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底层书写──对郑小琼诗歌中“铁”意象的分析
诗歌的底层书写
──对郑小琼诗歌中“铁”意象的分析
作者:钮教礼 专业:现当代文学
内容摘要:底层书写是上世纪90年代文学界兴起的一个热点现象。它主要关注的是何谓底层以及底层如何表述的问题。本文主要是以郑小琼诗歌中“铁”的意象为例,从底层打工者生存的三个方面──生存环境、生存状况、话语缺失──论述了她诗歌对底层生活的见证和反思,以及从中所体现出来的底层书写特征。
关键词:底层书写、 诗歌、 “铁”
“底层”一词来自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他关注的是底层在自己的政党的领导下取得霸权的问题。在这里底层的理论是无产阶级的理论,他是把“底层”作为革命力量而存在的。“底层”在到了中国之后有了一些新的理解。陆学艺在其主编的《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从社会学的角度,依据对组织、经济、文化资源的占有,认为底层是对上述三种资源很少或基本不占有的阶层。蔡翔、刘旭在《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的使命》一文中也谈到,“底层不能共享社会财富。” [1](P10)既有被政治和经济的殖民,又有文化的殖民,在这种殖民中“他们(底层)的心态被扭曲的厉害。”[1](P10)他们认为底层是受贫困的折磨,处于被压抑被奴役的地位,需要帮助和救济的阶层。南帆则从文化表述,再现文化资本的角度把底层界定为缺乏话语权的阶层,“沉默的大多数。” [2](P4)根据以上的观点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即社会结构的分化和知识话语的生产定位,把底层界定为:很少或基本不占有组织、经济、文化资源的下层,社会地位低,被压抑和奴役,丧失话语权的民众。
底层处于社会的下层,被压抑和奴役,他们渴望也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但他们又都是没有文化或文化水平很低的普通民众,很难传达自己的声音。因此如何表述底层,即底层书写问题在学术界就迫急需要得以解决,同时也成了他们争论的热点话题。蒋述卓谈到:“底层意识是一个形象的概括,如果按照写作者分,则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己不是社会底层至少可以说是中等阶层或知识分子写作者体现出来的底层意识……;另一类则是本身就处于底层的写作者……体现出来的底层意识。” [3](P31)那么在这里我们就可以根据蒋述卓先生对底层意识的划分 把底层书写分为两大类:知识分子对底层的书写和处于底层的写作者对自身的书写。本文将要分析的诗歌的作者郑小琼自身就是一个打工者。她说过,“正因为打工者的这一身份,决定了我必须在写作中提交这一群体所体现的肉体与精神的真实状态。” [4]她还说,“文字是软弱无力的,它们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见证,我是这个事件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 [4]那么,我们理所当然地就应该把她的诗歌对底层的书写归入底层书写的第二类。
当下的底层书写随着社会的变动和经济的发展与20世纪80年代的“伤痕文学”、“大墙文学”和“知青文学”的底层书写相比也有了明显的不同,呈现出一些自身的特点。它着重在对现实生存境遇的描述,重在描写底层人物在命运面前的无奈与挣扎,而不在反思造成对底层人物造成伤害的社会原因和人性原因,不在反思青年的盲从和迷茫。当前的底层书写,更多地是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进程和社会的改革联系在一起的。