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儿阿四
女娃儿阿四
接近中午,街道上酷热难耐,行人稀少。象往常一样,每到这个时候,我便收起了卖早餐的路边摊子。
毕竟人到中年,从凌晨三点忙到现在的确感到有些疲倦,但还得打起精神,到农贸市场去买些明天用的面粉和鸡蛋回来。虽然年轻时曾习武多年,体格还算健壮,但在海南热力逼人的大太阳下,还是觉得神情怠倦,昏昏欲睡。
到农贸市场去必须经过一条繁华的街巷。街巷两边一个挨着一个的商铺间,夹杂着很多家小发廊。几乎每个发廊的门前都坐着两三个打扮入时的女孩,不时朝路过门口的男人投去看似漫不经心的一眼。海口人把她们叫作小姐,都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
我早就该去理发了,因为怕发廊门前那些小姐们纠缠,一直拖着,现在鬓角已经盖住了耳朵。
我走过几家发廊,犹豫再三,最后在家生意冷清的发廊门前停下,迎着小姐们伺机捕获猎物的目光,勇敢地走了进去。
“先生,玩一玩啦。”刚进门,一个清秀的女孩便热情地迎上来。
“不玩。理发。正规的。”我冷冷回应,老练地摆了摆手。
发廊里只有一把椅子,女老板不到三十岁,亲自操剪给客人理发。我的头发上被喷了些水,剪刀就在耳边“嚓嚓”响起来。
几年前,我辞掉内地的工作到海南来闯荡,在朋友开办的房地产公司做事,天天陪总经理出入星级酒店和夜总会。行则声色犬马,食则生猛海鲜,与各色人物称兄道弟,勾心斗角,暗中交易。所谓房地产生意,无非是花钱从政府官员手里拿到开发批文和红线图,转手卖给下家,下家再卖给新的下家,层层加码,如同击鼓传花一般罢了。那时,本以为可以从此飞黄腾达,成为先富一族。可惜好景不长,海南的房地产泡沫越吹越大,到一九九四年终于“砰”的一声破灭了。大量的内地资金被套,巨额的银行贷款坏账,留下数不清的卖不出去的空别墅,烂尾楼,还有那些被遗弃的褪去了绿色的光秃秃的工地。我的朋友也被套住了不少钱,骂骂咧咧地回了内地。我已辞职下海,自断后路,无处可去,只能在这热情的骄阳下另寻生存之道。我摆了个地摊,卖北方特色的早点,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耐心地等待着,期盼着,或许还能撞上新的发展机遇。想当初,在金融区的高档发廊里,我曾享受过手法熟练的洗头和按摩,非常惬意,做梦也不会想到现在能到这种下九流的地方来。
“ 那几个 小姐你随便挑,很爽的。”女老板仍在试图说服我,见我没说话,又说:“你看,那小姑娘脸蛋多漂亮,屁股翘翘的,波又大,才十七岁,一百三十元就能搞定。她是江西乡下人,新来的,不会拉生意,三天没开张了,今天再不开张就没得饭吃了。”
海口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小姐的价格。星级宾馆的坐台小姐要千元以上,高挡酒店的大约五六百元,发廊小姐一般是一到三百元,站街女五十元,年龄大模样差的最多三十元。女老板的要价并不高。我知道其中的三十元是她的抽头,还知道从这些女孩子身上拿抽头,是小发廊的主要收入。
我没有理睬女老板,理完发就走了。出门时那个女孩一直看着我,眼里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从农贸市场回来后简单地冲了个凉,先泡上磨豆浆用的豆子,然后洗锅,涮碗,和面,煮茶蛋,为明天的小本生意做准备。手里忙着,那个女孩失望的目光不时在眼前晃悠,整个下午都挥之不去。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她失望地看着我,我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
明天凌晨三点,还要磨豆浆,烙饼,出摊,又是紧张忙碌的一天。晚上八点,我准时点燃蚊香,定好闹钟,关灯睡觉。
我入睡的时候,海口这个亚热带海岛城市苏醒了,几乎是在瞬间恢复了活力。街上所有的商店和酒店都霓虹闪烁。路边的大排挡一家紧挨着一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果蔬繁多,鱼虾鲜活。
离闹市不远有片居民小区,小区里多数是些两三层的楼房。我在其中一座楼房的二层租住了一个不足十平米的房间。楼下一层是家四川人开的小餐馆。这里离闹市稍远,夜生活的喧闹还不足以影响我休息。二楼的其他房间住着几个租汽车司机,每天出车回来,累得倒头就睡,也很安静。但是,楼下四川餐馆的生意却十分兴隆,热热闹闹直到深夜,说笑吵嚷之声时时袭来,使我难以安然入眠。最可气的是,好不容易等到餐馆酒终人散关门打烊,开餐馆的夫妻又不安生了,不知因为何故经常争吵不休,时而又摔又砸,甚至哭叫连天地大打出手。有时闹腾一阵也就安静下来,可厉害的时候会闹腾到天亮。人家营业时间生意好,谁也不能说是什么毛病,客人喝酒说说笑笑更是无可挑剔。怕吵,除非你般到别处去住,不然也只好将就着忍了。可夫妻打架殃及四邻就没道理了,这得跟他俩说道说道。
有一次,夜里十二点多,楼下又开始吵架,我起身下楼敲餐馆的门。
“哪个?”餐馆里的男人大声喊,“锁门喽!没得酒菜喽。”
“我是住在楼上的。开门!”我怒气冲冲地继续拍门。
门开了,男老板只穿着内裤站在我面前。我迅速打量了他一眼。他有三十几岁,个子不高,肌肉结实,五官还算端正。
“喊我哈?啥子事嘛。”他问。
“你们天天夜里吵架,还让不让人睡觉?”
