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王星玉号传奇──当代国际工人团结记事之一
海王星玉号传奇──当代国际工人团结记事之一
陈信行
国际化的资本,在全球各地造成无数劳动人民无家可归,已经不是什么新闻。先进资本主义国家内被「精简」的工人、第三世界庞大的流工狂潮、被战祸和环境灾难逐出家园的难民、、、当代世界有空前的人口处于流离失所、生计堪虞的状态。
然而,1997年的九月,一艘货轮的无家可归,却成为工人们跨越国界反抗资本主义的精神象征、一个当代工运的传奇。
海王星玉号货柜轮(Neptune Jade)在九月中抵达美国旧金山湾区的奥克兰港,船上满载着从英国利物浦来的货物,靠了岸、却不能卸货。数百名利物浦码头工人从1995年9月被承包码头业务的私人公司恶意解雇之后,就展开了长期抗战,通过Internet和其它管道,他们呼吁世界各地的工人们抵制工贼装载的利物浦货物。奥克兰的工人们响应了,在工会和进步人士的鼓励之下,他们拒绝卸下利物浦来货。海王星玉号在奥克兰僵持了两个星期,不得不在十月初开往温哥华,温哥华工人也抵制。背着愈来愈重的财务负担的船东下令把船开往日本,结果横滨、神户两大港的工人不落人后,也抵制卸货。
飘荡在太平洋上、无家可归将近一个月之后,海王星玉号只好驶往高雄港,连船带货拍卖,再拖下去,船公司要赔光了。
但是,拍卖之后,海王星玉号的传奇还没结束,代表资方的美国太平洋海事协会(Pacific Maritime Association, PMA)对抗议者展开空前严酷的诉讼,而全球各港埠的码头工人纷纷支持奥克兰工人。1997年12月开始,继荷兰、日本、巴西等国之后,澳洲政府开始对码头工人开刀,以便把码头私有化。横跨大洋的团结抵制行动,以海王星玉号行动为范本,在世界各地展开以支持澳洲工人。国际工运的压力,和澳洲工人自己的奋斗,终于取得了胜利,澳洲政府不得不让因抗争被开除的数千名码头工人复职。
※散工生涯的阴影※
激起这波空前的国际团结行动的,是几乎各国资产阶级政权一致的私有化、「自由化」行动──这些对工人阶级而言,就是「散工化」(casualization)。
打散工,对码头工人而言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位利物浦老工人在媒体访问中回忆当年他的工作生涯:
「散工生活的每日仪式是很残酷的:每天破晓前,你就得到港边去,被关到围栏里,等看看会不会被戴礼帽的人挑上。你得又挤又打地爬到别人背上去求老板收下你的工作证、雇你一天。被雇了,你作到深夜、拿一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没被雇到,你全家就挨饿。老板可能看你太老、也许觉得你是天主教徒、或许由于你不想为了拍马屁而卖命,就不雇你。每天,不管风霜雨雪,码头工人从早上七点工作到晚上十点。很多人干脆睡在码头边上,好在隔天第一个站到派工站上。」
事实上,散工生涯不只对工人本身是一种不人道的压迫,对整个小区来说,也代表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焦虑,和为了人人为了餬口不得不彼此竞争吞食的无情世界。而微薄的工资也保证除了少数例外,散工生涯会一代接一代地持续下去。
事实上,这种状况绝不止存在三十年代的利物浦港边,更普遍地、更加残酷地笼罩在基隆、上海、孟买、新加坡、纽约、里约热内卢──在全世界各个码头上。
事实上,打散工的不只是码头工人,蹲在台北桥下的杂工、站在美国各大城街头等着被雇的移民工人、蜂拥到中国沿海特区的盲流、、、凡是在「自由市场」上除了自己的手脚身躯之外无可出卖的人们,都得承受这种命运。
事实上,除了自己的劳动力之外一无所有的,又何止是散工?不管蓝领白领,不管在资本主义的那个国家、那个时代,每个受雇者都或多或少地承受着像码头工人一样的命运,为了三餐要和自己的阶级同伴们互相厮杀,好有机会在沉重无趣的工作上消磨掉自己的生命。
因而,从有工人运动以来,在许多国家,码头工人的斗争往往就成为整个工人阶级仰望的标竿。在阶级矛盾最尖锐的港边,工人们团结才能活命、相争只有被分而治之,是再清楚也不过的道理。
