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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反正宗传统的早期启蒙思想

火烧 2008-03-13 00:00:00 中华文化 1033
文章探讨袁枚如何通过批判儒经和儒家经学精神,体现其反正宗传统的启蒙思想,强调其在清代思想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袁枚反正宗传统的早期启蒙思想

             陈   寒   鸣

(天津市工会管理干部学院  天津市  300170)

[内容提要]  18世纪的清代著名诗人袁枚,不仅竭力抨击宋儒和汉儒,斥责当世学风之弊,而且更力图挣脱儒经桎梏,直接向借圣人之言、圣人权威以实施文化专制主义的正宗儒学发起攻击,这确实具有谋求思想文化上自由与解放的启蒙意义。

[关键词]  18世纪;袁枚;反正宗传统;思想启蒙

袁枚(1716——1797),字才子,号简斋,一号存斋,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因居于江宁(今南京)小仓山随园,世称随园先生,晚年自号仓山居士、仓山叟、随园老人等。他历经康、雍、乾、嘉四朝的81年人生,大体以康熙五十五年(1716)至乾隆四年(1739)为其求学与求仕时期、乾隆五年至十三年为其从政时期、乾隆十四年至嘉庆二年(1797)为其赋休与全力著述时期。他著述宏富,而现存可确定为其本人所著者有10种,即:《小仓山房诗集》三十九卷、《小仓山房文集》三十五卷、《小仓山房外集》八卷、《袁太史稿》一卷、《小仓山房尺牍》十卷、《牍外余言》一卷、《子不语》三十四卷、《随园诗话》二十六卷、《随园随笔》二十八卷、《随园食单》一卷。《清史稿》卷四八五《文苑二·袁枚传》称:枚“著《随园集》,凡三十余种。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其名。海外琉球有来求其书者。”可见,他的著作在当时影响很大,以至其自刻《诗话》、《尺牍》甫一行世,即“被人翻刻,一时风行,卖者得价故也”1

长期以来,人们将以诗文名闻于世的袁枚多目之为风流诗人,而对其学说思想则殊少全面、客观、深刻的体认。其实,出生于浙东而又在浙西生活颇久的袁枚,本是位集浙东之“贵专家”、浙西之“尚博雅”两种文化传统于一身的大学者。他学识渊博,富有创造力,尝自云:“我自挂冠来,著述穷晨昏。于诗兼唐宋,于文极汉秦。六经多创解,百氏有讨论。八十一家中,颇树一帜新。”这位“孔、郑门前不掉头,程、朱席上懒勾留”2的学者,其思想有着十分显明的反正宗传统的特质,理应在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一、对儒经和儒家经学精神的怀疑

汉代以来,独尊儒术,儒学在意识形态领域占据统治地位,儒家圣贤和儒家经籍则成为

必须崇信的对象。学者们的思维方法或思维习惯以及思想观念、价值取向、行为准则等,无不受到儒家经学的规范。袁枚幼习儒经,深受儒家圣道濡染,但他能够挣脱传统的经学思维方法的拘限,将儒经作为认知对象而不作为信仰对象。他指出:

        夫穷经而不知经之所由名者,非能穷经者也。三代以上无“经”字。汉武帝与东方朔引《论语》,称传不称经;成帝与翟方进引《孝经》,称传不称经。“六经”之名始于庄周,“经解”之名始于戴圣。庄周,异端也;戴圣,脏吏也。其命名未可为据。桓、灵刊“石经”,匡、张、孔、马以“经”显。欧阳歙脏私百万,马融附奸,周泽弹妻,阴凤质人衣物,熊安称触触生:“经”之效何如哉!(3

在他看来:

    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之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非圣人意也。是故真伪杂出而醇驳互见也。夫尊圣人安得不尊“六经”?然尊之者,又非其本意也。震其名而张之,如托足权门者,以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躏轹他人之门户。此近日穷经者病,蒙窃耻之。(4