“我们两公婆吵架,管你啥子球事?”他瞪着眼睛,说得理直气壮。
“你们影响邻居休息,怎么还有理了?”
“老子想吵就吵,你管啥子闲事!”他说着就要关门,被我伸手挡住。本来睡不好心里就烦躁,再遇到这种蛮不讲理的混球,还张嘴自称什么老子,这不是骂人吗?我愤怒了,挥拳打在他的脸上。也许是打击太过突然,或是力量大了一点,他摇晃了一下摔在地上。他爬起来定了定神,大吼一声猛扑过来。我闪身让开又从后面击了一掌,他象截木桩一样扑倒在院子里。他翻身坐起时,眼里露出了怯意。
“你为啥子打老子?”他坐在地上还自称老子,话音刚落,屁股又挨了我一脚。
“为啥打你?你影响我休息。本来是想和你说一声,你小子不但不讲理,还满嘴老子老子地骂人。你是谁的老子?你再说声老子试试?我还揍你!”
“哎呀,你误会喽,老子那是四川的口头语唦。”
“口头语也不行!”我改口说起家乡话,“日你奶奶还是俺山东的口头语呢。俺要是张口就日你奶奶,你愿意?”
“你那是啥子口头语嘛,日人家先辈,把人都骂惨喽。”
看他一脸的委屈和无辜,我忍不住乐了,过去把他拉起来,改说普通话:“对不起,咱们是邻居,都是口头语惹的祸,我不该打你。咱以后有话好好说。你们两口子打架,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着,只要别影响我休息就行。”
“要的,要的。”他满口答应着。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了自己的姓名后问他。
“我姓林,叫林堂元。”
我差一点儿笑出来。汤圆?还圆宵呢。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了,背靠在门框上,正抿着嘴解恨地看着他。她大约十七八岁,身材高瘦,相貌清秀,皮肤细白,一侧眼眶和嘴角有明显的青紫色的淤斑,显然刚刚遭到毒打。
“她叫阿四。嘿嘿,我老婆。”
林堂元指着她介绍说。我朝她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楼下果然安静了几天。夜里偶尔还能听到两人绊嘴和阿四的哭泣声,哭声很压抑,但没再大吵大闹。虽说低声吵几句,哭一会儿,有时也让人心烦,但只要不太过分,都是邻居,也就算了,我不想过于计较。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相安无事了。可有天夜里,我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是楼下摔破保温瓶的声音,接着传来一声尖叫,又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桌子上。我看了看表,还不到凌晨两点。奶奶的,刚睡了几天好觉,又开始闹腾。我心里骂着迅速蹬上大裤杈子,开门正要下楼,却见阿四慌慌张张地从楼梯跑上来。
“要杀人了。大叔,快救救我。”
阿四喊着躲到我身后。她额角上流着血,眼里充满恐惧,没穿外衣,开了扣的乳罩斜挂在肩上,大腿上有两道被抽打的紫红色的血痕。
林堂元紧随其后追上来。他手里握着一把夹煤球的火钳子,看到我后似乎有点儿吃惊,愣了一下站住了。
“林堂元!你想干什么?”
“没,没啥子事。嘿嘿,我来喊阿四回去睡觉。”
“用火钳子喊她?”
“……”
“你可真够狠的,能把自己的老婆打成这样。”
“我不是他老婆!”阿四在我身后斩钉截铁地喊了一声。我感到有些意外,但没兴趣去搞清楚。这种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本来就很难说明白,尤其来海口讨生活的外地人,胡乱搭档同居的人多里去了,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我此刻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再睡一小时的安稳觉。
“好了,你们两个都下去吧。”我毫不客气地说:“林堂元,你听好了,你们是啥关系我管不着,可你们要是再打架把我吵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叔,我不走,他会打死我。”阿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说。
“你不走,难道能睡在我的屋里?去吧,他再打你,你就喊。你放心,我在楼上听着呐,他不敢。”
“我,他……”阿四面露难色,好象有难以启齿的话要说。
“走吧。”我不胜其烦地催促道:“林堂元,你别让我听见她喊!”