“作者将笔触深入到对社会转型期阶层的分化与身份的转移,社会改革带来的生存困惑和道德困惑以及一些还无法作出好坏对错判断的难题。” [3](P31)在读郑小琼诗歌的时候,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她诗歌中所体现出的那种底层书写特征。在她的诗歌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对底层打工者现实生存境遇的描述,这些描写又是来自一个打工者自身的生命体验,显得真实感人,写出了底层打工者的无奈与挣扎。她说,“那个异乡的生存环境,它那么真实地选择了我。无论肉体,还是精神。它控制我的言行举止,就形成了这样的诗歌。诗歌本身有生存状态上渗透的可能性,而我只是把这种生存状态呈现出来,像装了一个摄像头,点击视频画面就出来了;或者把它回忆出来,在过往中,有点像从一支队伍里被点名者自动出列一样。一首诗歌的产生便是我摸着生活记忆的一次旅行。” [5](P49)她和他们(打工者)生活在一起,她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他们》)那么,本文就将主要从郑小琼诗歌中“铁”的意象来分析她诗歌底层书写特征。
郑小琼对底层的书写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就是诉诸于“铁”这一意象,可以说“铁”是她“写作中的核心因素,也是她创造的最有想像力和穿透力的文学符号之一。” [6](P25)“当我自己不断在写打工生活的时候,我写得最多的还是铁。”“我一直想让自己的诗歌充满一种铁的味道,它是尖锐的,坚硬的” [7]在她的诗歌中 “铁”成了一种象征。“它冰冷,缺乏人性的温度,坚不可催,密布于现代工厂生活的各个角落;它一旦制作成各类工业产品进入交易,在资本家的眼中比活生生的人还有价值;它和机器、工卡、制度结盟,获得严酷而不可冒犯的力量;它是插在受伤工人灵魂里的一根刺,一碰就痛。” [6](P27)诗人在卑微的生活和坚硬的“铁”之间建立了某种联系,使自己的灵魂在这种联系中得以释放。同时,诗人也用与“铁”有关诗歌向我们描述了一个被“铁”包围的世界,一种被“铁”粉碎的生活,一颗被“铁”窒息的心灵。
生存环境:一个被“铁”包围的世界
艾青说过:“每个日子所带给我们的启示、感受和激动,都在迫使诗人丰富地产生属于这时代的诗篇。……属于这伟大和独特的时代的诗人,必须以最大的宽度献身给时代,领受每个日子的苦难像是那些传教士领受迫害一样的自然,以自己诚挚的心沉浸在万众的悲欢、憎爱和愿望当中。” [8](P63)郑小琼正是通过她的诗歌向我们展现了一个随着经济发展,工业化进程而带来的大工业时代的社会。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随着对外开放的大潮,特区经济迅速发展。农村的劳动力带着对城市的向往和美好的憧憬,一批批地奔向了城市。然而,等待他们的不是美好的世界,他们面对的是被大工业破坏的环境和铁一样冰冷的机器,铁一样冷漠的人情。
打工者看到的城市是自然环境被破坏后大地的废墟,工业的瓦砾和满目的楼群,工厂,混泥土。“当地人说,几年前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水稻田,由国道旁一直通到珠江河口。自从铺建了公路,青葱的水田就像变魔法一样,一下子变成了楼房林立的工业区。” [9](P221)诗人笔下的二十一世纪也是这样的一种景象:
这是二十一世纪
这是灰蒙蒙的机器,被砍伐的荔枝林
它们倒下来,庭院化的瓦砾,大地的废墟
辽阔的大地被工业的火焰烧烤,垒积,啊
楼群,工厂,混泥土,从泥土到我
从机器的手臂到我的手臂,玉米叶,水稻苗
我的肌肉,骨骼,皮毛都成了机器的一部分
满眼都是,黑色废墟,拆毁的建筑
横亘着机械臂的周围,即将被征服的土地
一直通向村庄的幽深的小径被挖掘机砍断
午后柏油路闪亮而油腻的反光里,空荡荡的田野
来不及铲掉的土丘和荔枝树,它们顽固地耸立着
──(《村庄》)
