新郎来接。齐晓山率领众人早已迎候在外。
看见粱雪,齐晓山问:“粱雪,新娘子来了。”
“来了,呆在车里呢,赵大明呢,”伴娘粱雪问。
“新郎官在屋里呢。”齐晓山说。
粱雪进了屋里,她看见了赵大明站在门口的玻璃窗前朝外张望,外头人排挡着视线,啥也看不见。他身边站着孙参谋长和李月娥与齐国华的妹妹齐国丽。粱雪见过齐国华的母亲,叫了一声“伯母”。“哎,是粱雪呀,”李月娥说,她把自己的女儿给粱雪做了介绍,俩个女孩拉了拉手,互相看了一下,算彼此相识。
然后粱雪说,“赵大明,你还不快出去接新娘子。”赵大明苦着脸,“粱雪你看,孙参谋长看着我。不让我乱说乱动。”孙参谋长告诉粱雪,节目还没到新郎官出去的时刻。粱雪打量了屋里一遍;门口处的一角是收礼的地方,坐着两个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李,都在市革委里工作。看见粱雪,她俩站了起来打召呼。
粱雪开玩笑地问,“张姐,李姐,收了多少礼?”
张姐指着桌上一摞一摞的毛主席著作说,“粱雪,礼到收了不少,都是毛主席的红宝书。”
李姐接过话碴,“够他们子子孙孙学几辈子的了。”
外面,第一个节目开始了。姜主任整了整衣帽,定了定神,气冲丹田地喊:“新娘到,新娘到,点起鞭炮迎花轿。 迎亲的曲儿响起来,先唱《东方红》; 再奏《社会主义好》!”喊罢,他端端正正地直立,门外的人都胝手并足肃立。
半天,却不见动静,在门外等着抢镜头的的小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儿,他赶快跑进屋,果然,摆弄录音机的任姐放不出声,急得满头大汗。小曹因为有摄影的任务,看管录音机的责任只好交给了任姐。小曹告诉任姐到时候怎么开录音机,结果,她还是忘了按哪个键往出放声------
小曹跑进屋,“任姐,外头就等音乐呢,你咋不放声呀?”
“我只会笔录,那会使这玩艺呀。”
小曹打开录音机,“哇”地一声,外边的高音大喇叭出了声,把外头的人吓了一跳。弄响了录音机,他赶快抱着照像机又往外跑。
《社会主义好》曲终;姜主任喊出了:“新郎新郎你听好,快抱媳妇下花轿!”
孙参谋长这才放赵大明出屋,粱雪等人也跟了出去。
外边,可以用“人山人海”这四个字来形容;赵大明站在红旗车的跟前,一帮人起着哄------马小芳要自己下车------姜主任高声喊:“新娘子脚沾地,一辈子没福气。”马小芳的脚赶紧缩进了车。赵大明还在犹豫,只听姜主任又喊,“新郎快把新娘抱,错过良辰可不妙!”听完这话,赵大明一哈腰,从车里抱起马小芳,快步走进“一品居”
外头,姜主任再喊:“普天同庆并蒂花,散开金钱众人花。”出来四个端着盘的女服务员,盘里有散烟、便宜的块糖还有一些一、二分的硬币。她们走向东、西、南三个方向,隔着戒严的警察,抓着盘里的烟、糖、钢崩儿撒给圈外头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你夺我抢,嘴里骂着本地话,抓在手里的烟卷都成了烟丝,外围的流动警察不得不维持骚乱的秩序。
一品居的餐厅里,坐着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按位子坐好,可算济济一堂。 赵大明和马小芳站在毛主席像前; 姜主任摘了帽子,他精神焕发了地开始主持着婚礼: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的恩情深,
新娘新郎给伟大领袖毛主席三鞠恭。
赵大明和马小芳对着毛主席像深深鞠了三个恭。姜主任又喊:
生我养我是爹娘,
快给爹娘拜个堂。
程大姐摆着手说,“免了吧,快免了吧。”
齐晓山说,“程大姐,那咋行,这仪式不能免。”赵大明和马小芳给母亲鞠了三个恭。
姜主任喊:
夫妻从此心连心,
相亲相爱过一生。夫妻对拜。
其实,这套程序是拜天地、拜亲堂、夫妻对拜,过去都是磕头的规矩。现在只能是鞠恭敬礼。在人们的摆弄下,赵大明和马小芳鸡啄米似地点了三下头。姜主任来了情绪,清清喉咙,唱个花令:
北京有个全聚德,
天津有个狗不理,
可惜远在几百里。
今天设宴一品居,
小人我也不谦虚。
凉八盘来热八碗,
不管是淡还是咸,
众位贵客赏个脸,
能喝能吃您随便,
有事喊声姜小辫!
说完,他一晃头,想用手抓住从后脑勺甩到前头的小辫,结果除了榭顶光头,什么也没有,引起哄堂大笑。旧社会,办这样的婚宴,主管跑堂要戴一个长辫假发,发稍扎朵红花,引人注意。也为着呼来唤去的方便。“开席!开席!”姜主任高声喊,仪式结束。服务员早把八个凉菜端上了桌。十几个桌的酒瓶打开,倒出上百杯酒,酒香四溢。人们开始吃喝------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后边厨房,叮叮当当,配菜的配菜,打荷的打荷,几个厨师站在大灶前,翻勺颠炒,火光熊熊------出菜的利落。涮锅的麻溜;显出他们高超的烹饪技艺。服务员每端出一道菜,姜主任都要报个革命的菜名儿:“祖国山河一片红”(红烧蹄膀)、“颗颗红心永向党”(油闷大虾)------
新娘、新郎开始挨桌敬酒,大家嚷着“齐主席劳苦功高,先敬齐主席一杯!”
