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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第1章)

火烧 2008-10-07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本书讲述知青插队经历,反映后文革时期社会现实,展现高干子女命运起伏,致敬共和国成长一代人的奉献与牺牲。

长篇小说:
                                              风      
                                        前    言

   很久以来,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酝酿多年,小说却迟迟不能产生。直到书中的许多人物已相继去世,翻阅着收集到的那些芜杂素材,我意识到,如果再不始笔,恐怕会成为我人生的一个遗憾。从一九九六年春,陆陆续续写就一些章节,拿给了朋友们看,他们认为应该把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出来,这绝非单纯讲述一个插队知青的命运,而是掀开历史的一角。受到了这种鼓励,2000年春节后,我开始了静心的“坐(作)家”生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同学和当年一起上山下乡插队的战友纷纷支持了我的这一举措,并在精神、物质方面及于我有力的援助,使我能安心地坐在电脑与书案前,无衣食之虞。小说如能面世,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历经数年,几易其稿,小说最后整毕,我掩卷而恸。
夜以继日的写作中,我曾多次辛酸与长思,当年,北京许多“高干子弟”由于父母受到政治迫害,他们被冠上“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这样一顶帽子,下放到山西雁北地区插队落户。其中包括了国家主席及元帅的子女。这些高级干部及将领孩子的命运随着他们父母的政治生命起落而沉浮,在他们的父母没有得到平反之前,他们得同社会最底层的人生活在一起------本书中的主人公仅是他们其中的一个缩影。
我相信,他们看过此书,会有同感。
   但是,我必须告诉读者,《风》这部小说不仅仅是讲述一个知青悲悯的故事;作者更力图通过书中一些人物的命运,昭示后文革时期的社会缩影。
   今天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故事、这样的情节、乃至这样的悲剧发生。有人说,与共和国成长的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是他们以青春的代价奠基了共和国改革开放的道路,共和国能有今天的辉煌,我们不应该忽略这一代人的奉献。
   自一九六八年至二0 0八年,值此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之际,谨以本书献给:
     我的长辈,共和国诞生的见证人;
     我的友辈,共和国彼肩的同龄人;
     我的晚辈,共和国的独生子女们;
     请悉知共和国这样的一页历史。
                  
                                                   ——静春札记
      
            

                                            引   子
                  
                                   往事似风,涟漪如痕------
                        
                                                 第1章
                                                    一
   一九七四年的冬天,农历大雪节气的这天夜里,雁北地区降了场大雪。
清晨,雪停了,一轮红日冉冉从东方地平线上升起,高低起伏的丘陵披上了一层耀眼的银装。一辆三套马车走出了三十里堡车马大店的柴扉,拐上了向西的大道往前走。辘辘车轮碾在雪上,寂静的大道上响着嘎吱嘎吱的声音。马车上坐着三个人,车倌和跟车的小伙子身上都穿着厚重的白板羊皮袄,头上顶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脚上套着毡靴。从他们嘴里呼出的气儿凝成白霜挂在帽沿周围。马车中间斜躺着一个北京知青,他头上戴着顶羊剪绒皮帽,放下的帽耳弯弯地翘着,两条帽带儿不停地飘动。他半靠在一个麻袋上,身上披着一条棉被御寒。跟车的后生问他冷吗?他回答了“还行”两个字,然后手指远方,情不自禁地赞叹:        “二兵,你看这雪景多美!”然后他把手又缩进被子里,用力揪了揪,略显遗憾地补充道:“要是带着画夹就好了。”
   车辕上插着一杆红缨长鞭,车倌李贵盘腿坐在下面,他掏出烟袋,拧了一锅烟,叨在嘴上点燃后,抽了一口,扭过身问:“韩东,你说北京下雪了吗?” 此时,韩东的目光正投向远方,出神地凝视着雪景。南面那片丘陵沟壑纵横,高低起伏;厚厚的白雪遮住了塞外黄土高原的贫脊。北边一溜嵯峨山脉银甲闪亮,山脚下田野辽阔,一条铁路横贯东西,一列长长的载满煤炭的火车正喷着白烟吭哧吭哧朝东费力地爬行。李贵等了片刻,看韩东没有反应,他右手的大拇指按着烟锅,抬高了一点声音:“二兵,你哥到现在还是没有往家里打信吧?”“没有。”二兵扭过头回答。“那你娘急不?”李贵瞅着他,又续上一袋烟。“咋不急。”二兵往上推了推狗皮帽子,露出了幼稚的面孔。“我娘说,要是年前还不见我哥的信,过大年的时候,就到部队走一趟,瞧瞧到底是咋个回事。”李贵吸着烟告诉二兵,柳沟村跟他哥一块儿参军的罗宝柱牺牲了。
   二兵听了这话一愣,“真的,李贵叔?”
 “我日哄你有个球用。听说是让美国飞机扔下的大炸弹炸死了------前两年就死了,到今年县上革委会才去他家慰问哩。听说给带去三百块钱和一块光荣烈属的红牌牌,红牌牌就钉在了他家的街门门框上,算是个光荣烈属。不信,等从大同拉回粪,你去趟柳沟村就知道了。”
二兵一把揪下帽子,脸上的神色有些紧张:“李贵叔,那我哥会不会出啥事呢?”
  “这可难说。我也当兵打过仗,战争还不是说死人就死人。”李贵握着烟锅比划着讲:“就说临汾战役吧,我抡着砍刀头一个冲上了城头,杀人都杀的红了眼,那场仗咱们部队死了多少战士!我们连打到后来只丢下了十来个人,还一半人受了伤------”他拍拍左腿,“我差一点点也丧了命。结果这条腿受了伤,其实就是愣了那么一下,让那浑小子得了个空儿,冷不丁射了我一枪。幸亏我躲闪的快,往旁边一逃,没打着身上,打中了这条腿。当时我也顾不上流血,更顾不上疼,咬着牙抡圆了大刀,高声大骂了一句:狗日的,爷日死你个灰妈!只听‘喀嚓’一声就把那小子的脑瓢给削了下来,我也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只见那颗砍掉的人头在地上团团乱转,突然一下滚到我跟前,脸上的眼珠滴溜溜地看着我,瞪的比牛眼还大。我一把抓起来,使劲一丢,就他娘的给扔到沟里去了。”吸了一口烟,他感慨地说:“共产党打出个天下你以为容易呀,牺牲了多少人才从国民党手里夺过了江山!”
    韩东收回了视线,紧拥着棉被静静地听着他俩讲话。这时候忍不住插了句嘴:“李贵,当时你干吗要愣一下呢?”
李贵瞅着韩东:“我当时冲到他跟前,他拿着枪吓得连连后退,然后一屁股跌倒坐在了地上,两眼害怕地瞅着我。我一瞧,他是个孩子,怕还没二兵大呢,心就有些软,想对他喊一声‘缴枪不杀!’,可还没等我开口,那灰货先开了枪。”
“他死在你的砍刀下,未免有点儿残忍。”韩东婉惜地说。
“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不狠还行。”李贵从嘴上拿下烟锅在车辕上一边磕打,一边用根小铁钎抠挖,然后用嘴吹了吹,清理完毕,他把烟袋掖进了皮袄里。“是呀,说来也日怪,自从杀了他后,我就老做恶梦;总梦见他脸上的那一对眼珠盯住着我不住地转,那颗头,在我跟前滚过来又滚过去------可能是想寻找他的身子吧。唉——”李贵长叹了一口气,双手拢在袖同里。“如果他要是知道了咱解放军共产党的优待俘虏政策,缴枪投降,活到如今,也是一大家子人啊!结果呢,他白白送了条命,我呢,搭上了这条腿。”李贵用手拍了拍那条受伤的腿后,把手又拢进袖同里,垂下头,闭上嘴,心情显得很沉重。
 三个人都静默了,寒气里响着“的的的”畜蹄的踏雪声。马车走过的雪地上印出两道长长的车辙和深深蹄痕。
 
