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传统
风雨飘摇的传统
辛若水
(一)反传统的浪潮
反传统的浪潮,是让人心潮澎湃的。中国的现代史就是在反传统的浪潮中拉开的序幕。“打倒孔家店”,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口号。孔家店,可以说是传统的最好象征;在两千多年的专制社会里,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说,被奉为官方哲学;我们且不管它本身宣扬的什么,它确实了成为了专制的工具,具有了专制的灵魂。李大钊先生讲过,掊击孔子,非掊击孔子本身,乃是掊击二千余年专制之灵魂。在打倒孔家店中,孔子学说消极,落后的一面得到了夸张;而它的精髓,也不再被强调。人们在儒家学说温柔敦厚的面孔后面,发现了触目惊心的东西,那就是吃人。孔教被攻击为吃人的礼教。既然礼教是吃人的;那打倒它,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其实,所谓的“吃人”,也并不只是“易子而食”,它更侧重的是精神意义的“吃人”。精神意义的“吃人”,较之“易子而食”或者“吃人肉包子”,有更深刻的意义。可以说,精神意义的“吃人”就是专制的灵魂。只有掊击了专制的灵魂,才能在中国实现真正意义的自由与民主。那么,五四时代,以打倒孔家店为标志的反传统浪潮,是不是选错了对象呢?也就是说,你要掊击的是专制的灵魂,可砸的却是孔家店的牌子,这岂不是拿着替罪羊出气吗?从一方面讲,是选错了对象,但却根本上讲,却还是对的。因为专制的灵魂,就是打着孔家店的招牌。而孔子的学说,大部分还是为专制者为考虑的;他虽然也讲“苛政猛于虎也”,但并不是真的为老百姓考虑,而是为了统治者的长治久安。孔子所以急急慌慌地周游列国,不还是为统治者服务么?说孔子的学说和专制的灵魂完全无干,那不过是欺人之谈,如果完全无干,他的学说又怎么可能和专制的灵魂一拍即合,而成为官方哲学呢?专制的灵魂,并不在孔子的学说之外,就在孔子的学说之内。诚然,后世的人们对孔子的学说做了各种歪曲,以致于汉朝有汉朝的孔子,唐朝有唐朝的孔子,宋朝有宋朝的孔子,明朝有明朝的孔子,清朝有清朝的孔子;甚至就是同时代的人心中,也有不同的孔子;可以说一个人心中一个孔子。但是,这么多的孔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月印万川,理一分殊;所有的孔子,都是从历史上那一个真实存在的孔子来的。孔子交了两千多年的好运,直到五四时代打倒孔家店,才开始走向末路。孔子的学说是被歪曲过,但是,孔子又决不是无辜的。他有被专制的灵魂歪曲的价值,而是他本身就是屈服在专制之下的。孔子的学说有温柔敦厚的一面,但正是这温柔敦厚具有极大的欺骗性;也即是说,他是培养顺民的,他让百姓具有驯服的性格;只要拥有驯服的性格,那又怎么会犯上作乱呢?孔子是最反对“犯上作乱”的,所以,专制者才会把他奉为圣人,把他的学说变成官方哲学。孔子拥有最多的卫道者,这些卫道者一面学会了他的温柔敦厚,又一面以最激烈的态度,反对犯上作乱。其实所谓犯上做乱,也即是“造反”。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是文化的造反,他真正要打倒的是专制的灵魂;既然根本目标是专制的灵魂,那谁又会爱惜专制灵魂的招牌呢?不仅不爱惜,而且怨气会先出在这招牌上。文化上的造反,确实具有深刻的意义;专制的皇权,已经倒台了;专制的灵魂却还束缚着人们,那是很可以悲哀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就是为了驱散专制的阴魂,迎来真正的自由与民主。所以,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是应该肯定的;但是在“打倒孔家店”的过程中,也滋生了现代文化的另一个传统,即“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所造就的就是反传统的勇士。也正是这些反叛的勇士,造就了中国的未来。后来所进行的“文革”,是反传统中更大的一个浪潮,“造反有理”,被推到了极致,人们所要反对不只包括旧文化、旧传统、旧习俗、旧观念,甚至连五四的传统也要反对了。这种“破四旧”,在当时自然是有革命意义的,而且产生了广泛的国际影响。法国的五月暴动,大抵就受了文革的影响。我说过的,反传统总是激动人心的;相反,对着传统烧香磕头,打躬作揖,总是让人不舒服。看着今天大规模的祭孔活动,真有不知人间何世之感。