“要得,要得。”
他们走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如我所愿楼下没再出什么状况,可经这一闹腾,我在剩下的一个小时里再也没法入睡。想起阿四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到底想说什么?
第二天从农贸市场回来路过餐馆时,见阿四在门前朝我招手。
“大叔,过来喝碗茶,歇歇凉嘛。”
虽然住在同一座楼上,我还从没进过这家小餐馆。主人主动相邀,如果拒绝显得有失礼貌,也不利于搞好邻里关系,见时间还早,我便应邀进了餐馆。
餐馆不大,前厅有三张餐桌,一个巴台,收拾得还算整洁。后面是制作间和一个狭小的卧室。阿四端来一杯茶水,眼框和嘴角上的淤青仍清晰可见。我接过茶水看了一眼,不用品尝就知道那是低档餐馆常用的劣质茶叶。
“茶不好,随便解个渴嘛。”她好象看出我对茶叶品质的判断,小声解释说。
“林堂元呢?”我问。
“买菜去了。”
“你是四川哪里人?”
“万县。大叔,你是山东的?”
“是啊,山东枣庄。”
“我晓得,就是出了梁山好汉的地界嘛。”
“没错,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我看你也是个好汉。”
“我?我算什么好汉。和你们一样,出来瞎混呗。”
“你打抱不平嘛。林堂元怕你,怕得很唦。”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又问:
“你从家里出来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了。”
“除了海口,还去过哪里呀?”
“广州。”
闲聊中,阿四的神情一直很忧郁,说话时心不在焉,回答很简单。这也难怪,她毕竟对我知之甚少,萍水相逢,谁还没点自我保护意识。尽管如此,我还是大致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
她家在万县农村,四周都是延绵不断的高山峻岭。她在家里排行老四,依照当地的习惯,人们就叫她阿四。三个姐姐已经出嫁,有个弟弟在县城读中学。分田单干以后,生产队一解散,泵房和农机无钱维修,都报废不用了。引水,插秧,收割,脱粒全靠人力。父亲劳累过度得了重病,治病用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下了很多债,终因无钱继续医治而撒手人寰。母亲年老体弱,无力侍弄那几亩水田,只好撂荒。为了还债和让弟弟继续读书,她撇下年迈的母亲,外出打工挣钱。
每当谈到在外打工的情况时,她便有意回避,叉开话题,似有难言之隐。看她心事重重犹豫不决的样子,一定有事想对我说。什么事呢?我不知道。但一定是重要的事。
我离开餐馆的时候,林堂元还没有回来。阿四送我出门,眼里闪出一丝信任,郑重其事地说:
“大叔,我要是死了,一定是林堂元逼的。”
我暗吃一惊,佯装没有听见,脸上什么也没显露出来。我不想多管闲事,可阿四令人吃惊的话毕竟是对我说的。细想起来,阿四对我知之甚少,对她来说,我这个邻居应该算是个陌生人。她能对我说出那样的话,很难说是出于信任,更多的怕是无奈的求助。我和她非亲非故,就为她的一句话,竟然凭白无故地要对她的生命负起一份本不该属于我的责任。这算哪门子事?真令人哭笑不得。可人命关天,岂能掉以轻心。从那天开始,我不得不关心她和林堂元的每一次争吵。
不知不觉半个多月过去了,楼下的内战仍旧时断时续,还好没出现更严重的状况。看来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哪能那么容易死掉?就在我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的时候,让人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连续几天,楼下偃旗息鼓,没再争吵,也没见阿四出门。今天下午餐馆就一直关着门没有营业。午夜已过,楼下更是安静得出奇。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已经五天没有见到阿四了,不由得为她的安全担起心来,越是担心,不详的预感就越强烈。我集中精神,努力捕捉着楼下所有的哪怕是一点细微的响动。
凌晨一点多钟,我听到餐馆轻轻开门的声音,迅速起身从窗口往下看去。是阿四。她穿着连衣裙,肩上挂着挎包,象是要出门的样子。夜里看不清她衣裙的颜色,隐约中感觉颜色很深,好象是黑色的,我以前从没见她穿过连衣裙。她轻轻把门关上,匆匆离开餐馆,朝居民区后面的北山公园走去。
北山公园建在一座小山丘上,紧挨着居民区,是个没有围墙的开放性公园,里面到处是茂密的竹林和树木。深更半夜,那里漆黑一团,连个鬼影也没有,她穿戴整齐的到那里去干什么?她的挎包鼓鼓囊囊,里面是什么东西?不好!我被一个可怕的猜测吓了一跳,立即下楼追了上去。
公园面积很大,我焦急地到处寻找,不能呼喊。阿四选择深夜到公园里来,一定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听到呼喊一定会躲藏起来。寻找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忽然发现远处有个暗红色的光点在黑暗中闪烁。我浑身打了个机灵,不知是人是鬼,壮起胆子走过去。
光点就在眼前,是有人在吸烟。光点猛然一亮,照亮了吸烟人的脸,竟然是阿四。她坐在一棵大树下,树杈上悬挂着一根绳子。
“阿四。”我轻轻叫一声。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我赶紧说:“别怕,是我。”
她认出是我,长出了口气,脸上的泪痕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微光。
“你来这里做啥子?”