   迎青台村是个远离县城的偏僻小村庄。四五十户人家隐埋在聚乐堡南面的山峁上。集体化的时候,生产队的社员们没有冬闲一说。尤其是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年代,村里到了冬天也要战天斗地,必须搞农田基本化建。其实,社员们天天出工,仅仅是为了挣那份可怜的工分。工分的含金量并不高,可是工分意味着物质分配,也只有得到了这些分配的物质,社员们才能够生存。下雪了,但是早晨到了该出工的时候,队上的钟声依旧很洪亮地响起来。听见钟鸣,社员们便纷纷拿着工具来到大队部,等候支书或队长分派活计。
   韩欣拿着一把铁锨和拿着笤把的杜玉英踏雪来到了村中央大队部门前。空地上聚着出工的社员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仨一堆,仁一伙,或站或立地抽烟闲聊。妇女凑在一块,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个没完。走过来的韩欣很显眼;她头上系着一条驼色的拉毛,露出椭圆的脸蛋,长长的眉睫下一对明亮的眼睛非常清澈。她戴着一副草绿色的军用棉手闷,穿着一件很合体的中式花布小棉袄,身材显得婀娜玲珑。看见韩欣这个北京插队女知青,社员们纷纷同她打着招呼,一群妇女围起她,寻问着韩东进大同拾粪的事情。你一言,我一语;有的人是关心和同情,也有的人是耍笑和戏逗。大队治保主任麻本贵的女人腊花,一身肥肉,觜阔唇厚,说话尖刻,弄得韩欣十分局促。柱着笤把的杜玉英看到这情景,想替韩欣解围,同腊花争执起来,俩人说着说着又吵骂开,因为腊花把话题又扯到了她身上,原来杜玉英的父亲杜仲有也在大同拾粪。
韩欣一时不知所措,扯着杜玉英的衣角,连声说,“小英子,算了吧,小英子,算了吧------”
   大队支书李桐披着一件白荐羊皮袄从大队部的屋里走出来,他看见腊花扭动着粗腰肥臂一副泼相儿,杜玉英别看年龄不大,性格却显得十分泼辣,她俩的叫骂引得男女社员们围观起哄。大队部前陷入了一片混乱中。如果不是有人拉劝,她们俩人险些动手打起来。李桐推了推头上的狐皮帽,站在大队部台阶上吼了一声:“早上都让糊糊撑着了吧!”场面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都朝支书望去,李桐气哼哼地瞅着这伙人。腊花一把揪掉头上的发卡,冲到李桐跟前,口中呼喊:“支书啊,你可得给我做主,你看,地富反坏要翻咱贫下中农的天哩------”李桐皱着浓浓的黑眉,“腊花,你闹腾个啥?事情我都瞧在眼里。人家韩欣来出工干活,着惹你了吗?你明明知道韩东昨天进城去拾粪了,可你却对韩欣说啥‘拾粪汉,不用看,都是一群大坏蛋------还说啥拾粪汉,挑粪担,像个贼,四处转,头上脏,身上臭,不如一条瘌皮狗。’你这不明明是在骂人吗?”腊花急忙分辨她不是骂韩东,而是说粪店里头的那些四类分子。李桐提高嗓音:“没有那些四类分子在大同拾粪,地里没肥收不上来庄稼,明年你吃灰去吧!”腊花低下头不吭声了。李桐开始分派活路;男劳力还去青龙沟给水库坝上垫土,女劳力由妇联老人安排在村里扫雪。
   男劳力跟着李桐下沟走了。
   大队部前剩下了一群女人,这些女人都围着韩欣劝慰,把腊花冷落在了一边。腊花有些不服气,她嘴里小声地嘟哝着:“你算个啥支书,净包庇阶级敌人,还有没有共产党的立场?”妇联主任佟大娘指着她说,  “腊花,少说几句吧。现在咱们抓革命,促生产比啥都重要。”佟大娘把这些妇女打发完毕后,她看韩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韩欣,你咋啦?”韩欣眼里含着泪,“佟大娘,你说我哥他到大同了吗”佟大娘回答:“他们得赶晌午才能到大同。”
   韩欣、杜玉英、萃花、芸芳四个女人被分派到大队饲养房去扫雪。大队饲养房在村子的南坡头,占地很大,原先是老地主王重的家宅院,土改时被没收了,分给了村里几户最穷的贫下中农,但他们没住多久,便又都纷纷搬了出来。据说里头闹鬼。十分瘆人。也难怪,这个院子里曾经充满了血光之灾。土改时,贫协在这里斗地主,王重一家人在这院里上吊、自刎、服毒死了得有七八口人。夜里经常能从窗纸上看见阴魂飘来飘去,于是,村里人都把这个大院视为凶宅。一直到合作化时,这个荒芜空闲的院子才被利用起来,前院当做了生产队牲口饲养房,后面几进院子劈为队上的粮食仓库和堆放杂物的库房。韩欣她们四个人拿着扫雪的工具走进饲养房的大门,静悄悄的院子里的确有几分阴森之气。牲口棚里传出了一片驴骡马牛沙沙咀嚼草料的声音。院中的空地支着两挂大车,饲养员老耿头抱着个料笸箩正给料糟里添着草料。他耳朵聋,没有察觉院里进来了人。杜玉英高声喊了几句,他才抬起头。打过召呼,四个女人扫雪的扫雪,堆雪的堆雪,在饲养房的院子里说笑着干起了活。只有韩欣一言不发,她默默地把杜玉英她们扫过来的雪堆成一个雪人,赤着手,一边用手拍着;一边想起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一次雪后,跟爸爸在庭院堆雪人的情景。爸爸给她讲了一段当年他长征时过雪山的故事------ 韩欣想起“爸爸”这个名词,感到十分生涩了。自从一九六七年初春父亲被中央文革小组专案组的人带走后,到现在整整七年没有丝毫音讯,宛如失踪。“爸爸还在人间吗?”她望着冻红的手,冰凉的雪让她哀伤起来,泪盈眼框。虽然文革初期时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可是家中的变故却清晰地历历在目——爸爸被停职反省后,妈妈遭到了批斗和让人不堪忍受的凌辱。于是母亲想到了走自杀这条路,她是个医生,她知道怎样死亡更快捷,她悄悄为自己配制了一支氢化钾注射液,在父亲被抓走的第三天深夜,她在家中小花园假山下结束了自己三十七岁的生命。背了一个“畏罪自杀”的罪名。母亲死后,是华子的父母帮着哥哥处理的后事,干妈没有让韩欣看生母最后一眼。据说,母亲的遗容很痛苦,悲恨的眼睛怎么弄都不肯合目。华子的母亲说:这是因为母亲丢下了年幼的女儿去寻短见,她是死不冥目呀。现在每每想起干妈的话,韩欣的心里都隐隐做痛。而且,一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她的脑海:当母亲把针头剌进自己的静脉血管时,是一种什么心态?此刻韩欣又想到这个问题,她感到一股凉气袭身,不由打了个冷战------ 大队保管员金贵的女人芸芳推着一堆雪过来,她看见韩欣痴疾地站在雪人前打抖,赶快关心地问:“怎么了,韩欣你冷吗?” 正在院子里扫雪的杜玉英和萃花听见芸芳的问话,也赶快走到韩欣跟前,杜玉英看见韩欣的脸上挂着泪,以为她还在为早上发生的事儿伤心,劝道:“韩欣姐,哭啥,你别跟腊花那个骚货一般见识,他们一家人最不是东西”大队会计李恒的媳妇萃花说,“韩欣,你哥为啥要丢下你进城去拾粪呢?”
   “为了生存。”韩欣抹着眼睛大声说。在驴棚前添完草料的老耿头听见了这句话,“咳,咳,”了两声,他用一根木棍在搅拌料槽里着,自言自语地说,“起先,咱只知道老百姓生存不易,没想到,你们中央圪蛋*(雁北方言,意为中央大官)的孩子也生存不易呀。”
   听了老耿头的话,院子里陷入一阵沉默。大家一言不发地站在这个雪人前,韩欣知道这种冷场的原因是他造成的,于是她强挤出一丝笑容问萃花她们村有没有插队青年。萃花说原来有,都是大同铁路的子弟,现在全都抽调回大同铁路上去了。韩欣又问保管员金贵的女人,“芸芳嫂子,你们村里也有插队生吗?”芸芳是半年前从内蒙丰镇嫁到这个村的,现在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她操着内蒙一带的方言接着说,“咋没有,我们村的知青都是县里的孩子,这伙伙人可傲气着哩,早上在井台前刷牙,把白末末都唾到井里头,你说这是讲卫生呢?还是害人?更灰的是这伙知青还偷东西,起先是偷老乡的鸡呀,兔的,后来呢,就偷上大家伙了,狗哇,猪的,老乡们真是恨死了这伙伙知青,老乡说,甚*插队知青,整个是一帮下乡土匪!”(甚*,丰镇方言,意为啥。)
   杜玉英和萃花听了后忍不住笑起来。然后杜玉英说还是来咱们村的这伙北京知青好,韩东哥他们从来没祸害过老乡。萃花嫁到这村刚半年,她只是听说迎青台村的插队生父母都是些北京的大官,但她来村后,村里的北京知青已经都抽调走了,只剩下了韩东和韩欣兄妹俩人。对于这兄妹俩人为什么没走,从男人嘴里她知道了一些原因。男人还告诉她,这伙伙插队生中,就属这兄妹俩人的爸爸官儿最大,是中央里的啥疙蛋------这时候,她便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韩欣的爹原来是中央里的啥疙蛋?杜玉英听了纠正她:“啥叫中央里的啥疙蛋,是党中央里的干部!”芸芳赶紧说:“对对,那韩欣,你爹原来是党中央里的甚干部?”
  “提这些个事做甚,”韩欣学着芸芳的话音说,逗笑了她们,自己却没笑,而是“唉——”地长叹了口气。杜玉英知道韩欣的心情不佳,昨天她哥韩东进城去拾粪,把她孤单单抛在村里。今天早上又受到腊花的讥诮,便岔开话,对韩欣说:“韩欣姐,当初听说要来插队知青,村里的人都猜想着北京人是个啥模样。”韩欣回答,“我们在北京听说要落户的这个村叫迎青台,也猜测这村名是啥意思。”
   杜玉英吃吃地笑了,“迎青嘛。不是迎来了一帮北京知青。”
院中的气氛刚刚开始好起来,没想到这时候民兵连长狗栓从外面走进来,他个儿不高,戴着顶狗皮帽子,身穿黑棉袄,腰上扎着根人造革皮带。肩头背着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步枪,左手抓着枪带儿。进院后,他瞪着一对吊眼气势汹汹地喊:“杜玉英,早上你敢欺负我娘,是不是想翻天?”
    杜玉英平时就讨厌他,看他找上门来,气儿更是不打一处来,叉着腰说:“你娘挖苦韩东哥,气韩欣姐,她才仗着你爹是治保主任欺负人哩!”
老耿头没好声地说,“狗栓,你跑这儿干啥来了,别吓着我那头怀了骡的驴。你爹呢?早上他咋没来饲养房磨豆腐?”
  “我爹又去公社开会议去了。今儿村里的治保就归我管。”狗栓掂了掂肩头的枪。然后他涎笑着说:“韩欣,昨个儿韩东哥进大同拾粪去了,村里只丢下了你一个人,住在青龙庙里,你不怕?”
  “怕啥?我们都在青龙庙里住了快六年了------”
狗栓嘿嘿一笑,打断韩欣的话,“怕啥?青龙庙的院子里有个死老道,住了六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
韩欣一听,楞了一下,看了看雪人旁边的人,萃花和芸芳俩人面面相觑,杜玉英却低下了头,老耿头也看了看韩欣,一言不发转身走开。
狗栓自夸地说,“那个死老道就埋院里的大杏树下,坑儿还是我挖的呢。”
    听完这话,韩欣心中一片恐怖,她脸色煞白,有点头晕目眩------摇晃起来,萃花和芸芳赶紧去扶她,她软绵绵地倒在她们的怀里。杜玉英急了,指着狗栓大声骂:“狗栓,你真是她娘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看把韩欣吓坏了,你咋负这个责?”萃花和芸芳俩人急忙把昏倒的韩欣扶到老耿头住的屋里去了。狗栓一看事儿不好,知道自个儿闯下了祸,赶快背着枪溜掉了。
    杜玉英急忙说:“芸芳嫂,我去找妇联老人佟大娘。”(续)


