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慼而能谐、婉而多讽——读《女同志》

火烧 2007-02-1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女同志》通过万丽的官场奋斗,展现当代女性在职场中的挑战与成长,探讨女性身份认同与职业发展,揭示女性解放的现实困境与希望。

(一)

  与时兴的“某女士”、“某太太”、“某小姐”相比,“女同志”这个称呼,像一张张发黄的老照片,散落在高楼大厦、香车宝马、绅士淑女背影的边边角角;风尘仆仆地,勾起人对“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不爱红妆爱武装”历史的联想。

  范小青的长篇小说《女同志》[1]并不怀旧,但她的故事,却与中国女性从“旧家庭”的“高门钜族的精魂”转向历史前台,其命运有一番比照。小说描写八九十年代以降,社会大踏步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江南小城南州市的官场生活。按说,官场决非“女儿国”,更不是“大观园”,而是男人纵横驰骋的地方。但范小青给女主人公万丽一个机会进入官场,从这里,让读者看到官场也有形形色色的“女同志”。

  小说描写大学中文系毕业想留校的万丽没能留校,与男友康季平分手,因为恰恰是康季平占了唯一的留校名额。当万丽在市郊中学“当了两年语文老师,日子过得没精打采”,却意外得到康季平的消息,参加了南州市级机关向社会招聘干部的考试,于是摇身一变,到南州市妇联宣传科当了一名干部。万丽在官场一路攀升,从科员到副科长、科长、南州市旧城改造指挥部副总指挥,一直做到市级大区区长,房产公司老总,小说结尾,万丽已经是南州市副市长候选人。

  如果把万丽的故事,说成一部知识女性奋斗史也未尝不可,这种题材在当代小说比比皆是。范小青以“女同志”破题,使活跃在官场的职业女性别具蕴涵。“同志”原指志同道合一起共事的人,前面加上“女”字,又表明女性特有的身份在志同道合者当中的差异性。然而小说家要表现的,不是当前文化研究中身份认同问题;恰恰与理论思辨的意向相反,这里突出的是这个称谓约定俗成的一面:妇女投身社会,参与政务,过去那段反复曲折的历史,如今却板上钉钉,让人习焉不察。尽管近些年又有“女人回到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的老调重弹,但毕竟改变不了多数妇女参加工作,或即将参加工作的社会趋势。对比半个多世纪前,鲁迅《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那时妇女走出家庭还只不过一个“梦”:“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得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来了什么去?”“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2]。由于经济不能独立带来妇女解放的尴尬,在范小青的“女同志”身上似乎已不是主要问题。

  这样说,并不意味小说对妇女解放盲目乐观。小说家以细致的笔墨、传神的描写和委婉的叙述,续写“娜拉”们的当代故事,揭示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梦醒”之后,要想既不“堕落”,也不“回来”,仍然是人物面临的难题,是当今一份更需要勇气、智慧和韧性去完成的答卷。否则,“堕落”和“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更值得称许的是,面对知识女性和职业妇女种种难题,范小青笔下的“女同志”却没染上传统文人虚空高蹈、颓唐潦倒的酸腐气,她们都很执著,看重职业妇女在社会上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人生,并且活得有声有色,真实感人。

(二)

  也许有鲁迅笔下令人沮丧的女性历史,小说中“女同志”才那样敬业,珍惜来之不易的社会机缘。与传统士大夫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教义相比,小说自有女性对生活别一种选择。具体地说,无论“达”还是“穷”,她们人在职场都不思退路,也没有退路。有时候,人物背水一战的做法真有些悲剧意味。这种选择用万丽的话说,就是追求“进步”,尽管大家追求“进步”的方式不同。

  故事结构如同叙述语言,清晰明澈,通过市委机关那些女干部的升迁悲喜剧展开情节。万丽来到市妇联宣传科,构成牵动其他人物的叙事焦点,通过万丽的经历,还有她的观察、揣摩,这些职位不同的“女同志”,大到处室领导,小到一般办事员、打字员,小说均有细致的描绘,展现出一幅形象逼真、又神态各异的机关“仕女图”。