(二)所谓的以传统反传统
在文革中,反传统的浪潮可谓汹涌澎湃。虽然文革宣称自己是完全崭新的,但是,它却是在以传统反传统,这也许是始料不及的吧。也可以这样说,它虽然打着反传统的旗号,所谓的“破四旧”,“批林批孔”就是明证,也干着反传统的事业,但骨子里却还是传统的,依然弥漫着专制的阴魂。虽然文革和五四运动,都在反传统,但它们又是有许多不同的。五四运动并不是以传统反传统,它在传统之外提出了崭新的东西,即民主与科学。民主与科学来自于西方,我们中国却并没有民主与科学的传统。可以说,民主与科学,作为亮丽的灯塔,照亮了中国二十世纪的历史进程。较之五四,文革有更多本土化的倾向,它是中国的独家秘方,外国不曾有,也不会有的。不可否认,文革较之五四深刻多了。五四时代讲改造国民性,那不过是知识分子的空谈;而文革呢,则是以改造人的灵魂为根本目的社会革命。改造国民性,不过是治病救人;而改造人的灵魂,则是脱胎换骨。不过,文革的历史证明,脱胎换骨,大抵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吧,还是改造国民性比较稳健些。在五四时代,人性论、人道主义、个性主义,是特别吃香的,可在文革中,这一切都受到了批判。从某种意义上讲,文革是继承了五四的一些东西,但又把它片面发展,甚至推向了极端。然而,从总体上讲,文革却是背离了五四。我说过的文革是反传统的,它甚至连五四的传统也在反。科学已被迷信取代,而民主则为专制取代,我想,这才是最大的悲哀。五四是知识分子的天堂,人们回忆起五四来,总是心驰神往;而文革,则是知识分子的炼狱,可谓不堪回首,如果勉强回首,则是声泪俱下。但是,文革又是从五四发展而来的。单是从文学上看,五四时代是文学革命,到后来发展成革命文学,到文革呢,则是革文学的命。把五四放到历史的进程中,总让人觉得,它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倘没有文学革命,那又怎么会有革命文学;倘没有革命文学,那又怎么会有革文学的命?然而,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其实,知识分子,无论投入文学革学还是革命文学,甚至包括投入文革,都是激情满怀的。不是有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依然坚信文革是正确的吗?许多人甚至在含冤离开人世的时候,不是依然在高呼“毛主席万岁”吗?如果不回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一切都无法得到解释,更无法为人理解。我们说,文革是以传统来反传统的。文革时代,反封建的目的是很明确的。但是,它在反封建的时候却采用了封建的手段。坐喷气式、老虎凳、灌辣椒水,私设公堂以及各种种样的暴力,这都是封建的东西,然而却大行其道。当然,这些封建的东西,当时却披着革命的外衣。我想,在文革中,受到这些东西茶毒的人,不只知识分子吧。为什么封建主义、专制主义的阴魂总是不散呢?难道所谓文明古国,留给我们的传统只有这些吗?可以说,文革是以反传统的形式继承了传统的,而且是继承了那些传统中最恶劣的东西。以传统反传统,那会得到什么呢?有人说,我们不能只看手段,我们更应看到手段所服务的终极。诚然,文革有着高尚的终极,这个终极会为世世代代的人们向往。但是,为了达到高尚的终极,能不能采用恶劣的手段呢?如果从历史主义的观点来看,自然是可以的,因为最大的恶从属于最高的善;但是,如果从伦理主义的观点来看,则是万万不可的,因为它丧失了最为基本的人道主义情愫。不可否认,历史主义是客观的,冷静的,深刻的,但是,它总是冷冰冰的,甚至是残酷无情的;伦理主义虽然不怎么客观,有的时候还非较激动,甚至非常肤浅,但它却是温情脉脉的;只有伦理主义的温情脉脉,才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变刀剑为犁锄。人不只在活在历史中,更活在伦理中,所以,封建的手段,即便是服务于高尚的终极,也并不值得肯定。以传统反传统,确实是极大的悲哀,但因为是始料不及的,所以又可以原谅。如果只是活在传统中,那天地间并无新事可言。但是,如果只是创新,又不免重新回到传统的老路。鲁迅先生非常警惕“旧鬼重来”,不过,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活在“旧鬼重来”的文革。