               

   注:此小说结稿后,投给几个出版社,几个月来,碍于种种原因,均表示不便出版。有的责编私下打电话对我说,小说写的其实不错,阅读完很让人回味。但这种知青文学似乎已无市场。出版社都是市场经济。我一笑了之,毕竟还不是靠写字买米下锅。本想“束之高阁”。但一些好友劝我,干吗要把这个故事埋藏起来?应该拿出来让有兴趣的人看一看,据说,当今“大富大贵者”几乎都是“权贵子弟”,而在当年的“文革”,当年的知青“上山下乡”中,高干子弟与平民百姓的子女一样都要在“广阔天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想必,当今的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当今的副总理(王岐山)都不会否认四十年前的那段插队历史。三思后,拿到“乌有之乡”谬误读者。如便,将陆续以每次一小节飨众。计年底全文发表完毕。以示对知青上山下乡四十周年纪念。静春记于戒躁斋。

 

 

长篇小说:
                                     风
                             第1章
                             二
穿着一身蓝警服的齐国华开着一辆北京212吉普车,和宿舍里的小曹带着一架海鸥120B照相机来到了大同文工团。把车停在大门口,他们俩人咯吱咯吱踩着雪朝郭丽娟的宿舍走。到了郭丽娟的宿舍前,齐国华也不敲门,脚一抬,“咣”的一声踢开了门,屋里的几个女孩吓得发出一阵惊乱的尖叫------
齐国华看了开心地说:“瞧她娘把你们吓的,尿裤裆了吧。”说完,他哈哈大笑。
屋里有三张高低床,里头的两张床中间摆着张桌,四个女孩正在打朴克牌。门口左边的那张床上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她正在织毛衣。门口右侧窗下生着个燃烧的很旺的煤火炉。
“郭丽娟,”齐国华冲那个织毛衣的女子叫了一声,“来,来,今儿下雪了,我特意找来个高级摄影师给你们照雪景。”他指着胸前挂着照象机的小曹说,“这是我手下的兵,技术员曹明军,你们叫他小曹就行。”曹明军摘下棉警帽,冲屋里的几个漂亮姑娘笑了笑,腼腆的脸上露出两颗小虎牙。
郭丽娟手里拿着毛活,站起来,她穿着一件蛋黄色的薄毛衣,身材窈窕。“国华,你以后来,能不能先敲敲门,咋踢门就往里闯呢。”
齐国华顺手从腰上枪套里拿出一支手枪,玩弄着满不在乎地说:“咱习惯了,警察抓人从来没有敲门这一说,都是踢开门就往里撞,这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阶级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屋里的几个姑娘看着齐国华摆弄着枪,吓的东躲西闪。
郭丽娟看了看满不在乎的齐国华,“你上这儿又不是来抓人。这是女生宿舍。”
齐国华用枪指着那几个女孩子说,“你们胆儿可忒够小的。我二拇指不动,枪就响不了。”
一个女孩子说:“万一要走了火儿咋办?”
“那他妈算他倒霉。”
郭丽娟把毛线活儿放到床上,“得了,齐国华,别贫了,还不赶快把那支破枪收起来。你再来,敲下门行不行?都是女孩子,万一她们要有点啥私事,你一下闯进来多不好。真是没有一点修养。”
齐国华收起了枪,高声说:“现在早把刘少奇的黑修养批臭了,谁还讲那玩艺------”屋里很热,他也揪下帽子,抓着头发连声说,“行啦,行啦,反正今个儿我和小曹来不是抓人,是给你们照象。”
姑娘们听说照像一下高兴起来。那年月,照黑白像片也是件很时髦的事情。郭丽娟看屋里的几个女孩子高兴的样子,说:“姑娘们,你们还不快去打扮打扮,这雪景确实机会难得。让小曹好好给你们照几张像。对了,咱们几个姐妹一会个合影,将来也是个纪念。”
文工团的院子里有几棵雪松,素雪压枝,显得亭亭玉立。一群女孩子在雪松前你推我让地开始照像------快活的欢叫声很快招来了一大群年青的男女演员,他们也凑热闹要照什么雪景,有的还要跟郭丽娟合影,这惹的齐国华很不快。
一会儿摄完了三个十二张的胶卷,这伙人还嚷闹着要照。
齐国华有点恼怒,喝喊到:“照,照,照,没胶卷了,还照他妈个狗屁!”说着,他从腰间拨出了手枪,“砰砰”朝天放了两枪,在场的人全惊呆了,有些傻眼,看着齐国华提着手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剧团里的人听到枪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都涌到院子里------  一会儿,这些人省过了味儿, 知道了齐国华突然翻脸的原因,他们立刻知趣地散了。只剩下郭丽娟和小曹。小曹显的挺不自在。齐国华把枪插进枪套,笑着说,“走,咱们去大同公园,那儿的景更好。”小曹又换好了一个胶卷,把相机交给了齐国华,告诉了他怎么使用,也找了个借口溜走了。齐国华只好带着郭丽娟开车离开了文工团。路上,郭丽娟责怪他不该乱开枪,问他如果伤了人咋办?齐国华手握方向盘,在马路上把车开的横冲直撞。郭丽娟不得不用手抓住风档玻璃前的车把手。只听齐国华嘿嘿一笑,说:“伤着谁,就算谁倒霉。我就是要吓唬吓唬那几个跟你动手动脚的人,看他们以后谁还敢碰你一指头。”
“唉,”郭丽娟叹了口气,“你这么干,以后我连戏也甭演了,国华,你的心胸太狭隘了------”只见大同公园一闪而过,郭丽娟急忙说“哎哎,公园到了,你咋不停车?”
齐国华踩着油门,“去啥公园,还是上我们宿舍吧。”
齐国华把郭丽娟拉到了市公安局的宿舍,一进屋,他立刻抱住郭丽娟,郭丽娟怕小曹突然回来,掰着他的手。齐国华紧紧搂着她,亲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说小曹到他姑家去蹭饭,天不黑不会回来。郭丽娟让他把门插上。齐国华放开手插了门。郭丽娟拉上了窗帘。屋里一下暗了,齐国华打开了灯,屋里亮了。他看见脱了外套的郭丽娟乳峰高耸,便有些心猿意马。走近郭丽娟,嘻皮笑脸地说:“挨,我他妈给你照两张果(裸)体像吧。”
“你给我照果体像?什么是果体象?”
“就他妈是你把衣服全脱光了------“
郭丽娟一听吓得花容失色。齐国华一把把郭丽娟推倒在他的床上,动起了手。郭丽娟用手护着衣服,来回扭动挣扎,齐国华看脱不下她的套头毛衣,野蛮地扯下她的鞋,又一把揪了了她的袜子,露出了一双秀足。看见这对脚,齐国华停住了手。扭动挣扎的郭丽娟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她睁着秀目看着齐国华一双眼晴盯着自己的裸足,一时闹不清怎么回事,想往回蜷缩双腿。齐国华一把抓住她的脚,嘴里说,“都说浑源的女子脚比脸还好看。看来,还他妈真是名不虚传。”郭丽娟坐起来,背靠着墙,弓膝抱腿,眼睛湿润了。齐国华坐在床沿边,扳住她的肩头,“瞧瞧,你哭啥,你以为我真脱你的衣服拍果体呀,我还没那么坏。逗你玩呢,你咋当起了真?”
郭丽娟抹了下眼睛,“国华,我有了。”
齐国华看着她,“你有了,你有了啥?”
“我有了你的孩子。”
“啥?”齐国华大吃一惊,一下站起来,“你有了我的孩子?”
“嗯。”郭丽娟点点头,告诉齐国华她已经两个多月没见红了,可能怀孕了,问齐国华怎么办。齐国华眨巴着眼,说:“你去医院检查了吗?”郭丽娟抚着小腹,“还用去医院检查,孩子在我的肚子里,我能没感觉吗?再说,去医院检查,未婚先孕的丑事张扬出去,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这------”齐国华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什么,咱俩赶快结婚吧。”
“结婚?”齐国华说,“你还不知道我爸爸那人,他要是同意,咱俩不早结婚了?”
“那,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郭丽娟呜呜哭起来。看见她哭,齐国华坐在床沿点着一支烟,抽着说,“哭啥,孩子不是还没生吗。”郭丽娟歪头看着齐国华,“还等生啊,再过两月,身子一现形,到了那会儿你说咋办?”她一把捂住了脸,随着哭声,泪水从手指缝里流出来。
齐国华夹着烟卷说:“好了,好了,咱们结婚成了吧,可你也得容我个空儿吧。”郭丽娟拿出手帕擦着眼睛说,“反正我是你的人了,到时候死也是你们家的鬼。”
“别净说那些不吉利的话了。来,让我看看你肚子里的孩子。”齐国华一边说,一边动起了手,满面泪痕的郭丽娟任由他一件一件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三
马车走在一条很长的坡道上,快到坡顶的时候,李贵高兴地大声喊了一声:“大同到喽!”他坐在车辕边儿,悠荡着那条瘸腿,双手抱着大鞭甩得噼啪山响。清脆急骤的鞭声激得三个骡马顿时抖擞起来,昂着头,加快了步伐,奋力地踏着蹄,溅起了一团一团的雪。韩东尽管身上披着棉被,但严寒的天气还是把他冻的够呛。听见李贵的喊声,他撩开被子,一纵身,跳下车,蹦了几下,趟着雪大步朝坡顶跑去------到了坡顶上,头上冒出了汗。他掠了一下额头,居高临下目不转晴地鸟瞰这座古城。,洁白一片的大同城冰雕玉琢一般展现在眼前,蓦然,韩东想起了北京知青曾把大同市大闹过一场的劣迹------