  万丽初来乍到宣传科,她的《乡镇女干部的心理优势和弱势》和《农村女党员的素质》两篇文章能一炮打响,全凭市妇联主任许大姐提携,从中可见许大姐的水平。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许大姐凭借她对上级意图的准确领会,给市副秘书长向问打小报告,结果不仅向问被发落基层,连累万丽在机关也好几年抬不起头。许大姐这样做,原是为帮助自己的丈夫提升为组织部正部长,结果不但没成,还坏了许大姐在机关良好的口碑,因此万丽丈夫孙国海说她“偷鸡不着蚀把米”。余建芳是向丽在宣传科工作的第一任领导,她尽心尽力工作,却眼看比自己后来的人都超过自己,纷纷被提拔起来。她向市委组织部朱部长哭诉,“从妇联哭到组织部”,使婚姻陷入困境的部长爱上了“这个朴素老实的女同志”。朱部长在没有结果的爱情中抑郁而死,余建芳当众失声痛哭,忏悔中丢失了自己提升正县长的机会。余建芳身上,多少有徐英和聂小妹的影子。她们的作派,好像停留在崇尚风风火火的另一个时代,那是由强调阶级斗争的社会环境砥砺出来的:不乏高涨的理想与真情,也不乏特有的生硬与空洞。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由于今天社会环境变了,这类女同志的行事风格就显得突兀,甚至有点无的放矢,难与环境协调。即便如此,小说也不让这类人物绝望,她们有感伤,却一点也不清高,也就没有怀才不遇的颓唐,凭借过去时代赋予她们的坚忍不拔,在今天多元竞存、百舸争游的时代,也有自己的人生前景。其中聂小妹就是未来与万丽竞争副市长的另一人选。

  特别传神的是金美人和伊豆豆这两位。金美人是“老机关”,五十多岁,市委办公室接待处处长。“美人”不美,与不相称的称呼和外貌相比,她的能力和见识倒与职务相当。由于向问赏识,万丽被提拔到办公室当领导秘书,“有背景”又整天围着领导,是机关上下羡慕和巴结的角色。但并无“背景”的金美人却不趋时,也拒绝加入众星捧月的队伍。金美人第一次见到万丽,“刚才还笑眯眯的,一下子脸就板起来了,说,我告诉你,靠背景是靠不住的,靠脸蛋也是靠不住的,有本事的拿出工作成绩来!”万丽不能喝酒,陪客人喝酒喝吐了,“金美人毫不客气地说,不能喝就别逞能,你以为女人在酒席上逞英雄,男人会喜欢吗?”万丽正在春风得意时,这些话听起来很不入耳,但她毕竟又是明事理的,金美人话中的道理,不能不让她“哑口无言”。金美人也并非一味地尖锐,年底迎新宴会上,她的聪明干练,更表现为八面玲珑、善于周旋。万丽不想喝金美人的罚酒:“这会心情忽然恶劣起来,觉得很气,凭什么金美人就能这么欺负人,大家还助纣为虐”,于是“把杯子一推,说,我不喝了”。一阵言语冲突,“全场哑然,大家面面相觑”:

  仅仅过了几秒钟,金美人已经调整过来,脸上堆满了笑,上前搂住万丽,柔声柔气地道,喔哟哟,喔哟哟,我的小公主,开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啊?……在金美人的调笑声中,大家的情绪也迅速地调整过来了。有个人立刻来拍着万丽的肩,慰问她说,哎哎,小万,你可别当真,金处长是和你开玩笑呢。另一个人也说,是呀,你刚来不久,还不太了解金处长,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逗人。金美人说,你说清楚了,是哪个斗字?那人立刻道,当然是斗争的斗啦。金美人笑道,你还真了解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斗争嘛。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气氛美好如初,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而万丽心里的别扭,一时还顺不过来,反而显得她小题大做,白白地掉了一大串眼泪。倒是金美人还想着万丽,她拿起万丽的酒杯,说,小万,谁让我惹你了,是我该罚,我罚!话音刚落,一杯酒已经下去了,万丽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哎”一声。