“我正要问你呢。你想干啥?怎么,你吸烟?还喝酒了?”我闻到了酒味,把绳子拽下来,捡起地上的酒瓶看了看,故做轻松地说:“酒鬼酒,好酒,不错嘛,真的假的?还有半瓶,留着,别糟蹋了。”
“你咋晓得我在这里?”
“我已经注意你好几天了。为啥非要走这条路?你傻瓜呀你。”我把绳子扔在地上责怪她说。
“大叔,我没看错,你是个好人。可你帮不了我。”
“那也不一定。你不妨跟我说说,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命,说也没用。你真的帮不了我。”
“阿四,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看开一点。我年龄比你大,经历过的事比你多,即使帮不了大忙,也能帮你出出点子,想想办法,你说是不是?”
可能是我对她命运的关注,打消了她的戒备和顾虑,对我产生了信任,看到了某种希望,也许仅仅被我的关心所感动,她突然放声大哭,但很快又强止住哭声,沉默许久以后,开始缓缓讲述了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少女的故事。
十六岁那年,她和同村的几个姐妹相伴来到广州,在一家玩具厂打工,计件工资,到年底扣除食宿费后再把剩余的工资发给它她们。她算计过,除去食宿费,一年还能剩下大约两千多元。对她来说,这可是一大笔财富。这些钱能供弟弟读书,养活母亲,几年下来还能还清一部分债务。她每天拼命工作十四到十六个小时,只想尽量多挣些钱寄回家去。
工厂老板是台湾人,产品出口到欧美,有做不完的定单。工头是个中年瘦女人,严厉精明。在她的监视下,工人们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可不管怎么干,等着加工的半成品还是象小山一样堆在操作台上,似乎永远也干不完。厂里供给的伙食极差,劣质米饭上浇盖着几片菜叶。按规定吃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上厕所只给五分钟,超时就扣工钱。下班后,近百人挤进一个大工棚里睡上几个小时。工棚凌乱肮脏,热的象蒸笼。几个月后,阿四和许多姐妹渐渐感到浑身无力,头晕气短。有几次,她眼前一黑就晕倒在操作台上。后来才知道,是患了严重的贫血症。
终于熬到了年底,她和姐妹们都急切地盼望着领到钱回家过年。谁也没有想到,老板传过话来,说因为玩具质量不合格,欧美的销售商拒绝支付货款,厂里周转困难,无法兑现工钱,只发给她们回家的路费,过了年继续来干,再补发剩下的工资。姐妹们气得抱头痛哭。阿四和几个胆大的工人去找老板说理,被保安挡在门外,说老板不在,回台湾过年去了。就这样,阿四只领到的三百元路费,垂头丧气地和同村的姐妹来到广州火车站,准备踏上回家的路程。
广州火车站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差不多都是急着回家过年的农民工。售票厅和候车室里,宽阔的站前广场上,到处人头篡动,推来拥去。一道道挤成一团的排队长龙,混杂在一起弯来绕去,谁也分不清哪是头哪是尾,哪些是等车的,哪些是买票的。
她们站在广场的一角落四顾茫然。阿四让她们在原地等着,自告奋勇先去打探一下情况。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挤进售票厅的大门,却再也无法朝里挪动半步。她掂起脚伸直脖子,看见一个卖票的窗口旁边,有个穿制服的人手里正举着竹竿,瞪着眼大声恐吓朝前拥挤的人群。
她回到姐妹们身边,愁眉不展地坐在行李上。她们一共七个人,都是第一次离开父母和家乡,年龄最大的只有十八岁,谁也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得。出门在外,远离亲人,她们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周围都是等车的人,看不到车站的工作人员,不知怎样才能打听清楚乘哪趟车回家,她们只知道自己的家在西边,在很远很远的大山里。此刻,除了焦急无助的等待,她们谁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华灯初上的时候,阿四趴在膝盖上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她听到有个男人在身边说话,好象还说到了自己的名字。
“……哪个不晓得你唦,彩云嘛。还有你,闷瓜的幺妹。打磕睡的是阿四哈?你几个女娃儿坐在这里做啥子?没搞到车票?”