我们从郑小琼的诗歌中可以看到大工业带给我们的城市是这样的一个社会──“黑暗中的城市有着一张工业制造的脸/ 模糊而怪异的脸,饱醮着商业与工业的脸”(《黄麻岭》)在这个社会中,青色的田野被吞噬,充满了商业和工业的气息“处处机器轰鸣,几乎看不见乡野该有的绿色”。 [10]而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社会,这样一个拆迁后的废墟,恰成了我们这些打工者在上面走来走去的布景台,一出出悲欢的戏剧正在这个舞台上上演。
在这个人生的戏剧舞台上,他们面对着冰冷的机器像流水线一样周而复始,循环式地生活。“在工厂里,更是有规有矩,做事不能快不能慢,要听候厂方的铃声指示。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上班,什么时候睡觉,都有一个编排好的时间表,要人去依随,这是规律,也是规范。” [9](P246)打工者的生存环境整个就是一部巨大的机器,他们随着机器的运转而运转。生活的的全部都被卡在机器之中,就像“闪亮的炉火,不肯停下来的机台”。(《热爱》)诗人说:“在流水线上机械般的秩序中我学习”。同时,她也在诗歌中向我展示出了这样的生活环境:
我将在一只扳手间描绘我的日子, 生活, 涌动如潮汐的
未来, 我收集我的爱, 恨, 运送着我的青春, 忧伤
在流水线程序似的迷宫中, 我与过去, 理想, 未来
爱情纠缠, 一次一次穿越, 为了寻找生活的真谛
而它们已漫漶成劳累, 奔波, 失望, 日子正消失
啊, 我惊叹──生活疲惫如一根古老发黑的枝条
──(《明亮而固执的心》)
八人宿舍铁架床上的月光
照亮的乡愁, 机器轰鸣声里, 悄悄眉来眼去的爱情
或工资单上停靠着的青春, 尘世间的浮躁如何
安慰一颗孱弱的灵魂, 如果月光来自于四川
那么青春被回忆点亮, 却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
剩下的, 这些图纸, 铁, 金属制品, 或者白色的
合格单, 红色的次品, 在白炽灯下, 我还忍耐的孤独
与疼痛, 在奔波中, 它热烈而漫长
──(《生活》)
在这里他们的爱很、忧伤、青春、爱情、过去、理想、未来都被熄灭在一周七天的流水线间,剩下的只有劳累、奔波、失望、痛苦和孤独。在这样的生活中,周围的人群又是毫无生息的,是冷漠的。一方面是城里人的歧视,“上级”的冷眼。一个湖北的打工受访者说:“毕竟他们是城里人,天生有一种优越感。看不起外来的农民打工仔。” [11](P413)在工厂里“流水线的运转控制了工人的工作速度,某个工人稍稍赶不上,物料便在她的面前堆成小丘,此时,拉长锐利的眼神会狠狠地盯过去,然后走到她的背后,接着是一阵痛骂。” [9](P226)“有67%的农民工感到疏离的社会气氛──对农民工的偏见与歧视。”[12]郑小琼在诗中也写到,“尘世的心肠像铁一样坚硬”;(《机器》)另一方面是工友彼此之间的陌生,“流水的响声中,从此她们更为孤单的活着/ 她们或者他们,相互流动、却彼此陌生”(《流水线》)她说“工人三天两头离开,流水线前后协作的人还记不住名字的时候,这人也许就走了。” [10]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郑小琼正是通过“铁”的意象,从打工者生存的外部环境:一个是大的社会环境,一个是小的实际生存环境,展示了大工业时代对自然环境的破坏,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和给打工者带来的流水线一般的刻板如铁的生活。这个世界不是被“铁”破坏的就是用“铁”铸成,而他们(打工者)的生活也被融进了这“铁”的世界。“打工诗人生活的现场,是一个充满喧闹声响却又麻木不仁的现场,不是理想生活的温柔乡,有时它更像一个危险的泥淖和陷阱,一个残酷无情的生死擂台,那些在亟待完善的现行社会体制制约下的打工一族本身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势群体。” [13](P25)
生存状况:一种被“铁”粉碎的生活
