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瓦那到河内——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社会主义

从哈瓦那到河内——变不可能为可能的社会主义

2011年4月16日到4月19日，古巴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哈瓦那召开。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会。这不仅是因为古巴革命领袖卡斯特罗第一次缺席会议，而且是因为古巴共产党通过了《经济社会政策方针草案》，为未来古巴社会主义建设指明了道路。

这个将永远被载入史册的文件，对古巴的社会主义建设进行了详细的描述。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海内外学者只看到了这次会议的经济意义，而没有深刻理解这次会议的政治含义。这次会议最值得关注之处就在于，进一步重申古巴决不搞市场经济，并且强调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战胜一切困难并保护革命成果。在这次会议上古巴共产党领导人旗帜鲜明地指出，计划而不是市场将始终占据主导地位，并且猛烈抨击市场是一只发了疯的野蛮畜生，市场规律造成了人类最自私、最无情的制度，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古巴决不搞市场经济。这样的政治文件不仅让那些实行自由市场经济的国家倍感失望，而且也让那些自称建设本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国家感到万分惊讶。这种毅然决然的态度，似乎表明古巴在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中，决定始终坚守社会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念，决心捍卫古巴特色的社会主义尊严。

古巴共产党人的这一份坚持，究竟是把不可能变为可能，还是一种虚张声势，人们不得而知。作为社会主义的忠实执行者，古巴在加勒比地区始终遵循古典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坚持公有制和按劳分配。但正如人们所看到的那样，古巴社会主义建设的结果是，居民普遍处于贫困状态，古巴的社会主义实践非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使普通的古巴人向往万恶的资本主义。这种理想与现实的反差，是古巴制定《经济社会政策方针》的原因，而坚守社会主义道路能否拯救古巴的经济，人们还需拭目以待。

值得注意的是，古巴此次改革仍然是从经济着手，希望通过加快经济社会改革，巩固社会主义的成果。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路径选择。众所周知，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现实，已经在许多国家进行过尝试。社会主义的实践之所以没有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根本原因就在于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是在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产生的。无论是苏联社会主义还是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都是在资本主义尚未发育成熟的国家建立起来的。这就使得社会主义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基础性的问题。如果按照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实行按劳分配，那么，当劳动成果不能满足居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的时候，社会主义就面临尴尬的处境。更重要的是，将封建主和资本家的财产收归国有，建立统一的社会主义公有制，却无法保证公有制条件下资源合理配置。事实证明，凡是实行社会主义的国家，所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劳动效率不高的问题，而是资源配置不合理的问题。劳动效率体现的是劳动者的水平，而资源配置缺乏效率反映的是执政者的水平。当国家掌握资源却无法根据生产和生活的需要合理配置资源的时候，责任不在劳动者，而在执政者。但令人值得玩味的是，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在解决社会主义建设中存在问题的时候，不是把矛头针对执政者自身，而是把矛头针对劳动者。这种转嫁责任的方式，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实践中根深蒂固的问题。

社会主义是一种理想的社会运行模式，也是一种令人憧憬的社会思潮。作为社会运行模式，社会主义具有资源集中配置的特点。在公有制条件下整个社会只有一个资源配置主体，整个社会就像一个复杂而又协调有序的机器，每个人既是思想的主体，同时也是劳动的主体。社会主义要求资源在公开透明的环境中自由地流动，社会化大生产实现整个社会财富的积累，每个劳动者可以根据自身能力的大小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这种类似于乌托邦的制度设计，的确让许多人热情澎湃。然而，社会主义的实现必须有原动力。在马克思看来，社会主义的原动力就是那些翻身得解放的劳动者，他们通过自己辛勤的劳动实现整个社会财富的快速积累。可是，马克思似乎没有预料到，在社会主义条件下那些掌握国家机器的执政者，如果脱离了劳动者的监督，将很快蜕化变质成为新的剥削者。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国家的议会制度异化成为剥削性的制度，马克思干脆彻底地抛弃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议会制度，设计了一整套所谓的人民代表制度。人民代表不许脱离劳动岗位，人民代表也不能享受社会优待，人民代表和普通群众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思想觉悟更高，他们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关心国家大事，通过参加人民代表会议，监督执政者谨慎地履行神圣的职责。在马克思的政治制度设计和经济制度设计中，人民代表会议是一个顶层制度设计，一切国家政权都必须服从人民代表会议的领导，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决定国家的大政方针。