“别,别,”齐晓山摆着手,“今儿这屋里又是司令,又是参谋长,那有我刁小三的份儿------”
孙参谋长举着杯酒,半真半假地说:“齐主席,你太谦虚了吧,你可不是刁小三,你是占山为王的三爷,就是我们这些强龙也压不住你这地头蛇。”
“那里,那里,军民团结如一家,试看天下谁能敌。”齐晓山回答着。
“齐主席,今天孩子们的事儿可让你受累了。”程彗敏说,“来,大姐先敬你一杯。”齐晓山端着酒杯站起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新郎新娘转桌敬罢酒,节目开始。第一个节目是叨苹果;一个人站在橙上,手里提着栓了绳的苹果,让新郎新娘俩人用嘴去咬,不许手碰。当新郎和新娘咬得时候,吊着的绳突然往上一拎,新郎与新娘嘴会贴到一块,其实是让俩人当众亲个嘴的把戏。每咬一次,大家都哄笑一阵。又有人出个“按电铃”的节目;这节目有些下流,所以没进行。然后,让新娘和新郎演节目。马小芳唱了一支藏族民歌:《金瓶似的小山》。赵大明唱了一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人们都围着新郎新娘取乐------
粱雪与齐国华的妹妹等年青女孩子一席,她吃了几口饭,站了起来,悄悄走到餐厅角儿的窗前,朝外望去,外面街上,人已散尽。她想起了韩东------
幻觉里,她和韩东正在毛主席像下举行婚礼,众人簇着,开着玩笑,让她羞涩满面。想到这儿,她不由地笑了。
齐国华一直注意着粱雪。他看见粱雪站在窗前,端着一杯酒走了过去。走到粱雪身边,醉薰薰地说:“粱雪,你不够意思。”粱雪两眼看着齐国华,没吭声。醉翁之意不在酒;齐国华眯着醉眼到不如说眯着嫉眼:“粱雪,你说,那个北京知青哪点比我强?我长得不如他吗?”粱雪还是没出声。齐国华有些生气。“粱雪,你为啥不说话?我那点对不起你?为了你,我拒绝了多少漂亮姑娘的追求------你知道吗。可你要------要背叛我,你轻浮,你------你水性杨花!”说完,他喝光那杯酒,绊着舌头:“我------我心里清------清楚,肯------肯------定韩东那------那小子他------他爸在------在北京是------是个大------大官,要是个穷------穷小子,你------你才------才不会------会去------爱他------他呢------”说完,他把酒杯扔在地上,“啪”地一声,摔个粉碎。这一声清脆的响,惊动了屋里的人。他们看着站在窗前的粱雪和齐国华。齐晓山、李月娥、齐国丽和粱雪的母亲走过来,后面跟着一群人。
陈蔓芸问:“小雪,他怎么啦?”粱雪依然没开腔,咬着嘴唇看着母亲。
齐晓山扶住了儿子,对大家说,“我这儿子太不争气,小小年纪就成了酒鬼,他喝高了,喝高了,国华,你他妈撒什么疯酒,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冲撞了今天的喜事,我轻饶不了你!”
齐国华知道自己失了态,他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装出烂醉不省的样子。
齐国丽说,“爸,我哥忙了一上午,他准是累了,再喝点酒,才出了丑------”
“齐主席,派个人送他回去吧。”安局长说。
姜主任吓得脸色煞白,哆嗦着嘴皮赶快说,“齐主席,后头有空房,要不让他到后头的空房躺会儿去吧。”
小曹和另外一个人把齐国华架走了,粱雪眼里噙着泪------
马小芳和赵大明走过来想劝她,粱雪强装出笑容,“小芳,对不起啊,他就是这样,一喝就醉,一醉就闹,闹完就睡------”
程彗敏说,“老齐,这小子你可得好好管管,没那么大酒量,别逞能!借酒撒疯,成什么体统!这么年青,见酒就喝个醉醺醺,将来咋接革命的班。”
齐晓山赶快说,“是,是,程大姐,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育教育他。”
马小芳苦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可是赵大明说了一句“真是个痦子!”,刺痛了粱雪的心。
三
一九七五年的元旦鸡啼天晓。
韩东走出青石窑,他站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晨曦中的迎青台,严寒里,青松苍劲。花子跑到他跟前,同他亲热着------韩东逗着它说,“你还想吃饼子?多之乎,不多也。”然后,他下了台阶,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练起了一趟长拳------
听见外面忽忽的打拳声,杜玉英歪着头问,“韩欣姐,外头啥动静?”
“噢,我哥起来了,他在外头练拳呢?”
“是吗,都说你哥会武。我看看。”杜玉英穿着花裤衩和红棉腰出了被窝,凑到窗台前撩开了窗帘往外瞅,院子里,韩东这趟拳正耍在劲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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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舒展完身体,感到十分畅快。天大亮了,他挑着水桶来到了村中央的井台,跟挑水的乡亲们说着话。
油三从油房里跑到井台前,“韩东,你回来了。”
韩东握着他粗砺的手,感激地说:“油三,谢谢你天天给韩欣担水,辛苦了啊。”
“辛苦啥,人活着,不就是个受苦。”油三不好意思地说,“每天挑担水,谢个啥。我给你挑吧,韩东,这是油大师傅给我派下的活儿。”
“今天不用了,我在大同拾了这几日粪,每天早上都得让担杖压压肩头才舒服。”韩东掏出一盒烟给油三,他拿着烟,看着说:“还是带银纸的烟哩。”然后咧着嘴憨厚地笑了,圆圆的脸上显得特别朴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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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青台村青龙庙里,烟筒早早地冒出了白色的饮烟,然后,这饮烟便一直徐徐地飘着,伴随着饮烟,老乡们嗅出了炖肉的香味。
韩东挑着水担颤悠悠地走进院子里,步伐轻松,韩欣站在台阶上喊了一声“哥”,韩东灵巧地倒了个肩头,姿式很漂亮。“韩欣,你们起来了?”
韩欣笑着说:“我们连脸都洗完了,都开始做饭了。”
韩东挑着水上了石头台阶 ,进了堂屋地,华子腰上扎了个围裙,正在炖肉。杜玉英在灶前拉着风箱一边烧火,一边跟他说话。韩东提起水桶,把水倒进水缸里。杜玉英看着韩东,她想起了昨天夜里韩东站在灶台前洗脸的那短暂一瞬,她站起来,“韩东哥,我给你舀点水,你洗脸吧。”
韩东洗脸的时候说:“韩欣,一会儿你跟华子到村里买两只鸡,再去捞几块豆腐。”
“哥,都请谁呢?”
韩东几把洗完了脸,用毛巾擦着面孔,说出了要请的人。韩欣听说还要请麻本贵,撅着嘴说,“不请他。”
杜玉英倒掉了洗脸水,拎着脸盆进屋后也说,“韩东哥,请那个灰货干啥。”
“小英子,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队里的干部都请了,不叫他不合适。”
华子和韩欣出去了。屋里剩下了韩东和杜玉英两个人。他们俩人没说几句话,佟大娘来了。韩东陪着佟大娘进了屋,问:“佟大娘,大兵还没来信?哎,对了,佟大娘,上次我在大同给他发的是挂号信,”说着,他从棉袄的上衣兜里拿出了那张挂号小条儿给了佟大娘。
佟大娘接过条儿看看,说:“再过些日子,就快过大年了,要是再不见他来信,我想去趟部队眊眊------”
“韩东哥,”杜玉英也进了屋,她说,“佟大娘想带着韩欣姐一块去。”
“是吗?佟大娘。”韩东明知故问。
杜玉英说:“韩东哥,你就让韩欣姐跟佟大娘去吧。佟大娘没文化,又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云南在啥地方。”
“只要韩欣乐意,那就让她跟佟大娘去吧,我没意见。”
“韩东,你同意了。”佟大娘惊喜地说。“来往的路费都算我的,安全你放心,保证平平安安地把她带回来。”
“她出去玩,佟大娘,怎么能让你掏路费呢。”韩东说,“佟大娘,你们打算啥时候动身呢?”
