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专家圆桌：乌克兰能撑过2025年吗？

　　2024年是俄乌冲突的第三年，乌克兰一方面在顿巴斯地区遭受了重大领土损失，另一方面也攻入俄罗斯西部，在库尔斯克地区的几个地区取得了立足点。与此同时，乌克兰当局加强了动员程序，并将选举时间推迟到戒严令结束之后，而戒严令自2022年2月以来已多次延长。为了深入了解俄乌冲突第三年给乌克兰带来的变化，独立媒体“美杜莎”采访了军事专家、政治学家和社会学家，请他们就前线局势、国内政治状况以及对2025年的展望发表看法。现将访谈内容编译如下，供参考。文章观点不代表欧亚新观察工作室立场。

　　威廉·考特尼（美国前驻哈萨克斯坦和格鲁吉亚大使，兰德公司知名专家）：

　　关于前线局势

　　自去年年底以来，前线局势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乌克兰摧毁了黑海舰队的三分之一，但其在库尔斯克地区却遭遇了挫折，俄罗斯军队成功夺回了部分领土。此外，俄罗斯在乌克兰东部的进攻也取得了一些进展。然而，从俄罗斯亲战激进分子希望速战速决的角度来看，冲突已经陷入相对僵局。

　　从俄罗斯经济来看，制裁需要时间才能生效。但制裁通常都是如此。我们看到制裁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俄罗斯的投资资本正在枯竭。传统上，俄罗斯寡头们将资本输出到西方，而俄罗斯则输入资本来支持工业和农业。现在，这种做法不再可行。

　　我认为预测2025年的情况是不明智的。更稳妥的做法是假设眼下的僵局可能会持续下去。俄罗斯和乌克兰都厌倦了战争。双方都面临兵力不足的问题：俄罗斯向朝鲜寻求支持，而乌克兰则正在讨论将征兵年龄从25岁降低到18岁。因此，明年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

　　乌克兰军队似乎正在加强防御。为此，美国已开始向乌克兰提供反步兵地雷，这可能会使俄罗斯军队难以突破乌克兰目前的防线。尽管俄罗斯军队在某些地区取得了一些进展，但他们没有占领任何一个主要城市（在2024年）。同样，从俄罗斯亲战激进分子的角度来看，这是一次失败。

　　在俄罗斯境内失去领土对克里姆林宫来说是一种耻辱——而且这种耻辱还在继续，因为俄罗斯人没能夺回这些领土。乌克兰并没有计划在俄罗斯境内发动战争，因此，如果2025年乌军失去了在库尔斯克地区占领的所有领土，也不会在政治上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乌克兰的主要目标是保卫自己的领土。任何离开库尔斯克地区的部队很可能会返回东部前线加强防御兵力。出于同样的原因，夺回这些领土对俄军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关于西方对乌克兰的援助

　　在西方军事援助方面，乌克兰可能会面临一些不确定性。目前还不清楚当选总统特朗普会怎么做。在竞选期间，他曾表示将24小时内结束战争。然而，特朗普当选后，他采取了更负责任和谨慎的态度。他任命了退役将军基思·凯洛格（Keith Kellogg）为乌克兰和俄罗斯问题特使。特朗普政府显然希望采取一些措施，但具体措施是什么还不清楚。

　　这种不确定性也影响了欧洲人的行动，尽管欧洲对乌克兰的物质支持似乎正在逐渐增加。目前乌克兰面临的主要问题是缺少士兵。前线乌克兰士兵的平均年龄约为40岁。这个年龄太大了：应对战事需要年轻士兵，他们跑得更快、负重更多、也更容易训练。现在，乌军士兵的年龄和武器供应一样，都是关键问题。话虽如此，降低征兵年龄会带来人口风险。

　　关于核战争的风险

　　目前我没有看到这种风险。每当俄罗斯军队在战场上遇到困难时，克里姆林宫就开始谈论核威胁。在2022年我们就观察到了这一点，当时，人们担心俄罗斯领导人正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和印度公开反对俄罗斯使用核武器。自那以后，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多次重复了这一警告。我认为这是一个真正的限制，因为俄罗斯在某种程度上依赖该国。