千里之外忽然听到熟悉地让人心疼的乡音,阿四还没抬起头,眼泪已经涌了出来。
说话的男人正是林堂元。他和阿四同村,是村里最早离开家到外面闯荡的人。阿四见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心想他一定混发了。
彩云年龄比她们几个大,很多事要靠她拿主意,此刻象遇到了救星,对林堂元讲了她们没拿到工资的遭遇。林堂元说:
“你们女娃儿出来跑江湖,瓜兮兮的,让老板哄惨喽。啥子没钱给你们,鬼话!哈巴儿才信。阿四领头要钱,老板明年不会再用你,工钱统统打漂漂了。过完年回去,和今年一样,白干,没得钱给你。你不做?老板怕啥子嘛,换人是唦,劳务市场上没得事做的哈巴儿多的很哦。”
姑娘们如梦初醒,象掉进冰窟窿,一时傻了眼。林堂元接着说:
“出门跑江湖,不可瞎碰乱闯,要有老乡或者亲戚引路才靠得住。我在电子厂干副厂长,老板是本地人,和我关系好得很,靠得住。咳,亲不亲故乡人嘛,乡里乡亲的,碰巧遇到一起了,不能不管你们哦。想不想到我们厂去?”
“你们厂在啥子地方?”彩云问。
“海南三亚。”
“一月好多钱?”
“包吃住,五百元。”
姑娘们动心了。她们知道,广州最好的厂子月薪也不会超过四百五十元。早知道有一月五百元的厂子,老乡还是副厂长,何苦在广州被人骗呢?
“堂元哥,过完年你带我们去三亚吧。”彩云说。
“过完年不行。”林堂元脸上有些为难:“我是来广州办事的,天亮就回三亚。不回家过年,怎么去带你们?再说,过完年跑江湖的人都回来了,用不了那么多人。等你们转头回来,厂里的人早就招满齐了,砍脑壳我也没得法子帮你们唦。”
姑娘们面面相觑,彩云也没了主意。阿四想了想说:
“反正也没拿到工钱,回家过啥子年嘛。不如天亮就跟堂元哥去三亚。等赚到钱,明年再回家过年是唦。”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她们跟随林堂元到了长途汽车站,乘第一班早车来到湛江,登上了去海口的轮渡。
那天没有风,天气晴朗,琼州海峡风平浪静。阿四以前从未见过海,她站在轮渡的甲板上,看着茫无天际的大海,感到有些恐惧,不安地想,再回大陆就难了。
轮渡到达海口以后,所有的乘客都要经过检查站接受盘查。林堂元说,没有过卡手续的人会被关进铁笼子,遣返回大陆,吩咐她们过卡时不要乱说话。他走在前面,好象和检查站的人很熟悉,打过招呼攀谈了几句后就带她们顺利出了关卡。他打了一个电话,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很快驶来,把她们送到一家豪华的大宾馆。
林堂元把她们领进宾馆顶层的一个房间里,对她们说:“先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有专车送你们去三亚。把身份证给我,我去给你们办住宿手续,住宿费每人二十元。海口现在乱得很,谁也不许离开房间。我就住在隔壁,有事打电话找我。我先去给你们买些吃的,一会儿就回来。”
林堂元收齐她们的身份证和住宿费后走了。从那一刻起,这几个无助的川蜀女娃儿便坠入了事先设好的陷阱,再也无法挣脱噩梦般可怕的命运。
门被反锁着,打不开。大声喊叫,没人回应。电话没有接线,只是个摆设。她们被无形的恐惧压迫着,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夜晚,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钥匙插进锁眼,门开了。几个陌生男人淫笑着站在她们面前,撕破她们的衣服,象野兽一样强暴了她们。他们临走时说,林堂元已经把她们几个卖给夜总会了。从明天开始,她们必须下去接客。谁敢不去,不光不给饭吃,每天还要被他们毒打和轮奸。谁要想逃走,抓回来就打死。
第二天晚上,阿四假装同意接客,被一个打手领进了二楼歌舞厅。她趁人不备溜进洗手间,打开窗户咬牙跳了下去。落地时她扭伤了脚,忍着钻心的疼痛,在夜色的掩护下逃离了魔窟。
阿四身无分文,剩下的钱那天晚上就被搜走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到处东躲西藏,怕被打手们抓回去,只能偷偷捡一些垃圾里腐烂了的水果和别人倒掉的剩饭吃。半个多月后,她已变的衣杉滥褛,蓬头垢面,骨瘦如柴,形同乞丐,没有人能看出她还是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
她每天就想一件事,找到林堂元。是他害了她,她要报复,连杀他的心都有。在茫茫人海中还能不能找到他,她也不知道,可她绝不放弃。
世上的事难免有意想不到的巧合。那天早晨,她在垃圾堆里捡到半盒变质的米饭,吃了以后很快就腹中绞痛,上吐下泻。瘦弱不堪的她被折腾了整整一天,虚弱得只剩下一个空壳。傍晚,她实在走不动了,连再迈半步的力气也没有了,慢慢倒在一个住宅小区的通道旁边。她担心自己还能不能再看到明天的太阳。
不时有人从她身边路过,没有人愿意看她一眼,好象她根本就不存在。华灯初上,出来纳凉的人越来越多,她听见身后有开门的声音,怕遭人驱赶,扭头看了一眼。开门的竟是家门面不大的家四川餐馆。刚才躺倒时怎么没看清楚呢?四川人开的餐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这下好了,有得救了。她一阵兴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餐馆里走出一个男人,厌烦地挥手赶她走开。阿四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那男人竟是林堂元。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他,扒了皮也能认出他来。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扑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手臂上狠咬了一口。
林堂元疼得大叫一声挣脱开,凶恼地骂道:“你个砍脑壳的疯女子,要吃嘎嘎啊!”