“过了元月十号吧,来回来去有二十天时间够了吗?赶过大年的时候回来。”
韩欣端着豆腐和华子回来了,华子手里提着的鸡不停地咯咯叫着,扑楞着翅膀挣扎。
四
中午,青石窑的两厢屋里,都非常红火,一屋男,一屋女,不过,年青后生和大队干部的孩子都在女人屋里。
韩东的屋里,大炕上,两张炕桌并在一起,六爷爷、李贵、油大师傅和李桐等队干部们围坐在桌前喝酒吃饭。桌上,摆了许多样菜;一盆粉条炖猪肉,算主菜。凉菜有拌粉皮儿、拌豆腐、茶鸡蛋、肉皮冻儿、罐头鱼、苹果削了皮儿,切成块儿,拌上罐头白桃、梨和菠萝块儿,算是个甜菜。这道菜很受欢迎,一刻儿的功夫,就吃子个精光,李贵捧起盆一口气喝净了糖汁儿,抹着嘴说,“这菜不懒,再有一盆也不够吃。”热菜有香酥鸡,还特意弄了些花椒盐,显得挺正宗。拨丝土豆,这是华子的拿手菜,韩欣最喜欢吃,所以做了很多,结果糖少了,没拨出丝来,成了糖炒土豆块。还做了麻辣豆腐、鱼香肉丝,没有郫县豆瓣等调料,只放了些花椒和辣椒,算不上川菜。炕沿上,放着一个红瓦盆,盛着满满的油炸糕。这在当时,可以称得上是桌丰盛的饭菜了。
韩欣的那间屋里也摆上了两个炕桌,妇女孩子一桌,年青后生们一桌;比东厢乱了许多。她们也喝酒,互相说笑,时而音低、时而声高,时而传来哈哈的大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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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们七嘴八舌询问韩东在大同拾粪的情况,韩东说了自己拾粪的经历,主要讲跟着杜仲有如何当“讨粪贼”。拾粪路上,杜仲有如何诲人不倦------闪过了跟李常打架的那些情节。
六爷爷说,“杜仲有满腹经论,就是时运不好,有大学问,没大前程。”
话题一转,韩东将粪店的处境讲了讲,说到粪源不足,李桐一下皱起了眉头,村干部们也显出着急的模样------
已经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华子说:“------不过,从今天起,火车站的公厕就归了咱们村的粪店。”
麻本安问:“华子,你说啥?火车站的公厕归了咱们村的粪店?”
李恒也说:“华子,这是真事?”
华子喷着酒气:“我骗你们是个球!”
李桐将信将疑地问:“咋就能占了车站的公厕?”
华子拿着酒碗:“这是韩东用画儿换来的。”
在座的各位更糊涂了。华子添枝加叶地讲了一遍韩东给铁路创作油画进京参加画展的事儿------大家听完,一齐看着韩东。
大队主任麻本安说:“看来,韩东进城拾粪还真对了。车站的公厕,那可是金不换的地方啊!”
六爷爷捋着胡须,“韩东,你算给迎青台村立了个大功劳。支书,过大年的时候奖赏韩东一只肥羊吧。”
金贵说:“六爷爷,那您儿不心疼?”
六爷爷说,“韩东给咱们村办了这么大的事,我心疼又咋。我护羊,还不是为了队上多积点羊粪。现在,有了车站公厕,把羊都杀了吃肉我还轻闲了呢。”
麻本贵说,“羊甭全杀,我杀十个,你就得跟我拼老命。”
油大师傅搓着手,“占住了火车站的公厕,这可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李贵举着酒碗兴奋的说,“韩东,看来你去大同,算是给咱们村拾回了个聚宝盆。来,来,为火车站的粪肥干!”
大家都举起碗,喝了一大口酒后,众人夸起了火车站公厕的种种好处------又议论着明年的地咋种,哪块地要多施好肥。甚至算起了明年的那几块好地多施肥后,能增收多少多少斤粮食,勾画着丰收美景。
李桐举起碗,“韩东,我代表全村社员敬你一下!”大家又都喝了一大口。放下碗,李桐满脸通红。“韩东,本来你这次回来,不打算让你再进大同拾粪去了。韩欣一个人留在村里的确让人可怜。队上打算让你和韩欣先在村里的小学校代两天课,对上机会,你们俩好抽调走。咱村的民办老师走了后,没人给孩子们教书,孩子们没文化咋行。可是现在,为了咱村的农业生产,你还得进大同到铁路上去给他们画画,韩欣在村里,你放心,保证不让她受了委屈。”
“支书,我只要给他们把画儿画完了,就能回村。生产要紧,可孩子们上学这件事也重要。支书,让杜校长回来教书吧,他的学问不知得比我大多少倍。而且,他岁数大了,呆在大同拾粪,有些不合适。”
“本贵,你说呢?那是你管的人。”
“我听支书的。就是他的成份------”
“麻主任,知识是没有阶级性的,知识只是为阶级服务的一个工具。就像枪和刀,掌握在人民的手里,可以消灭敌人,掌握在坏人的手里,能成为屠杀人民的凶器。”
“对,韩东说得对着哩。”李恒说。
六爷爷问华子在铁路上工作的咋样?
华子挟着支烟,“净他妈出事。干调车员这行,是鬼门关前转悠,见不着阎王,也能碰上小鬼。”
“这话咋讲呢?”李贵侥有兴趣地问。
“危险呗,不死,也得伤。”华子抽了一口烟,众人也都点上了烟,听华子讲。“前天,调车场丙班压死一个人,姓高,外号高飞腿,调车技术特棒。下了早班,洗完澡他没回家,那天,我们车间上午要开个现场会,在等着开会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道心上,轰隆隆地开过来一辆调车机,大伙喊他出来,这家伙心血来潮,逞能要给大伙露手绝活——‘旱地拔葱’。”李恒问华子啥叫“旱地拔葱?”华子站了起来,走到炕稍,众人扭头看着他;他连说带比划,“就是站在铁道中间,看着火车咣当咣当开过来后,睑不变色,心不跳,等火车到了跟前,一提身子,蹭地一下站到火车前的脚踏板上。”华子往起跳了一下。“结果这回高飞腿可惨了,火车唿唿地开过来,看见道心站着一个人,吓坏了大车,大车呜呜拉着汽笛,那个人就是纹丝不动,大车急忙拉闸,结果火车开的太快,根本就刹不住车,这火车冲着高飞腿就撞了上来,等着开现场会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让火车撞了个粉身碎骨!”