  金美人救场及时,再加上同事们配合,这一点波澜,更衬托迎新宴会上气氛活跃,同志关系融洽。刚才掉泪的万丽“很奇怪的,在内心深处,却对她的同事们,包括金美人,渐渐地产生出一种敬意,这是一种敬畏的佩服”。这件事使万丽意识到,像她这样被公认的“机关第一才女”,一味清高也不行,更不能率性而为:“在办公室这样的要害部门工作,确实是要培养自己非同一般的适应性和灵活性。说到底,是要把自己的感情埋得深一点,藏得紧一点。”

  和金美人比,伊豆豆年轻漂亮,是万丽在机关十多年最要好的朋友。她和万丽的关系有功利的一面,比如她通过万丽调房产公司任办公室主任,但主要在另一方面,就像“三个女人一台戏”似的,能畅所欲言。伊豆豆和金美人相投,她们都不安于“小公务员”的灰色人生,拒绝做“套中人”,在一个讲求程式化、比较板滞的环境,常有鬼使神差一般的越轨之举,也总是让多数中规中矩的人瞠目结舌。比如金美人当众说首长错把油菜当萝卜;伊豆豆离婚,却被她原来的上司、一直追求她的老秦拒绝了婚姻,真可谓“赔了‘先生’又折兵”,原因是她过于看重老秦一份真情。万丽比伊豆豆提升得快,但她们的关系不像官场的上下级,伊豆豆只有一味说“是是是”,“好好好”的份。相反,她和万丽只要在一起,就少不了互相调侃,互相揶揄,伊豆豆在这位“才女”面前,一点也不气馁,反而经常有“我给舍弟改文章”[3]一类的自吹自擂。最让万丽难堪的是伊豆豆总能看到她内心深处,揭穿她的虚荣,让万丽感觉很窝囊,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不得不接受她给她的这份尴尬。因此,伊豆豆是聪明的万丽心目中的真朋友,她是把万丽从“有背景”、“机关第一才女”、“女强人”这样一些虚幻光环中,拉回到现实和世俗人生的一只有力的手。

  又比如,万丽刚回到宣传科,宣传科又来了一位既漂亮又有才干的女研究生陈佳,这两个人旗鼓相当,竞争白热化在所难免。从表面看,陈佳后来因为和管干部的有妇之夫崔定发生恋爱关系而调离宣传科,但实际上,万丽也不是赤手空拳、全凭自己拼打出来。这两位“自律自省的女同志”,固然都有“贵族般的道德自我完善”,但私下里,又都有和仕途密切联系的男女情感瓜葛。陈佳有崔定,还有她婚前的几个男朋友;万丽有康季平、向问、叶楚洲。这一点,伊豆豆看得十分清楚,所以她教训“万大小姐”说,陈佳“她是人,她是女人,她也是爱虚荣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但她放在心里,藏得深一点,哪像你,更不像我,什么都写在脸上,有什么出息”。正因如此,伊豆豆感情的天平始终倾向万丽,对更工于心计而少人间烟火气的陈佳,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拒斥,敬而远之。从人物角色的布局来看,万丽和陈佳可以互为文本,相互参照;伊豆豆则是万丽内心的一面镜子,通过她们家长里短似的聊天,相互倾诉,官场这个本来最容不得感情用事的正襟危坐之地,便与日常生活、七情六欲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女作家范小青写官场却不枯燥的一个原因。

(三)