郑小琼说:“可以想象, 一块铁面对一台完整的具有巨大的摧残力的机器, 它是多么的脆弱。我看见铁被切, 拉,压, 刨, 剪, 磨, 它们断裂, 被打磨成各种形状, 安静地躺在塑料筐中。我感觉一个坚硬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强大的外力所改变, 修饰, 它不再具有它以前的形状, 角度, 外观, 秉性……它被外力彻底的改变了, 变成强大的外力所需要的那种大小, 外形, 功能, 特征。我从小习惯 了铁匠铺的铁在外力作用下, 那种灼热的呐喊与尖锐的疼痛, 而如今, 面对机器, 它竟如此的脆弱。”[7]所有她关于铁的印象, 都隐喻着它对人的压迫, 也可以说是现代工业社会物质对人的挤压。人在物质、权力和利益面前是渺小的, 无助的。在这种挤压下他们艰难地生活着,贫穷、凄苦、微弱,被挤压的变形;另一方面,他们的生活又像铁一样是被异化了的生活,他们麻木,冷漠。在机器轰鸣的社会他们艰难而倔强地缓慢爬行。
首先,这些打工者们在铁的挤压下艰苦的生活。他们“起的比鸡还早,睡的比猫还晚,干的比驴还累,吃的比猪还差。”[14](P273)机器一样的工作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他们的工作时间长,劳动强度大。一位打工者说:“整天都是高强度的体力活,每天下了班腰酸背痛的,有时洗澡漱口都懒得搞了,往床上一躺浑身瘫软如泥,感觉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14](P275)郑小琼在诗中写到:
一台大功率的机器,它在时光中钻孔
蛀蚀着她们的青春和激情,啊,它制造了
她虚假的肥胖的生活,这些来自
沉陷的悲伤或悒郁,让她浸满了
虚构的痛苦,别人在想像着她的生活
衣裳褴褛,像一个从古老时代
走来的悲剧,其实她日子平淡而艰辛
──(《剧》)
在这里时间、青春都被“铁”蛀蚀,留给打工者们的只有痛苦。他们就像零点的雨水一样:“沿着失眠的铁皮笼降临,它们像一群/ 羽毛蓬松的鹭鸟撒下一百台机器的呻吟/ 零点的雨水不想睡眠,他们在机台边/ 淅淅沥沥地下着,钉状的,块状的,线形的雨水”(《零点、雨水》)
她还说:“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让车刀碰了一下,半个指甲便在悄无声息中失去了,疼,只有尖锐的疼,沿着手指头上升,直刺入肉体,骨头。血,顺着冷却油流下来。” [7] “农民工由于过渡劳累,上班时间精力支持不住,昏昏欲睡,动作迟缓,常常由此导致工伤事故的发生。”[14](P278)郑小琼讲起断指,断指和写作时说:“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时光,每个月我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 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续地加长之中。”[4]令人感觉颤栗。打工者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工作,安全得不到保障,有时出了工伤事故,老板随便花 两个钱就解决了。而给这些打工者带来的却是身体的残废,面对的是被工厂辞退,是以后生活的更加艰辛。即使他们这样艰辛而痛苦地工作着,但还是免不了贫穷,欠债,凄苦的生活。诗中写到:
那台饥饿的机器,在每天吃下铁,图纸
星辰,露珠,咸味的汗水,它反复的剔牙
吐出利润,钞票,酒巴……它看见残断的手指
欠薪,阴影的职业病,记忆如此苦涩
黑夜如此辽阔,有多少在铁片生存的人
欠着贫穷的债务,站在这潮湿而清凉的铁上
凄苦地走动着,有多少爱在铁间平衡
──(《剧》)
这是一种凄厉而微苦的打工生活,让我们感到生命在机器的挤压下是如此的脆弱,脆弱的令人感到痛苦。
作者在写到他们(打工者)的具体生活状态时,有这样的诗句:“有人从远方送来被黑夜擦伤的黎明/ 庄严而圣洁的伤口吐出了太阳/ 糟糕的文件上站着一个瞌睡的昏老头/ 他神色木然,头脑空空”(《村庄》)他们也正像这个瞌睡的昏老头,在铁的挤压下变的也像铁一样麻木。安静的夜和黎明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有人狠揍着铁板样的夜”、“黎明像钢铁一样真实可信。”生活中只剩下“机器轰鸣的过滤器”。(《清晨的失眠者》)