华子讲完了,回到他的位子坐下了。
大家心有佘悸,他们沉默了一刻。麻本贵说:“他咋没蹦起来呢?”
李贵看了眼华子,“是不是火车开的太快,他吓的傻了眼。”
华子点着一支烟,“嗨,别提了,道心里有水,把他的鞋底冻住了,火车开过来,他没拔起身,更没高飞腿,让火车铲过去,排障器齐着脚腕切下了他的脚,人撞飞了后,枕木上留下了两只鞋,鞋里还有两只脚,你们说惨不惨?”
“他命中该着这么死,要不咋连澡都洗了呢?那叫净身。”麻本贵说。
“他家里都有啥人?”李恒问。
华子回答:“老婆孩子都有。”
“华子,以后你可不能逞这份强。”六爷爷嘱咐。
“六爷爷,我,我事事按规章制度操作。我师傅说,好多事故都是违章才发生的。要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人身安全都能得到保证。规章制度全是鲜血换来的教训。现在开始搞大整顿了,有些被砸烂的规章制度又要恢复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其实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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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欣那厢济济一堂,肥胖的腊花给大家讲一个笑话:“从前有个人专门画荷叶青蛙图,他画荷叶青蛙图时,总把自己关在屋里。有一次他女人好奇,偷看了一下怎么画,结果发现容易的很,原来他脱光了腚,往墨盆里一坐,再往铺在地上的宣纸上一坐,两片荷叶一个青蛙便印在了纸上,‘嘿,画画这么省事呀,’他女人想。有一天正巧她男人出去了,来了个求画的人,这女人说,‘您儿等一下,我去里屋给您画。’那个人惊异地说,‘你也能画?’这女人洋洋得意,‘那当然,您坐坐,一刻我就给您画好。’果然,一会儿那个女人从里屋拿出了一张荷叶图,求画的人看了后说,这两片荷叶画得还真不错,可怎么没有蛤蟆呀。那个女人想了想,指着求画人的裤裆说,‘蛤蟆呀,蛤蟆在你裤裆里头呢。”大家都笑了。
“他婶,你这腚画荷叶最好了。”大队主任麻本安的女人银花说。
“为啥?”腊花歪头看着她问。
“你腚肥呗,往上一坐,两片叶子多丰满------”
大家笑的更欢快了。“腊花婶,听说你跟本贵叔打架的时候专抓他裤裆里的蛤蟆,对吧?”芸芳问。
“你们都学着点,男人最怕抓他们裤裆里的蛤蟆,抓住了,别撒手,往死了捏,看他老实不老实------”腊花来劲地说。
佟大娘看韩欣有些不自在,喝斥一句,“都别灰说了。让韩欣给拉段洋胡胡吧。”
二兵、狗栓等人立刻呼应。靠着衣箱坐的杜国英起身,打开箱顶上的小提琴盒,取出提琴递给站在地上的韩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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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粱祝 - 十八相送》小提琴乐曲声传了出来。
东屋,华子、李恒、李贵、麻安本等几个人喝五么六地划拳行令。脸红脖子粗地嚷成一团------听到小提琴声,他们渐渐静了下来。
六爷爷说,“韩东,把韩欣叫到这厢给咱们也拉个曲曲吧。”
华子到那屋去叫韩欣,看见屋里人都在静静地听着韩欣拉琴。尤其是杜国英,听得更是如醉如痴。韩欣拉完了这支曲子,她拎着提琴过到了哥哥这厢,那厢的人也都跟了过来,屋地里站了一堆人。
李桐说:“我先给你们讲件事儿吧。”
“啥事儿?”韩东问。
“就是关于小提琴的事儿------”李桐兴致勃勃地讲起来,“五七年我在福建当兵的时候,有个苏联教官叫华西列夫,教我们学苏联炮。华西列夫会耍这玩艺,休息时,他从皮盒子里拿出这个琴,说让我们放松一下,架在脖子上来回这么一扯,你猜咋着?” “咋着?”韩欣问。大家也都竖起了耳。“本来没白天没黑夜的练炮大伙儿就累,听他这么一拉琴,一会儿,大伙都东倒西歪地打起了瞌睡。正碰上团长下连队检查,他一看我们一个个倒在阵地上睡开了觉,可气坏了,一脚一个踢醒了我们,臭骂了连长一通。连长揉着眼睛说,也不知咋整的,苏联教官一拉琴,我们就犯困。团长说:‘哈拉说,华西列夫同志,打死你大娘’------”
佟大娘插了句嘴,“团长跟他急了吧?”
“没有啊。”
“那干吗要骂打死你大娘呢?”
李桐笑了,“‘打死你大娘’是俄语‘你好’的意思。实际团长是说‘嘿,华西列夫同志你好’。”
佟大娘明白了“打死你大娘”这个俄语单词。她笑着问:“‘打死你大娘’是你好,要是打死他大娘是谁好呢?”
李桐说,“这我不大清楚,我就知道大鼻子们一见面就‘哈拉说’,然后再‘打死你大娘’------”
“后来怎么着了?”有人问。
“团长跟他打完召呼,问:你拉的是啥曲子?让我的战士都睡着了。华西列夫回答:‘小夜曲’还有‘摇篮曲’,团长说,不能拉这种曲子,要拉,就拉‘马刀进行曲’,或者拉个《天鹅湖》------”
“支书,”韩欣叫道,“你还知道《天鹅湖》?我就给你拉一段柴可夫斯基的‘四小天鹅’圆舞曲吧。”
“对,对,就给大伙儿演奏个《天鹅湖》吧。别一来就是《走西口》、二来就是《五哥放羊》、再不就《挂红灯》,新社会了,谁还走西口?现在搞得是计划生育,生仨娃都要狠狠地罚,谁家还敢养五个?”
“那咋天鹅就能生四个?”狗栓挤到前头多嘴道。
“灰球,你跟支书抬啥杠,”麻本贵骂了儿子一句,“计划生育就管咱中国人,管不外国人,更管不着动物了。”
李贵说:“狗栓。你要想多生养,下辈子投个猪胎!一窝就生它十个、八个。”
屋里的人被逗笑了。青龙庙里已经好久没聚过村干部和有头脸的社员会餐了,而知青刚插队来村的时候,这种请客时常不断,成了联系知青与老乡们关系的一根纽带。
六爷爷说:“韩欣,就拉那个天鹅湖吧,我们听听是外国的《天鹅湖》好听,还是咱中国的《平沙落雁》好听?”