“林堂元!你看我是哪个!”阿四大喊,仍死揪住他的衬衫不放。
林堂元稳住神仔细看了看,吃了一惊。
“是阿四哈。莫凶,莫凶,有啥子事屋里讲,屋里讲嘛。”
林堂元连哄带劝把啊四拉进餐馆,重又关好店门,给阿四煮了一碗面,不怀好意地在一旁看她狼吞虎咽地吃完。
“你咋个搞成这样子嘛?”林堂元假装关心地问她。
“你还有脸问我?”阿四怒目而视,拍了一下桌子:“都是你整的好事!敢把我们卖给夜总会。你是人贩子。老天开眼,让我找到你了。我要去告你!让法院拷你个沙罐。”
“莫冤屈我哟!那天我回去就找不见你们了……”
“鬼话!你等好了,我现在就打110,不怕你跑。”阿四说着抓起了巴台上的电话。
林堂元没有阻止她,很不在乎地说:“跑啥子?去派出所耍一哈嘛,怕个球!”
警察来了,把阿四和林堂元带进了派出所。第二天下午,那个让阿四在讯问笔录上按下手印的警察对她说,他们到那家夜总会去过了,经调查,夜总会是合法经营,没有人认识林堂元,也没发现她说的那几个四川女孩。她的话仅是一面之辞,没有证据,不能立案,二十四小时内他们必须放人。阿四不服,但却毫无办法。他还说,她没有身份证,要按盲流处理,遣返回大陆。阿四说同村的姐妹们下落不明,她不能一走了之。林堂元这个混蛋还没有受到惩罚,她不能就这样离开海口。警察说,不回去也行,但必须有人为她作担保办理暂住证才行。在海口没人认识她,谁能担保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林堂元的餐馆里打工,让林堂元担保。都说川妹子倔强刚烈,此刻也不得不忍气吞声,跟林堂元回了餐馆。后来后她才知道,林堂元每个月都要给那个警察一笔钱,夜总会给的钱更多。夜总会和他辖区里的几家餐馆,都靠他罩着。
阿四没有身份证,在海口成了黑人,怕被警方遣返,更怕被夜总会发现,还想从林堂元那里打探姐妹们的下落,只好违心的暂时在餐馆打工。没想到,她才出狼穴又入虎口。说是打工,林堂元象使唤佣人一样对她呼来喝去,不但从没给过她一分钱,还逼她和他睡在一起,强暴她。她每次激烈地反抗,都会换来一顿暴打。林堂元还威胁说,她若不顺从,就取消担保,把她交给警方,再不然就告诉夜总会,把她抓回去。想逃跑?他说在黑道上混过很多朋友,到处都有他的眼线,她连海口也出不去,即使到了广州,三天就会被抓回来。即便她能逃回家,他会写信告诉村里的人,说她是个烂货,村民戳脊梁的闲话就能把她压死。她绝望了,曾想到过杀人,趁林堂元不备,毒死他。可试了几次才知道,自己绝没有杀人的胆量。渐渐的,她开始认命,后来又想到了死,想一了百了,用死来结束这不堪忍受的性奴生活。可她不甘心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就是死也要让林堂元为之付出代价。这就是她最后的心愿。
我恰好这个时候成了餐馆的邻居。阿四认定我是好人,是敢作敢为的梁山好汉。她没有奢求保护,只说了那句她认为至关重要的话:“……我要是死了,一定是林堂元逼的。”
这是对她死因的暗示,更是一种信任,是一个鲜活生命的沉重托付,是希望我能为她讨还正义的最后期盼。我自知无法胜任,惟有劝她想开点,不要走这条不归之路。
“阿四,我是真心想帮助你,”我不得不对她说,“可我没有足够的证据控告他或为你作证。但我能帮你离开他,回到你母亲身边。你还很年轻,生命是美好的,只要回到亲人的身边,他们会给你生活下去的勇气的。”
“大叔,你不晓得我们山里人,要是晓得我已经……他们要说我的闲话,阿妈和弟弟的脸面丢没得了,我如何进得家门?”