(三)究竟何所谓传统
反传统的浪潮可谓风起云涌,反传统的方式可谓多种多样,有以传统反传统,也有以崭新的东西反传统;但是这样反来反去,究竟何所谓传统,我们却不怎么清楚。这就如同打了半天仗,却不知道敌人是谁。这虽然很可笑,但却是事实。不过,这也说明一点,那就是反传统其实是很盲目的。人家反,咱也跟着反;人家冲,咱也跟着冲。至于反传统的目的何在,又为什么要反传统,我们全然不知,也许是我们糊涂,也许,我们不过是历史的工具罢了,并且这工具还不是自觉的工具,而是懵懵懂懂的工具。其实,把人当做历史的工具,是很成问题的,因为人本身就是目的所在。我们跟着反传统的大潮而动,那说明我们不过大潮中人。有朝一日,我们又不反传统了,又为传统大唱赞歌,而我们同样是潮流中人。所谓潮流中人,虽然激情澎湃,却也不免糊里糊涂。其实,我们即使不做潮流中人,也要活得明白些。那么究竟何所谓传统呢?笼统地讲传统,自然是模糊不清的。但是放到具体的历史条件下,我们还是很容易搞清楚的。五四时代是反传统的,那他反的传统是什么呢?也就是专制与迷信,而这正是传统中不好的东西。那传统中是不是就只有专制与迷信,而没有精华的东西呢?也不是的。传统中当然有好东西,这些在今天已经成为宝贝,但在当时,这些精华却被吃人的礼教给掩去了。传统中的专制与迷信正在阻碍着社会的进步,所以历史要前进,就不得不甚至只能反传统。我们可以这样说,传统本身是无所谓好坏的,只要是过去的东西,都会成为传统。传统无所谓好坏,又是可好可坏,所以,我们既有好的传统,也有坏的传统。好的传统要发扬,坏的传统就要舍弃。如同传统本身有好坏,反传统也有好坏之分。反对好的传统,那就是坏的反传统;反对坏的传统,那就是好的反传统。然而,好的反传统与坏的反传统又往往是交织在一起的。文革就是以反传统为鲜明特色的,它的反传统既有好的,也有坏的。譬如所谓的“被四旧”,反对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观念,就必须区分开来。这文化、习惯、风俗、观念,并不是因为加上一个“旧”字,就罪该万死;也不会因为添一个“新”字,就会长命百岁。以表面的“新”“旧”来看问题,实在是很幼稚的。诚然,在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观念中,有封建的落后的东西,也有专制的愚昧的东西,这是应该反对的。但是,把中外文化的精华,全都贴上“封资修”的标签,一例的打倒,就不只很成问题,简直是一种新的文化霸权,并且这种文化的霸权是用权力来扼杀文化。说文革是文化的浩劫并不曾错,因为它几乎把古今中外所有的文化精华都打倒了。在反传统的浪潮裹挟下,最终还剩下什么呢?那只有崭新的无产阶级文化了。崭新的无产阶级文化,其代表就是八大样板戏,而且也只有这八大样板戏。八大样板戏的艺术成就是不容否认的,但是只有这样的一枝独秀,毕竟不是文化繁荣的标志。更何况,八大样板戏也不是凭空而来的,大抵与“讨资修”的作品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最彻底的反传统,必然导致传统的完全沦丧,最终只剩下纯粹而又纯粹的东西。实际上,反传统的根本目的并不在反传统本身,而是为了实现文化的创世纪。文化的创世纪,这名目虽然新鲜,却也是老传统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文革确实实现了文化的创世纪,至少在宣传上如此。既然要创世纪了,那自然否定以前的东西。不否定以前,又如何展示开天辟地的魅力呢?在文革中,最为痛心的,就是否定了五四的传统。如果从历史的发展线索来看,文革还是由五四的传统发展而来的。新文化运动者的开创者也不免经受轮回之苦啊。我真的不知道尼采所谓的永恒轮回究竟是正确,还是错误了呢。如果正确,我们为什么激烈地否定它;如果错误,为什么我们摆脱不了它?然而,把文革归罪于五四,虽然不对,但在内在精神上,它们又真的一脉相承。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却不只愚人,更有许多聪明人;然而,许多人即使知道会砸自己的脚,依然义无反顾的去搬石头。这大抵既是五四那一代人的精神所在吧。反传统是一面大旗,祭起这面大族,不只意味着热血与激情,更意味着痛苦与牺牲。
(四)从打倒到陶醉