正是这样的制度设计，使得几乎所有声称实行社会主义的国家都出现了独立于行政、司法机关之上的人民代表大会。人民代表大会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有权决定国家的一切事项。可是，这项制度设计最大的漏洞就在于，当人民代表会议或者人民代表大会不能监督政府官员，政府官员反过来控制人民代表会议的时候，人民究竟应该怎么办？更为糟糕的是，在实行人民代表会议的国家，往往遵照“议行合一”的原则，由政府官员和司法官员充当人大代表，这就使得马克思所设计的人民代表会议变成了自己监督自己的会议。在这样的政治体制内，人民的权力必然会异化成为少数人的权利，人民代表大会配置资源必然会变成政府官员配置资源。由于政府官员不受监督，所以，人民代表会议配置资源必然会变成少数政府官员配置资源。

这就是为什么在社会主义国家，腐败现象经常发生的根本原因。在社会主义国家，腐败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通过法律制度和政策文件获得的特权，一种是在法律制度和政策之外获得的不法利益。前一种腐败是不受法律追究的腐败，是一种得到普遍认可的权力型腐败。这种腐败和执政者所掌握的权力具有直接的关系，执政者手中的权力越大，腐败的特权也就越多。这是社会主义国家官本位现象特别普遍的深层次原因。换句话说，在社会主义国家，任何行业、任何阶层的工作人员都必须千方百计地争取到应有的行政级别，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腐败特权，也只有这样才能掌握控制他人的权利。在古巴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理想主义者仍然处于执政地位，他们个人的物质需求和文化需求相对较少，因而后一种腐败相对较少，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享有特权。在几乎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都有为特权阶层专门设立的机构。

当我们对社会主义的国家结构进行深入剖析之后，就会惊讶地发现，社会主义作为人类的伟大理想，的确令人向往，可是社会主义的实践却让人倍感失望。马克思从来都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设计社会主义国家体制的时候，千方百计地限制国家权力，希望能够真正实现主权在民。可是，令马克思感到失望的是，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没有限制国家权力，相反地，为了控制国家资源，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都采用一种授权立法的方式，不断地约束公民的权利，扩张行政机关的权力。这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社会现象，也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国家结构。

古巴社会主义是一个在弹丸之地坚守着的朴素的社会主义。无论是古巴社会主义的创始人还是后来者，都坚信社会主义能够从不可能变为可能。所以，他们始终坚持社会主义的公有制，坚持按劳分配。为了实现人民的理想，古巴的社会主义革命家克制自己的欲望，建立了公立学校、免费的医疗机构以及住房，初步解决了古巴人民的温饱问题。但是，与周围的资本主义国家相比，古巴的经济仍然远远落后于其他国家。古巴的执政党没有把责任推卸给万恶的资本主义，没有把帝国主义的封锁看作是古巴贫穷的原因。古巴的执政党希望通过经济社会政策变革，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不过，需要提醒古巴执政者的是，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实践表明，当一群理想主义者引导现实主义者进行社会主义尝试的时候，理想主义者最终必然会被自己所编制的美好神话所迷惑。普通的古巴人们更愿意过上美好的幸福生活，他们虽然崇尚社会主义，但是，他们更崇尚物质富足的社会主义而不是贫穷的社会主义。

古巴社会主义实践给我们的最大启示就在于，古巴的革命者可以把社会主义当作理想，但是，古巴的革命者不能把社会主义的理想强加在每一个人身上。社会主义是一种价值观念，在一个国家不可能所有的居民都信奉社会主义，也不可能所有的居民都愿意实行社会主义，这就好像一个国家的领袖可以信奉基督教，但是，不能要求所有的居民都信奉基督教一样。古巴社会主义革命的问题就在于，可以用革命的狂热宣传社会主义，但是，不能用革命的风暴强迫每个居民都实行社会主义。事实上，半个多世纪以来古巴之所以能够在资本主义的汪洋大海中安然生存下去，就是因为古巴领导人实行开放的社会主义革命，即使在古巴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也允许少数人实行个体经济或者资本主义经济，从最小的个体古巴雪茄卷烟厂，到古巴旅游景点的流动小商贩，他们不是古巴社会主义的代表，而是古巴社会主义的另一道风景。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得古巴的社会主义具有了可比性，也正是由于他们的生存和发展，才使得普通的古巴人民看到了社会主义之外另外一种生存方式。