在铁与铁的交响之中,这些打工者的命运如同蚂蚁,不断迁徙,艰难地生存。“无尽头的流水线……只是一截来自黑非洲的铁具”。(《村庄》)他们在时间的流逝中被摧残,青春丧失,他们变的无依无靠,只有随着机器无止境地转动,但他们又被冷漠、无情的“铁”切断、挤压而变形。在这里,“远古留下来童谣与典故已无影无踪/ 天空已不再飞过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剩下的只有“被商业修改的贫穷女工的儿女的童年/ 像一句不合时宜的诗歌探进昏昏欲睡的现实中”。(《村庄》)这悲惨而贫穷的生活折磨着这些打工者们,也伤害了他们的孩子,影响着下一代的成长,这是“酷刑般的回忆”。生活中的一切都被“铁”挤压的变形,“一截清洗干净的葱”成了“仅剩下的绿意”。(《出租房》)
打工者在“铁”的挤压下艰难而痛苦地在生活中前行,同时,也被“铁”异化。郑小琼说:“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水流》)人生变的与“铁”同质,甚至变成了“一块孤零零的铁”。“铁”的意象在郑小琼的笔下膨胀,变的壮阔,而底层人群在“铁”的挤压下,却是渺小而孤立,他即便有巨大的耻辱和痛苦,也会被“铁”所代表的工业制度所轻易抹平。至终,人也成了“铁‘的一 部分。在”铁“的世界中,打工者正消失在机器的轰鸣与运转中,姓名和性别被一张工卡代替,变得没有身份。“流水线上,没有我,只有们,人只是流水线上的一种工具。”“所有的人都没有名,只有工号。” [15]铁就是打工者,打工者就是铁。“在流水线上,你会分不清到底人是机器,还是机器是人。”“大机器中人变成小小的螺丝钉,工作,工作,重复地工作。” [9](P228)她在散文中曾写到:
每次上下班时把一张签有工号245、姓名郑小琼的工卡在铁质卡机上划一下,“咔”的一声,声音很清脆,没有一点迟疑,响声中更多的是一种属于时间独有的锋利,我的一天就这样卡了进去了,一月,一年,让它吞食掉了。 [16]
正如她散文中所写的,郑小琼诗歌中经常出现这种含义的诗句:“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 (《生活》)在工作中她也是打工者们的身份被“铁”和“铁”一样的流水线所吞噬:
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
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
加班,薪水……我透过寂静的白炽灯光
看见疲惫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
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
──(《生活》)
“她把自己安置/ 在流水线的某个工位,用工号替代/ 姓名与性别,在一台机床刨磨切削/ 内心充满了爱与埋怨”(《剧》)但这充满的爱与埋怨又能如何?“站着时候,你已成为它(机器)的一部分”。(《村庄》)他们一旦被送上机床或流水线就成了机器的一部分,就不再有自己的情感,意志和想像:
我日渐老去的思想,意志,疲惫的躯壳
松散的骨头长久浸泡在这废墟的世界里
已无可奈何地屈服,当我血液流动日益缓慢
我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中老去
──(《生活》)
他们所有的生活都和“铁”融合在一起。诗人称他们是“铁”,“这些铁,在时光中生锈的铁”不论是他们“炉火中的眼泪/ 机台边恍惚而又疲惫的眼神”,还是“他们的阴郁与愁苦,……一小点希望”,都“在火光中被照亮,舒展,在白色的图纸/ 或者绘工笔的红线间”(《他们》)为了每月薄薄的工资,而熔进这冷冰冰的机器,被机器奴役,失去敏感,变的麻木。
郑小琼在《铁》等有些诗歌中还直接用“铁”代替打工者,展现了打工者这一群体的生活和感受:
小小的铁, 柔软的铁, 风声吹着
雨水打着, 铁露出一块生锈的胆怯与羞怯
去年的时光落着……像针孔里滴漏的时光
有多少铁还在夜间, 露天仓库, 机台上……它们
将要去哪里, 又将去哪里? 多少铁