一九六九年的元旦,是北京知青到雁北插队的笫七天。名路知青都相约在元旦那天到大同城去聚会。
那天一大早儿,韩东和华子从村里赶到聚乐堡火车站,乘车去大同,他穿着黄呢军氅,背着画夹,火车的车厢里知青很多。他和华子见到了小王八、张金生、吴老八、洪老旦等同学,命运把他们抛到了雁北高原,成为患难的兄弟,虽然这些哥们才分手了一周,但此时见了面,却显得格外亲热,彼此快活地交谈起来。那时候,他们年青,都是一群热血青年,他们认为自己有理想、有报负、自己生活在一个火红的年代,纵然环境再艰苦,可是他们却充满了朝气,乐观总是大于沮丧。
在火车往大同的行进中,小王八问韩东去大同背啥画夹子。韩东说他主要是想去趟云岗,顺便作些写生。
吴老八问:“韩东。云岗有啥?”
华子替韩东回答:“有佛爷。”
听见“佛爷*(文革语言,指扒手)”二字,在赵营村插队的洪老旦马上说:“什么,云岗有佛爷,那我们也去,洗丫挺的。”
韩东笑着告诉他们:云岗里都是石佛,你没法洗。
一个同学问:“咋都是石佛?”
韩东告诉这些人云岗石窟全国有名。
小王八说,“我咋不知道?”
华子指着他“你他妈就知道拍婆子*(文革语言,指找女友)”。
这句话逗的众人开怀大笑。散过了烟,他们便吞云吐雾地互相询问各村的情况------
小王八呶着嘴,从鼻孔徐徐吹出两股烟,对韩东神兮兮讲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韩东,你他妈说奇怪不奇怪,操,我们住在老乡一间烂土窑里。墙角放着个长柜,昨个儿夜里,一泡尿把老子憋醒了,我他妈睁眼一看,黑暗里有俩小亮点儿,嘿,邪门,我摸起枕头旁边的手电打开一照,看见是只黄鼠狼伸着两只爪儿,瞪着贼亮的小眼一边拜我一边吱吱乱叫------”
“它叫唤啥呢?”华子问。
“听他妈那声儿,好象是说别去别去------”
“是不是让你别去大同。”洪老旦说。
“咱们都他妈约好了,我能不来吗。看它吱吱冲我叫,我悄悄从地上拎起一只鞋,照丫廷猛地就拽了过去,那只黄鼠狼立码吓的尖叫一声,呲滑一下逃走了-----”
“小王八,你丫咋能瞎打,你丫知不知道,黄鼠狼可是大仙?”华子说。
“华子,你丫也迷信?我他妈从来不信那个邪!”
“反正,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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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的元旦,大同附近各县的北京插队生不约而同都在这一天纷纷涌进了大同市里,仿佛要一展北京知青的风采,或让大同领教一下北京知青的厉害。挂一身黄的是“老兵”;披一身绿的是“顽主”;着灰的卡的是“玩闹”;穿蓝的卡的是“老炮”。“打、砸、抢外加了一个偷,吃、喝、拍外又加了个赖”;他们把文革初期红卫兵在北京街头打砸抢的造反精神在大同又表演了一番。结果,大同市不得不出动大批警察和警备区的战士抓捕了许多闹事者,以至那天大同市公安局的各个拘留所里人满为患,其中的号犯都是北京知青。那天,小王八在红旗商场外拍婆子打架动了刀,砍死了一个人,让雷子*拿了,折进了局子,以防卫过当判了死缓,后来又改判为二十年徒刑。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仿佛是历史的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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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此时此刻,韩东脑海里闪过了这句话。“那么,我这次来大同拾粪,会是什么兆头呢?”韩东笔直地站在雪坡上,望着皑皑白雪覆盖的大同城,这座北魏时期的帝都显得那么恬静。韩东想:如果那天他不是拉着华子去了云岗石窟,说不定也得付出点儿什么代价。他想起了身陷囹圄的小王八,个儿不高,胖胖的,快活、仗义、莽鲁,还有点色------也是个高干子弟,他的父亲是个副部级。文革中靠边儿站了。他的姐姐去了内蒙兵团。“二十年的监狱生活他是如何渡过,二十年后等他出了狱,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后来,同学们都议论小王八的牢狱之灾到底跟那只黄鼠狼有没有关系,那只黄鼠狼为什么要朝他拜呢?是否在好心给他一种暗示------结果小王八却不解迷津,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