“不要担心。你毕竟是妈妈的亲生女儿,要相信,母爱能包容一切。”
阿四好象在认真思考我的话,沉默了许久,又说:“他眼线多,我很难走得掉。”
我松了口气。她终于放弃了自杀的念头,同意回家了。我信心满满地说:
“不怕。别让他知道,偷偷走。”
“我没有钱,钱都在他手里,买不到船票。”
“这不是问题,我可以给你。”
阿四泪涌满面,忽然双膝跪地。
“大叔,你能帮我逃回家,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赶紧上前拽她,她却怎么也不肯起来。
“大叔,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做你的干女儿。干爸……”
她说着就给我磕头。
“好,好,你是我的干女儿,我是你干爸。”我鼻子一酸,用力把她拉了起来。
事不宜迟,趁林堂元还没有察觉她离开餐馆,此刻不走更待何时,以后也许很难再找到这种机会了。我让她在住宅区外等着,匆匆回去拿了一千元现金给她,目送她打的直奔码头而去。早上七点半,就有开往湛江的轮渡。
望着路灯下渐渐远去的出租车,我默默为阿四祝福。返回住所时,我特意看了餐馆一眼。餐馆里黑着灯,没有一点儿动静,看来林堂元还在睡梦中。事情似乎很顺利。我做了件力所能及的善事,毕竟是救人一命,心里高兴,轻松地哼起了小曲。
早晨六点,我准时出摊。中午收摊回来,见餐馆还没有开门,门上竟意外地挂着一把大锁。从那天起,餐馆一连几天都没再开门营业。我幸灾乐祸地猜想,兴许林堂元正在满世界的寻找阿四呢。活该,你个没人性的东西。找吧,阿四早已是飞出笼子的小鸟了!
第三天中午,我收摊后照例到农贸市场去采购。市场里摊位拥挤,摊位间狭隘的过道上挤满了人。糟杂的叫买声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弥漫着鲜鱼和生肉的腥味。我两手提着买好的大豆,面粉,鸡蛋和小葱,掂起脚尖,小心躲避着地面上流淌的杀鱼洗肉的污水。抬眼间,忽见人群里有个头发蓬乱的女孩目光迟滞的看着我,脚步蹒跚地迎面走来。
我大吃一惊,手里的东西差点儿掉到地上。不可能,她怎么会在这里?我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眼睛花了?一定是错觉!
“干爸……”女孩走到我面前,泪水夺眶而出,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果真是阿四!我没看错,是她。我怔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干爸,我饿……”她声音微弱,面色苍白,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我。
“哦,”我如梦方醒,“走,咱去那边吃炒粉。”
前边就有一家快餐店。她点点头,没等挪步就从我手中的方便袋里抓出来两个鸡蛋,磕破蛋壳,仰起头把蛋清和蛋黄倒进嘴里吞了下去。
她显然是饿极了,吃了两份炒粉才放下筷子,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面对我询问的目光,她说了这三天来的经历。
那天她到码头后,时间还早,要过两个多小时才开始售票。折腾了一夜,她坐在候船棚的长椅上直犯困,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头班轮渡已经开走,只好等一小时后的下一班轮渡。
第二班轮渡开始检票的时候,林堂元带着几个年轻人冲进来,在排队登船的人群里找到了她。他们把她围起来又踢又打,撕碎船票,抢走了她身上的钱,抓着她的胳膊和头发就往候船棚外拖。她挣扎着大声哭喊呼救,但围观的人却无动于衷,都在看热闹,没有人肯上前帮她。直到有人喊警察来了,他们才松开她,立即混进人群四散跑掉。
警察没去追赶他们,也没有向她要身份证,只是简单地问了问情况就走了。我知道海口的警察,只要不死人,他们是不会认真的。警察走后,她怕林堂元再回来,一刻也不敢停留,失魂落魄地逃离了码头。
她在街巷里提心吊胆地游荡了两天,怕被林堂元看到,一直没敢到居民区去。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了,知道我每天都要采购,才冒险到农贸市场来找我。
听了阿四的陈述,无法压抑的怒火在我心中冲腾而起,真想象鲁智深那样,三拳打死郑屠夫,把没有人性的林堂元痛打一顿。看来是到了“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时候了。
“阿四,跟我回去。”
“回去?”
“别怕。我不能让你白叫我干爸。我要替你教训那个姓林畜牲!”