对古巴社会主义进行历史性的考证，不是本人的志趣所在。之所以对古巴共产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经济社会政策方针充满兴趣，就是想要思考古巴在坚守社会主义传统理想的同时，究竟是要采用怎样的方式，消除传统社会主义国家存在的弊端，以更加崭新的姿态实行“计划”社会主义。

古巴经济社会政策方针对古巴未来的社会主义建设进行了具体地描述，譬如，削减上百万个国有企业岗位，增加国有企业的自主权，削减补贴，鼓励开办更多的私营企业和外国投资企业，削减国家的财政开支，最大限度地满足居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等。这项改革方案毫无疑问就是古巴社会主义的自白书，它清晰无误地向世界表明，国有企业一统天下的社会主义，不能满足古巴居民日益增长的物质和文化需求，只有在社会主义条件下鼓励私营企业的发展，才能满足古巴居民的物质和文化需求。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旗帜鲜明地放弃社会主义转而实行资本主义呢？

资本主义的最大特点就在于实行私有制，整个社会的财富不是掌握在政府的手中，而是掌握在居民的手中。政府只能通过征税维持自己的运转，如果居民拒绝纳税，或者国会议员不批准政府的预算方案，那么政府只能关门了事。很显然，无论是古巴共产党还是其他社会主义政党，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因为这样做就意味着自我放弃权力，就意味着执政者不再掌握国家的资源。这不仅仅是一个经济制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制度问题，是一个涉及到执政党生死存亡的问题。正因为如此，在一些鼓励私有企业发展的社会主义国家，无不牢牢地控制重要行业的国有企业，巩固自己的执政地位。一旦执政党只能通过征税控制国家的权力，那么，执政党就面临着政治上的风险。如果执政党增加税收，那么，就会失去人民的支持；如果执政党减少税收，那么，就会动摇自己的执政根基。执政党再也不能通过操纵国家资源，实现对居民的全面控制，执政党有可能因为经济政策特别是税收政策的改变而失去选民的支持。

古巴的这场经济体制改革，让人们看到了某些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影子。在社会主义国家推行改革的道路上，苏联采用的是一揽子改革方案，通过改革公有制，实现彻底的私有化，一步进入资本主义社会；而中国采取的则是一种渐进式的改革，政府通过放开部分商品的价格，实行价格的双轨制，逐步地引入市场经济机制，慢慢地实行私有化。这样做既可以避免整个社会出现严重的政治动荡，同时也为执政者掌握改革的主动权和资源配置权提供了有利的机会。换句话说，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革是在不断地蚕食存量国有资产的基础上进行的改革。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最大特点是，把中国半个多世纪积累的国有资产通过国有企业改革逐步地变成少数人的资产。在这场改革中虽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改革理论，但是说到底，就是要把社会主义的公有制部分变为资本主义的私有制。

这场改革所带来的社会动荡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在中国共产党强有力的控制之下，改革所引发的一系列群体性事件，都在体制内部悄悄地化解。执政党之所以不敢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大踏步前进，就是因为这场改革所带来的阵痛已经使越来越多的中国居民彻底清醒，中国的社会主义早已变成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不再是按劳分配，而是按资分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昔日的社会主义主人翁变成了私有企业的劳动者，他们再也不能通过人民代表大会确定自己的工资，而只能与用人单位进行谈判签订劳动合同。当他们除了出卖劳动力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们才猛然发现，他们所留恋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在社会主义时代曾经出现的福利分房制度以及低廉的教育和医疗服务。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回忆那段贫穷社会主义的时候，中国的执政者很快意识到中国当代社会问题的症结所在，所以，近些年执政者加快了中国医疗体制、住房体制和教育体制改革的步伐，希望以更好的医疗服务、更多的福利性住房和健康的教育体制，满足普通居民对于曾经失去社会主义的美好想象。可是，物是人非，那些刚刚步入社会的年轻人，并不想重温贫困的社会主义，他们迷恋资本主义，就像古巴的年轻人迷恋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一样。社会主义失去的不仅仅是理想的追随者，失去的还包括曾经拥有的大好时光。

