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强:中国先生与日本军官之间的一场“文明对话”——《血色湘西》观后感
中国先生与日本军官之间的一场“文明对话”——电视剧《血色湘西》观后感
郭 海 强
在电视剧《血色湘西》第三十二集里,一队日本兵为了摧毁中美联合雷达站开进了麻溪铺镇。一番例行的烧杀抢掠之后,日本兵将老百姓驱赶至屈原像前的河边广场,领队的日本军官为了追查雷达站的确切位置,与当地的教书先生展开了一场“文明对话”:
日本军官(打量着对方):你,是读书人?
教书先生(语调平和地):没错。
日本军官(略带挑衅地):我也是。
教书先生(讶异地):是吗?
日本军官(颇为自负地):不相信?战争以前,我曾经是东京帝国大学东亚文学系的研究生。不知先生是?
教书先生:麻溪铺青溪书院的教书先生。
日本军官:原来是位令人尊敬的教书先生。那么,雷达站的位置,先生想必是知道的。
教书先生:没错。
日本军官(胸有成竹地):先生想必也不打算告诉我。
教书先生(扭转头不屑地):晓得还问?
日本军官:那,这样好不好,既然,我们都是一样的读书人,读书人的问题,不妨用读书人的方式来解决。所谓道理不辨不明,“吾从有道而正焉”嘛。如果先生输了,就请先生把雷达站的确切位置告诉我,怎么样?
教书先生摇了摇头。
日本军官:怎么,先生不敢?
教书先生(鄙夷地):不是不敢,是不屑。
日本军官(微带愠怒):读书人之间,辩经明理,以证大道。何以不屑?
教书先生(正色地):不识仁爱忠恕,不懂礼义廉耻,何敢称读书人?(转为愤怒)手执屠刀,暴戾凶残,枉杀良善,又与禽兽何异?是以不屑。
日本军官闻言,为掩饰尴尬干笑了几声:先生这话,说得不对呀。
教书先生激愤地质问:难道,这满镇无辜的鲜血,不曾是你的手染红?
日本军官开始了长篇反击:是!可我记得老子曾经说过,“唯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人也有举起屠刀的时候,这要看他举起屠刀对准谁,举起屠刀干什么!虽然这是贵国的先贤所言,但我大和民族,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擅取他人之长,永远锐意进取;绝不自视高明,固步自封。不像有的民族,永远沾沾自喜于什么几千年文明,永远睡在往日天朝大国的旧梦里,却不知天道昭昭,变者恒通。一个不识进取、腐朽守旧的民族,早已为今日世界抛在潮流之后,早已成了应该被淘汰的垃圾!我手上是沾满了鲜血,可我沾的是垃圾的血。我所做的是,扫除废物,消灭落后。这就是兵者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所以,教书先生,你们的雷达站,只是蛮夷对抗王化的工具,是优秀扫除垃圾、先进消灭落后的障碍;是我大日本帝国平蛮攘夷必须搬掉的绊脚石!这样的绊脚石,先生又有什么理由,不帮助我们把它扫除呢?
教书先生闻言,不禁鄙夷地冷笑几声。
日本军官:先生笑什么?
教书先生答道:笑歪嘴和尚念不了真经,笑桔过淮水而为枳。
日本军官:先生这话怎么讲?