袁枚既否认儒经的神圣地位,又揭露后人名为尊经而实则借以自重的真象,并指出所谓经学,

乃是那些无圣人之德与行,故而不得不“拾其遗文坠典”,复“以琐屑为功“的无聊儒者制

造出来的。他说:

      古之闻人,孰非根柢“六经“者?要在明其大义,而不以琐屑为功。即如说《关雎》,鄙意以为主孟子王者足矣,而说经者必争为即清庙、即灵台、必九室、必四空、必清阳而玉叶。问其由来,谁是秉《关雎》之笔而执“明堂”之斤者乎?其他说经,大率类此。……一哄之市,是非麻起;烦称博引,自贤自信,而卒之古人终不复生。于彼乎?于此乎?如寻鬼神博虚而已。(5

这就使正宗儒者崇信的经、津津乐道的经学失去了意义。

    从这种认识出发,袁枚以怀疑的眼光重新审视儒经,提出了一些疑经思想。如其“尝疑

孔子删《诗》之说本属附会。……《三百篇》者,鲁国方策旧存之诗,圣人正之,使‘雅’、

‘颂’各得其所而已,非删之也。后儒王鲁斋欲删《国风》淫词十五章、陈少雨欲删《鲁颂》,

何迂妄乃尔!“断言《春秋》“非孔子所作。……鲁自有史官,有《春秋》,不与孔子为存亡

也”6。袁枚疑经之论甚多,难以尽举。

    袁枚认为:“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

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在他以前,王阳明、钱谦

益等都曾提出过“六经皆史”说,但他们又认为“六经”亦史亦经,还是自觉维护着儒经与

儒家经学的权威。而袁枚则根本否认“经”的提法,认为“古有史而无经”“历考‘六经’,

并无‘经’字作书名解者”7。他不仅完全将“六经”视作史料,而且更以求信、求是的精

神对其作为史料的价值也产生怀疑。譬如,他批评《春秋》没有史料价值,认为真正有史料

价值的是详记春秋时期史事的“传”,而不是作为“经”的《春秋》。他说:

        今之治《春秋》者,从经乎?从传乎?必曰从经。然从经者,果束“三传”于高阁?试问《春秋》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郑为何伯?段为何人?克为何事?鄢为何地?开卷茫然,虽鬼不知也,必曰不得不考于传矣。”(8

袁枚又通过揭示《春秋》经、传记载的自相矛盾,驳斥所谓“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的传统说法,曰:“传所载桓公、隐公皆被弑,而经皆书‘公薨’。隐弑者之冤,灭逆臣之

迹,岂非作《春秋》乱臣贼子喜欤?若曰为国讳,小恶书、大恶不书,毋乃戒人为小恶而

劝人为大恶欤?”9他还以幽默的笔调对孔子暗予嘲讽10。因此,同王阳明、钱谦益、

崔述等相比,袁枚之论显然有推翻儒经全的启蒙意义。

    章学诚曾“卫道”角度斥责袁枚是“丧其天良而惟恐人之不丧天良”的“风雅罪人”,

并批评道:

        略《易》、《书》、《礼》、《乐》、《春秋》而独重《毛诗》。《毛诗》之中,又抑《雅》、《颂》而扬《国风》;《国风》之中,又轻国政民俗而重男女慕悦。……自来小人倡为邪说,不过附会古人疑似以自便其私,未闻光天化日之下,敢于进退“六经”,非圣无法,而恣为倾邪淫宕之说,至于如是之极者也!(11

而在我们看来,袁枚对儒家经典的怀疑、对儒家正宗经学的非难、对孔圣权威的挑战,在在

显示其反传统的早期启蒙思想精神,正是其思想的光辉所在。

二 、推翻“道统”腐论

“道统”虽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的一个极重要的正宗观念,但自其提出以来,就不断受到具有“异端”性格的儒家学者的非议。如南宋时期的陈亮就曾讥刺自许独得“道统”真传