  “慼而能谐,婉而多讽”是鲁迅对吴敬梓《儒林外史》的评语。借此,也可以说明讽刺小说与清末谴责小说不同。虽然都是对生活持批评态度,但谴责小说“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而于时政,严加纠弹,或更扩充,并及风俗。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4]。《女同志》中女性形象林林总总也有十好几位,她们都有自己的弱点,也都做过官场犯忌的事情,作品这样写,显然有对人物和社会环境不以为然的方面,运用了讽刺的笔法。但小说的讽刺力度却不在于有没有抨击社会的尖锐言辞,小说中也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坏人。这说明小说家并不以启蒙者姿态,居高临下俯视人生;另一方面也不完全站在人物的立场,由理解而同情,进而放弃了自我视角的别具一格。因此,说“‘讽刺’的生命是真实”,所强调的不是故事的新闻性,更不是已经被某种理论框定的所谓“生活本质”,而是小说家对人生别具慧眼的打量。对此,鲁迅这样解释:

  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污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5]

  比如,谁都知道现代化形势逼人,经济建设刻不容缓,但当有关内容落实到官场的饭桌上,却让人啼笑皆非。万丽在宣传科第一次外出参加活动,跟许大姐到元洲县搞调研。中午乡党委陈书记摆饭局,他“一到,就嚷着,大杯去掉,大杯去掉!”几个服务员“一个问,上什么?一个答,大杯都拿掉了,当然上白的”,因为这样的饭局非常多,服务员和领导已达成默契。最有趣的是饭桌上陈书记张罗要送许大姐一行人外贸出口的毛衣,还特别“拍了一下万丽的手背说,万丽,一会儿去看看,要是喜欢,就拿”。伊豆豆假装吃醋说:“陈书记你喜新厌旧,见了万丽,就没有我啦?”这位貌似农民、并无多少文化的陈书记张口便来:“哪能呢,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嘛。”随即转过头对万丽说:“万丽,我们之间,现在也不是‘新’关系了,也已经是‘故’人了,从前说,一回生,二回熟,但现在时代不同了,什么事情都得加快节奏,一回就熟了嘛,干吗要等两回,是不是?”几句话说得大家都舒舒服服。万丽笑着想:“难怪这个乡镇的乡镇企业发展的这么快,这个陈书记还真是有两下子的,他恐怕每天都得应对不同的对象,看什么人说什么话,几年干下来,都成了人精了”。万丽禁不住暗下决心,也要向陈书记学习。逼人的形势,竞争的机制,可以把过去十分木讷的人,训练得满嘴跑火车;就难怪陈佳这样的淑女,也要在仕途上铤而走险了。虽然小说写的是请客吃饭送礼,但在速度中寻找机遇的人生场景,必须不断随机应变的环境,还是给人以巨大压力,催促每个人身不由己地赶赴未卜的命运。小说家笔下“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由此可见一斑。

  紧张的发展形势,也使官场变得让人捉摸不定,官场的那些官人跟紧了不是,慢了也不是,由此构成小说中又一层讽刺意味。《女同志》描写万丽的生活大致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主要写她在妇联宣传科的经历,后半部分写原市委书记平剑刚调走,向问担任组织部长后,万丽经过省里的青年干部培训班,离开妇联,迅速提升起来。随着万丽提升,当初在妇联一起工作的女同志,也都纷纷到其它岗位担任领导职务,她们像一粒粒充满生命力的种子,撒向南州市各行各业。小说通过她们的经历,揭示官场上人的命运飘乎不定;而南州市的建设,就在这种缺少定数,却人人争取“进步”的惯性中迅速发展起来。向问反对基层干部为完成上级修路的“死命令”,硬性拆迁老百姓住房,因此被市委书记平剑刚当作改革的阻力,下放到里和县当一名副县长;后来平剑刚因为拒绝与个体房地产商开发香镜湖,惹恼了省委周书记,也作为改革阻力调离南州市。平心而论,调出和调进都不是对错的标准,因为抛开万丽对他们的个人感情,很难说向问和平剑刚谁的做法就完全没有道理。如果硬性拆迁,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显然被忽视了,但如果迁就拆迁中的“钉子户”,南州的公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四通八达;房地产开发显然离不开个体开发商,但叶楚洲以友情为诱饵,为个人商业利益不惜一切的动机和做法,也真让万丽胆寒。但是这些道理,却由于向问和平剑刚的一出一进而不容讨论,因为对与错的唯一标准是紧跟的速度,跟上了就是对,跟不上就是错。这一点倒是耐人寻味,改革开放年代怎么有“大跃进”遗风?