其实,对待传统,尤其是古典文化的传统,我们就是经历了从打倒到陶醉的过程。无论是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还是文革中的批林批孔,所强调的都是传统中不好的一面,甚至吃人的一面。而我们现在呢,则是对传统陶醉不得了,国学热兴起来了,祭孔的活动也盛行起来。其实,何所谓国学,是很有争议的。按照一般的理解,国学自然是一国固有之学问。但这又太笼统了。在我们的意识里,实际上,是将国学与传统文化画了等号,这当然很成问题。不过,现在已经有人不满意于将国学局限在传统文化的范围内了,他们已经把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甚至包括西方文化,都归入国学之门,而美其名曰:“新国学”了。但是,当一门学问无所不包的时候,它自身的内涵就开始模糊,而终于没有人知道它原本的含义了。对于国学,我的看法是比较保守的,我以为国学的研究对象就是传统文化,把五四以来的新文化,甚至西方文化纳入新国学是不是合适的。我并不以为传统文化应该彻底打倒,因为里面确实有精华;但我也不主张陶醉于传统文化,因为里面确实有糟粕,有落后的东西,甚至还有吃人的东西。对于传统文化,一例地打倒,与忘我的沉醉,同属偏激。不可否认,我们的传统文化有非常深刻的内涵,又有悠久的历史,这是我们自信力的来源;因为自信不免陶醉。但是,这陶醉也是颇有不同的;有盲目地陶醉,也有忘我的陶醉。从实情来讲,自然是盲目地陶醉多些,而忘我的陶醉,是比较少的。对于传统文化,我自然不会陷入盲目的陶醉,但是,有时候真不免要忘我的陶醉了。传统文化的好坏且不必说,它所达到的极致,确实是不小的诱惑。别人不管,我自己大约是要用终生来学习传统文化的。我需要理解它的精髓,也要走遍它阴暗的角落。我要弄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我还不想被它限住。在陶醉传统文化的时代,我总是特别怀念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我们对传统文化的陶醉,大抵即说明了孔家店打而未倒。最为可悲的并不是孔家店没有打倒,而是打倒孔家店的传统与孔家店一起被发扬光大。历史的帐算不清楚,文化的帐更难算。大抵在文化上也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吧。对于现在的国学热,还有大规模的祭孔活动,我总觉得是对历史的反讽。是打倒孔家店对呢?还是对着孔子那半真半假的画像磕头作揖对呢?也许都对,如果不对,这又是怎么发生的呢?在五四的背景下,打倒孔家店是对的;可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背景下,对着孔子磕头作揖又对了。这皆然相反的东西,为什么都对呢?大凡存在的,都是合理的;这固然不错,那历史的真精神又在哪里呢?也许,并没有历史的真精神,而到处不过是“逢场作戏”吧。真诚地打倒孔家店的人,是可悲的;他的可悲并不在打倒孔家店,而在于他的真诚。真诚的醉心于传统文化的人,同样可悲;他的可悲也不在于醉心于传统文化,同样在于他的真诚。打倒孔家店,是先觉者的呐喊,也是历史的潮流。国学的兴起,同样是潮流。追赶潮流,是人的天性;所以,也就没有人留心独立于潮流之外的真理了。当然,醉心于传统文化的人,是不会给五四唱赞歌的,他们反而指责五四造成了文化的断层,发誓要到原始森林里去寻找中国文化之根了。然而,这所谓文化的断层真的存在么?如果存在,五四亦不应背负文化断层的恶名;因为造成寻根的那一代知识者文化断层的,不是五四,而是文革。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能找错了冤家。文革反传统的激烈,较之五四,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五四又决没有文革那种“打倒一切”的作风。五四对待传统文化,相对于文革,还是比较理性的。五四那一代人还有比较好的传统文化修养;可文革时的闯将门,对传统文化一无知,但那反传统的精神却实在“惊天地,泣鬼神”。然而,这恐怕就不是反传统了,而是以愚昧反科学,以野蛮反文明。造反,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文化知识,只要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就是了;我们知道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原来刘项不读书”。文明大抵非常的精致,需要精心的呵护,耐心地培养;但是,反文明却很简单,大棒一挥,所向披靡。