的朱熹等理学家道:“‘殄灭不得’者便以为古今秘宝,因吾眼之偶开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三三两两,附耳而语,有同告密,划界而立,一似结坛。尽绝一世人于门外,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二千年之日月若有若无,世界皆是利欲,斯道之不绝者如缕耳。”12迨至明清之际,早期启蒙学者更对理学家鼓倡的“道统”展开批判,如费密说:“‘道统’之说,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门人亦未言;百余岁后,孟轲、荀卿诸儒亦未言也。……流传至唐宋,遂私立道统。自‘道统’之说行,于是羲、农以来,尧、舜、禹、汤、文、武裁成天地,周流万物而济天下之道,忽然不属之君上而属之儒生,致使后之论道者,草野重于朝廷、空言高于实事。”12傅山则批评理学“道统”论的宗派性道:“奴书生眼里著不得一人,自以为尊崇圣道,益自见其狭小耳。”又说:“我不曾辩朱、陆买卖,……闻此等说如梦。”13

袁枚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否认“道统”论,说:

        “道统”二字,是腐儒习气语,古圣无此言,亦从无以此二字公然自任者。文王小心翼翼,望道而未之见;望且未见矣,肯以“道”自尊乎?

        所谓“道统”者,不过曰为圣贤云尔。其为圣贤也,共为之;其统与非统,则又私加之也。……而道者,乃空虚无形之物,曰某传统、某受统,谁见其荷于肩而担于背

    欤?孔、孟后直接程、朱,是千年无一统也;统不太疏欤?甚有绘旁行斜上之谱,以序道统之宗支者;倘有隐居求志之人,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何以处之?或曰,以有所著述者为统也。倘有躬行君子,不肯托诸空言者,又何以处之?毋乃……废“道统”之说,而后圣人之教大欤?(14

他指出,古圣本不以道统自尊,“道统”观实乃后世腐儒之论。尧、舜、禹、皋同时并生,各有其道;那些“隐居求志”而不屑与腐儒争所谓道统者,以及躬行实践而“不肯托诸空言”的君子,也都各有其道。这怎么能以“一道”统之?况且“道”乃“空虚无形之物”,究竟谁能看见犹如谱系的“道统”传承?因此,袁枚响亮地提出:只有“废‘道统’之说”,才能真正倡明圣学,光大圣教。

依据这种认识,袁枚指责程朱理学家为代表的正宗儒者藉“道统”论以实施思想文化上的垄断,谓:

    今有将鬻货至长安者,虽五尺之童适市,听其择价取庸而问路可也。有贱大夫焉,垄断而把持之,以为非出乎己不可,清明之吏必严禁之。今之仁义道德,货也;圣贤,长安也;周、孔之书,路之昭昭者也。汉、唐、晋、宋诸儒,皆可以择价取庸而问路者也。必欲抹杀一切,而惟宋儒是归,是亦田   市侩之把持者而已矣。15

他深刻揭露了正宗儒者争持“道统”,排斥异己的行径,如其指出朱熹所以要以“捕快”搜赃的手法提出韩愈与禅僧往来的种种证据,乃是因为韩愈乃是“道统”论的始倡者,故而只有将之否定,才能凸显朱氏自己在儒家“道统”传承谱系中的地位。袁枚分析道:既然在朱熹的观念世界中,“道统”嫡传,舍此取彼,那末,“昌黎居之,朱子亦欲居之。譬如只此一坐席,不倒一客,如何能居其位?不取真赃,如何能入其罪?……不然,汉、唐之贤人君子亦多矣,朱子何不家家搜赃,而独与无冤无仇之昌黎为难哉?或曰周元公与真净文禅师在庐山鸾溪结青松社,是亦佞佛之赃,朱子何以不搜?不知朱子‘道统’得自二程,二程‘道统’得自元公;元公之真赃,即朱子之赃,是与捕快烹分者也,故勿搜也”16。同王船山在承认“道统”的前提下,揭露韩愈鼓倡“道统”论实际是抬高自己相比较,袁枚对“道统”论的批判无疑更为彻底、深刻。

在推翻“道统”腐论的同时,袁枚更积极提倡多元开放的文化心态。他说:

    夫人之所得者大,其所收者广;所得者狭,其所弃者多。以孔子视天下才,如登泰山察丘陵耳。然于子产、晏婴、宁武子等无不称许。至孟子于管、蔡则薄之已甚,此孟子之不如孔子也。孟子虽学孔子,然于伯夷、伊尹、柳下惠均称为圣,至朱子则诋三代下无完人,此朱子之不如孟子也。……夫尧、舜、禹、汤、周、孔之道所以可贵者,正以易知易行,不可须臾离故也。必如修真炼药之说,以为丹不易得、诀不易传,钟离而后,惟有吕祖,则道愈病。17

在袁枚看来,真正的儒者理应在体认到圣道本“易知易行”的基础上,具备像孔子那样多元开放的文化心态。他认为“汉、唐、晋、宋诸儒,俱有功于孔子,俱为仆所敬畏”,称自己批判宋儒“道统”论,并非定要以宋儒为敌,所反对的其实只是“道统”论遮掩下的“以决科之私心作卫道之公论”的思想和行为。18他还充满自信地说:

        孔子之道大而博,当时不违如愚者,颜氏子而已。有若、宰我,智足以知圣人,终有得失。趋庭如子思,私淑如孟轲,博雅如马、郑,俱有得失。岂有千载后惟一宋儒,而遽谓得孔子之道尽在是哉?《易》云:“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孟子曰:“夫道如大路然,岂难知哉!”苟其得,虽沧浪之童子,歌之而心诵;苟其失,虽亚圣之颜回,瞻之而后。宋儒虽贤,终在颜、曾之下;仆虽不肖,或较童子有余。安见宋儒尽是而仆尽非也?19

故而当有人怀疑其“三教皆不依归”时,袁枚答曰:“此言非知我者,我辈坠地后,舍周、孔何归?但古来归周、孔者,荀、孟、程、朱俱有流弊,有习气。我不以为然。譬之到人家,敬重一长者,丈人而已;其旁子弟、侍从之烦言赘语,我不能随声附和也。至于佛、老二,何尝无可取处?奈其习气更重,流弊更多,故不得下淡漠视之,而有‘彼哉彼哉’之叹。”20这里充溢着的是一种强烈追求学术思想自由的启蒙精神。

    袁枚还竭力反对空谈周、孔之道,认为每一个人皆有其自身价值;只要真正展露自己的价值,人皆可以像周、孔那样不朽,“非必周、孔而后不朽也”。他认为:“仁无术而不行。尧、舜之政,周、孔之教,神农之药,皆术也,皆所以行其仁也。使尧、舜、周、孔、神农虽仁其民如婴儿,而无术以及之,其奚能为?”21倘周、孔只是虚谈其“道”,无术行其仁,又何以能够堪称不朽?所以,袁枚应《与薛焘鱼书》中明谓:“艺即道之有形者也。精而求之,何艺非道?”22并认为“精通一艺即可达于不朽”,且“高出语录陈言万万”。23这里,他实际是在倡导人们从正宗儒者虚拟的“道”和“道统”论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将科学技术与周孔之道等量齐观,像献身于圣道那样积极从事科学技术的研究,“精而求之”。这无疑是一种有利于科学技术进步、人类社会发展的崭新观念。

    三、对宋儒和汉儒的抨击

   宋儒倡明的理学,是中国后期封建社会的官方哲学。理学在历史上曾起过积极作用,但发展到明季则已呈风靡波颓、不可挽回之势。至代,中国的思想文化更进入一个“走出理学”的时代。24

袁枚顺应时代思潮,对宋儒及其所倡理学多有批判。他承认以讲论心性为主要内容的宋儒理学是历史发展的产物,其产生和发展均有历史的必然性,说:

    汉后儒皆有两家:一笺注,一文章。为笺注者,非无考据之功,而附会不已;为文章者,非无润色之功,而靡曼不己。于是,宋之儒者舍其器而求诸道,以异乎汉儒;舍其华而求诸实,以异乎魏、晋、隋、唐之儒。又目击夫佛、老高涛张幽渺,而圣人之精旨微言反有所   而宣,于是入虎穴、探虎子,闯二氏之堂,似神易貌,而心性之学出焉。25