马车过了御河桥,沿着城墙根往东边走出三四里,便到了迎青台村的粪店。李贵牵着缰绳把马车赶进了粪店。韩东跟在后面,一排泥房贴在城墙根下,门窗都装着玻璃,屋门口及窗户下堆放着些粪筐、钩担、粪钎等拾粪的家俱。房子左面,靠城墙根搭着牲口棚和存放杂物的小房,右边却是个猪圈,一头白色的大肥猪和一个半大的黑猪仔躺在一堆干草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排木桩挂着铁丝网圈出了一个很宽敞的院子。院中有几个丈数见方、尺半深的粪池,粪池边撂着几辆手推车,池内显然堆着粪,白雪遮住了一切,所以给人的印象并不腌臜。
院子里一个人看见了马车,喊了一声,“李贵叔来喽!”
只听屋里一阵欢呼,呼拉一下跑出伙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拾粪汉,如同乞丐。他们争先恐后冲向马车------把李贵和二兵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家里都给捎来了些啥东西。韩东看到这情景,不禁一怔,心中暗忖:“难道以后我就与他们为伍?”
拿到东西的人欢欢喜喜地回屋了。没拿到东西的人有的垂头丧气,显得灰溜溜的,有的则愤愤不平,对家里人破口大骂------ 
“灰骂个球!家里旦分有好吃食能不给你们拿将来!”从屋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他佝偻着腰,喝喊了一声,发怨气的人立刻老实下来。
李贵朝他说。“好你个老地主王重,你比大队治保主任还威风哩!”
王重走到马车前,韩东打量着他,心想:“他就是王重?”
王重光着头,大圆脸盘上长着一部络腮胡,穿着一身很厚的黑布棉袄棉裤,腰上扎着一根布带,大约有六十岁上下,身体很结实。插队六年,韩东终于见到了迎青台村里最大的恶霸地主。落户不久,大队治保主任麻本贵来到青龙庙,主动给知青们介绍了一番村里阶级斗和两条路线斗争的情况。初来咋到,知青们不晓得农村的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其实是宗派势力与姓氏间的权力斗争。
麻本贵将大队支书李桐描绘成个脱化变质份子------包庇地富反坏。
于敏听说李桐把村里的四类分子都给弄到大同去拾粪,逃脱斗、批、改;还让恶霸地主王重当粪店的掌柜------立刻联想到进村的第一天,李桐站在迎青台上念得那首顺口溜,义愤填膺地表示要造支书的反------这可正中麻本贵的下怀,他来到知青宿舍,又添枝加叶地鼓动;说李桐等一小撖人纂夺了村里的党政大权,压制革命派,村里的革命群众是敢怒而不敢言------希望北京来的革命小将“金猴奋起千均棒,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当时,革命热情尚未减退的这些北京知青还真气势汹汹地去找支书李桐,要求将这些四类分子揪回村,特别是把王重揪回来批斗。
听完知青们的要求,李桐脸色一沉,说:“你们已经不是什么革命小将了。你们只是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你们没来村里之前,公社找我们开过了会,交待过,你们在村里只能好好劳动,改造思想,明白吗?不相信,你们问妇联老人。”
这些话就像一柄尖锥扎进气球里,顿时让他们泄了劲。旁边的佟大娘说,“你们这些娃娃刚来村,可别受了他人的唆使。公社刘秘书说你们是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和支书不明白,等刘秘书一解释,方知道是------”佟大娘收住话,“再咋,我们也不能把你们当成‘子弟’看待------”
“子弟”这个词在农村泛指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子女。
知青们彻底清醒了,他们再不是文革初期替伟大领袖毛主席冲锋陷阵的红卫兵小将了,一顶“可以教育好”的帽子已经戴在了他们这群黑帮子弟的头上,他们到农村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同村里的四类分子的子弟在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有什么权力再去揪斗那些四类分子呢?所以有的知青到离开村时都没有看见过这个罪恶的阶级敌人。
王重用奇异的眼神打量着韩东,李贵急忙介绍韩东是村里的北京知青生。
王重想:“这个北京插队生来粪店干什么呢?”
只听二兵说:“老地主,队上派韩东哥到粪店来工作,你们这些四类分子必须得乖乖地听韩东哥的话,不许乱说乱动,如有不听话者,格杀勿论!”
这本是几句玩笑话。可是王重听了却变了脸色,韩东看见他双眼发直,浓眉下目光阴鹫。

韩东草草吃过来到粪店的第一顿饭后,他悄然离开了粪店,独自穿过冷清清的公路,踩着没脚的雪顺着一条林间小道儿往御河滩走去。
河滩空阔,雪野平整。雪地上只留下了韩东身后的一串脚印。
这时候,韩东有一种摆脱了束缚而彻底自由的感受。他脑海里想起了一句毛主席诗词:“万类霜天竟自由。”想到毛主席,他内心有种很难表达的复杂感情,对于领袖;高干子弟比平民子弟有着更深的认识。环境的薰陶、父母的言行、耳濡目染,使他们对领袖有着更深刻的认识。
韩东想起父亲告诉他说:毛主席是个严臣宽民的领袖。
他给儿子讲了发生在延安的两件事。一件是“黄克功事件”*,另一件事是一九四一年夏天,延安地区因征公粮数目过大,老乡负担不起,惹的群众不满,一个农村妇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诅咒雷电打死毛泽东的怨言,这可是个严重的反革命事件!当地政府立刻将这个妇女抓起来,决定把她枪毙。毛主席知道了,百忙之中让人带来那个妇女,他一看是个贫苦的农妇,问清情况后,毛主席立刻指示放了那个农妇。而年青的黄克功,他是跟随毛主席长征的一个能征善战的幸存将领,从井岗山到延安,他为革命事业出生入死,立过不少汗马功劳。可他犯了发人深指的错误,毛主席没有包庇他,在延安召开公审大会,对他处以极刑。父亲告诫儿子:这是一个革命队伍中的原则问题,在我们这支革命队伍中,不管你有多大功劳,你犯了错误,就要处分,你犯了罪,都要受到治裁!那个普通的农妇,她对领袖的诅咒也能说是罪不容赦。但毛主席宽恕了她,并且通过调察发现了重大的问题------ 假如当初毛主席作出相反的处理,保下了黄克功,将那个农妇枪毙,发现不了这支革命队伍的生存危机,不搞大生产运动,中国的革命事业可能早就断送了。这不是危言耸听!父亲回忆说,陕北地区特别贫困。他们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主要依靠征公粮来维持边区政府几万人的生存,生活非常艰苦,每人每天连半斤粮都吃不上。蒋介石对边区政府实行严格的经济封锁,妄图在这块贫脊的土地上困死八路军、共产党。革命政权要想生存,怎么办?向边区的老乡增大税赋,老百姓的承受能力有限,共产党向老百姓已经伸不出手。可又不能被国民党反动派把中国共产党扼杀在这块革命圣地,毛主席想出了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自救道路,发动了一场边区大生产运动!讲到这儿,父亲的两眼目光烁烁,动情地说:“毛主席真不愧为伟大的领袖,边区大生产这个创举果然再一次拯救了革命、拯救了党!同时,也使边区人民更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产生出了《东方红》、《南泥湾》、《绣金匾》、《边区的太阳红又红》这些歌颂领袖、歌颂共产党的革命歌曲------”(*黄克功事件——一九三七年,中国工农红军经过长征到达延安不久,发生了黄克功恋爱受挫,枪杀抗大女学员刘茜,酿成轰动一时的大案。)韩东这才理解,为什么这些老家伙们对毛主席佩服的五体投地。
一九六五年,韩东上了高中,党内传达《五一六通知》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式拉开了序幕,看着爸爸戴着花镜一遍一遍地学习《通知》,要吃透精神,韩东询问父亲文化大革命究竟有什么意义?爸爸又给他讲了解放以后枪毙党的高级干部刘青山、张子善的事情来说明毛主席治吏的严。可是父亲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是那么敬仰热爱伟大领袖,后来却成了伟大领袖的笼中囚徒。文革打倒刘少奇的时候,父亲做为刘少奇路线的死党被文革小组鬲离审查后便下落不明------尔后,继母自杀;家被抄完后查封了,他和妹妹韩欣不得不暂时寄宿在华子家里,过上了家破人亡的日子。
此时想到继母,韩东心中感到一阵内疚。
继母来到这个家庭的时候,韩东已经上小学了,开始懵懂记事。那时候,奶奶还在世,在奶奶的庇护下,他同继母的关系一直疏远。直到妹妹出生,虽然他很喜欢妹妹,继母对他也很关心,可他仍然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妈。为此,他吃过不少父亲的苦头。后来弄得他和父亲的关系也僵了起来。夹在中间的继母真是有苦难言。直到韩东看过继母留给他的遗书,才触及了他的灵魂。那封遗书很简短;是这样写道:“韩东,我亲爱的孩子;自从跟你的父亲结婚以后,你一直没有叫过我妈妈。因为你不但有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父亲,还有一个英勇光荣的烈士母亲,你的身上流淌着他们的英雄血液,我有什么资格侈望做你的母亲呢?跟你父亲结合,是组织上的决定。你的父亲和你都需要有一个人来关心和照顾,我知道,十几年来,我可能做的很不够。可是这十来年的戚戚厮守,我深深地爱着你们,我不知道最终你能不能接受我这个继母的情愫。但我明白,你对韩欣非常疼爱,韩欣也视你为真正的兄长。------如今,我要走了,我要去寻找你母亲的在天英魂。现在,你的父亲身陷囹圄,音信皆无,生死难卜。我只能把年幼的韩欣托负给你,也许,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请你保护好妹妹,这是我唯一的遗愿。”信的后面括号里注明:“此信看过,请和我的遗体一块儿烧掉。”处理完继母的后事,在她的遗像前,韩东暗暗发誓:“妈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的保护妹妹。”
   不过,现在韩东有些后悔烧掉了这封遗嘱。“这么大的雪,妹妹在村里怎么样了呢?她一个人住在村外的青龙庙里,她会不会害怕呢?咳,怎么头脑一热,就想起了来大同拾粪,把妹妹丢在村里。难道真图那几个拾粪补助?”可当时,要想出村呆一阵子,这是最有力的借口。
远处的冰面上传来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韩东的目光落在了两个滑冰人的身上。这是一对年青人。小伙子是个穿蓝制服的警察。他正扶着一个穿红毛衣的年青姑娘练习滑冰。他们俩快活地说笑着,声音在寂静的冰面上传得很远------韩东看见他们俩人身上沾着雪。俩人不时地倒在地上,好像都是初学滑冰,当他们俩又一次咕咚栽倒后,姑娘便抓起一把雪往小伙子的衣领里揎,小伙子凉得哇哇大叫,然后去抓那个姑娘,姑娘穿着一双跑刀冰鞋,跌跌撞撞地躲闪着,小伙子也穿着一双跑刀,显得更拙笨,几次都没能够抓到比他略微灵巧一些的姑娘,只好坐在雪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目睹他俩嘻笑打闹,韩东不由回想起昔日在北京的冰场上滑冰的情景------他喜欢打冰球,脚蹬球刀冰鞋,手握一杆冰球球杆,在冰面上灵活敏捷地横冲直撞,任意骋驰,显得威风骁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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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雪抬起头,猛地看见了缓缓蹀躞的韩东,她不由一愣,荒凉的御河滩上怎么会出现一个青年呢?她揉了揉眼,出神地凝视着韩东。齐国华也紧紧地盯着韩东,右手摸向了腰间的手枪,慢慢抽出来,倒提着,一脸警惕。韩东发现他俩在注视着他,仿佛侵入了他们的领地,便转过身,慢慢地朝铁路大桥的方向走去------