在一些国家,例如中国,码头工会成为革命的先锋。在英国、大部份的西欧国家和工运较壮大的第三世界国家(例如巴西、墨西哥),百余年来的码头工人斗争终于在二次大战前后,在资产阶级急于笼络工人、孤立工运中激进社会主义成分的脉络下争取到改良主义的体制。码头被收归国营,在国家财政调控下,不管生意好坏,都能够提供工人们稳定的工作、最低工资、病假休假和住房健保等基本需求。
然而,1970年代中以来,世界资本主义的内部危机加剧,冷战的平息和资本跨国流动的日益增加又取消了各国资产阶级笼络本国工人的必要,从而,昔日用来调和阶级矛盾的改良主义措施被逐步地取消。以英国的各港埠为例,撒切尔上台之后,在整个1980年代,逐步把码头私有化,政府对码头的财政补助持续,但是把持码头公司的资本家和代理人得以中饱愈来愈多的利润,并借着外包把工人们转变成零工、散工、契约工。1989年,政府取消了保障基本待遇的全国码头劳工计划(Natonal Dock Labour Scheme),到了1990年代中,利物浦成为唯一还有团体协约保障的码头。
1995年9月25日,利物浦一家码头外包公司Torside的工人拒绝在低薪之下加班,全公司80 名工人马上被解雇,他们在码头拉起布条抗议,承包码头业务的主要公司Merseyside港埠公司的329名工人──许多人正是Torside员工的父执──响应号召拒绝跨过罢工在线工,祖父母那辈在散工生涯下挣扎的阴影鲜明地告诉工人们不能再退一步了。所有的罢工工人立刻被解雇,公司二十四小时内注销广告招募工贼。英国码头最后一场对抗散工生涯的长期抗战于焉开始。
※「世界是我们的罢工线」※
90年代中的英国还不是工运的沃壤。虽然欧陆工运的复兴正在开始,英国工人阶级在所谓「新工党」的阶级调和路线和保守党定下的各种反工人的法令之下,力量相对地微薄。利物浦码头工人在英国工人阶级中由于历年来坚决地与各战线上斗争的工人团结、发动过许多同情罢工,因而享有极高的声望。然而,他们这次的斗争在媒体上被封杀、各姊妹工会的支持行动缓慢无力,更糟的是,他们的上级工会──运输与杂工工会(Transport and General Workers' Union, TGWU)在充满失败主义的领导之下,不敢放手发动会员来支持。
工运的首要原则,和其它的人民抗争一样,在于团结。在罢工和所有的经济斗争中,雇主有钱有势、有政府和军警作靠山;而工人们只有自己的阶级力量,要赢,就得积沙成塔似地把各个分散的个人的力量汇聚起来。有人罢工,姊妹工会、甚至整个工人阶级都有义务出钱给罢工基金以维持罢工者的生计、出人来帮助守住罢工线阻止雇主开工、甚至发动同情罢工来对整体资产阶级施压,因为罢工者所争取的不仅是个人的利益,更是整个阶级的尊严。
然而,在英国工会本身积弱不振之下,利物浦码头工人首先必须靠着自己工人阶级小区的力量。小区妇女组织了「港边妇女会」(Women on the Waterfront, WOW),很快地从支持男性工人的角色成为一个独立的先锋团体,发动了无数小区集会和抗议行动。在工人和妇女会努力的宣传之下,环保运动和其它的进步力量也参加进支持行列中。到了1997年,在工党选胜前夕,这些进步团体组织的抗议游行把利物浦的抗争标举为英国人争取社会正义的象征。
但是,主要地由于工会上层与他们认为太过激进的罢工者之间的矛盾,TGWU一直不肯正式承认利物浦的抗争以容许其它会员发动同情罢工,因而无法造成足够的压力。到了11月,罢工工人们开始认为:「国际主义是我们的唯一希望。」于是,透过工运团体在Internet上架设的网站──Labournet (http://www.labournet.org.uk/)──他们开始跳过TGWU,直接诉诸世界各地的码头工人,要求各地码头抵制Merseyside港埠公司的主要客户(包括荷兰ABC航运、ACL和当今香港特首董建华的中国航运OOCL)和工贼所装载的货轮。在收到消息之后,世界各国的码头工会纷纷邀请利物浦罢工工人派代表来访,以向他们的会员说明抗争的状况。
第一件国际团结行动发生在澳洲的雪梨港,百余年前英国码头工会创立的时候,澳洲工人也曾经支持杯葛。1995年12月,码头工人在听到利物浦工人的说明之后,决定怠工抵制工贼船Cornelius Verolum,并致函各船公司,要求船公司向Mersseyside施压,否则「下一艘工贼船会在码头上停到锈掉!」1996年1月中,比利时安特卫普港工人罢工七小时抵制工贼船。这些消息散开来之后,从欧洲、北美洲东西岸、巴西到日本各大港口,地区工会或工人自发的短期同情罢工或怠工此起彼落地发生,捐和鼓励的信函也透过网络和普通信件蜂拥到利物浦去。在压力之下,一些船公司开始致函警告Merseyside尽快解决纠纷,否则将取消利物浦航线。
