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西方叙事

非西方叙事

文扬

　　人类历史上有这样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类族群大家族中的一小部分族群突然间发生了变异，并获得了一种超常的力量，凭借这种力量，这些原来偏居一隅的族群从他们的原居地汹涌地蔓延了出来，成为了猖狂的入侵者，所到之处，无不为之所征服、所殖民、所统治、所改造。

　　这个时代距今相去不远。1800年，整个地球表面的三分之一被这些入侵者所占领；到了1914年，地球表面的85%都处在入侵者直接或间接的统治之下。

　　这个时代被称为帝国主义或殖民主义时代。由于这个时代太特殊，无与伦比且史无前例，对于一个世纪后的今天来说，最好的命名仍然只能是：后帝国主义时代或后殖民主义时代。

　　之所以不大可能有新的命名，而且不得不继续强调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这两个鲜明的概念，理由有二：第一、至今无人能够证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已经完全终结而且一去不复返了，实际上，人们更愿意相信这两个东西不过是改变了外在形式而已，比如，变成了以知识和文化等形式为主的新型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第二、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是这样一种东西：凡是经历了这个历史过程的，无论是征服者、殖民者、统治者这一方，还是被征服者、被殖民者、被统治者这一方，都会被这个历史过程所彻底改造，都不可能再恢复到以前的状态；也就是说，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时代在本质上开启了一部新的历史，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化，建立了一套新的叙事，征服者们在以「我们」的名义从事「我们」的历史和文化叙事的同时也不容置疑地决定了被征服者的「他者」历史和文化叙事。

　　众所周知，美洲、澳洲、非洲等大部分前殖民地的历史和文化都不再是原住民自己的叙事，一些原本就发育不全的文明，同时消亡在一整套「殖民史学」、「殖民政治学」、「殖民语言学」、「殖民人类学」甚至「殖民医学」的建立过程之中。

　　本文无意为亚非拉人民声讨控诉西方帝国主义的大字报再添一笔，之所以不得不如此「叙事」，是因为存在这样一个事实：当铁与血的「硬」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过去之后，知识和文化的「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却深刻地留了下来。在殖民地各族群纷纷实现了「民族自决」、宣布成立独立国家之后，这些国家和人民却渐渐发现，他们过去的历史已经变成了殖民者「殖民史学」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他们的「前历史」在西方殖民者第一次登陆之前几乎不存在，即使存在也基本上是停滞的、无进步的；他们之进入「世界历史」不过是他们被西方殖民者当作某种「异类」而发现、而归类、而描述、而叙事，最后而并入、而从头开始发展。包括他们现在的这个独立国家，实际上也是这一整套殖民叙事的产物－－成立之前，他们「英勇顽强地」对西方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进行了反抗，然后，他们「令人惊叹地」按照与西方列强相同的形式建立起了自己的现代国家，国家成立之后，他们「聪明能干地」比照西方国家的样子开展政治活动、进行经济建设、组建军队、推行外交、普及教育、从事科学、繁荣文化，甚至，为了更多地成为西方叙事的一部分，殖民者的语言被当作了他们自己的「官方语言」…

　　但是，当这个「建国」叙事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之后，他们也从此完全丧失掉自己的叙事能力和资格。

　　现实就是这样赤裸裸。当整个世界历史成了一套西方叙事，每个国家都不过是这套宏大叙事中的一个分叙事。你的国家是否重要、是否伟大光荣正确，是否成为国际社会中一个受尊重的成员，全部取决于你的国家在这套西方叙事中的叙事内容如何。

　　在以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为主题的近代西方叙事中，你的国家只有几种可能的角色──

　　也许是一个帝国主义的后起之秀，比如日本；

　　也许是一个伟大的反抗者，比如中国；

　　也许是一个悲壮的失败者，比如某激进的伊斯兰国家；

　　也许是一个可怜的毁灭者，比如某个未能诞生的土著国，或者某个虽然独立但实际上名存实亡的前殖民地国家。

　　在这些系列叙事中，中国很特殊，它不仅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时代一个伟大的反抗者，更重要的是，它竟然顽强地保留了自己的东方叙事。它的历史和文化虽然也惨遭颠覆和毁灭，但并未完全成为西方叙事的一部分，在新的全球一体化进程叙事中，它的传统历史文化正在迅速复活，就好像是一艘已经倾覆的帆船又在新的潮流推动下翻了过来。今天，它的政治不在西方理论体系当中，它的经济也超出了西方话语的解释能力，它正在复兴的传统文化则完全独立于西方文化之外。

　　不管中国自己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无论如何，它现在成为整个人类社会「非西方叙事」重新复兴的最大希望所在。不管正在发展的「中非合作论坛」、「中国－东盟论坛」中各与会领袖们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无论如何，这些论坛正是「非西方叙事」重新开启的象征。自五百年前西方人的「地理大发现」至今，跨洲际的、多边的、联合的「非西方叙事」，终于滥觞。

　　谨以此文祝贺「中非合作论坛北京峰会」和「中国－东盟论坛南宁峰会」的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