　　俄罗斯的另一个问题是，使用核武器并不会改变军事局势。俄罗斯军队没有接受过在核武器引爆后的核战场进行军事行动的训练，因此使用核武器能带来什么军事优势尚不清楚。俄罗斯当局可能认为核威胁具有威慑作用，但西方已经表明，他们准备支持乌克兰，不会畏惧威胁。

　　关于和平谈判

　　似乎越来越多的乌克兰人厌倦了战事，希望通过谈判达成和平协议。然而，我们没有看到任何民意调查表明乌克兰人愿意为了解决冲突而做出领土让步。一旦谈判开始，对和平解决方案的态度可能会改变。目前，许多人不相信俄罗斯会遵守和平协议的条款。

　　可以想象，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和平谈判将达成一个全面的政治解决方案，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将达成停火协议。在这种情况下，政治问题将仍然悬而未决。这类似于朝鲜战争后发生的情况：没有全面的和平协议，但双方停止了战斗。

　　沃洛德梅尔·帕尼奥托（乌克兰社会学家，基辅国际社会学研究所所长）：

　　关于乌克兰的人口危机

　　死亡率和出生率对乌克兰的人口状况影响不大。人口外流的影响更大。有趣的是，尽管存在战事，乌克兰的死亡人数却比新冠疫情期间记录的死亡人数有所减少。例如，乌克兰在2021年登记的死亡人数为71.4万，2022年为54.2万——也就是说，死亡人数减少了近20万。在2023年，死亡人数是49.6万人。我认为今年的数字将大致相同。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很多。首先，2021年，新冠疫情仍然影响着统计数字。其次，战争爆发后，许多人离开了乌克兰。政府控制区的人口大幅减少。但目前统计数字很难评估：移民数量仍然处于高位，统计服务也不太完善。

　　出生率也在下降。前几年乌克兰登记的新生儿数量约为27.3万，现在这个数字已经下降到20万左右。这种变化在战时很常见，其后果将在战事结束后20年内显现。

　　自2023年起，欧洲乌克兰人的数量增加了5%。有些人不断往返于两国之间，基本上生活在两个国家，这进一步增加了估算的复杂性。在我看来，外部移民是主要的人口问题。几个月前，我们在几个欧洲国家进行了研究调查，结果表明，三分之二的乌克兰侨民计划获得他们现在居住地的公民身份。甚至有些人已经成功获得了公民身份。

　　这三分之二的人很可能不会回到乌克兰。因此，在居住在欧洲国家的六百万乌克兰难民中，大约有四百万可能会留在国外。但值得注意的是，并非所有人都打算放弃乌克兰护照。然而，可能会出现另一波移民潮，即男人前往国外与已经定居的家人团聚。

　　关于乌克兰人的分裂

　　这场战争带来的唯一积极影响是乌克兰地区差异（意见分歧）几乎完全消失。2021年，大多数问题都存在强烈的地区差异，而现在这些差异几乎消失了。例如，即使在2014年之后，乌克兰国内对立的两方对北约仍持有不同的态度。而现在，这种分歧已经不复存在。

　　然而，近年来出现了新的社会分层依据。现在，一个人在战事期间的行为和所处位置已成为一个区分因素。例如，欧洲的难民，那些没有改变居住地的难民，境内流离失所者（IDPs），还有那些留在被占领土上的人。最后一类人在社会上面临最明显的反应。虽然人们对境内流离失所者的态度通常是积极的，但生活在被占领土上的人却引发了一些社会紧张局势。根据同样的原则，士兵和平民之间也存在分歧。

　　关于对俄语的态度

　　乌克兰人讲俄语的速度并没有他们改变对俄语态度的速度快。例如，在2019年，只有8%的乌克兰人认为不应该在学校里教俄语。到了2023年，这个数字已经增长到52%。认为应该在全国范围内取消官方交流中的俄语的人的比例也明显增加了。尽管对俄语的态度差异已经大大减少，但仍然存在。