各国码头工人的热情支持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几乎所有的国家在世界贸易组织的成立、欧盟的统一、IMF的威胁等资本全球化的影响下,一致地要把国有事业(例如港口)私有化、已经私有化的要「自由化」、已经没什么管制的产业则要取消劳动团体协约、把工人变成散工以压低工资福利和劳动条件。以日本为例,政府、航运公会和强悍的全国港湾工会长久以来订定的团体协约──包括定期休假、每日工时上限、禁用没保障的散工等──竟然被美国政府指控为妨碍美国贸易的不公平竞争,而诉诸WTO仲裁,日本政府因而试图借着修改劳动法令和谈判机制等来把工会的力量取消掉。因此,利物浦工人的不幸,日本工人感同身受。
1997年1月20日,各国码头工人通过国际运输工会联合会(International Transport Workers Federation, ITF)发动了第一次支持利物浦的国际行动日。包括27个国家、105个港口和城市的码头工人借着罢工、集会、游行、到英国领事馆抗议等行动表示支持,同事抗议自己国家的私有化、「自由化」政策对工人的荼毒。日本工会发动了四万余人参加示威、抵制包括长荣航运在内的利物浦客户公司;美国工人当天的抵制至少影响了上百艘货轮、导致上亿美元的损失;连瑞士的莱茵河港巴赛尔的码头工人都以占领船公司办公室来表示抗议。9月8日前后,各国码头工人又发动了一次国际行动日。
到了1997年3月,利物浦的事件开始以更大的规模在各个国家上演。巴西原国营钢铁公司COSATU在私有化之后卖给日本财团,97年初试图解雇该公司圣多士港专用码头具工会会员身份的工人,代之以散工。3月中,25名码头工人占领了两艘船,另外五百多人在码头上据守抗议。罢工工人设立了网站,喊出的口号是:「圣多士、利物浦、阿姆斯特丹、汉城:同一个世界、同一场斗争!」
支持利物浦运动的整个网络马上动员起来,捐款、致函鼓励、写抗议信给巴西政府、、、。这一次,码头工人有了本地的支持,圣多士市和该州的警察拒绝取缔罢工工人。巴西政府不得不动用数千名联邦军警部队,在4月15日突袭码头、逮捕工人。第二天,圣多士全市总罢工了24小时抗议暴行,各国的抗议信函、传真、e-mail更是阻塞了巴西总统府的通讯管道。在逮捕行动的同时,巴西政府查封了罢工工人的网站。
在四月的那几天之中,「同一场抗争」的感觉是很真实的。同一段时间,荷兰、比利时和德国的码头工人开始动员起来抗议他们本国政府的私有化、「自由化」──事实上是「散工化」的措施。4月11日,阿姆斯特丹工人罢工,占领公路抗议。第二天,4月12日,估计超过一万人聚集在伦敦的特拉法加广场,举行一场以「夺回街头」为口号的示威游行,与镇暴警察发生冲突,支持利物浦码头工人的斗争,是这场游行的第一主题。
阿姆斯特丹和陆特丹在5月22日再度全港罢工、占领公路,莱茵河上下游德国、瑞士的港口纷纷响应。9月26日,日本全国各港埠同时发动数小时的短期罢工,抗议美日政府共谋的「自由化」政策。11月21日,全日本各大港同时罢工24小时。
因而,当不幸的海王星玉号驶进它注定要飘荡一个多月的太平洋的时候,各大港口的工人已经处于温度不等的战争状态了。
然而,在英国内部,尽管国际的支持吵得红红火火的,「新工党」领导下的工运领导阶层却一直守着退却的立场,事实上,工党布莱尔政府上台后,仍然对利物浦事件不搭不理。支持利物浦抗争的阵线内部也开始检讨国际和国内行动规模的不搭调。到了97年年底,TGWU和港埠公司达成了协议,利物浦抗争本身已经难以再续,98年1月,罢工工人投票决定接受公司的条件,领取每人28,000英镑资遣费,结束了抗争。工党政府在三个月后卖掉了Merseyside公司仅存的14%官股,把它彻底私有化。资遣费本身和工人与小区三年来付出的精力和财物损失与未来面对的散工生涯不成比例,但是利物浦抗争的精神和他们所建立起来的国际网络,成为这一代国际工人的宝贵资产。 ※澳洲的胜利──国际工人的胜利※