教书先生开始了长篇反驳:什么叫先进?什么叫优秀?什么叫平蛮攘夷?什么叫推行王化?我来告诉你吧。我泱泱中华,自古以礼义立邦,以德化服人,何曾暴虐欺人?何曾以强凌弱?你刚才讲过,你们日本曾在千年以前就向我中华来学习,因为我们比你们先进,比你们优秀。可那时候,我们先进优秀之中华,来扫除你们这些“垃圾”、来消灭你们这些“废物”了吗?没有啊!我们以教化服之,以文明导之,不以你日本粗鄙落后、愚昧无知而将其视为可欺可压可任我宰割之犬羊。而是敞开国门,大张教化,我之先进,我之优秀,任尔学之!你日本蕞尔之邦,蛮夷之地,才得以有了文字,有了衣冠,才有了礼数,才学得了三分人样啊!这才是我中华推行的王化。再说说平蛮攘夷,是,我中华兴兵动武也在所难免,可那也都是蛮夷跳梁先扰我疆土。一如今日,你们日本侵我家园,杀我同胞。我中华奋起抗争,这才是真正的平蛮攘夷,这才是为真正的“唯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吧,王化是什么?德化也。何谓德,道义二字。可惜啊,可惜你们学不会。(转为愤怒)三分人样还没学出来,七分兽性却是根深蒂固!圣人之言怎么到了你们日本人的嘴里,就变成了烧杀抢掠、野蛮凶残的遮羞布?铁蹄之下,我中华大地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啊!以你们这般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禽兽,也配谈先进,也配谈优秀,也配谈平蛮攘夷、推行王化吗?不!你们根本就不配做人!
日本军官听到这里,恼羞成怒地拔枪射击。
教书先生在中弹倒地前,仍然坚持着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们什么也不是!
日本军官狂怒地:杀!统统给我杀!
这一场中国先生与日本军官之间的“文明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电视剧《血色湘西》——编剧:李树型、黄晖 等,导演:龚若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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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简评:“落后就要挨打”——改革开放之后,在讨论近现代中国的历史发展时,这是一句广为流传的学界共识,同时也频繁出现在各种官方表述之中,几乎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历史定论。然而,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悲哀。
为什么“落后”就一定要“挨打”?难道“落后”的人和“先进”的人不是一样拥有天赋生存权利的“人”吗?难道“落后”的人就应该必然地被剥夺生存的权利吗?在动物世界里,身拙力弱的食草动物天然地“活该”被身强力壮的食肉动物所猎食。如此看来,处于食物链低端的食草动物自然属于“落后”一类,而处于食物链高端的食肉动物自然属于“先进”一类,“落后就要被吃”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我们人类不是已经宣布脱离动物升格为“万物之灵”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奉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如果“落后就要挨打”言之成理,那么 “平等博爱”还从何谈起?在“民主自由”作为普世价值的今天,互相尊重、共同进步同样也是21世纪人类社会发展的应有之义。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其《什么是自由》一书里开宗明义地指出,“只有一种自由是我们所不期望的,那便是减少他人自由的自由”。也就是说,对人的价值的尊重,才是一切自由的核心要素。孟子有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类之间理应强壮的帮助弱小的,先进的帮助落后的,这才是“万物之灵”的题中之义。因此,只要人类自认是有别于禽兽的“万物之灵”,那么无论任何历史时期,“落后就要挨打”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强盗逻辑,就是一条血淋淋的丛林法则。