韩欣拉起了欢快的“四小天鹅”在湖边游戏的舞曲------
韩东想起在“北展”剧场观看“俄罗斯芭蕾舞团”访华演出《天鹅湖》的片断,那是建国十年大庆的招待晚会,他和父亲、母亲坐在前几排,韩欣很小,被父亲抱着坐在腿上------那时他们一家四口人是多么幸福呀。而现在,真是时过境迁啊!
李桐听着这支世界著名的芭蕾舞舞曲,也陷入沉思,他的脑海里又在想什么呢?他的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那四只美丽的小天鹅在台上随着乐曲翩翩起舞的场面,他想起了福建前线与金门隔海遥望的火炮阵地;以及使他一生中最引以为骄傲的事情,那就是他参加过著名的“八、二三”炮战。“八、二三”炮战据说是毛主席亲自指挥的,命令下达时间为17时30分,呼啸尖厉的炮弹声音瞬时间掠过海峡,倾泄在猝不及防的金门蒋军阵地上,爆炸声震耳欲聋、天崩地裂!不幸的是第二天既八月二十四日蒋军反击,他便受了伤,肩胛中了蒋军发射的美国弹片。想到这儿,李桐用手抚摸了一下受过伤的右肩膀,弹片虽说取出来了,但是碰上阴天下雨,还是隐隐作痛。在医院里,叶飞将军慰问了负伤的战士,他的右肩负了伤,只能用左手同将军拉着手,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将军,肩章的金豆深深印在他的记忆力里。听说韩欣的父亲也佩带过“金豆豆”的肩章,那是个将军,将军的女儿给贫下中农演奏洋曲曲,真是不可思异的事情。正是由于当过兵,对于“首长”李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那种感情是血浓于水、父与子的感情,对于韩东和韩欣的同情和照顾,这种感情是重要的因素。
五
婚宴结束,粱雪怏怏不快地回了家,进到自己的屋,她躺在床上,回想着齐国华在“一品居”的龌龊表现,心情烦乱,思绪纷杂。
一直到了天黑,她拉亮了床头前的落地灯,桔黄色的光线从粉纱灯罩洒在她的脸上,她从枕头下拿起那本《傲慢与偏见》,打开书,胡乱看着------翻到第五十二章,有一封舅母写给伊丽莎白的长信。粱雪看了几行,放下了书。想起通过韩东的讲解,她才弄清书中四桩婚事的线索。并且知道了达西与伊丽莎白获得的婚事最幸福美满。
粱雪问韩东,“这本书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信?”
韩东笑着回答,“因为这是女性小说。作者奥斯汀本身是个女人,她主要写得是女性寻求爱情的故事。男女间表达细腻的情感,最好的方式就是写信。这种信就是人们所说的情书。”然后半真半假开了个玩笑,“粱雪,你想看情书吗?”
“谁给我写?”
“我呀,我给你好好写一封情书,想了解内容吗?”
“我只知道你会画画,没想到你还有写情书的两下子,都给谁写过情书?”
韩东没有回答,露出一副深沉的模样,他能像磁石般强烈地吸引她,除了丰富的知识和幽默的谈吐,这种深沉的外表气质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粱雪想起齐国华对她的指责,她开始想,自己究竟爱过齐国华吗?她是个见异思迁、性格轻浮、水性杨花的女孩吗?什么叫爱情,又怎样寻找爱情,她自己真得说不清楚了。如果不去御河湾滑冰,碰不上韩东,她跟齐国华的关系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的确,以齐国华的外貌、工作和他家庭现在的地位,在市里找个条件比较优越的女孩子决对不成问题。可是命运偏偏让她认识了韩东,对齐国华的热情迅速地降了温,似乎她成了负心人,可是她对齐国华许诺过什么吗?相识一年来,她俩从没有超越过朋友的界线。
客厅里,陈蔓芸坐在沙发上,她手里握着一个茶杯,眉头紧锁。在马小芳的婚宴上,齐国华与女儿演出了这么一幕闹剧,实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当初,程大姐给女儿介绍的这个对象,粱政委其实很反感,她也觉得,虽然齐国华长得很英俊,但他身上过于粗俗。只是碍于马司令和程大姐的面子,她和粱政委才没公开表示反对。而女儿与齐国华的交往,态度一直是若即若离,她这个母亲感到女儿对齐国华并没有那种热恋的感情,心里想,她们俩的事情只能一切顺其自然。可是今天在马小芳的婚礼上,他们俩又为了那个叫韩东的北京知青爆发了冲突,看来,这里大有文章。“北京知青,韩东”陈蔓芸思索着这两个名词,回忆起岁末前的星期一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天吃过了晚饭,粱雪回了自个的屋,把她一个人丢在偌大的客厅里,她无聊地看着一张报纸。粱政委到北京开会还没回来,大女儿打来一个电话,说只见到了爸爸一次,可能北京要在一九七五年的元月召开“四届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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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她听见门外勤务兵小赵喊了一声:“首长,来客人了。”
她放下报纸,起身来到门廊,看见齐国华拎着两盒北京点心站在门口。
“呦,是国华来了。”她开门迎进齐国华。
齐国华走进门廊,咬着拗口的普通话问:“伯母您好。”递上从北京带来的礼品。
“啥时回来的,吃饭了吗,还带啥东西。” 陈蔓芸接过点心,寒暄客套了一番。有时,她也挺喜欢齐国华这个外表英俊的小伙子。把齐国华让进了客厅后。她朝里面喊道,“小雪,齐国华来了。”
齐国华落座后,问:“伯母,粱雪干什么呢?”
“她呀,躲在屋里看书呢。”说着,她拿水杯给齐国华沏茶。
粱雪进来,看见从东北回来的齐国华,也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齐国华,你回来了?”
“回来了。这些天你过得还好吗?”齐国华压住火气问。
“挺好的。东北好玩吗?”粱雪坐在齐国华旁边的单人沙发上。
“冰天雪地的,有啥好玩的。”
“那滑冰的人一定很多吧。”
“你学会滑冰了吗?”
“当然学会了。”粱雪带着几分骄傲说。“是韩东教我的。”
陈蔓芸沏好一杯茶,端到齐国华跟前,“喝水吧。国华。”齐国华接过茶杯,说了声“谢谢伯母”,放在茶几上。陈蔓芸坐在旁边的大沙发上。
齐国华看着粱雪,问:“韩东是谁?我咋没听过这个人名儿?”
“就是那个在御河滩画画的人,”粱雪眉飞色舞地说,“他果然是北京知青。不光会画画儿,冰也滑得可棒了,看的书还特多,知识真丰富!”
齐国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陈蔓芸一时弄不清这个北京知青韩东是何人,女儿怎么跟他认识的。对于女儿的事,她和粱政委都很少过问。屋里有些热,齐国华习惯地解开了棉制服的扭子,露出别在腰前的手枪。陈蔓芸让他脱了棉衣,他没脱。敝开怀后,他掏出红牡丹香烟,抽出一支,把烟放在茶几上,拿着那支烟在指甲盖上墩了两下,叼在嘴上,又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掀动了两下,打出火苗儿,歪头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嘬着嘴唇,长长吹出烟,冷冷地问:“这些天,你净跟他呆在一起了?”
