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落霞如血》连载第四章 浏阳河
四 浏阳河
“你怎么回来了?”张海英首先问女儿道,一面接下女儿背上的铺盖卷儿。冯子路也放下手里的饭碗,直呆呆地看着女儿。
冯腊梅不说话。
“你说话呀,今天不是星期天,你怎么回来了?”冯子路追问道。
“连铺盖都捎来了。这孩子要干什么,不上学了吗?”母亲关切地查看着女儿的神情说,“谁欺负你了是不?你说呀!”
冯腊梅到院子脸盆里洗了一把脸,用搭在铁丝上的白毛巾擦了擦,回到屋里,就着墙上照照镜子。她看到了自己那张忧郁的脸。于是强制自己高兴一点儿,转过头对爸爸妈妈说:“没什么,就是不想上学了。现在考上学也白搭,父母没有权,很难找到工作。还不如早一点就业,在实际中学点东西。”
“不对吧?”冯子路说,虽说他是个粗人,但是对女儿还是很了解的。她上星期天还说一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挣钱孝顺他老两口呢。还说什么要考上新闻系当记者。怎么一下子变了,这太不合乎情理。“别说谎了。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退学,一定另有原因。你知道,我和你妈一直盼着你考上学。你当上记者最好,好报道一下我们工人阶级是怎么下岗的,过的什么穷日子,替我们出这口恶气。你就这样不上了,实在叫我和你妈太伤心了。”冯子路十分烦躁地等着女儿说出真话。为了使自己平静一点,他点上一支劣等香烟,狠狠地抽起来。
母亲也说:“腊梅,是怎么一回事,你得跟我们说实话,我们好想办法帮你解决。”
看着父亲那张因忧劳而有点苍老的脸,母亲那张虽美丽但已经生了皱纹的脸,冯腊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们对她怀有多大的期望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这是每一个家长的本能,可是我却中退辍学了。可是,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在那样的学校里,遇到那样的禽兽老师,我能待下去吗?然而我怎么把实情告诉你们呢?我要是说了,爸爸的那样的脾气,肯定是不能忍受的,就像我不能忍受一样。可我又不能不告诉他们,这叫我实在犯难呀。
这时候,冯子路已经起身到了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闷烟,不时狠狠地咳嗽两声。
妻子出来心疼地劝丈夫道:“你就少抽两支吧,要是抽出毛病来,咱们家庭就真的完了。”
冯子路掐死了一个烟头,寻思一会儿,对妻子低声说:“我看腊梅有说不出口的事情,我到河边转一会儿,你问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等会儿你跟我说说。无论什么事,总不能不上学了。”
妻子心领神会,答应着。
冯子路出了大门。
张海英回到屋里,凑近女儿,心疼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说:“腊梅,你看你爸爸,多不容易,为了你上学出头,每天都去扛包挣那几个钱,累得就跟什么似的。你就这样退学了,还不就跟杀了他一样?你到底在学校里出了什么事,不好守着你爸爸说,就跟我说说吧。说出来,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学还是要上的。”说完叹了口气。
冯腊梅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守着妈妈,她能不说实话吗?于是她把她在学校里受气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母亲听了。
“还是这么回事呀,我还以为你发生了那种不好的事呢。你到底是我的好女儿,走得正坐得直,就跟你爸爸那脾气一样,不可能有那样的事儿。”张海英听完,松了一口气说。“你自己保住了自己的清白,这我就放心了。你替那些女孩子打抱不平,我不埋怨你。可你不上学了,这是你的不是。”
“可是你知道,天天在那个畜生班主任眼皮底下,每次上课,都挨他阴话阳话的数落,我能安心读书吗?”冯腊梅为自己辩解说。“再说,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还在打我的算盘。只是他知道我的脾气,才不敢轻举妄动。我要是跟那些女学生那么软弱,我也就跟她们一样了。那畜生是校长的红人,听说他爸爸是个国家干部,还是个大款,有的是钱,他上大学就是他爸爸给他买人替考的。他分到学校,很快成了校长的红人,不久就当了团委书记。想想这些,我还不在虎口里读书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叫她咬一口。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还不早一点离开算了。你当我就没有头脑呀,我毕竟也这么大了。”
张海英陷入沉思,也有些恐慌。自幼生活在环溪村这块净土上,对社会发展到什么样了,她还真不知道呢。她总是按照自己简单的经历和一颗善良的心来看世界,因此对女儿说的这些事情很不理解。现在不还是共产党掌权吗?坏人怎么就那么吃香?老百姓怎么这么倒霉,连上学都不平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百思不得其解。
