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猿

    健然公，福建章州人，当今名士也。曾隐居山林多年，与某琴棋交往，友情甚笃。尝对吾言及一事：
    去岁孟冬时节，公之居所屡遭一贼入侵，或深夜或伺其家人俱外出之际，便逾墙破牖，登堂入室，见有食物，则大嚼一顿，尽略其余而去。起初，公以其为贫困潦倒之饥民，不以为意，后不堪其扰，招警御之。警由贼每次行窃仅取食物不取钱财研判，疑非人类所为。是夜，此物遽然而至，如影随形，疾走如风，尽取食物而出。伏警确信其非人，遂以枪击之。连发十余弹，竟不能伤。公见盗物者非人，遣警而去。
    又数日，公阴使人于墙下掘大阱，内置捕兽夹候之。设陷后三日，此物又至，訇然落入阱中为夹所困。公命人将其由阱内曳出，以铁链锁之，秉烛细看，方知盗贼乃青面獠牙、头披红发、遍体黑毛一老猿也。
    见此老魅，公甚恶之，方欲令人将其杖杀，孰料老猿竟忽然口吐人言：
    “足下莫非健然公乎？”
    “汝何人？”公惊问，“为何三番五次入寒舍行窃？”
    “仆乃九江佘辰也，三年前中秋在得月楼尝与君等小聚，故识君也。”
    “汝果真佘公耶？”
    “正是在下。”
    “公乃当今巨贾，富甲天下，底事致公狼狈至此？”
    老猿长叹一声曰：“此事一言难尽，乞松夹，容我慢慢道来。”
    然公急趋前，亲自为其退去兽夹，解去链锁，屏退众人，延入室内赐茶看座。
    “不知公至，适才实有冒犯，万望恕罪！”
    “岂敢岂敢。”老猿一声惨笑，“公知佘某当年也算得是个富甲一方、名贯四海之头面人物，朝中公卿识某者也不乏其人，岂知人生祸福逆料，年前一场官讼，遽令某沦落至此。”
    “此话怎讲？”
    “佘某手下原有一行政总监，其人本是一司机，跟随某多年，某见其办事谨慎，遂视为心腹，待之甚厚。孰料渠乃忘恩负义之徒，竟敢私某爱妾。东窗事发后，被某怒逐之，遂怀恨于心。年前受仇家挑唆，以贿赂朝官的罪名，一纸将某入禀法院。法院审理之时，有内中友人密通消息，言：‘事急矣！向日受君惠之官员，恐行藏败露不利其仕途，出重金索汝项上人头也。君宜急避！’某闻其言，唬得魂不附体，不及告知妻孥即出走避祸。随即遭有司发榜全境通缉。走投无路，藏入深山洞穴之中。整日战战兢兢、度日如年。一日洞中饥甚，昏昏而眠，忽见一皓发银须老叟携酒而至约某共饮，遂与其共饮数杯。酒甚芳醇。之后，叟又袖出椰枣数枚佐酒，食之味极甘美。两人相谈甚欢。未几，饮尽壶酒，叟告辞离去，临别赠某赤冠一顶、黑衣一袭，嘱某易服戴冠，曰：‘着此衣冠，可保汝刀枪不入，水火无伤，为汝增寿百年。’言讫作歌而去，其歌曰：‘红顶红顶，大树相挺；黑衣黑衣，大树可依。’某醒来，初以为南柯一梦，不料数日之后，遍体长出黑毛。一日临潭，照见己鬓发皆赤，面目全非，大恐，自知从此与家人永诀矣。然经岁余，自觉身轻体健，百病不生，上树攀藤如履平地。怀此攀附绝技，某出入民居盗取食物犹如囊中探物耳，遂不复有饥馑之苦矣。然某入民宅，绝不取黄白之物，非不爱财也，无处支用也！今误入公宅，为公所逮，得让世人知佘某之所遇，岂非天意耶？”言讫，老猿泪流满面、凄惶不已。
    然公听罢所言，扼腕叹息良久，尽出可食之物馈之。猿坚辞不受：“扰公久矣，实无颜面再受公物，伏望就此别过，从此相忘于江湖。”
    公将其送出门外，道别后只听得风起处一声响亮，老猿绝尘而去。公急望之，除满天星斗、几枚落叶、一地清霜外，再无所见。
    此后猿踪遂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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