“嗯。”粱雪答应的十分痛快。她没察觉到齐国华的反常。“韩东真好,他手把手地教我滑冰。比你强多了。我一会儿就掌握了滑冰的要领。我们俩一边滑冰,他一边给我讲故事。你知道有个画家叫梵高吗?他画的画没人买,气得对社会不满,拿剃须刀割下了自己的一只耳朵------”
这些话剌痛了齐国华,陈蔓芸看见齐国华的脸色变得特别难看了。
齐国华乜斜着眼儿,用嘲讽的口吻说:“粱雪,你咋这么幼稚,你想想,现在啥人才对社会不满。只有阶级敌人吧,他割掉一个耳朵算什么,向党示威吗?无产阶级专政可不吃这一套!他就是割断自己的喉咙,只能说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说完,齐国华拿过茶几上的烟灰缸,往里弹了弹烟灰。
陈蔓芸忍不住问了一句:“国华,你知道梵高是谁吗?”
“他肯定是个反动画家,是封、资、修黑线上的人物。”
粱雪哈哈笑着,“国华,你真是狗戴嚼子——胡勒!你知道梵高是哪儿的人吗?”
齐国华受到溪落,并没有恼,他问:“啥地方的人?”
“荷兰人。”粱雪说的很快。齐国华听成了“河南人。”,说“河南人咋样,河南就不搞阶级斗争了?”粱雪笑出了眼泪,齐国华更莫名其妙了。
“咳,”粱陈蔓芸叹了一口气,心里想:他可能连梵高是那个国家、那个时代的人都不知道。难怪女儿跟他相交了快一年,俩人的关系没啥进展。原来,她总认为女儿受父亲的影响,粱政委一直看不起齐晓山这类造反派人物,陈蔓芸认为这是一种偏见,现在看来,粱雪不爱齐国华恐怕不是这个原因。是他太不学无术,过于肤浅。
粱雪仍然快言快语地说:“国华,他不是咱中国的河南人,是欧罗巴的荷兰人。”
“欧楼八在啥地方,河南人上那儿去干啥?”
“国华,”陈蔓芸叫了他一声,齐国华转过头看着陈蔓芸 。“欧罗巴是艺术家们对欧洲的昵称。”
“欧罗巴就是欧洲。”粱雪也说。
“河南人跑欧洲那儿干嘛去了?”齐国华仍然不解地问。
“国华,”陈蔓芸只好咬着字儿说,“是荷兰,不是河南。”
“荷兰,”齐国华重复了一遍。
“荷兰是北欧的一个很美丽的小国,盛产郁金香,首都叫阿姆斯特丹。梵高出生在荷兰,他是十九世纪末欧洲最杰出的画家。贫苦的家庭使他对劳动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创作了许多反映劳动人民的优秀作品,可是生前却得不到认可,苦难的生活逼迫的他走投无路,只好开枪自杀,死的时候,仅仅三十七岁------”
“妈,您怎么知道这么多?”
“妈是个臭老九嘛。”
“妈,您讲的跟韩东讲得差不多。”
陈蔓芸立刻想到了女儿屋中桌上的那几张素描稿。她问:“韩东是谁呀?”
粱雪起身来到母亲的身边,搂住她,撒娇地说:“妈,韩东是个北京知青,在铁路上工作。人特聪明,以后我领他来咱家,您肯定会喜欢他。”
齐国华听了,露出嫉妒的神情。他抓起茶几上的那盒牡丹烟,狠狠地攥着,几许烟丝掉在地上。
“小雪,你们是怎么认识的?”陈蔓芸问。
“在御河冰上认识的。”
“啊,”陈蔓芸大吃一惊。“小雪,你怎么能在荒郊野外随随便便认识个人?”
粱雪松开了手,不以为然地说:“妈,瞧您这大惊小怪的样儿,他是个画家,不是个坏蛋。”
“你怎么能断定他是个好人。”陈蔓芸脸色严峻。
齐国华接过话,“是啊,哪儿来的这么个画家。现在社会上的阶级斗争相当复杂,各种坏人装扮成啥的都有。我们稍不注意,就很有可能让他们钻了空子。”
“是啊,小雪,你可得小心别让坏人把你骗了。”陈蔓芸 附合着齐国华的话。
齐国华又对陈蔓芸道,“阿姨,欧洲不就有个阿尔巴尼亚吗?”
粱雪不客气地抢白:“妈,哪儿那么多阶级敌人。”然后将矛头对住齐国华:“齐国华,你整天就知道阶级斗争,除了这个,你还知道些啥?你不知道梵高这能原谅,你不懂‘欧罗巴’这个词也可以理解,因为你又不是搞艺术的人。可你怎么能说欧洲光有一个阿尔巴尼亚呢?欧洲国家多着呢,南斯拉夫、罗马尼亚、法国、德国、瑞士、丹麦、挪威、这不都是欧洲的国家。”
齐国华急哧白脸地分辩道:“我知道欧洲国家多着呢。我是说欧洲只有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国家,就是阿尔巴尼亚!”
“小雪,”陈蔓芸 厉声说,“这都是为你好,咱们这种家庭不能惹出事端来!听清没有。”
“妈,你们怎么老是用怀疑 的眼光看问题?真是无聊,告诉你们,他是个高干子弟,我跟他交朋友,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这下,你们放心了吧。”说完,粱雪拂袖而去,陈蔓芸 和齐国华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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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赌气回了屋,齐国华把韩东在御河滩孤独出现的情况对陈蔓芸 讲了一遍,引起陈蔓芸 的深深不安。
齐国华走了后,陈蔓芸去了女儿的屋。“小雪。”她在门外叫了女儿一声。屋里,粱雪思绪纷乱,脸上挂着泪。听到母亲喊,她慌忙擦了下眼晴答应了一声,坐起身。陈蔓芸进屋后, 本来想质问女儿一番,可是看见了女儿脸上挂着泪痕,她坐到床沿上,拉起女儿一只手。只是轻声问:“小雪,那个北京知青叫什么名子?”
“妈,他叫韩东。”
“他跟你说他爸爸是谁了?”
“没有。”
“小雪,那他的父母叫什么名子?”
“妈,我没问这些。”
“那你知道他的父母在北京那个部门里工作,担任什么职务?”
“妈,打听这些,那不是显得太浅薄了吗。”
“那你怎么能知道他是个高干子弟呢?”
