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我,请许霆上诉
广州中院终于有了重审判决,许霆仍然是盗窃了金融机构,但无期也终于降到了五年有期徒刑,“彰显了司法制度日趋文明,体现了对被告人的人文关怀,合乎情理,于法有据”(见南方日报20084月1日A03版。本文所引述材料,均自此)。
许霆面露笑意了;
父亲却不满意,“口气坚决:肯定上诉”;
辩护律师便表示了“尊重”,“毕竟,原审是判处无期徒刑,这次只判5年”,当然还有投桃报李地“对新闻媒体表示感谢”;
尽职的广州中院也举行了新闻发布会,院里的“法学博士”也受了专访,就了七问作了七答(我以为谈论案件时的中院的庭长,是不必借着博士的衣冠的。但既然要这么称呼,大概是认为更炫目或更公正一些。既为成人之美,且为方便,就不再多加上庭长的头衔了);
敏锐的记者“观察”后就有了“事易时移”的感慨:“平心而论,在过去那个民意泛泛的年代,像许霆这样的案子在修长的司法岁月中如同浮光掠影,一晃也就过去了,激不起半点浪花”——这不能不有些自豪,毕竟能在不同于“过去那个民意泛泛”的年代,危然地敲响了警钟,敲醒了相关主体、民众、银行业界;
网友便庆祝这一“由民意承载”的警钟:“这也是一次抗争的胜利,是媒体舆论及所有热衷于法律价值追问者的胜利!”
“不枉这5个月来的纷纷扰扰了”!
“众口皆言”过了,所以也就和谐了。太完美的结局总是要被险恶的人心猜疑的,因此许霆父亲的不满意,“玉中求瑕”倒证实了这究竟是真玉。何况,已经为此“纷纷扰扰”了5个月,“仁者”至“义者”尽,这不满意确实不能再引起“纷纷扰扰”了。
然而,我才不“纷纷扰扰”了几天,竟然心里就有了些害怕了!这害怕多是人自己的心病,所以尽管睁眼时还是要沐浴风平浪静的波面和光,闭眼时却知道着自己心里“纷纷扰扰”。于是不免要将心里“纷纷扰扰”,泄成几段文字,“造成一座小小的新坟,一面是埋藏”,与“过去那个民意泛泛的年代”一样地过去,一面是就此解脱,在现在这个不同于“过去那个民意泛泛”的年代,与人们“和光同尘”。
几年前有个姓刘的青年学生,好象是为了实验的缘故,拿了硫酸去泼熊;熊自然是痛苦嚎叫了。于是也就“纷纷扰扰”了一阵,最后也是“不枉了”。因我知道自己不会拿了硫酸去泼熊,所以那事后我未曾害怕。
两年前有个姓崔的,那次是刀子而不是硫酸了,不是熊而是人了,并且不是一个人,也不是栅栏圈了熊,是被十几个人围着。竟只为了辆三轮车,便拿了小刀竟然就捅了,死了人,所以自然也“纷纷扰扰”了一阵。因为私下窃慰还不必去推了三轮车谋得生存,所以那事后我也不怎么害怕。倒是感谢着崔姓朋友,是他教会了我,倘若有一日也要推了三轮车去生活时,便不能带着刀子,也要提醒自己那推车而走的是人,不是豢养的动物。三轮车就让他们推了去,我倒轻松了,不必谋什么生计,回老家的荒山上自掘一个坑地,腐烂了身体滋养土地。
然而现在我害怕着,因我也用着许霆一样的银行卡。早时,我从未怀疑过银行卡的“民意泛泛”;到后来银行要求我申请办卡时也未怀疑。再后来5000元以下的业务只能到ATM上办理,而我绝少5000元以上的业务,心里虽觉遭了强迫,但见到“民意泛泛”,反觉得自己吹毛求疵。现在许霆要入监了,ATM不再是“民意泛泛”,然而我竟害怕了。
这害怕好像是缘于一个梦。说是好像,因为眼见的事实多了,我已分不清是梦里出现了事实,还是事实挤压着,竟至紧追不舍到梦里。因为我梦过黑潮的矿井下的光影和人影,梦过砖窑厂里的棍棒,梦过采血站的针管,梦过数着胡了成千上万根断指变成的麻将牌时的钞票,我知道这些是事实。于是我不能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因为梦着和醒着,感觉着一样地挤压。
且就当作是梦吧。
我也是晚上去了ATM,手里却没有手机。于是在ATM上输了一通后,按照屏幕的提示警惕回头看了。所幸真的有个人站在我向后排队,我觉得安慰,即使钱出来多了,这大概保证了我不会是盗窃了吧。
然后取了1000元,我“惊讶”于帐户里只扣了一元。
“不会吧?”我自言自语。
再试一下?再试一下。
但账户余额“只有170多元”了。再输一次1000元试试?试试。
“是真的?不可能吧?”再试一下?再试一下。
“这机子有问题。”我回头对后面的那人说。
那人目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像是知道了我将是一个窃贼似的,然后转身就走了。
我想到了许霆。这是盗窃吧?不对!“法学博士”解释过“秘密窃取”。
那么是“不当得利”?不对!“法学博士”解释说第一次才是“民法上的不当得利”,因为“无意”。可我已经取了三次!不知道许霆当时是第几次才有了“恶意”?
我该怎么办?
1、留下三块钱,其余的放在ATM机上?别人会不会拿走?“柜员机旁有监控录像”,可惜许霆当时不知道。
2、存回去?这机子有问题啊!取1000元计1元,银行会与我理论;存1000元计1元,银行会让我理论吗?难说。
3、打电话?没带手机,ATM机上或旁边也没有电话。(摄像枪头就有,银行也是法“人”嘛。)
4、借电话?深夜,等候,借手机打个电话?