“吃饭吧。”她叹口气说,“吃了饭你出去一趟,我跟你爸爸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总不能因为这件事耽误了考学。”
母女俩就着咸菜喝了碗小米稀饭。冯腊梅拾掇饭碗。
“你爸爸才吃了一半呢。”张海英说,等会儿他回来叫他接着吃点,累了一天了。
冯腊梅放下已经端在手里的碗筷,便去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就是那间东屋。门口有一丛白月季花,靠窗还有几杆竹子。旁边一株枝干飘逸的小树大概就是腊梅了。
这时代,一般女孩子的房间,墙壁上总是贴上几张帅哥美女画,有条件的还有梳妆台之类家具。但是冯腊梅却不然。正面是一张陈旧的书桌。书桌上靠墙竖着一些书,看那书脊,是小说《简爱》、《德伯家的苔丝》、《巴黎圣母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李清照的《漱玉词》,还有《冰心散文集》、《闻一多诗集》,等等。令人奇怪的是,还有一本老掉牙的京剧曲谱《红灯记》,一本《革命歌曲大家唱》,大概是她父亲年轻时候买的。她小时候经常听父亲唱几句“临行喝妈一杯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虽然唱得不怎么样,但是很带劲儿儿,她也学了几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到现在她还觉得那些曲子很新鲜,有时候也哼哼两句。她知道这些曲子是陈旧了,但是对于流行歌曲她却不喜欢,也学不来。——这孩子性格太特别了,跟时代格格不入。
她不喜欢打扮,她的美是天然的美,因此她没有什么化装品。
窗下一架价格低廉的胡桃木的古筝。筝身用清水漆漆成,修长的琴体,一字儿排开的雁柱,虽然简易,但也很高雅。那还是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挑选了几个有音乐素质的女孩子学习古筝,其中就有她。冯腊梅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冯子路就这么一个女儿,对她有些溺爱,就省吃俭用花六百多元给她买来了这架古筝。每次星期天回家,她就把在学校里学到的曲子演奏给爸爸妈妈听。夫妻俩最欣赏的是《浏阳河》,因此冯腊梅演奏得最带劲儿的也是这首曲子。
无论心里有什么烦恼,只要见到这漂亮的古筝,开始弹奏起来,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按照习惯,她坐下来开始弹那首《浏阳河》。其歌曰: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
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什么县哪
出了个什么人
领导人民得解放啊咿呀咿子哟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边有个湘潭县哪
出了个毛主席
领导人民得解放啊咿呀咿子哟
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
五十里水路到湘江
江水涛涛流不断哪
比不过毛主席恩情长咿呀咿子哟
……
虽然是容易低回哀怨的古筝,但此时琴弦震动变换出的旋律却是喜悦的。他低眉信手续续弹,手指在轻舞飞扬。弹奏者是如痴如醉,音响是如梦如幻,简直是一曲神圣醇美的天籁之音。她展开了想象的翅膀。那湛清的河水,河岸上美丽的风光。小河弯弯曲曲,终于流入涛涛的湘江。湘江河畔的韶山,毛泽东的故居,还有热爱毛主席的人民……这一切像电视画面一样从她的脑中闪过。
她就这样反复演奏着。
累了,她停了下来休息。
这时候,堂屋里传来父母的争吵声。
“这是怎么回事?爸爸妈妈一向从没有争吵过,今天却吵起来了,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冯腊梅心里想,同时出了房门,来到堂屋门口站着听。
“我明天一定到中学找校长讨个说法!”冯子路坚决地说。
“你讨什么说法?腊梅也不是人家开除的,是自己退学的,你怎么找人家?”张海英提醒丈夫道。
“不上了,还不是他们逼的?要是她的班主任不是流氓,腊梅还能退学吗?我去问问校长,为什么要包庇这样的坏蛋。”
听到这里,冯腊梅一步迈进堂屋,说:“爸爸,你也不要去讨什么说法了。退学是我自愿的,我的决定也不是很随便的。我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在那样的环境里读书了。”
“可是你还有两个来月就考学了,就这么不上了,也太可惜了。你得替我和你妈想想。我们供你上学多么不容易呀,你就这么半途而废了?”冯子路最疼爱自己的女儿,女儿也是从小娇惯出来的,他对她只能来软的。
可是这样还是没有效果。
冯子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没想到我的倔脾气传给你了,认了那个垄,就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哎……”他一屁股坐在马扎上,又一次点起劣等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起来。
冯腊梅回到自己的房间,写起日记来。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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