就在利物浦工人们骄傲地接受战役的失败的时候,澳洲码头工人承继了们的火种,开始了反抗「散工化」的一场胜利斗争。
代表船员与码头工人的澳洲海事工会(Maritime Union of Australia, MUA)从1997年中开始成为澳洲政府与承包码头业务的各私人公司连手对付的对象。在整个97年下半年,MUA以他们支持利物浦工人的干劲进行了一连串的抗争反抗「散工化」。而国际连结成了MUA最大的力量之一。例如,在1997年9月16日,澳洲北部的凯尔恩斯(Cairns)港的码头承包公司开除了拒绝降低劳动条件的三十名工会会员,MUA透过网络要求团结行动,ITF通知了所有的成员工会。两天后,9月18日,一艘开往凯尔恩斯港的货轮爪哇海号──船上载满要转往西伊瑞安(印度尼西亚属新几内亚)的美国矿场的补给品──的船员接到消息后宣布罢工,拒绝靠岸,除非码头公司让MUA会员复职。在美国矿业公司的压力下,当天晚上凯恩斯港的码头公司宣布取消开除令。
到了1997年12月,政府与MUA的冲突强烈到澳洲政府打算用军队来当工贼来取代可能罢工的工人。政府暗中招募了包括伞兵特种部队在内的数百名澳洲军人当佣兵,让他们放长假、秘密到阿拉伯联合大公国的杜拜港接受码头装卸作业的训练。12月中,这个计划被一些在度拜靠港的海员得知公布,除了澳洲国会反对党团抗议之外,全世界各地的工会立即强烈谴责澳洲政府的阴谋,并开始准备动员必要的行动。ITF和MUA的领袖会见了阿拉伯联合大公国的大使,提出警告,如果该国继续与澳洲政府合作,各地码头工人与海员将会抵制所有来往该国的船只。阿联政府虽然本身残酷镇压本国的工运,却犯不着招惹掐着他们的出口石油命脉的各国工人们,于是宣布取消低一批80余名佣兵的签证和雇用契约。
在密谋失败之后,澳洲政府只好来硬的。1998年1月,在澳洲政府支持下,一家码头劳务公司Patrick Stevedore(幕后老板是澳洲的农企业同业公会)解雇它在墨尔本港的工人并把业务外包,雪梨港工人拒绝加班以示抗议。政府警告这家公司在抗议期间不得支付员工薪资,在被欠薪六个星期之后,雪梨港工人投票通过在三月底罢工八天,公司在4月7日宣布解雇全部属于工会的码头工人──总数达2,100人──并马上派出保全部队以棍棒狼狗将工会会员驱逐出码头,同时开始招募临时工。MUA马上发动全澳洲各大港埠的会员总罢工、上街游行抗议、向法庭提出诉讼、并号召全世界码头工人抵制澳洲来货。
这一次,抵制的行动空前地成功,日本、欧洲、南北美洲各港几乎都有怠工罢工和抗议示威发生。印度孟买的码头工会宣布将抵制澳洲来的工贼船之后,一艘艘货轮因而改道。一艘满载工贼装载的澳洲牛肉的货柜轮哥伦布加拿大号的公司为了表示资本家团结对抗工会的决心,让船锚泊在美国西岸16天,美国码头工人坚持拒绝卸货。在码头工会的声明中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当美国西岸的码头工会被政府强利镇压之后,澳洲码头工人拒绝帮任何美国工贼装载的船卸货,因而帮助了美国工会从镇压中复原。现在正是美国工人为祖父辈报恩的时候!哥伦布加拿大号最后只好掉头回澳洲去了,整个对抗行动使这家船公司损失了超过一千万美元。而在澳洲各码头岸上,无法装载的货物累积超过了三亿美元。
5月4日,澳洲高等法院在一片支持工会的舆论生中,宣布Patrick Stevedore公司的解雇行动非法,被解雇工人应全部复职。5月8日,在强力抗争一个月之后,澳洲海事工会的会员们终于胜利地走回工作岗位。
澳洲工人们的胜利,是继法国96年冬季风暴之后,又一次全世界工会运动的胜利。尤其意义重大的是:这次的胜利是建立在跨国团结的基础之上的。码头工人们向各个角落的受雇者宣示了,资本可以全球化,工人们反抗的力量也可以全球化。
在三年多来的码头抗争中,有一个概念渐渐地被码头工人们说清楚:如果现在愈来愈集中的世界海运资本是一个公司,相距一个大洋的两个码头则是它的工厂生产在线的两个作业站。生产既然是连结的,抗争也应该是连结的。然而,跨越大洋的生产线又何止是海运?电子、塑料、纺织、甚至农业,台湾的各个重要产业中的劳动者不正是这样地与海洋另一边的劳动者的生命相系在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