“妈,他说过他爸爸是个老红军,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夏天,父母带他到北戴河,在海里,他还跟毛主席一块儿游过泳呢。”
“我女儿真不简单,还能找个跟毛主席一块儿游过泳的高干子弟。”粱雪笑了。
母亲正颜道:“粱雪,你必须把他的家庭背景打听清楚了,你得对咱们这个革命家庭负责!”
“妈,如果他不是个高干子弟,我们俩就不能好了吗?”
“那到不是,门当户对是封建的一套,我和你爸都是共产党员,是革命干部,所以要求他的家庭和他本人必须历史清白,不能有什么污点。听齐国华说,他有些神密,总是一个人在御河滩上转,也不知要干啥。”
“妈,他要创作一幅大型油画作品去北京参展,在御河滩上转,是为了寻找灵感。”
“御河滩能有什么灵感可寻呢?”
“妈,他说,看着火车从御河滩高耸的铁路大桥上驶过,能诱发他一种激情。只有远距离地观察,视野才会开阔,才能宏博地创作出铁路工人阶级高大的形象。”
“这些话,到也是艺术语言。你能请他到家里来玩,让妈妈看看他吗?”
“妈,他回北京过元旦去了。”
“那就等他回来吧。”
“行,妈,等他回来,我一定让他来瞧瞧您。”
“咳,小雪,小爱神把金箭射在了你们俩的身上,射在齐国华身上的却是铁箭------”
“妈,什么金箭、铁箭呀。”
“这是希腊神话。你知道阿波罗吗?”
“阿波罗?”粱雪瞪眼看着母亲。
陈蔓芸 本想给女儿讲阿波罗的故事。可是一转念,说:“既然韩东知道欧罗巴,也一定会知道阿波罗,你让他讲吧,他可能比妈讲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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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事情决不是那么简单,女儿跟那个叫韩东的北京知青决非一般关系,可是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样,女儿就跟他交上了朋友,这怎么能行!真的到了必须得跟粱雪好好谈谈的时候了------对这个任性的女儿,绝不能再放任自流。”想到这儿,陈蔓芸把水杯放在茶几上,她站起来,朝粱雪的房间走去。
六
散了婚宴,齐晓山像个主人送走了一拨一拨的客人,最后送走了程大姐,“一品居”只剩下李月娥和女儿齐国丽。他让司机小苗先送李月娥和女儿回家,然名再来接他。
“齐主席,您还有啥事?”小苗问。
“我得对今天的服务员表示最衷心的感谢。”
姜主任把“一吕居”的工作人员都集中到餐厅,餐厅和厨房里一片狼藉,有的人骂骂咧咧------散发着不满的情绪。尽管有牢骚,可是大家都得乖乖地到餐厅接受慰问。人到齐了,按照首长接见的方式,服务员和厨子们分成高低个儿,在毛主席的像下站成扇型。齐晓山在姜主任的陪同下,挥着手缓步走进来,姜主任带头鼓掌,众人合着,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凌乱掌声。然后,他对着麦克风开始讲话。经过几年领导岗位的煅炼,齐主席的革命领导艺术已经相当出色了。不论大会小会,任何场合他都能即兴发言。但是他忽视了扩音器连着门外的两个高音喇叭,所以他的讲话响荡在街上------于是,马司令员女儿的这场阔绰的结婚典礼宣扬了出去。
“同志们,今天是一九七五年的元旦,我们在这里给警备区马司令的女儿举办了一场隆重的革命婚礼。马司令到北京中央去开重要会议,所以这场革命婚礼就由我来帮着代办。为首长服务,是我们最高的宗旨,当然了,也是最大的幸福,马司令女婿的爸爸也是个司令,具体在什么地方当司令,这是军事密秘,我是不能泄漏的,请你们原谅。大同市那么多的饭馆,为什么偏偏选在了咱‘革命人民一品居烧麦馆’?这是我给争取下来的光荣任务,体现了领导对你们的信任和重视。你们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代表大同市革命委员会、代表大同市总工会,代表大同警备区粱政委、代表大同警备区马司令员、代表一九三七年就投身革命队伍,到了革命圣地延安参加了革命的程大姐、代表新郎赵大明以及新娘马小芳和今天参加婚宴的所有来宾和各级领导对大家表示诚挚亲切的问候和谢意!” 这句话太长了,他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完,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话音一落,姜主任赶快带头鼓掌。大家也跟着鼓掌。掌声比刚才整齐响亮一些。大家以为齐晓山慰问结束。谁知,他缓过了这口气,往下压了压手,“都坐下吧。” 然后,他也坐下了,调了调麦克风,声音洪亮地谈兴大发:“同志们,我们踏着革命胜利的脚步走进了一个新的年代。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却不敢走进这个伟大的年代。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头上笼罩着一片阴暗的乌云。” 他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当前美苏两个超级大国,他们的日子非常非常难过。” 说到这儿,齐晓山竟从兜里掏出了一份文件,“同志们,这是中央文件,” 他坐下了,掀开那份文件,照本宣科念了起来,底下坐着的众人暗自叫苦不迭。“一九七四年,美国国民生产总值连续下降,同一九七三年同期相比,工业生产下降了百分之七点二。工业‘三大支柱’中的二大支柱——小汽车和建筑业,大幅度减产。钢铁、造船、机器、化工、有色金属等部门,也出现减产和停产现像。国内市场萎缩,私人消费开支下降,大量商品堆积在仓库里卖不出去,大批企业破产。失业人数已达六百五十万。华尔街股票市场的价格已跌到十二年来的最低点。就连美国垄断资本的代言人也不得不承认,‘美国正经历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时间最长和程度最严重的经济暴跌’。另一个超级大国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也陷入严重的政治和经济的困境之中。苏联复辟资本主义以后,社会主义经济蜕变为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经济。在资本主义经济规律的支配下,国民经济比例关系遭到严重破坏。农业生产的情况更糟,一九七四年的谷物产量比一九七三年减产百分之十二,不得不在国际市场上大批抢购粮食。使财政收支状况日益恶化,内外债台高筑。自称‘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不得不靠向国外要饭过日子。人民生活必须品缺乏,物价上涨,失业现像严重。与广大劳动人民日益贫困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小撮残酷剥削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的官僚资产阶级,过着穷奢极欲的腐朽生活。这次经济还席卷了日本、英国、西德、法国、意大利和几乎所有的资本主义国家。”
忽然,发出了一阵鼾声,一个大厨师扒在桌上打盹睡着了;众人目光一齐投向他------