  更生动的描写是官场小人物演绎的细节。万丽出任市房产公司老总以后,由文弱矜持的知识女性,逐渐变成足智多谋、杀伐决断大权在握的“女强人”。房产公司一下子无力偿还财政局贷款,这时万丽心生一计。她从社会部马部长得知,那个打着财政局会计李秋名义,强硬而无理地要求续签公司住房合同的许红,原来是李秋新婚的丈夫平原的前女友,李秋本人却不知道这件事。万丽决定先不让李秋知道,转而要挟平原,她答应许红续签,但以此为条件,让平原说服李秋允许公司拖延偿还贷款的时间。万丽变了,但她的属下马局长以为在他面前的,还是原来做事一板一眼的万丽,于是自作主张,直接跑到李秋那里,把万丽吩咐续签的合同取消了。万丽随即接到李秋电话,李秋电话里痛斥她手段卑劣、无耻,说自己就是离婚,也不让万丽延缓那笔贷款。正当万丽一头雾水,搞不清李秋怎么知道这件事?小说描写马部长进来了,他“得意地邀功说,万总,我把许红的事情办妥了,李处答应了,许红的合同不续签了。万丽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血直往脑门儿上冲,脸上额头上顿时烫得厉害,气得眼皮突突直跳”,她想训斥马部长,但马部长正“一脸的喜气,等着表扬呢”。这回轮到万丽“机关算尽”,问题就出在,万丽的“进步”,已经让手下人辨不清东南西北了。

(四)

  同为官场小说,女作家写“女同志”,总有男作家不及的入木三分之处。与其说这是一种理解,不如说身为女性,她企盼女性在现实有更好的归宿。因此,范小青《女同志》的讽刺笔法,也许无法逃避“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的常规,“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住这一群到水底里”。关于讽刺的特点,鲁迅又说:“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6]

  万丽仕途每逢关键时刻都有康季平倾力相助。按照一种解释,康季平的形象是不是包含着无所不能的男性神话的隐喻呢?再加上他在小说中经常突然而来,又倏然而去,给人神出鬼没的感觉,显得不可思议。小说对这个人物有自己的交代,由于大学时代万丽同宿舍的姜银燕作梗,使她和康季平这对有情人终不成眷属,这是康季平一生的隐痛,也因此一直抱着忏悔的心情帮助万丽。但如果不把作品严格地看作是传统的写实笔法,那么康季平或许可以作为一条引线,使万丽在官场的人脉上通下达,更使读者看到上至高官、首长大秘,下至社会贤达、三教九流,在官场或和官场有关场景的各种表演。官场牵动万人心,这是万丽感到官场深不可测,来不得虚无和清高的关键所在。在万丽对复杂人性的综合比较中,在官场虚虚实实的角逐中,康季平象征一种超越,一种爱情和真诚的力量。就此而言,康季平是理想化的,因而也无法逃脱理想化人物常有的命运:他反衬出各色人物的品格高下,但艺术鉴赏中,又最终不如那些有点旁门左道的人物更生动传神。

  塑造理想化人物,最明显不过地表明小说家对她的人物是“善意”而“热情”的,她的《女同志》有讽刺,有谴责,却不是让“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的“冷嘲”。而且理想波及所在,女主人公与官场形成一种张力,真情与无情,紧张与舒缓,刻板与自然,这些矛盾自始至终让万丽处在两难境地。事情却往往阴差阳错,也正因为万丽没有果断地偏向一方,使她能在官场生存下来,而且体现了女同志、女干部在现代官场独特的意义。