(五)理性地对待传统
什么是理性地对待传统呢?我想,也就是批判地对待传统。批判地对待传统,并不是审判地对待传统。批判是分析的意思。传统中有好的,精华的东西,我们要继承,要吸收;但传统中也有坏的,糟粕的东西,我们要批判,要扬弃。而审判地对待传统,那就潜在地具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传统中全是坏的东西,是一家没有好货的黑店,甚至传统本身就罪该万死。所谓对待传统,完全不必使用理性,甚至批判都是多余,只要一条一条地宣布它的罪状就是了,当然这罪状定要凑够十条才行;不过,若是十条十条地凑起来,不止上百条,甚至上千条,上万条都有了。既然传统全是大酱缸,漆黑一团糟的东西,那还管它是什么,只要一路地打倒就是了。正是因为传统是十恶不赦的,怙恶不悛的,所以才造就了万恶的旧世界。而我们呢,则是要打倒万恶的旧世界,那不对着传统开火,又对着什么开火呢?所谓传统,不过是一个靶子;如果有人奋起保卫这个靶子,那也只能尝尝枪林弹雨的滋味了。捍卫传统的,只能叫做保守,我们现在叫做文化守成,而当时在人们眼中,却不过冥顽不化的卫道者。在整个二十世纪的历史中,保守主义是很不吃香的,激进主义的砖头瓦块都劈头盖脸地向他们砸去了。而激进主义又是一贯凯旋的,那保守主义只能被打倒在地。在二十世纪,选择保守主义,也只能是悲剧。所谓为不古不今之学,做不中不西之人,那都不过欺人之谈罢了。较之激进主义,保守主义似乎倒有理性的一面;因为保守主义能够看到传统的好处,并且想把新的东西吸纳到传统中来,也就是所说的,“旧瓶装新酒”。而激进主义呢,则看到的是传统中坏的一面,以为只有彻底砸烂传统本身,才能够脱胎换骨。这是所谓的“旧瓶不能装新酒”,而应该用“新瓶装新酒”。虽然保守主义的势力很强,但还是激进主义激动人心。然而同是激进主义,却也有极大的不同。五四时代的打倒孔家店,相对于文革的“打倒一切”“横扫牛鬼蛇神”,还是比较理性的。至少,打倒孔家店把孔子的学说和专制的灵魂区别了开来。他们要打倒的是专制的灵魂,而不是孔子的学说。可为什么又提打倒孔家店的口号呢?那是因为历来的专制灵魂,都把孔家店作为招牌。砸孔家店的招牌决不是打倒孔子的学说,而是打倒专制的灵魂。然而,我以为,孔子的学说虽然为专制的灵魂所利用,但是专制的灵魂并不在孔子的学说之外,而在孔子的学说之内。不过,五四时代,人们既然把孔子的学说和专制的灵魂区别开来,而不是一例地打倒,那也就是它的理性所在了。所以,虽然是激进主义,同样可以有理性的精神。但文革时候的激进主义,就没有这种理性了,他们是要打倒一切的,可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们自己弄不清楚的。这也正应了那句话,反传统的人,实际上并不知道传统为何物。但是,不知传统为何物,并不妨碍反传统。越是不知道传统为何物,那反起来越有激情,也越显神勇。然而,这种打倒一切的激进主义,显然背离了理性的精神,简直成了理性的疯狂。激进主义,虽然能够唤起人们的热情,但是当它左得过火的时候,也就不怎么可爱了,纵观二十世纪的历史,我们许多伟大的进步,虽然拜激进主义所赐,但是许多历史性的灾难,譬如文革,也是激进主义造成的。所以,对于激进主义,我们也要有所反思,而不能一例地拥护,也不能无原则地打倒。认清了激进主义的本来,也有利于我们理性地对待传统。,我们现在的国学热,对传统文化的陶醉,算不算理性地对待传统呢?这同样不好说。不过,较之激进主义,确实理性了些。但是,我们满眼全是传统的好处,而全忘了它的坏处;满眼全是传统的精华,而忘了它的糟粕。传统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并不比反传统的先辈们清楚。维护传统的人,同样不知道传统为何物,但不知传统的何物,并不妨碍维护传统,而且越是不知传统为何物,越是起劲地维护传统。看看现在人们对传统的陶醉,再想一想一百多年来风雨飘摇的传统,不禁感慨系之。是为人陶醉的传统好?还是风雨飘摇的传统好呢?这真的不好说,在我想来,还是风雨飘摇中的传统更有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