“要不得,他认得好多二流子,以后会找你的麻烦。”
“放心吧,怕二流子就不是山东人了。”
我带阿四从市场回来,见餐馆门上的锁没有了,玻璃上贴着冷气开放四个大字的门扇虚掩着。狗日的肯定在餐馆里,活该让我逮着。我让阿四先把采购来的东西提到楼上去,然后跟我一起推门进了餐馆。
餐厅里没有人。我喊道:“林堂元,你给我滚出来!”
林堂元从卧室出来看到我和阿四,有些摸不着头脑,又见我神色不对,脸上立刻堆出很不自然的假笑。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二话不说,一记勾拳就打在他的肚子上。出拳的力量很大,很突然,他被打闷了,五官痛苦地扭曲变形,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拳,是为了阿四。”我说。接着又把他拎起来,一拳打在他左肋上。他杀猪一样嚎叫了一声,疼得不敢大口喘气,额头冒出了汗珠。
“这一拳,还是为了阿四。”我又说。看样子,他的肋骨被打折了,至少要在床上趴一个星期才能动弹。可能是怕他报警或叫人求救,阿四拿起巴台上的电话坐机,揪掉电线,扔进灶旁的污水桶里。我赞许地想,这丫头还行,够机灵。
“姓林的,你个狗日的,你要再敢招惹阿四,我就彻底废了你!”临走时,我尽量模仿电视剧里黑帮人物的腔调,扔了一句狠话给他。
话虽如此,可我仍不放心。当天下午我和阿四一起上了轮渡,亲自把她送到湛江,给了她足够回万县老家的路费,看到开往重庆的长途大巴启动后才返回海口。
不久,一个朋友从深圳来找我,让我到他的公司去给老总开车。我在深圳一干就是三年,万万没有想到,在深圳竟然又遇到了阿四。
说起来也许是天衣意。那天晚上八点多钟,我开车送公司的老总到家新开业的豪华发廊去按摩。老总下车进了发廊,我去旁边的停车场泊车。从停车场出来,无意中,路边有个熟悉的女人的背影引起了我的注意。好象是阿四?不会吧,她怎么会在这里?那女人染过的棕红色的长发,披散在只穿着紧身短小胸衣的肩背上,裸露出纤巧的颈肩,不用看,前面一定还露着肚脐。如此袒露的打扮,明明是个站街女嘛,怎么可能是阿四。我朝前走了几步,从侧面看了看,没错,的确是她。我的思维一下子凝固了。
我过去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没有说话。她扫了我一眼,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然后看着别处,象是遇到了一个无聊的寻花问柳的嫖客,但那一瞥中跳出的一丝惊诧告诉我,她已经认出是我。
“阿四。”我轻轻叫了她一声。
“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淡淡地说着,转身想走开。
“等等。我没有认错人,你额角上的伤疤不会欺骗我。”
她停了片刻,回转身,满脸玩世不恭的轻松,嘴角露出无所谓的笑意:“其实,也用不着瞒你。干爸,我已经这样了,不就是站大街嘛,知道了也好,何必在乎……”
“放屁!无耻!”我粗暴地打断她,“当初我帮你回家,不是让你出来干这个。在家干什么不好,为啥非要干这种下九流的丑事?是不是路上又出事了?没回到家?”
“我回到家了。”
“那为啥又出来干这个?”
“我妈得了肾病,没钱治,二年前死了,欠下好多新债,三四万元钱。弟弟早就不念书了,在广州打工,我来了深圳。”
“为啥不去找我?我帮你,三四万我还能拿得出来。”
“开始,没想再麻烦你,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去海口找过你。可你搬走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那你也不能糟蹋自己,挣这种钱呀。”
“打工钱太少,留不下。做小姐,能多赚点。”阿四解释了一句,忽然说:“干爸,现在你带钱没有?先给我点吧。”
我掏出钱夹,里面大约有五百多元零用钱。我拿出五张整数,她一把抢在手里塞进了袖珍手袋。
“谢谢干爸。不陪你了,我还要做生意。”
她说着又转身要走,竟然没问我在深圳干什么,也不问我要电话号码。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她意外得到五百元钱后,仍然急着去做皮肉生意,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不在乎我对她的看法,简直是无视我的存在。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说:“阿四,你不能去。跟我走。”
“干爸,你救不了我。我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女娃儿,你就当阿四已经死了。”
她试图挣脱我,拉直了胳膊,臂弯白晰的皮肤上几个黑色的针眼清晰可见。
“你吸毒?”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唦。我说你救不了我嘛。”她说,用力挣开手腕,逃也似地走了,没再回头看我一眼。
我感到悲哀,我想呐喊,想追上去,但却站着一动没动,眼看着她象大海里的一朵浪花,悄然地消失了,消失在路灯下的人群里。以后也许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瞬间想起了那些路灯下的站街女,想起了海口发廊里的江西妹。我无法想象阿四的归宿会在哪里。也许,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那个四川大山里的女娃儿阿四已经不在了。她的躯体还活着,但灵魂已经死了。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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