               四
老乡们把韩欣送到了佟大娘家的窑房。
韩欣躺在佟大娘家里的炕上,她出神地望着穹形的窑洞。想到固执地要去大同拾粪的哥哥,脸上禁不住潸然泪下。
她自然理解哥哥压抑的心情。年底的这次大招工,几乎所有的知青都快走光了,仅剩下极个别的插队生,他们像几粒残渣一样沉淀在农村,而她和哥哥就是这其中的两粒。当初兄妹俩上山下乡实则是无奈之举。兄妹俩被扫地出门后,在华子家寄宿了一阵,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虽然干妈对他们哥俩非常好,可那间不足十二平米的小房企能容下九口人居住,如果华子的父亲不到外面借宿的话,晚上睡觉,这个家恐怕真的像个沙丁鱼罐头。她只能跟着哥哥走上山下乡这条“革命道路”,到广阔天地去谋求生存!
离京的情景韩欣记忆尤新------首批赴山西雁北插队的北京知青启程日期是在毛主席发表“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最高指示的第三天,既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早上从北京永定门火车站乘知青专列奔赴黄土高原。站台上红旗、标语、口号;豪情、叮嘱、哭泣汇成一副送行图。
母亲的那件棉猴裹着她娇小的身躯,衣襟几乎搭拉到地上,就要跟着哥哥离开北京了,她有些伤心,华子的母亲更是难过,她拽着韩欣的小手,“韩欣呀,我说让你留下,你非要跟你哥走,今年你还不到十三岁,我能放得了心吗。”
发车的铃声响了,身穿黄呢军氅的哥哥接过妹妹的手,说:“干妈,您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
华子大乐乐地说,“妈,有我,谁他妈敢欺负韩欣,我用菜刀劈了他!
华母一听,立刻急了,指着儿子对韩东说,“韩东,你可得看好了华子。我知道,他就听你的。你可千万别让他打架动刀闯祸。跟着你,我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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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他们一千多名北京学生到了插队的县城。
闹哄哄地在县城住了两天。第三天,李桐来领他们,看见娇小的韩欣,他有些奇怪地问:“你们不是下乡青年吗,怎么还带个娃娃?”
大伙儿一听笑了。
于敏指着韩东说:“支书,她是韩东的妹妹。”
听了这话,这个村支书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这么小,就跟着你哥哥来插队,接受煅炼,将来一准是个革命接班人。”他想去拉拉韩欣的小手,可是韩欣却躲在了哥哥的身后,用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他。
村支书领着这伙北京知青在聚乐堡车站下了火车,他们一行人冒着风寒登上南面那片广阔的枯黄丘陵,下乡前夕,每个知青都对未来落户的村庄做出了一番揣测;路过几个村庄,看到的都是土房土窑,“难道就要在这种土房土窑里度过青春?”他们的心情沉重灰暗下来。李桐以为他们走乏了,鼓励他们再坚持一会,到了村里就能好好地休息了。
“支书,到村里,安排我们住哪儿?”哥哥终于忍不住地问。
李桐笑着说:“让你们住个‘殿堂’。”
知青们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一见面,他就跟知青男生谈笑风声,露出了坦诚、淳朴、憨厚的直爽性格。
经过十里霜行,知青们怀着异样的心情走近了落户的村庄。老乡们倾村出动,他们在村口敲锣打鼓、吹奏唢呐“夹道欢迎”这些北京知青,插队生们也好奇地瞅着这些灰头土脑的男女老乡和那些衣衫褴褛的农村儿童,天气寒冷,可是有的孩子竟光着腚,身上披着块白茬羊皮,两手揪着来回奔跑,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后来北京知青们才知道,那些孩子是靠运动取暧。
    哥哥韩东穿着黄呢军氅与李桐并肩行走着,华子拉着小韩欣,惹得村民指指点点,说着知青们一时听不太懂的方言------  这伙北京知青走进了村子,大队干部们早就迎上来,替他们提拿着东西簇拥着他们往村东头走去。一群老乡跟在后面。
   华子看着路两边的土房、土窑和土墙不客气地对支书说,“这么穷的村里会有他妈的‘殿堂’?”
   李桐回答:“勿急嘛,欢欢*走,一会儿你们就能瞀*到殿堂了。”
   他们走过了村中央的一口水井,能望见村子东头一座几十米高的兀立石岗,上头长着一棵高高的松树。李桐指着那个岗说,“那石岗就是‘迎青台’。你们住的那个‘殿堂’就在石岗下。早年间,春夏逄干旱,四面八方的百姓都到这台上拜青龙求雨,咱们村名就是打这儿来的。解放后,合作化时叫迎青台合作社,后来成立人民公社,改叫了迎青台生产大队。”(欢欢*快快;瞀*看,为雁北地区方言)
知青们终于看到了他们的家。迎青台下有个大院,院子的东南角长着一棵大杏树,叶子虽然都掉光了,枝杈却很繁茂。东西两面土墙有半人高,出了街门,一条弯弯小路通到沟下,一条石砌的台阶可上迎青台。院子正北,立着一座高大结实的青石窑——大概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五米多高,显得气势恢宏,的确超出了他们的任何想象,八个北京知青都惊呀住了。这样漂亮的石构建筑别说在农村,就算在北京,也的确能称得上是一座“殿堂”!
韩东想:“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房子呢?”他脱口问,“支书,那座石窑就是我们的家?”
“对,对,那就是你们的家。咋,没哄骗你们吧。”李桐憨厚地笑着回答。
这伙北京知青们看见了那座青石窑,都惊讶住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命运对他们如此慷慨!他们快步朝那个院子走去,青石窑离他们越来越近。怀着奇异的心情,他们进了院,院子很大,中间是一条青石道,一直通到青石窑的台阶下。踩着那根石道,终于走进了扎根落户的家。窑里被隔成了三间房,平均每间房有三十多平米。一律青石铺地,平整光滑。知青男女各住一间,中间的堂屋是做饭的灶间。不少跟着知青的老乡也涌进了青石窑,挤在两个屋子里。充足的阳光从沿炕的一溜大玻璃窗照射进来,屋里显得明亮、暧和。能住在这样的青石窑里,八个北京知青拂散了心头一些乌云------感到心满意足。
 下午,李桐和队上的干部领着他们到村里转了一圈,熟悉一下插队落户的村庄。踩着石阶,他们八个知青登上了迎青台,后头仍然跟着一帮村里的老乡。到了台上,知青们发现这个台不但很平,还很圆。这是黄土高原的一种特殊地貌,从低处看是山,上来后却是一片平坦的塬,后面连着一望无际的丘陵。台崖前长着一棵美人松,在黄土高原上确实少见。
 李桐告诉知青们;传说那是棵神树,有个头痛脑热的,摸摸树干就能好。知青们听了有些好奇。走过去一看,树干果然被人抚摸的十分光滑,他们也都摸了摸。站在迎青台上,李桐指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介绍着村里的地名:南大洼、二道粱、青龙涧、小北岗------知青顺着他的指点一一看去,整个迎青台村一览无余。当然,看得最清楚的是台下北面的知青宿舍——青龙庙。怪不得人们叫它“迎青台”。站在迎青台上能感觉到八面来风。
 李桐说:“早先,有个顺口溜,颂得就是咱迎青台。”
 “支书,什么顺口溜,你给我们念念。”于敏说,她梳着两个“刷子”,军装、军帽,武装带扎腰,一副标准的红卫兵女将打扮。
 支书用半当地、半普通话念道:“ 迎青台,迎青台, 迎青台上青松摆。年年求场好雨降,百姓生活有希望。 青龙庙,青龙庙, 青龙庙里香火烧。风调雨顺收成好, 青龙恩情忘不了。”
 李桐念完了,于敏大煞风景地说:“支书,这可是四旧,得扫!应该是毛主席的恩情忘不了才对。”大家看着于敏,同时也看着韩东,因为当时于敏是韩东的女友。他们这伙插队生中,除了华子,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家庭受到政治冲击,不少人对那套“革命调”都失去 了兴致,只有于敏热忱不减。
 ------
四男四女八个人住进那座高大的青石窑,这些北京知青很兴奋 ,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座庙,准确地说,是座道观。后来,六爷爷给他们讲了这座道观神话般的来历:
------有一年,这个地方旱的特别厉害,人们到处找水,打了也不知多少眼井,都不见水珠。他们绝望了,只好打点行李,准备走西口逃荒去。
这时候,村里来了个敝着怀、瘸着腿、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邋遢佗头,他柱着根沉重的拐,在村里乞讨,不要饭食,专要水喝。他好像知道只有王家和杜家这两个大户有水。因为王家和杜家天天派水葫芦骡车,拿上银子,到百十多里地外的大同去买比油还贵的水。丐佗头先找到王家,王家先人吝惜,没给水。丐佗头丢下一句话:“此时不给水,明日你后悔。”说完,他柱着拐瘸搭搭地走了。他又到了杜家门上,杜家先人慈悲,让儿子给他舀半瓢水。丐佗头一只胳膊架着拐,另一只手摘下腰上挂着的一个葫芦,用嘴咬开盖说:“麻烦您儿,我这手脚不方便,你把水灌进里头去吧。”杜家先人的儿子听了这话,再瞧瞧那个小小的葫芦嘴儿,有些恼火,心说:“这么个小嘴嘴,我一灌,还不得全洒了?”他正发呆,丐佗头说:“让你灌,你就灌,一滴二滴都能满。”先人的儿子只好拿着水瓢往丐佗头的葫芦里倒,水果然洒在外头不少,让人心疼。水倒完后,那个丐佗头拿着葫芦放在耳边摇了摇,听听声,又眯起一只眼,往葫芦里看了看,连声说,“够了,够了,足够了。”然后手拿葫芦,走到外头,他当当顿着拐,象敲着铁钟,大声喊:“喝水喽!喝水喽!跟我来喝水哟!”
他就这么一路上疯疯癫癫喊着来到村中央的那个井台上。村里的人听见喊“喝水”,呼拉拉都聚了来,黑压压一大片,围在井台下,闹不清是咋个回事。
杜家的先人猜出了他是那路神仙,分开群众,走到丐头佗前,咕咚一声跪下了,说:“李大仙,你可不能光救我们一村,你要救我们这一方水土啊。”然后回过身,高声喝道:“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人,还不快拜见李铁拐李大仙!”
众人一听是李铁拐李大仙,呼啦地都急忙跪倒,有人还不住地磕头,求大仙拯救。李铁拐说,“不光你们这个地界,普天下都在大旱,我咋不着急,我走过九洲三十六郡,终于在这儿找到了迎龙台。想邀我的好友青龙给你们行云布雨。可我想想心寒,走过的这九洲三十六郡,碰到的大户人家都为富不仁。降雨还不是肥了那些大户人家?”
杜家先人是读书人,老汉分辩道,“李大仙,降雨是普救天下百姓,龙王爷再不降雨,百姓就只好鬻儿卖女,流离失所。天底下还是穷人多,看跪在地上的父老乡亲们的份上,请龙王爷给降场雨吧。我们给它塑金身,供香火,盖庙堂。”
李大仙想了想,叫人把王家的先人找来。王家先人知道慢待了神仙,来了之后,战战兢兢地跪下,等着受处罚。李大仙说:“龙属水,土克水,你出钱在迎青台下盖一座长六丈、宽二丈、高丈半的青石窑供青龙吧。”
王家先人一听,我一个土财主,这下还不弄个倾家荡产!想到这儿,他可真后悔死了,当时眼拙,咋没瞧出这个讨吃鬼是神仙李铁拐呢?真是“人不可相貌,海水不可斗量!”
李大仙看王家先人跪着不语,皱起眉头。杜家先人看出李大仙面色不快,赶快说,“李大仙,要不我们俩家合着拿钱在迎青台下盖一座青龙观吧。李大仙想了想,说:“那也行。可有一条你们得记牢,将来青龙观盖成,只能由道士看管,不能让和尚把持。否则,就会大难临头,到那会儿,山崩地裂,你们可都在劫难逃!听清了吗。”
众人吓得连声说:“记下了,记下了。”李大仙口里念着:“洒进几滴泉。此井永不干,保佑迎青台,代代得平安。”他把葫芦里的水往井中倒了几滴,对众人说:“以后不管天再咋旱,这口井的水也不会再干。”众人一阵欢呼。他看了看杜家先人,“这井就算我送你的一个礼吧。你给我半瓢水,我送你一口井,这行不行?”“行,行,这真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神仙又开了腔,“可有一样,这水得让村里人白喝,不能起歹意,有贪心,如果收取分文,这井立刻就会干枯,而且村里的水脉全都得断!”说罢,李铁拐上了迎青台,站在青松树下喊:“众人不得上岗来!”大伙只好乖乖地站在台下伸着脖子抬头仰望。李大仙果然做法请来了一条青龙,顿时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雨过天晴,人们仰头一看,李铁拐骑上那条青龙,对一个个落荡鸡似的人们说:“毋食言,盖青观,供青龙,万世安。”然后乘龙远去。杜、王那敢食言,二年后,一座长六丈,宽二丈的青石窑熠熠生辉立在迎青台下。给迎青台村平添了许多光彩。后来老乡们嫌“观”字这个音不吉利,所以叫青龙庙。
“那么,埋在院子里那棵杏树下的死老道是怎么回事呢?”韩欣碾转想。