古巴的社会主义改革，不是社会主义的挽歌，而是社会主义的梦呓。当古巴允许私有制存在，并且鼓励私营经济快速发展的时候，社会主义的憧憬就会逐渐地失去。可以设想，当那些在毫无效率的国有企业“享受着”工资待遇的年轻人，却不得不依靠自己的祖母出租房屋补贴自己的时候，他们对社会主义的疑虑可能要远远超过他们的父母。这是一个社会主义走到十字路口的时代，这是一个社会主义面临重新选择的时代。

就在古巴开始这场声势浩大经济体制改革的时候，在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国家进行着同样的社会主义革新。与古巴社会主义革命不同的是，越南的社会主义革新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全面革新，越南的社会主义改革不仅仅包括经济体制改革，也包括政治体制改革。在实行经济改革的同时，越南对执政党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革新，自下而上通过差额选举重新选择领导人。这样的改革带来的最大好处就在于，通过增加公众的参与，确保越南改革的每一项路线和方针政策，都能最大限度地惠及普通民众。当越南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实行差额选举，当越南国会实行全民选举的时候，越南的改革就已经触及到了社会主义改革最深层次的问题。越南共产党试图通过政治体制改革，克服资源配置中出现的不公平现象，通过发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最大限度地提高改革的效率。

换句话说，越南的改革是比较彻底的社会主义改革。这场改革兼顾公平和效率。只不过越南的共产党在改革的过程中，采取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改革模式——通过政治体制改革解决社会公平问题，通过经济体制改革解决经济效率问题。这场改革使越南这个东南亚国家很快在经济发展方面取得了优势地位，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成为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楷模。

越南改革的成功经验表明，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从来都不是可以单兵突进的改革。如果只强调经济体制改革而不强调政治体制改革，执政党不愿意通过自我革新，实现权力的合法化，那么，经济体制改革必然会动摇执政党的根基，而不是巩固执政党的地位。

越南的社会主义革新打破了一系列社会主义建设的神话。首先，越南的社会主义革新打破了中央集权制的神话，向其他社会主义国家昭示，即使实行分权改革，也不会动摇执政者的根基。在许多社会主义国家执政者看来，如果实行民主选举，释放自己手中的政治权利，那么，就会动摇执政者的执政地位，整个国家将会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一些中国学者在回顾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经验和教训的时候，反复向人们鼓吹这一点。事实证明，只要是真心实意地实行社会主义民主政治改革，那么，人民还是会作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执政党不要害怕民主选举，因为民主选举不是洪水猛兽，而是巩固执政合法性的重要途径和手段。即使在一些地区执政党失去了执政的地位，只要深刻反思，改过自新，仍然能够赢得选民的信赖，重新获得执政的地位。把中央集权作为改革开放的经验，或者强调中央集权的历史必然性和现实合理性，不愿意通过民主选举释放权利，那么，最终必然会被选民彻底抛弃。部分经济学家在分析中国改革开放成就的时候，只看到执政者政策的合理性，而没有看到执政者推行改革政策的合法性，他们只看到结果，而没有分析原因，把改革开放的成就归功于执政者，而没有看到普通民众为此作出的巨大牺牲，这不是一种真正科学分析问题的态度，它违背了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