　　在日常语言使用方面，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表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改用乌克兰语。根据调查，如今有60%的乌克兰人在日常交流中使用乌克兰语，而大约9%的人说俄语。其余的人表示他们同等使用这两种语言。

　　关于对泽连斯基的信任

　　总的来说，人们对政府的态度比对泽连斯基这个政治人物的态度更差。他仍然是公众信任的领导者。唯一在乌克兰人中拥有超过他的信任度的可能是前武装部队总司令扎卢日内。

　　2019年泽连斯基上台时，民众对他的信任度为80%。随着时间的推移，信任度逐渐下降，俄乌冲突爆发前为37%。但到2022年5月，对泽连斯基的支持率已上升至90%。这一数字下降得非常缓慢，到2023年12月才降至77%（这在乌克兰总统中是前所未有的）。

　　2024年，对泽连斯基的信任度下降得更快。这既是因为乌克兰军队反攻失败，也是因为公众认为战争旷日持久，以及非常受欢迎的扎卢日内被解职。尽管如此，在我们最近的调查中，对泽连斯基的信任度为53%。对他的信任度可能会继续下降。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前线的局势如何发展。

　　截至2024年11月，对扎卢日内的信任度高于泽连斯基——为77%。他并不经常出现在公众面前，但他是唯一有可能在选举中击败泽连斯基的人（如果举行选举的话）。

　　关于结束战事

　　出于某种原因，人们认为乌克兰人没有做好谈判的准备，尽管他们从第一天起就（实际上）做好了准备。例如，在2022年5月我们进行的一项调查中，60%的乌克兰人表示愿意进行和谈。当乌克兰武装部队在前线取得成功时，这一数字下降到44%，然后下降到29%。随后，这一数字开始增长，从33%增长到57%。

　　是否愿意做出领土让步是另一个问题。在冲突全面爆发的头两年，愿意让步的人很少，例如在2022年5月，只有10%。这一数字直到2023年才发生较大变化。在乌克兰军队不再继续如此成功地战斗之后，领土让步的意愿有所增加：2024年9月，33%的受访者表示乌克兰可以放弃部分领土。不过需要补充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没有关于承认这些领土属于俄罗斯的说法。相反，乌克兰民众认为应该推迟收复这些领土，并通过外交手段解决这个问题。

　　沃洛德梅尔·费森科（乌克兰政治学家，Penta应用政治研究中心负责人）：

　　关于乌克兰民众的情绪

　　俄乌冲突已经持续了超过1000天，再过两个月，战争就爆发三周年了。当然，这对乌克兰人的情绪产生了非常微妙的影响。一方面，大多数乌克兰人反对向俄罗斯让步：他们想要和平，但不想付出这样的代价。另一方面，人们确实感到疲劳。社会内部矛盾的数量有所增加。例如，直到去年9月，批评总统和军队都是非正式的禁忌。现在，每个人都在遭受批评——从军事指挥部到泽连斯基。

　　前线局势也很严峻。从军事角度来看，2024年可能是乌克兰最艰难的一年。动员和寻找有效的前线战术存在困难，特别是在顿涅茨克地区。在某些情况下，俄罗斯军队在这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占据着明显优势——无论是在人力、炮兵还是空中力量方面。这也影响了乌克兰人的情绪。

　　关于任命亚历山大·瑟尔斯基

　　扎卢日内遭解职成为泽连斯基被批评的理由，并影响了他的民意调查数据。这清楚地表明，泽连斯基做出的决定并非总能获得公众欢迎。如果他认为必须做出不受欢迎的决定，他就会准备迈出这一步。

　　当瑟尔斯基首次被任命为乌克兰武装部队总司令时，人们对他的态度非常复杂。一方面，泽连斯基的反对者和扎卢日内的粉丝严厉批评瑟尔斯基，称他为“屠夫”，诟病他对士兵的严苛。另一方面，许多乌克兰和外国军事专家回顾说，瑟尔斯基是2022年最成功的军事行动的幕后推手：例如，他指挥了基辅的防御，并策划和实施了哈尔科夫攻势。他确实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军事领袖。