                               五
晚上,听见敲门声,齐晓山以为是儿子齐国华回来了。他披着睡衣打开门后,看见爱人和女儿站在屋门口,于是惊奇地问,“哎,你们咋来了?”
女儿齐国丽亲热地叫了一声“爸,”然后看着他,“你不欢迎我们来?”
齐晓山赶快乐呵呵地说:“快进屋,爸最想的就是我闺女。”
母女俩人走进屋里,齐晓山关上了门。这是一套日式别墅,她们在玄关脱了外套挂在衣帽钩上,换了拖鞋,走进客厅。齐国丽问:“爸,我哥呢?”
齐晓山紧了紧睡衣的带儿,坐在沙发上回答说:“公安局里的事儿多,他已经不回家住了。”
李月娥也坐下来,开口便问丈夫:“老齐,最近市革委会里有啥情况?”齐晓山告诉她邓小平要出来全面主持中央工作。听了丈夫的话,李月娥说:“这些小道消息不是政治谣言吗------”
齐晓山不客气地数落着妻子,“月娥,你当干部也两年多了,政治上咋还这么幼稚。小道消息从哪儿来的?无风不起浪头,看来,他复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女儿接过话碴:“是呀,妈,报纸上,邓小平已经亮了好几回相儿,都登的是大照片。”
听完女儿的话,齐晓山慢慢地说:“据我得到的可靠消息,这次启用邓小平,是毛主席点头同意的。还让他去了趟联合国呢。”
李月娥问:如果邓小平真上台主持了中央工作,会咋样呢?”
“小道消息不是传说他回到中央要协助周总理整顿文化大革命吗。”
“怎么个整顿法儿?”
“杨矿长说了,老邓肯定跟我们这些造反派过不去,啥叫整顿?说穿了,就是搞复辟!”
“爸,那会整您吗?”齐国丽有点儿担忧地问。
“谁知道呢,反正市革委会里就我这么一个靠造反起家的三把手,徐主任和肖副主任这俩人对我可不怎么感冒。”齐晓山又说,“可是咱要同粱政委家结成亲家,动我他们就得好好惦量惦量------”
李月娥迫不急待地询问齐国华跟粱雪的对象搞得咋样了?
本来,齐晓山要对李月娥说说齐国华跟郭丽娟的事,可是看女儿呆在旁边,不便讲出口,只说了一句:“国华这孩子太不争气!”
李月娥追问他:“国华咋不争气了?”
齐晓山说:“到时候你这个当娘的自己去问吧。”他转了个话题,“矿山现在咋样?”
李月娥回答:“还是批林批孔那一套------”
齐晓山叮嘱她:“你得把矿山黄蛤蟆那帮人抓牢------如果市里呆不了,我就回矿山。”
             