其次，越南的社会主义革新打破了技术主义的神话，把局部突破的经济体制改革变成了全方位的社会体制改革。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经历过几次大的争论，无论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所谓价格闯关，还是90年代实行的所谓所有制改革；无论是股份制改造，还是国退民进的争论，都是一种技术主义的历史思辨。事实证明，在人类历史长河中，这样的历史思辨毫无价值。所谓价格闯关改革，只不过是把国有资产通过价格的双轨制变为少数人资产。所谓国有企业的所有制改革，只不过是通过管理层收购，把国有企业变为私有企业。所谓的股份制改造，只不过是借用现代金融市场，将居民手中积累的财富通过金融市场价格变动，变为少数人财富的一种游戏。所谓国进民退只不过是少数垄断企业进行战略性调整，从而使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更具有掠夺性罢了。中国实行的技术主义改革，实际上是一个财富不断积累而且财富不断集中的改革，改革的结果是多数人的利益受到损害而少数人的利益得到保护。不少经济学家在回顾中国改革开放历史经验的时候，试图为自己提出的改革建议贴上各种理论的标签，其实，他们只不过是在贩卖“华盛顿共识”的狗皮膏药而已。当年俄罗斯采用华盛顿共识实行休克疗法，在一夜之间将国有企业变为私有企业，但是，改革决策者很快发现，这样做只不过是给少数金融寡头收购国有企业提供便利条件罢了。当那些金融寡头从国有商业银行或者海外金融投资银行套取资金，在莫斯科地铁站大肆收购私有化股份的时候，这场轰轰烈烈的改革，注定是一场瓜分国有资产的闹剧。当时的俄罗斯早已不是社会主义，也不是现代的资本主义，而是一个处于无政府状态野蛮的黑社会。当金融寡头完成对私有化股份收购，并且试图把垄断企业转让给外国投资银行的时候，俄罗斯的执政者才猛然意识到，俄罗斯的经济面临着空心化的危险。正因为如此，俄罗斯总统普京才痛下决心，采取一系列强有力的手段，阻止俄罗斯金融寡头向海外投资者出售企业股权，并且通过修改法律，将俄罗斯金融寡头转让给外国投资者的股份强行回购为国有股份。这场惊心动魄的资本大战，曾经被一些西方投资者称之为俄罗斯社会主义的回潮，但现在看来，俄罗斯的执政者未必希望回到社会主义的时代，但是，俄罗斯的执政者意识到，如果不掌握国家资源，那么，就很难掌握国家的政权。越南共产党在国有企业改革中似乎没有这样的顾虑，越南共产党在国有企业改革的过程中，既没有像中国那样通过管理层收购变相实行私有化，也没有像俄罗斯那样通过否定之否定重新实现对国有企业的控制，而是按照公开化的原则，通过增加国有企业的透明度，实现全民的参与。这样的改革既避免了全民参股所造成的搭便车现象，降低国有企业的效率，同时又可以充分发挥全民监督的作用，确保国有企业的负责人履行自己的职责，实现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很显然，这样的改革必须与政治体制改革相配套，如果没有开明的政治环境，或者没有自下而上的民主选举，那么，这样的改革注定不能成功。越南国有企业的改革之所以没有出现大的动荡，就是因为越南把民主监督与市场经营有机的结合在一起，探索出了社会主义国家国有企业改革的正确道路。

从本质上来说，任何企业都必须具备市场竞争的能力，都必须通过竞争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但是，国有企业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国有企业是全民企业，国有企业的负责人必须随时对选民负责。国有企业必须实现民主管理与市场经济的有效衔接，因为只有这样，国有企业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作用。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中国国有企业的改革忽左忽右，在强调对选民负责的时候，通过强化国有企业的行政化，让国有企业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官僚机构；在强调对市场负责的时候，通过强化国有企业的盈利能力，把国有企业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垄断企业。中国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就在于，没有看到的民主政治体制改革与市场经济之间的关系，没有找到国有企业最有效的治理结构。中国公司法的修改并没有解决国有企业存在的深层次问题，相反地，每一次公司法的修改，都使得国有企业的管理成本和交易费用大幅度增加。所以，中国的国有企业虽然成为世界上盈利最多的企业，但是，中国的国有企业从来都没有赢得中国居民的好感。这是因为中国的国有企业根本不是人民的企业，而是少数垄断寡头的企业。