自十八世纪始,已经进入“工业文明”的西方国家在面对仍然处于农耕文明的中国以及其他国家时,并非从“平等博爱”的原则出发,以“先进”的工业技术和平地帮助“落后”的农业国走上共同富裕的发展道路,而是采取野蛮的、残暴的侵略行径和殖民手段,大规模地掠夺各个“落后”国家的资源、财富甚至是人民。同时还以什么“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落后就要挨打”等等一套套似是而非的歪理来为他们的罪恶行为涂上一层“合理化”的迷彩。换言之,如果我们接受“落后就要挨打”的观点并视为“正常合理”,在逻辑上也就承认了“先进”拥有打击“落后”的“合理权力”。事实上,一如《血色湘西》剧中企图“以理服人”的日本军官,正是这些满口“先进文明”的西方强盗,在世界历史上干下了一桩桩极尽破坏人类文明价值观念之能事的罪恶勾当。
在各种西方势力的强势影响下,“落后”的中国居然也信以为真,不仅天天高喊“学习西方先进文化”,还通过各种学术文章以及影视作品大谈“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继而一门心思地图谋“和平崛起”。在今天的中国,如果人们普遍信奉“落后就要挨打”,那么权贵集团就能“合法”地欺压弱势群体,富人也就能“合理”地剥削穷人,因为权贵及精英阶层理所当然就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在外交领域,如果信奉“落后就要挨打”,那么我们就会丧失维护国际公义的政治原则和决策动力,亦会对各种打着“先进”旗号的外来侵犯浑然不觉、麻木不仁,以至逆来顺受、屈辱求全。
什么是“先进”?什么是“落后”?学界普遍认为,工业文明当然是“先进”的,农业文明与之相比自然是“落后”的。笔者认为,这是一个严重错误的判别标准。如果一件艺术品能够获得全人类的共同赞美,那么这个艺术品就是最先进的人类文化;如果一种生活方式最贴近人类生存的本真状态,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最先进的人类文化,而不管它属于工业文明范畴还是属于农业文明范畴(细心想想《血色湘西》剧中童莲与田大有关于城乡生活的那段对话吧)。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先贤庄子就已经借用寓言明确地指出,那些身体残缺的“兀者”其实才是“全德之人”,比那些身体完整的“形全之人”更高尚(见《庄子·德充符》)。因为身体残缺的“兀者”貌似“弱小落后”,但却明白“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所在,从而能够保持高度完满的道德精神和人格魅力。而那些身体完整的“常人”貌似“先进强大”,但却缺失人本价值和人性关怀,因而变得心智残缺、行比禽兽。质言之,“先进”与“落后”的根本区别不在于科技是否先进,而在于是否具有人道观念。十五世纪初期,中国人就已经驾驶着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海上舰队周游列国,又何曾实行过“扫除垃圾”、“消灭落后”的侵略行径和霸权行为?
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就曾经将犹太人视为等同于“垃圾废物”而必须消灭干净的“劣等人种”。科学史学家乔治·萨顿对于法西斯时期的德国科技与社会、文化之间的关系曾经作出了如下痛心疾首的分析:“人性的这样一种完全堕落怎么会发生在这个最文明的时代里的一个最文明的国家里呢?···人们可以看到,希特勒先生提出的某些问题会使他们(指德国科技专家)的技术性头脑怎样地兴奋起来。其中有一些是绝对新鲜的问题,例如,‘成百万地毁灭人体的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德国的技术专家们解决了这个问题,并且冷酷无情而又心甘情愿地为杀害成百万无辜的人民提供了方法。他们对技术的专注以及由此而来的麻木不仁和无知无觉达到那样一种程度,致使他们的精神对人性已完全排斥,他们的心灵对仁慈已毫无感觉”(见萨顿《科学的历史研究》)。由此可见,如果缺失了人本价值和人性关怀,“最先进”的科技反而成为最野蛮、最愚昧、最残酷的“落后文化”。同样的道理,如果“先进文明”对其它民族和文明缺乏最基本的尊重,就会堕落为一种“最落后的文化”,一如向中国倾销鸦片的西方强盗以及手持“先进武器”的日本侵略者。鉴此,“落后就要挨打”本质上是一个泯灭人类道义的错误观点,因为它将人类区分为可以攻击他人的“先进文明”和理应挨打的“落后群体”,背离了最基本的人文价值和人类公义。
《血色湘西》一剧通过电视剧这个艺术形式,力求在最大程度上反映湘西地区各族人民纯朴自然的民间风俗和悠久博大的民族文化,尤其“教书先生对话日本军官”一节更是全剧最大的艺术亮点,从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的高度上对抗日战争以及中日两国文化作出了深刻的思考,因而超越了以往抗战题材影视作品的传统视界和艺术水平。仅凭此点,《血色湘西》一剧足以成为一部传世不朽的经典作品。
谨以本文向《血色湘西》剧组全体演艺工作人员致敬!!
08、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