                                六
深夜,专案组又提审了一次现形反革命分子史碧清。
史碧清拖着镣铐走出拘留所时,当她看见了外面的雪时,脱口说:“下雪了。”
押解她的小郝告诉她今天是大雪节气。
史碧清在雪地上拖着脚镣一边走一边说,“在东北,这时候,已经是大雪封山的日子。”突然,她弯下身,吓了小郝一跳,只见她抓起一把雪,冲小郝微笑了一下,放在嘴上尝了一口,说:“北国风光真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捧着雪在小郝的挽扶下一步一步走向预审室。
屋里,小曹给那架老式的录音机上了一大盘磁带,试着麦克风和录音效果,然后把带子又沙沙倒过来,他干的很细致,也很有耐心。笔录员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姓任,都管她叫任姐。任姐没戴帽子,梳着齐耳的短发。齐国华坐在正座上,等着从拘留所把史碧清提来。
得知史碧清的死刑已经核准了,小曹戏谑了一句:“齐头,可别又像上次那样,到执行的时候突然变了褂,弄得咱们挺被动。”
他一提,屋里的人都想起首次执行史碧清的死刑的事情。上次处决的日期是一九七二年的二月九号,星期三,再过五天,既是除夕。逢年过节,都会对一批犯人做出处理。或放、或判、或杀。那次,被镇压的罪犯共计九个人。谁知,二月七号,星期一上班后,接到北京公安部的机要电报:“史碧清的死刑暂缓执行。收到电报,立即回电。”大家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怀疑这封电报是不是有假?随后,省革委会的机要电报也来了:“对史碧清死刑判决不予执行。见电后,请速复电。”大家这才相信史碧清能保住小命了。然后又是省司法厅的机要电报:“接上级紧急通知:对史碧清的反革命案件需重新甄别。在未接到上级新的通知之前,不得随意处理。收阅电报,速回音,不得有误。”
传看着这几份电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闹不清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时候,”九一三“事件已经发生了三个月,可是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外界还不知道林副统帅仓惶出逃摔死在异国它乡。不过,到了十二月,中央、各大军区、省委一级的机关领导已经知道了林贼的覆灭。对于“反林的政治案件”格外重视,经察,史碧清将于二月九日处决,所以迅速下达了通知。没过多久,“九一三”事件大白天下。这时候,史碧清完全能以一个反林的斗士而获得自由,并成为英雄式的人物。可是她仍然坚持反对文化大革命的立场,为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等人喊冤鸣屈。更为严重的是把矛头指向“旗手”,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她为什么这样执迷不悟呢?在分析案情的时候,小曹的解释一针见血:“她认为自己是个执着追求真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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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拖镣声。到了预审室门口,小郝松开手,让史碧清趟着脚镣慢慢移进了屋,从七二年的年未到如今,她整整戴着镣铐被羁押了两年。受到的是种什么样的折磨,常人无法设想。尽管她才二十八岁,却已经失去了任何风采。她戴着手铐,提着十几斤重的死镣哗啦哗啦艰难地移动步伐到了地中央的椅子前坐在上面。
“小郝,打开她的手铐吧。”齐国华开恩似地对小郝说。打开手铐后史碧清活动了一下手腕。
“史碧清,喝水吗?”任姐问。“谢谢你。”史碧清看了她一眼。任姐倒了一杯水,拿到她面前,说:“史碧清,你喝吧,喝一口少一口,我只能给你倒杯清水。”聪明的史碧清听出了话音,淡淡一笑,“九泉之下,我会感激你的。”接过水,她捧在手中。
齐国华抽着烟漫不经心地问:“史碧清,说说最近通过学习,对你的罪行又有什么新的认识?”
史碧清的觜里迸出了三个字:“我无罪!”
一听这话,齐国华发了火,他拍着桌子,高声说:“你反对江青,反对文化大革命,这还不是罪?这是最大的反革命罪!这是杀你一百回都不能饶的罪!”史碧清没有吭声。沉默一刻,齐国华问,“你装啥哑吧,你不是挺能狡辩的吗?”
史碧清喝了一小口水,开口说:“中央里的斗争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激烈了。”小曹按下了录音键,录音带沙沙转动起来。记录着史碧清的那些反动言论。“所谓的批林批孔造成一个舆论声势,实际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江青一伙人借批林批孔实际上是把矛头指向周总理。以及那些复出的老干部,邓小平同志更是这场风暴的中心人物,毛主席说,要推翻一个阶级,必须要先做舆论准备。把什么批林批孔当成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头等大事,一九七四年八月三日的《文汇报》整版都是批判坏戏的文章,有的文章批《铁丘坟》、有的文章批判坏戏《淮河营》、有的文章批判坏戏《盗宗卷》------江青之流是要替吕后、替武则天翻案正名,其用心何在,这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借批判坏戏、说了许多吕后掌权的重要性,意义何在,我们不应该深思吗?”在史碧清的多次要求和以绝食为要挟的情况下,报请上级批准后,每天充许她看一些过期的旧报纸,像什么《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和《红旗》杂志;从这些报刊中,她往往有独特的发现。
“行了,行了,”齐国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批林批孔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你知道不知道。反对批林批孔就是反毛主席,反毛主席就是罪该万死。江青是谁,我不说你也知道。她不但是毛主席的夫人,更是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旗手。反江青,就是反毛主席,就是反革命!就是反动派,就可以枪毙!”
史碧清有些倔强地说:“不就是一死吗?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你以为你还能活几天呀,可惜你没几天蹦头了。”齐国华的话充满了嘲讽。
“那没什么,人活百岁,终有一死。”她停下来,啜了一口水,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政治犯”不同于刑事犯,刑事犯都是为了私欲而犯罪,政治犯则不同,他们认为自己是为了追求真理和信仰而战斗------,反正她是要被杀的人了,她说话无所顾忌。可以把她的话当成反动言论,也可以把她的话当成铮铮直言。
审讯,或者说是史碧清的论白将近两个小时,屋里的人受益匪浅。史碧清被戴上手铐送回了监号。望着她哗啦哗啦远去的背影,小曹一边收拾着录音机一边说,“这些话,也就她敢说,真是豁出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
“反正她知道自己死定了,操B带刀子,她跟文化大革命豁着干了。”
“齐头,你这话可说的忒糙,咱们得注意点影响------”任姐说。
“任姐,咱干公安的啥糙话没听过,别装啥正经了。”
任姐气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瞪着齐国华。(续)

后记,很感谢看了这个小说的网友。现在,大众对于纯文学的作品的确没有什么兴趣。尤其是长篇的纯文学小说,更是难以吸引读者的眼球。但似乎是“没有不开张的油盐店。”尽管读者廖廖,但没想到竟有网友给我发来短信。并提出健议,为了能让读者有个连贯性,不要一小节一小节地发表。最好是一章一章地发表,这样才能让人感觉到长篇小说的故事完整性。让人对其作品有所评价。我亦感觉到很有道理。故一章一章地拿出发表。《风》这部小说计二十章,那么,月佘时间可全文发表完毕。很欢迎读过的网友就此小说给与批评并指正。我的QQ—835492865/信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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