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主义教育学的激进化必要
人文主义教育学的激进化必要
(青年就业政策迷思系列·二)
林柏仪
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说到底,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必须配合资本需求来培养、贩卖自身的劳动力,才能得以维生。这样的“劳动力商品化”逻辑,就是人们不论在敎育中、或者在社会中无法自由开展、自我实现的根本原因。
随着大学和产业的连结日益紧密,不少学界人士已大声批评:当前世界各国争相把高等教育和产业需求扣连,让敎育主要功能成为职业训练的“敎育职训化”趋势,非但造就了基础科学衰亡,而且对于经济发展、就业机会、人民收入的改善效果,也相当令人质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只是使得人民不得不接受更加异化、被剥削的教育内容。
问题是,我们要如何反抗“教育职训化”呢?为了要找寻问题的出路,此次我将尝试严肃检视反敎育职训化的主力——“人文主义敎育学”——的相关主张,辨明人文主义教育的“激进化”必要。
大学不是职业训练所?
反对教育职训化,一种常见的说法是,我们要让教育回归“教育的本质”,让敎育不是以职业训练为目的,而是要以“教育本身”为目的。有意思的是,什么是“教育的本质”和“教育本身”呢?依循人文主义教育学的观点,相对于职业训练,教育本身的目的应当是要让每一个个人能够发展自我,开发自身的潜能,达到所谓的“自我实现”。因此,敎育应当是以学习者为中心,而不是以国家或经济的利益为中心。教育的内容应该是要多元、重视个人的,而不是依照工作需求安排甚或分层。
“大学不是职业训练所”、“回归基础科学研究、反对强调应用技术”、“大学应重视通识教育”……等“反教育职训化”呼声,可谓是这样的人文主义思潮下对高等教育的改革推理。不论在欧洲、美国、或东亚各国,在人文教育改革的阵营中,都不难听到这样的诉求。
然而,从当代的高教发展来看,这一类的改革往往不容易获得实质成果,或者顶多改变部分形式,但无法改变高等教育在社会中的职训功能。以台湾为例,十多年来台湾各大学的通识教育渐渐普及,但整体教育职训化的程度,甚至更甚以往。不只是正规课程,甚至连学生的课余生活,也融入了职训化的一环。甚至连学习者自身,也经常视这些人文主义教育改革为高调,徒增他们的负担。这状况不只在台湾,恐怕在各国都有类似的情形。
面对教育职训化的根源
问题是出在人文主义教育学、反教育职训化的呼声错误了吗?我想不是。问题是在于,这些依循人文主义的教改政策,恐怕没有直指问题的根源。
为什么连学习者自身也接受教育职训化的逻辑?争相选填只强调技术训练的“热门科系”?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反智或被欺瞒,而是他们认识到,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力相互竞争的处境下,自己多受一分职训,就比其他人有机会找到好一些的工作、或者减少失业的风险。尽管如我在上回提到,教育职训化在“总体层次”未必能提高就业机会甚或经济发展,顶多是增加资本的剥削可能。但在“个体层次”,多接受职训的确是竞争雇佣机会的关键,是学习者的“理性选择”。
所以,问题的根源在哪里?说到底,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必须配合资本需求来培养、贩卖自身的劳动力,才能得以维生。这样的“劳动力商品化”逻辑,就是人们不论在教育中、或者在社会中都无法自由开展、自我实现的根本原因。
在这样的环境下,相关的人文主义教育改革,固然可以节制教育彻底职训化,替自由多元思考留下一些空间。但也合理地很可能遭遇学生不支持的窘境,更别提来自国家与资本联手抵制。人文主义的改革诉求倘若不激进化地直指社会压迫根源,要单单改变教育内部,的确有“太过理想”之嫌。
因此,如果我们要追求“大学不是职业训练所”等“应然”目标,我们必须面对“实然”中的根本压迫来源——资本主义的劳动力商品化逻辑。换句话说,“教育”和“就业”而来的压迫,必须一齐面对。
人文主义教育能融合入知识经济?
然而,相对于直指资本主义问题,或许是基于策略性地因应阻力、也或许是的确认为未必冲突,我们竟然能观察到,不少人文主义教育改革的论述,是声称“人文主义教育更能创造经济发展”,以证人文主义教育的必要!
此种人文主义教育学论述的变形,融合了对于知识经济、创造力的强调,主张敎育不该沦为片段的专业技术传递,而是要让学生培养创新、批判、独立思考的能力,以因应瞬息万变的未来社会。于是,他们主张高等教育应当是一种强调多元发展、跨学科的博雅教育。重点是要“学会学习的能力”,而不是特殊学科的技术内容。甚至推论“人们有了自我发展的创造力,自然能解决就业问题”。
英国前工党领袖布莱尔在1997年刚上台时,即高呼:解决英国经济与社会的关键在于“教育!教育!教育!”,拥抱的即是此种扩张教育能同时提升经济的论调。
的确,此种被驯化的人文主义教育,有可能和资本主义经济整合。但这不代表在其中的人即能真正寻得自我发展的空间。换句话说,此种人文主义敎育促进的“批判思考”(Critical Thinking),的确可能有益“知识经济”。但它不会教我们能意识觉醒、揭露资本主义剥削本质的“批判教育学”(Critical Pedagogy)。
不得不批评,倘若是一种策略思考,“人文主义知识经济”的论述方式形同是一种“与魔鬼交易”,尽管可能为人文主义教育的“形式上”争得空间(例如:延后分流、分系,强化基础科学、通识敎育……等),但却模糊了人文主义教育“实质上”的阻力来源,恐怕对根本解决问题只有负面影响。
而倘若是根本地误认“自由发展与资本主义没有冲突”,天真地认为在知识经济的年代,人们即能更有培养创造力的空间,却忽视了资本主义高原期的“结构性失业”现象,及其对教育的深刻负面影响,则更有重新认识社会眞实的必要。
再者,此种变形论述,恐怕还有另一种反效果。人文主义教育学反对将技术化、讲究多元发展的诉求,在资本主义社会下很可能将沦为一种“高阶的教育职训化”。也就是说,倘若人文主义教育只是培养出一些貌似智者、有学养气质的新兴精英,这些人也许的确被视为“不只有技术,更有多元学习的能力”,但也只是新一代统治阶级的接班人而已。而在“平衡注重技术与人文素养”的假面具下,这些人的优越地位将更加难以动摇。看看MBA课程中日益强调企业伦理,法学院渐渐重视跨学科整合,名牌大学争相实施服务课程……,真的撼动了教育的社会再造功能吗?还是徒增了它的合法性?
人文主义教育的激进化必要
总结来说,要反抗教育职训化,不只是要改变教育的内容和形式,更要直指压迫的社会根源。我们能够同意人文主义教育学在“应然”上的教育理想,支持教育应当促进个人发展和自我实现。然而,人们在教育“实然”中之所以无法自由,之所以争相追求职训,并非单单是教育体制的问题,而更是资本主义社会逻辑下的结果。尽管提供了人文主义教育的形式,但若未挑战资本主义社会,结果恐怕只是使人文主义教育聊备一格,或者成为“另一种技术的培养”(所谓批判、创新能力……),并且以博雅教育的面纱合法化新的精英阶级。
所以,不夸张地说,如果要追求人文主义教育的理想,我们必须要将其“激进化”,面对真正人文主义无法实现的社会原因,同是也是面对“教育职训化”的社会原因。支持人文主义教育的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团结起来,共同面对教育问题与就业问题的症结!
2010 年7月5日
(作者为英国伦敦大学社会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