第三，越南社会主义革新打破了社会管理体制改革的神话，把革新变成了人民的自觉行动。社会主义国家为了强调社会的稳定性，往往把社会结构分成经济体制结构、政治体制结构、社会体制结构和文化体制结构等不同的部分，然后根据自身的需要分别推进改革。这种改革思路不仅人为地加大了改革的摩擦成本，而且更重要的是，会导致改革变得虎头蛇尾，无功而返。事实上，社会是一个复杂的有机整体，社会管理体制结构既包括经济体制、政治体制，也包括其他各种各样的体制。执政党在推行改革的过程中，不能把社会管理体制人为地分割开来，只推行某项改革而忽视其他方面的改革。社会主义改革是一个全方位的改革，它既包括经济体制改革也包括政治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中既包括社会自治组织的改革，也包括政治选举制度的改革。如果为了转移公众的视线，人为地设置改革重要议题，掩盖改革的真相，那么，改革必然会增加社会矛盾，引发社会冲突。越南的改革从一开始就是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同步改革，无论是中央国会选举还是地方执政党选举，都实行差额选举。执政党在充分征求选民意见的基础上，把各项改革方案提交民主选举组成的国家权力机关，由国家权力机关通过投票决定改革方案。这种建立在民主决策基础之上的经济体制改革，不仅可以确保越南的改革始终坚持正确的方向，而且可以确保越南的改革不会出现资源浪费的现象。譬如，越南的执政党曾经提出修建高速铁路，但是在民主决策的过程中，由于绝大多数的国会议员反对这项改革方案，越南政府不得不放弃修建高速铁路的计划。这只不过是越南社会管理体制改革成功的一个例证。它一方面反映出越南整体推进改革所带来的巨大好处，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如果执政党把改革切割成为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社会管理体制改革和文化体制改革，那么，改革必然会造成资源的巨大浪费。

回顾总结越南社会主义革新的经验和教训，不是要美化越南的革新开放政策，而是要为古巴特色社会主义革命提供一个借鉴的样本。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样的社会主义，但是，世界上只有一种社会主义理论。如果把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弃置不顾，那么，所谓的社会主义只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迄今为止，无论是空想社会主义还是马克思社会主义，都把坚持公有制和按劳分配作为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但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那些打着社会主义旗帜的国家，早已放弃了公有制和按劳分配的原则。更重要的是，社会主义强调的是人民主权，人民代表会议是国家的最高权力机关。可是，在几乎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似乎都没有把人民主权放在心上，人民当家作主变成了执政党为民作主。正是这种民主制度的彻底异化，使得自称社会主义的国家几乎都变成了封建制国家。

民主政治不仅是社会主义的表现形式，而且也是社会主义的本质特征。只有把人民主权变成可行的方案，并且贯穿在经济体制改革、政治体制改革、社会与文化体制改革以及其他领域改革之中，社会主义才能从理想变为现实。可是，当一些执政党沉浸在社会主义美梦之中，享受着社会主义资源高度集中所带来各种福利的时候，他们似乎忘记了社会主义的基本使命。正是这种上层建筑领域的彻底异化，使得世界上几乎没有成功的社会主义革命。

当今世界，既有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国家的社会主义，也有拉丁美洲国家玻利瓦尔社会主义；既有古巴特色的社会主义，也有越南特色的社会主义；既有朝鲜主体思想下的社会主义，也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按照社会主义的基本特征进行分析，人们就会发现其中既有虚伪的社会主义，也有彻彻底底的反社会主义；既有打着社会主义旗帜的封建主义，也有高举改革开放幌子的修正社会主义。社会主义的实践是如此的光怪陆离，以至于年轻人不再愿意信服各种社会主义。这不是社会主义自身的缺陷，而是社会主义实践中存在的问题。社会主义既是人类的一种梦想，社会主义也是一种生产生活方式；社会主义既是一种社会政治制度，社会主义也是一种社会文化体制；社会主义是一种唾手可及的社会形态，社会主义也是一种需要披荆斩棘的发展道路。

当我们眺望古巴社会主义革命的时候，我们似乎是在用心描绘自己理想的美好图景；当我们回望社会主义革命实践的时候，我们似乎又是在寻找社会主义的原始起点。社会主义总是给人以希望，社会主义又总是让人失望，甚至有时让人感到绝望。社会主义曾经被涂抹上各种各样的色彩，让一些政客在世界上招摇撞骗。社会主义的信念曾经激励无数仁人志士，为了实现自己的美好理想而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什么时候社会主义才会变成一个清纯的少女，以温柔的眼光迎接崇拜者呢？

201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