齐晓山放下手中的这份政治宣传文件,抬起头,他用力地敲了敲桌子,惊醒了那个瞌睡的人,“完了吗?” 他抹着嘴角的口水,惺忪地看着大家问。大家笑,却不敢出声。姜主任说,“大家都精神点儿,齐主席百忙当中给我们讲话,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会。小王,你给齐主席端碗茶。” 一个年青的女服员站起来,拿水去了。齐晓山低下头,看着那份文件继续连念带讲:“当前的经济危机,仍然是资本主义生产过剩的危机。啥叫生产过剩?就是生产出来的东西太多了。多的买不出去,为啥卖不出去?是老百姓没有钱卖!老百姓为啥没有钱?因为工厂倒闭,工人都失业了,没有工作。没处挣钱。资本家手里的商品堆积如山,卖不出去咋办?任其发霉腐烂,甚至烧毁或倒进大海。一九七四年一些资本主义国家就出现把几十万公斤的牛奶、面包倒进臭水沟、投入大海,焚烧棉布、粮食的奇怪现像。经济危机使广大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坐着的人交头接耳窥窥私语起来,有人提出疑问:工厂倒闭,工人失业,那过剩的东西是咋生产出来的呢?难道国家就看着资本家把几十万公斤的牛奶、面包倒进臭水沟、投入大海,焚烧棉布粮食的奇怪现像而不管?就让广大劳动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资本主义真是一个奇怪的社会------
“咋又乱起来了呢!”齐晓山抬起头,蹙着眉问。屋里顿时安静了。他朝手指唾了下唾沫,翻过一页:“在苏修生活的人民群众更惨,由于阶级分化加剧,贫富悬殊的鸿沟越来越深,劳动人民的负担日益沉重,劳动人民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据他们官方透露出来的大大缩小的统计数字表明,苏联国内‘经济困难家庭’已达二千五百万人,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同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动荡、通货膨胀的情况相比较,唯独咱们伟大的社会主义中国欣欣向荣,蒸蒸日上。我国财政收支平衡,既无外债,又无内债,物价稳定,人民生活日益提高。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但是,我们不能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新的世界大战危险依然存在!国内的反动阶级也不甘心他们的灭亡,我们要念念不忘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现在,我念一句,大家跟着念一句。”
齐晓山站起来,大家也都站起来,他清清嗓子,念道:“社会主义社会是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他停顿了一下,众人愣了一会,在姜主任的带领下,参差不齐地跟着念出声。
“------”
“在社会主义这个阶段中,”
“------”
大家跟着他一句一句念完了毛主席这段著名的 “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语录,以为他的讲话该结束了。谁知,他手一摆,“同志们坐下,最后我还要说两句话。” 他拿起水杯,喝了口水,放在桌上。这些人极不情愿地坐下了,有的人眼里气得快冒出了火,但他们敢怒而不敢言。“现在,我再讲讲咱们大同市的革命大好形势------解放前,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和帝国主义的残酷掠夺压迫,大同的经济十分落后。除了煤矿以外,全市只有几个破烂不堪的小工厂和一些手工作坊。广大的劳动人民饥寒交迫。大同的天,是黑洼洼的天;大同的地,是黑洼洼的地。大同的人,是黑洼洼的人------” 他仍旧比划着手势说。
底下有人悄悄地说,“大同是煤城,可不到处都是黑洼洼的。”
“结果哩,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列主义,在中国共产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领导下,拨开乌云见太阳,我市广大劳动人民终于翻身把歌唱,唱啥哩,唱翻身得到了解放,唱社会主义好,唱文化大革命好,唱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 他挥动着拳头,“在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中,特别是经过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我市人民在毛主席光辉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革命传统精神,建立了钢铁、煤炭、化工、纺织、机械等现代化工业,已经成为全国的重点煤炭基地。为中国和世界的革命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大家可能还不知道,咱们大同的煤炭通过海港,运到了亚非拉国家,让他们那里燃起了熊熊的革命火焰,正在烧毁旧世界,诞生一个红通通的新世界!”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按惯例,这应该响起热烈的掌声才对头。可大家竟不懂章法!他只好自己鼓了几下掌,姜主任方明白过味,赶快带头鼓掌,大家这才开始呱呱地拍了一阵巴掌。他压了压手,又说,“我市的工业总产值比解放前增长了二十倍,粮食产量比解放前也有大幅度提高,具体数字我不太清楚,因为我不负责农业口,毛主席说,没有调察就没有发言权。总之,是年年大丰收,一年比一年好!可是,我们也应该看到,我市并不是世外桃源,我市也存在着严重的阶级斗争。史碧清反革命案件你们知道吧,有人说她是反林贼的英雄,其实,她反林贼是假,反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真?这一次。她是逃脱不掉无产阶级专政铁拳的严厉惩罚的。对阶级敌人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毛主席早就批判了那种对阶级敌人施以仁政的反动观点。全体起立,让我们再一次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亨亨(谆谆)教导。” 他站起来,大家也只好都站起来,他从文件中找出了一段毛主席语录:“军队、”他停了一下,看着众人,众人并没有反映,因为他只说了两个字,大家不知道是啥意思。“军队,”他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传出朗朗之声。“大家咋不跟我念?跟我念军队!”
大家赶快齐声说:“跟我念军队。”
“混蛋。”他大声喊。
“混蛋。”众人也赶快大声喊。
“你们他妈是混蛋!”
“你们他妈是混蛋!”众人不明就里,只能跟着念。
齐晓山呼地一下站起身,“啪”地声把文件摔在桌上,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毛主席说的话吗,成心捣乱是不是?”
大家看他发了火,一声也不敢吭。姜主任拿过文件,“齐主席,您别急,是那段毛主席语录?” 齐晓山指出那段语录。姜主任戴上老花镜,“我先把这段毛主席语录给大家念念,然后大家再跟着齐主席念。” 齐晓山坐下了,冲他摆摆手,“得了,姜主任,你给他们念一遍就行了,我不想再费唾沫。”
姜主任一字一字地念道:“军队、警察、法庭等项国家机器,是阶级压迫阶级的工具。对于敌对的阶级,它是压迫的工具,它是暴力,并不是什么‘仁慈’的东西。”
门外,响了几声汽车喇叭声。齐晓山的司机可能也等的时间长了着了急,按起了喇叭。姜主任念完后,齐晓山说,“散会吧,姜主任,以后你们可得加强政治学习,不能光低头拉车,不抬头看路。”
姜主任赶快“是是是”地答应着。送到门口,他揪住齐晓山的衣袖小声问:“齐主席,这婚事------”
齐晓山站住脚,“老姜,今天这婚事办得不懒。这些头头说了,以后他们办红白喜事,都上一品居找你给办。”
姜主任鼓足勇气,“齐主席,这------这 帐怎么算?”
“什么,你敢跟马司令算帐?”
“可里里外外,花了好几千块。这账咋个下呀?”
“咋下账,你问我,我又不是会计。按实报实销。有什么事儿,我头顶着。”
说完,他钻进小车里,姜主任只好苦丧着脸看着小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