　　扎卢日内是一个非常迷人且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具有政治才能：他在武装部队中拥有极高的权威，但同时也引起了军队以外的人们的同情。瑟尔斯基是一个典型的军人：他性格内向、强硬，要求下属服从命令。在任命之前，他并不出名，而且因过于严厉而饱受批评。他被视为旧派的代表，而扎卢日内则被视为新一代乌克兰军人的代表。瑟尔斯基的做法并不适合所有人。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他的态度有所改善，但他仍然没有赢得同样的爱戴。

　　瑟尔斯基的主要问题并不在于他本人，而是乌克兰军队长期积累的问题。有些问题是苏联传统的遗留问题，有些则与许多从平民生活中来到军队的人有关。他们通常对军队强硬的做法持负面看法，认为军队并不总是尊重人的尊严。这在战争时期很难纠正，但必须对制度进行改革。

　　瑟尔斯基的命运取决于未来战场形势的发展。如果俄罗斯的攻势能够被阻止，局势得以稳定，他很可能继续担任指挥官。如果问题继续存在，那么替换他的问题可能会出现。然而，目前还没有明显的候选人。

　　关于动员

　　去年年底，大规模动员的必要性变得显而易见。新动员法的第一稿非常严厉，招致了尖锐的批评。因此，4月通过了一个折衷版本，但结果证明它基本无效。它存在许多漏洞，而且规范定义不清，可以被广泛解释。实际上，动员过程仍然经常不按照法律进行，而是根据非正式规则进行。

　　动员的主要问题是很多人害怕上前线。对死亡的普遍恐惧产生了强烈的影响。人们支持乌克兰取得胜利和收复被占领土的想法，但同时希望保护自己的亲人免于服兵役，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关于将征兵年龄降低到18岁的积极讨论真正开始于西方媒体。俄乌冲突爆发时，征兵年龄为27岁。军队官兵的核心是40至50岁的一代人。顺便说一句，这一代人伴随着他们的国家成长，有着更强烈的爱国信念。然而，去年年底，人们发现有必要进行大规模动员，并相应降低征兵年龄。

　　泽连斯基和其他许多政客和公众人物都反对这样做。对一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政治问题：18岁青年及其家庭是他们未来的选民。然而，这也会带来严重的社会风险。人口统计学家认为，如果征兵年龄降低到18岁，乌克兰将面临人口危机。此外，许多士兵表示这仍然无法解决军队的问题。因此，如果降低（征兵）年龄，问题将逐渐显现。

　　关于乌克兰的选举

　　说乌克兰今年取消了选举是不正确的。确切地说，只是没有举行选举。戒严令限制了一系列民主规范，特别是禁止选举。

　　原因不难理解。举行选举是一场国内政治斗争，在战争期间，这必然会削弱国家实力。特别是如果战争发生在（自己的）领土上。如果每天都有空袭警报响起，前线城市不断遭受攻击，如何举行选举？在激烈的战斗中，无法确保选民的安全和正常状态。

　　总统选举的临近引发了关于是否需要举行选举的广泛讨论——有趣的是，推迟议会选举并未引发此类讨论。据社会学家称，约70%的乌克兰人最终反对举行选举。因此，泽连斯基在做出这一决定时，是受公众舆论的引导。

　　关于和平谈判

　　你知道这种情况的矛盾之处是什么吗？首先，大家都在谈论和平谈判，但谈判没有进行，也不知道何时开始。当然，特朗普显然希望结束战事。

　　其次，俄罗斯和乌克兰都对冻结战事持批评态度。然而，冻结战争是结束战争的唯一现实可行的妥协方案。其他可能的方案要么是俄罗斯获胜，要么是乌克兰获胜（最有可能的是部分获胜）。然而，特朗普不太可能推动这些方案。

　　我认为，在2025年，我们可能会面临谈判开始但战事仍在继续的局面。俄罗斯很可能会利用军事行动对谈判进程施加压力。

　　原文题目：The most difficult year A military expert, a political scientist, and a sociologist weigh in on how Russia’s war changed Ukraine in 2024

　　原文出处：https://meduza.io/en/feature/2025/01/02/the-most-difficult-year

　　编译：蓝景林（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聘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