在深夜自己询问, 有什么在
沙沙地生锈, 有谁在夜里
在铁样的生活中认领生活的过去与未来
──(《铁》)
日复一日的打工生活磨损着他们的生命,不论白天甚至夜晚,疲惫的生活已使“铁”露出了“生锈的胆怯与羞怯”,尽管这样,他们依旧忙碌着,只为了一个梦:生活着。他们生活在“铁”的世界中,本身也变成了“铁”。他们用“铁”来认领自己。他们柔软而脆弱,被流水线奴役,感到痛觉和耻辱。然而他们对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只有在长期的损伤与痛楚中麻木下去,渐渐变成流水线的一部分。
话语缺失:一颗被“铁”窒息的心灵
上文的分析中我们就有提到,打工者在机器的面前,在流水线上“沉默如一块铸铁”。郑国庆在《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一文中说:“底层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缺乏话语权,这表现为没有能力自我表述或者表述不能进人社会的文化公共空间,表述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参与不了社会话语的竞逐,没有发声的位置或管道,也就是所谓“沉默的大多数”。 [17](P76)南帆也说:“在表述的意义上,需要集中关注的是无法发出声音的底层,是沉默的底层。他们最需要被表述。” [17](P76)他们都认为底层是没有能力发出自己的声音的阶层。郑小琼在她的诗歌中一再展现的一个方面就是,打工者在巨大的痛楚之下,却是一种没有声音的沉默。她说:“疼痛是巨大的,让人难以摆脱,像一根横亘在喉间的铁。” [7]而更令人感到可怕还在于,这种饱含着巨大痛楚的生活,在广大的社会喧嚣中却是无声的。她在散文《铁》和《流水线》中写到: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 窗外是宽阔的道路, 拥挤的车辆行人, 琳琅满目的广告牌, 铁门紧关闭着的工厂, 一片歌舞升平, 没有人也不会有人会在意有一个 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让机器吞噬掉。他们疼痛的呻吟没有谁听, 也不会有谁去听, 它们像我控制的那台自动车床原料夹头的铁一样, 在无声被强大的外力切割, 分块, 打磨, 一切都在无声中, 因为强大的外力已经吞没了它们的叫喊。[7]
她们作为一个个体的人, 身体里的温度, 情感,眼神间的妩媚, 智慧, 肉体上的痛疼, 欢乐……都消失了。作为流水线上的某个工序的工位, 以及这个工位的标准要求正渐渐形成。流水线拉带的轴承不断地转动着, 吱呀吱呀地声音不停地响动着, 在这种不急不慢, 永远相同的速度声里, 那些独有的个性渐渐被磨掉了, 她们像传送带上的制品一样, 被流水线制造出来了。[16]
他们巨大的痛楚,无人关注,被强大的外力所吞没。他们自身也在这种强大的压力下变的像物品一样,宁愿被任意地切割,打磨,而不会意识到,也不会在意这种疼痛,这是更令人感到心寒之处的。不少打工者说:“我们白天是机器人,晚上是木头人”。 [18](P388)郑小琼也谈到:“在麻木中我们渐渐习惯了,在习惯中我渐渐放弃曾经有过的叫喊与反抗。”
疼压着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着她白色的纱布,疼压着
她的断指,疼压着她的眼神,疼压着
她的眺望,疼压着她低声的哭泣
疼压着她……
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
疼
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
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
──(《疼》)