  这方面,小说有许多出色的描写。比如万丽看上政法科科员孙国海的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位官场小人物在平实中有真性情。万丽在官场处理婚姻大事,却显得如此“乏味”,缺乏功利色彩,不仅超出许大姐想象,就连康季平也认为“孙国海对你(指万丽)不合适”。但万丽和孙国海结合,他们的婚姻和所有“幸福的家庭”一样,吵吵闹闹地延续下来。又比如万丽在省青年干部培训班,众多年轻人翘首渴望结业时得到大会发言的机会,万丽却得而复失,因为发言前一天她女儿病了,她想都没有多想,急忙赶回家看住院的女儿;结果代她发言的聂小妹,却因为过于投入,反而失去了这次给领导留下好印象的机会。事后,省委党校培训班教员沈老师对万丽说:“儿女情长是你的弱点,女儿一病你什么都不要了,这一回偏偏救了你”。但沈老师接着说:“正常的进步的道路,不是靠机缘,不是靠运气,要靠自己抓住一切机会去努力”,“弱点就是弱点,不能因为这一次弱点救了你,你就以为弱点就是你的安身立命的东西”。

  在这些作为领导和老师的男同志教诲下,到小说后半部分,万丽的“弱点”真的逐渐被克服了,不再那么“儿女情长”,“左右摇摆”;她像一支准确无误射向靶标的箭,工作上战绩累累,但她却错过了友情,错过了家庭生活,甚至想和“不进步”的孙国海离婚。这支箭的速度似乎与时代吻合,急促而有力。但是,看着被现代社会异化了的万丽,伊豆豆的话虽然浅显直白,却意味深长:“我们从小都知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都知道人要有志向,要进步,但也有人觉得,虽然大鹏鸟飞得高,可小麻雀也有小麻雀的快乐,它飞到树枝上唱唱歌,飞到地上吃个小虫子,有什么不好呢。”伊豆豆同样是出色的职业女性,她这样说,并不是自己打算抽身而退,而是觉得人应该活得自然一点,特别是女人,不要被官场泯灭掉自己的天性。

  关于女人,半个多世纪前张爱玲说:

  叫女子来治国平天下,虽然是“做戏无法,请个菩萨”,这荒唐的建议却也有它的科学上的根据,曾经有人预言,这一次世界大战如果摧毁我们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状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将要着落在黑种人身上,因为黄白种人在过去已经各有建树,唯有黑种人天真未凿,精力未耗,未来的大时代里恐怕要轮到他们来做主角。说这样话的,并非故作惊人之论。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训练与压抑,的确足以斫伤元气。女人常常被斥为野蛮,原始性,人类驯服了飞禽走兽,独独不能彻底驯服女人。几千年来女人始终处于教化之外,焉知她们不在那里培养元气,徐图大举?[7]

  这是当年张爱玲略带夸张的一种说法。但62年后的今天,范小青《女同志》又在“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描写中,向读者重申了这一点。应该说,寻求自然和谐的人生状态,在迅疾发展的现代社会是一种理想,不是普遍的现实。即便如此,生活也不能缺少理想;而且理想是美好的,值得人去追求。

     2006年10月22日完稿,24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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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女同志》,范小青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第一版。

  [2]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1923年12月26日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坟》,《鲁迅三十年集》(之二),鲁迅全集出版社,1947年,第143、144页。

  [3] 传统的民间打油诗云:天下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鄙县,鄙县文章属舍弟,我给舍弟改文章。

  [4] 鲁迅:《清末之谴责小说》,《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八篇。

  [5] 鲁迅:《什么是“讽刺”——答文学社问》,《且介亭杂文二集》。

  [6]鲁迅:《什么是“讽刺”——答文学社问》,《且介亭杂文二集》。

  [7] 张爱玲:《谈女人》,原载1944年3月《天地》月刊第6期。转引自《张爱玲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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