5、先回家?别人随后来取了算谁的?
6、保管吧。先一并拿了去,保管到明天吧。
然后我取了多次,离开了“金融机构”。尽管在我“保管”的第几分钟内我就改弦易辙了,但“法学博士”可以解释这其中的不同。
我从梦中本来,便疑惑自己的下场。罪与非罪?此罪与彼罪?无期徒刑与5年有期徒刑?
我之所以害怕,正因为将来结果的不确定。倘若真知道了法律的后果,或者就因害怕了而光荣“守法”,或者就此做了去,拼得个爽快的“严惩”。然而,我竟无法预测,直到现在许霆要入监了,我还是无法预测。
原以为任何一种事实,原是可以有一种“公意”的。至少,在法律范围内,生效判决带有这样的“公意”的指示作用。然而,时下是“公意”的颠覆。岳飞成了民族罪人,秦桧就站起来成了明星;狼牙山的壮士跳下去时,大概以为自己应该是烈士吧,不想却成了“玷污人文精神与和平”的恶影;汉奸原是自己知道见不得人,所以爬在地下的,现今却由别人扶了起来,温文尔雅着,坐着等候为了爱情而献身的妙龄女子主动投怀送抱。
然而法律不会吧?
其实,仅是这样一个梦,我还是不觉得怎么地害怕。但是因了另一个梦,我却不得不怕了。
还是我,还是一样的时间,一样的过程。只是有了一点变化,我的帐户余额不是“只有170多元”,而是“170多万元”。这也是难以分清是梦还是现实的,因为“合法暴富”的速度比做梦还来得快。然而这一变化会改变一切吗?
为什么不呢?
“但是,在第一次取款并查询了账户余额后,许霆已经意识到银行自动柜员机出现了异常,且自己的账户余额只有170多元,此时,仍基于非法占有银行资金的目的,再次取款,这已经是一种恶意侵犯他人财产权益的侵权行为,构成了犯罪。”“法学博士”说。
这“账户余额只有170多元”的说法,或者是许霆拿了别人的钱后,便也觉得自己俨然就是了“富人”,张口至少就是大约一个月工资的1000元,因为法官应该不会因为17万元就认为许霆成了“富人”,也不计较“毛毛雨”与“洒洒水”的区别了。反正大家都说,第一次取款1000元,其账户实际仅扣款1元,然后,就“账户余额只有170多元”。许霆第一次取款时到底输了多少数额呢?
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意识到……异常,且……只有170多元,此时,仍……”这一推理中,“且……只有170多元”原是可有可无的。
1、“且……只有170多元”表示什么意思?一种可能是出于恶意,不足1000元,还输1000元,非法占有;另一种可能呢?不足1000元,试试输1000元,会是什么结果?
这也无关紧要。因为即使是第二种可能,至多只是拖延非法占有的恶意所起的第几次。(这或许对许霆有一丁点作用)但是,何以法官就忽略了第二种可能呢?
2、“且……只有170多元”中,将“170多元”换为“170多万元”,事情会怎样呢?
鲁迅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我且揣测一次吧,便担心原句中的“且”字就变为了“但”字,于是事实、推理、法律、正义等等,所有关乎本案的庄严“价值”都虚无缥缈起来。这一切,只源于“170多元”到“170多万元”的转变。“170多元”时难免疏忽,“170多万元”时也可能疏忽难免,法官虽都会“设身处地”地思考,但因思考时已不觉中站在了某一边,便也不觉地站在某一边的良心和公义上,“自由裁量”了。
于是领导也出来说话了:希望两院对弱势群体的审判要慎重。这“弱势群体”的取得,大概也正是因为“170多元”吧。领导的意思,不自觉地打破了“弱势群体”的自作多情:不但领导,连同两院都免于弱势群体的行列了。所以,法官虽有了善良愿望,但阵营却是隔开着的,虽然慎重,“设身处地”的“揣测”,却如何能让自己也“弱势”起来呢?
许霆父子,一农一工,都不争自得了弱势群体的桂冠。他们也许不曾会想:工农怎么就是了弱势?这不是工农当家作主的国度么?他们当然充满感激,因为这桂冠于现下大有作用,因为两院对弱势群体的审判要慎重哩。君不见,若不慎重,从无期到5年,这原本不属于弱势群体的恩惠,现在不来了吗?
媒体、律师也都来眷顾弱势了。弱势只有在可以作为花环中的一个枝叶时,才能被戴上头顶。现在,他们是该接受弱势表达的感激了。
民意也来了。专家们发表了各自的见解后,让那些见解自己去吵架,便去忙自己的生活了。当然也有研讨会,有提议,有上书,慷慨激昂地呼吁了法律的完善。市民、网友也“众口皆言”,现今又去“众口皆言”其它去了。
“这5个月来的纷纷扰扰”,登台的人很多,不登台的人很多,然而犹如剧院的台子一般,聚光灯照着的,是一对弱势群体的工农父子,周围的,是不属于弱势,但却借着这聚光灯闪亮了身子。他们虽不站在中心,却能保存了这闪亮,也许有用哩。每束聚光灯照着时,光束之外却愈显得暗了。而光束之中的弱势群体,灯熄了,光便没了,得了些演出的“酬劳”,又去“弱势”了。
没有人想:怎么就是了弱势?
也许有人想过:他们该就是弱势。
我为自己计,请许霆上诉,并在诉讼结束时,献上一页扁额:社会主义国家的青天大老爷。
为了逃避害怕,暂且闭眼,回到“过去那个民意泛泛”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