诗人说:“铁在机台断裂着,没有了声音,没有了反抗,也没有它挣扎。”[7] “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缄默而隐忍/ 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 我们有铁的沉闷与孤独,或者疼痛”(《生活》)而正是这样的一种我们(打工者)被大工业时代,被机器“贴上了标签黄色的来自美国,绿色的来自法国/ 灰色的日本,淡蓝的意大利……交错着,重叠着/ 与我,一个四川女工,凝望,回忆,零点的雨水/ 跟我有相同的姓名:漂泊,他们等距离的排列/ 它们低声说过,图纸,电脑,零件,铁钉,它们沉默/像一个年幼的哑巴”。(《零点、雨水》)他们过着机器一般的生活“把自己和自己分开”,也就是把灵魂的说话的自己和肉体的沉默的自己分开,他们成了失却话语的一群。“所有的面孔都将是一张面孔/个体的面孔将是众人的面孔”。(《生活》)在这里每个人都变的一样,都有着同样 的面孔,和同样的沉默。我们可以说,“个人的没有声音,是因为集体的沉默;个人过着‘铁样的生活’,是因为‘铁’的制度要抹去的正是有个性的表情。” [6]她们“用一台机器收藏了她(打工者)内心的孤独”。(《剧》)诗人为这样失语的生活而“痛哭”:
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
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
──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
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保养的生活
在哪里,该这样开始,……
──(《生活》)
这是诗人内心的颤栗,对自身的审问,诗人在自身的审问中感到的是迷茫和痛苦。
郑小琼作为一个打工者,深切地体验到了这些打工者的痛处。同时,她又是作为一个与其他打工者不同,有着较高知识水平的打工诗人的身份出现的。她能够更好地从自身的生命体验中去写出打工者的生存状态和他们内心痛苦的,从而为底层代言,叫喊出他们的痛,替他们发出声音。
艾青在《诗论》里说过:“在这苦难被我们所熟悉,幸福被我们所陌生的时代,好像只有把苦难喊叫出来是最幸福的事,因为我们知道,哑巴是比我们更苦的。” [8](P240)更大的痛苦正在于有了痛苦的无法言说出来。郑小琼在讲断指和写作时说道:“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断指。但是,我仍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对现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 [4]诗人有为底层打工者代言的想法,也有为底层打工者代言的责任和需要。底层人民需要有一个能为他们的痛苦发出声音的人。知识分子为底层代言,他们没有生活体验,不能写出底层人民的真实生活状态和他们真正的心声,显得不够真切,仿佛是隔了一层薄膜,而不能触及到生活的最真实之处。郑小琼这种打工诗人,一方面,她对底层人民的生活有着切身的体验,深切了解他们的生活和痛苦,另一方面,她又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能够通过文字真实地透露出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替他们发出他们想发出的声音。从而通过文字照亮这一个生活的暗角,让社会看到底层打工者的匿名生活,让“沉默的大多数”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这里我们还是要用到前文郑小琼说过的一句话:“文字是软弱无力的,它们不能在现实中改变什么,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见证,我是这个事件的见证者,应该把见到的想到的记下来。” [4]见证本身也就是一种替底层说话,说出他们的疼痛与孤苦。郑小琼以她打工诗人特殊的身份担负起了为底层打工者代言的责任,不仅使底层的声音得以发出,也不同于知识分子的代言,她的代言相比知识分子更加的真实,深刻。
结 语
郑小琼的文字是生机勃勃的,富有爆发力,叙事凝重、尖锐、粗砺,带有“铁”的性质。她的细节和意象真切、诚实,不是一种虚构,而是确确实实地展现了底层人民的生活,让我们看清了生活的真实本质。她是在纪录和见证一种生活──她亲身经历,有着生命体验的生活。
谢有顺说:“这样的写作向我们再次重申了一个真理:文字不能使我们的更好,但能使我们生活的更多。”[6]她是在见证着更多的底层人民的匿名生活,写出他们的痛处与艰难,分享他们的苦。她和他们在“共同信念的基础上站在一起,也就是说,爱在一起,吃苦在一起,放逐在一起。因此,他(她)分享了他们的一切忧思,而且他们的境遇也就是他(她)的境遇。” [19]郑小琼正是把自己和底层的的打工者放在一起,从体验自己的生活(打工者的生活)中,体验打工者的生活,对他们的生活加以打量、思考,分担他们的痛与苦,为他们代言,替他们发言。
我们在看到郑小琼诗歌在对底层打工者生活见证的同时,也是对大工业时代的一种反思。她把这种反思放在一个广阔的现实语境中,用她自身的感受体验来接通底层与时代的神经。她的书写不是她个人的书写,而是代表了一个群体,一个阶层,是对这个时代的无名者,沉默者痛楚生活的见证,是对大工业时代一种上呢搞活强权的反思。“铁的冷硬、铁的板滞,铁作为工业化生存的象征,作为流水线一般的生产程序的隐喻,作为与细弱的人性与肉体相对照的异化力量的化身……在表现‘工业时代的美学’方面,它可以说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铁是黑暗和秩序,也是心灵和命运。它统治着这个世界,这些血肉之躯的生命,让他们更显卑微、无力抗拒。” [20]表面上看是机器和流水线对人的挤压和异化,背后隐藏着的却是一个有待重新审视的社会制度。
参考文献:
[1]蔡翔、刘旭:底层问题与知识分子使命. 天涯[J]. 海口: 2003.年3月
[2]南帆:底层:表述与被表述. 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J]. 福州:2006年2月
[3]蒋述卓:现实关怀、底层意识与新人文精神──关于“打工文学现象”. 文艺争鸣[J].长春. 2005年3月
[4]郑小琼的散文《铁·塑料厂》获得《人民文学》杂志颁发的“新浪潮散文奖之后的获奖感言. 《南方都市报》2007年5月24日B11版
[5]郑小琼:郑小琼诗歌及诗观. 诗选刊:中国诗歌年代大展特别专号──八十年代. 电子刊http://www.cnki.net
[6]谢有顺:分享生活的苦. 南方文坛[J]. 南宁. 2007年4月
[7]郑小琼:《铁》(散文),载《人民文学》2007年第5期。
[8]艾青:诗论. 人民文学出版社[M]. 北京. 1995年12月第二版
[9]马伟杰:酒吧工厂:南中国城市文化研究. 江苏人民出版社[M]. 南京. 2006年1月
[10]王恺:郑小琼一个诗人,在工厂里活着. 《中国民航报》2008年4月11日人物版
[11]曾绍阳、唐晓腾:社会变迁中的农民流动. 江西人民出版社[M]. 南昌. 2004年11月
[12]朱力:群体性偏见与歧视──农民工与市民的摩擦互动. 江海学刊[J]. 南京.2001年第6期
[13]柳冬妩:在生存中写作:“打工诗歌”的精神际遇. 文艺争鸣[J]. 长春. 2005年第6期
[14]邹新树:中国城市农民工问题. 群言出版社[M]. 北京. 2007年1月
[15]郑廷鑫、李劼婧:郑晓琼──记录流水线上的屈辱与呻吟. 南方人物周刊:民间世相. 广州. 2007年第14期
[16]郑晓琼:《流水线》(散文). 载《联谊报》. 2007年3月13日
[17]南帆等:底层经验的文学表述如何可能?. 上海文学[J]. 上海. 2005年第11期
[18]杨宏海主编:深圳文化研究. 花城出版社[M]. 广州. 2001年1月
[19]阿尔贝·加缪著[法],顾方济、徐志仁译,林友梅校:鼠疫. 译林出版社.2006年12月
[20]张清华:当生命与语言相遇──郑小琼诗歌札记. 诗刊[J]. 北京. 2007年第1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