但他更指出:宋儒多“先入释教中,明心见性,深造自得,然后变貌改形,遁而之儒,且以入虎穴、得虎子自矜,而不知久居虎穴中,已作牛哀之化而不自知。”故其心性之学,如朱熹的老师李延平“教人暝目静坐,认喜怒衷乐未发时气象”之类,实际已经“阴染禅宗,不可为典要”了。26

以君子自居的宋儒,不屑于实务,终日沉缅于谈道论学,结果“以道自拘”,“无补于国,徒祸其身”。27袁枚透过对“宋之君子”的揭露和批摘,指出:古来“未有君子与君子自相攻,而置小人于度外也者。有之者,自宋始。”说:“宋君子太多,故意见杂出,而各自以为是。其自信太坚,故躬自薄而厚责于人;其居心太公,故厚于责君子而参于责小人。”这些“君子”在“公心”的名义下置国事于不顾,专“以相争为公,以乞退为高,以责备贤者为《春秋》法,以释有罪为‘犯而不校’”。所以,他慨言:“宋之病,不病于小人而病于君子,不病于君子太少而病于君子太多,不病于君子之私而病于君子之公!”28“君子”之间仅仅因谈心论性上的歧异便相攻不已,由学术论争进而牵涉到政争,致使两败俱伤,而小人则乘间得势行事,混乱国是,这不能不说是有宋一代的大弊,也是宋之贫弱以至亡国的一个重要原因。

袁枚认为:“圣人之道,大而博,者者各以其学学圣人,要其至焉可。”故其自居文人,甚至晚年宁可宣称“假我数年,古稀将届。精神毛发逐渐颓侵,惟临水登山、寻花问柳八字,一息尚存,双眸如故”,也要断然拒绝别人送给他的道学之士的称呼,并坦言:“仆所以赧然力辞者,意有所不屑也。是傲也,非谦也。”又说:“仆生平见解有不同于流俗者。圣人若在,仆身虽贱,必求登其门;圣人已往,仆鬼虽馁,不愿厕其庙。何也?圣门诸人,圣人所教,必非庸流;配享诸人,后代所尊,颇多侥幸。豪杰之士不屑与侥声者同升!”由其坦率无忌、称心快意之言可见,袁枚之所以毅然自外于道学,不仅仅是因为他认为那些尊道学、言义理者多属自欺欺人之徒,而不加矫饰、任性而行者则高出“今之道学,半德行伪者”千百信,而且还在于他认为:“孔门四科,因才教育,不必尽归德行,此圣道之所以大也。宋儒    然,将政事、文学、言语一绳捆束,驱而尽纳诸德行一门,此程、朱之所以为小也。”()29

与这种认识相呼应,袁枚反对理学家倡导的“文以载道”的正宗文学观,认为理学家“道其所道,未必果文王、周公、孔子之道也”;写文章“若矜矜然认门面语为真谛,而时时作学究塾师语,则持论必庸而下笔多滞,将终其身得人之多而不自得得矣”。30针对理学家多以“厚人伦,明得失,昭法戒”为文学的根本宗旨,袁枚则主张诗文创作应重真尚直贵美,提倡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以天籁之音来展露文学艺术自身的价值。

袁枚尤其反对盲目崇信宋儒。当时,程蕺园指责“颜(元)李(塔)讲学有异宋儒”,乃“获罪于天”。袁枚对此批斥道:

   宋儒非天也! 宋儒为天,将置尧、舜、周、孔于何地?过敬邻叟,而忘其祖父之在前,可乎?夫尊古人者,非尊其名也。其所以当尊之故,必有昭昭然不能己于心者矣。若由人尊之,吾亦尊之云尔,是乡曲之氓逢庙必拜之为也,非尊所尊者也。足下尊宋儒,尊其名乎?尊其实乎?尊其名,非仆所敢知也;尊其实,则必求其所以可尊之故,与人所以不尊之故,两者参合而慎思之,然后圣道日明。不宜一闻异辞,如闻父母之名,便掩耳而走也。……颜、李文不雅训,论井田、封建太泥,其论学性处,能于程、朱处别开一径,足下不详其本末,不判其精粗,不指其某也是、某也非,而一言以蔽之曰:“诋宋儒如诋天。”吾以为足下非善尊宋儒者也。……且足下并非善尊天者也。《中庸》曰:“天地之大,人犹有所憾。”人憾天地,而子思许之。人憾宋儒,而足下不许,又何也?足下之言曰:“无宋儒,吾辈禽兽而木石矣。”尤误也!足下亦思汉、魏、晋、唐无宋儒,其间千余年,皆禽兽木石乎?亦恩以孔子之圣,不能挽战国之末流,而以宋儒之贤,乃能救后世之习俗乎?足下惧获罪于宋儒,而甘心获罪于汉、魏、晋、唐之儒,并甘心获罪于孔子者,又何也?夫获罪于孔子,乃几几获罪于天。然而豪杰之士,无文王犹兴;足下无宋儒,乃自比于禽兽木石。仆能决足下之必非禽兽木石,犹之能决宋儒之必非天也。……足下守宋儒太狭,诋颜、李太遽,窃以为不可。31

又,尹似村曾提出“背宋儒,将何以应试弋科名”的问难,袁枚则明确答曰:为“应试”而尊宋儒,绝非“善尊宋儒”。他谆淳告诫人们切不可为“弋科名”而盲目尊信宋儒,以至对之不敢有丝毫非议。他说:“宋儒之学,首严义利之辨。讲学,义也;决科,利也。宋儒当时早知后世以其学为干禄之书,则下笔时耻为之。似村乃因科笔而尊宋儒,岂善尊宋儒者乎?窃以为今之善尊宋儒者,莫仆若耳。夫善交友者,忠过善道,有过必规;善事君者,绳愆纠缪,纳于尧、舜。仆读宋儒《集注》,决科名,得有今日。常虑无以报古之贤人,故有一知半解必标出之,为宋儒补偏救弊,以俟后之君子。……果起宋儒于九泉,必以仆为诤臣畏友,感激不暇;而似村乃訾其好翘人过,以为名高,不已误乎!”32

在袁枚生活的时代,反理学、批宋儒是一种普遍现象,连官修钦定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都有明显的反宋学的倾向33。但当时学者、尤其是惠栋等为代表的吴派学者,因认为“《六经》诂训必依汉儒,以其去古未远,家法相承,七十子之大义犹有存者,异于后人不知而作也”,故其在抉发、批评宋儒凿空之弊的同时,力倡尊奉汉学,“信而好古”,主张“与作聪明,宁为墨守”,甚至对汉儒注疏,“固守其说,一字句不敢议”。34这就逐渐出现惟汉近真、惟汉是信的流弊,正如焦循所说:“学者述孔子而持汉人之言,惟汉是求而不求其是,于是拘于传注,往往杆格于经义。是所述者,汉儒也,非孔子也。而究之,汉人之言亦晦而不能明,亦第其言而未通其义也,则亦未足为述也。”35看来,“走出理学”的清代乾嘉汉学,又陷入了新的学术误区。

袁枚对此有深切体认,故而指出:“宋儒注经,原未必尽善。然周、孔以訾程、朱,可也;挟郑、马以诋程、朱,未可也。”36又明谓:

    明季以来,宋学大盛。于是近今之士,竞尊汉儒之学,排击宋儒,几乎南北皆是矣,豪健者尤争先焉。不知宋儒凿空,汉儒尤丛空也。(郑)康成臆说,如用麒麟皮鼓郊天之类,不一而足。其时,孔北海、虞仲翔早驳之。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尚且周室班爵禄之制,其详不可得而闻。又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况何人哉?善乎杨用修之诗曰:“三代后无真理学,《六经》中伪文章。”37

他还在《答惠定宇书》中说:

        闻足下手吴门诸士厌宋儒空虚,故倡汉学以矫之,意良是也。第不知宋学有弊,汉学更有弊。宋偏于形而上者,故心性之说近玄虚;汉偏于形而下者,故笺注之说多附会。虽舍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画、《诗》不歌,无悟入处,而毕竟乐师辨乎声诗,则北面而弦矣;商祝辨乎丧礼,则后主人而立矣。艺成者贵乎?德成者贵乎?而况其援引妖谶,臆造典故,张其私说,显悖圣人,笺注中尤难偻指。38

袁枚既看到了宋学因“偏于形而上”而致使其“心性之说近玄虚”,也认识到了汉儒之学因“偏于形而下”而致使其“笺注之说多附会”,故对二者均有所指摘,更反对学者由对宋学的迷信而走向对汉学的迷信。这如其在《题宋人诗话》中所云:“丈夫贵独立,各以精神强。于古无臧否,于心有主张。肯为辕下驹,低首依门墙?”39同样展露了他力求学术独立的启蒙思想特质。

为将当世学者从对汉儒的迷信中解放出来,袁枚对汉儒进行了多方面的拌击。如他曾列举郑玄经解的许多错误,指出这些错误是导致后人一系列迂腐之论的始作俑者。40不仅如此,袁枚更把批判矛头集中指向戴圣所造的《礼经》,说:“(戴)圣造《礼经》,其罪更大!……(周)文王宫女原无定数,多不过二三十人,并无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之名号,亦从不见有金环进之、银环退之之条例。文王日   不暇,乐而不淫,那得有工夫十五夕而御百余妇哉!戴圣本系脏吏,造作宫闱经典,以媚昏主,而郑玄师弟又从而附会之,致后世隋宫每日用烟螺五石、开元宫女六万余人,皆其作俑也!”41

袁枚本精于考据,其《随园随笔》中亦多有考据之作,但他仍谓:

    考据之学,枚心终不以为然。大概著书立说,最怕雷同,拾人牙慧。赋诗作文,都是自写胸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故好丑虽殊,而不同则一也。考史证经,都从故纸堆中得来。我所见之书,人亦能见;我所考之典,人亦能考。虽费尽气力,终是叠床架屋,老生常谈,有如贾人屯货、胥吏写供,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就使精凿异常,亦便他人观览,于我何与?况词章之学最古,始于“六经”、盛于“三传”,皆殷周贤圣之才。考据之学最后,始于郑、马,盛于邢、孔,皆汉唐龌龊之士,甚至戴圣、欧阳歙尽脏吏矣!其拘牵附会,穿凿  张,殊非“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之旨,不过天生苯伯,借此藏拙消闲则可耳,有识之人断不为也。(42

袁枚还曾赋诗表达其对盛行于世的考据学风的不满之情,曰:

        东逢一儒谈考据,西逢一儒谈考据。不图此学始东京,一丘之貉于今聚。《尧典》二字说万言,近君迷入公超雾。八寸策讹八十宗,遵明      强分疏。或争《关睢》何人作,或指“明堂”建何处。考一日月必反唇,辩一郡名辄色怒。干卿底事漫纷纭,不死饥寒死章句?专数郢书燕说对,喜从牛角蜗宫赴。……底事于今考据人,高睨大谈若目睹?古人已死不再生,但有来朝无往暮。彼此相殴昏夜中,毕竟输赢谁觉悟?……男儿堂堂六尺躯,大笔如椽天所付。鲸吞鳌掷杜甫诗,高文典册相如赋。岂肯身披腻颜袷,甘遂康成车后步!陈述何妨大略观,雄词必须自己铸。待至大业传千秋,自有腐儒替我注。或者收藏典籍多,亥豕鲁鱼未免误。招此辈来与一餐,锁向书仓管书蠹。(43

应该看到,当时不满于唯汉是信、专事草木虫鱼考据之学风,并对之提出批评的学者,绝非

仅袁枚一热闹。如皖派汉学最重要的代表者戴震即曾批评那些专宗汉儒者道:“今之博雅能

文章、善考核者,皆未有志于闻道,徒株守先儒而信之笃,如南北朝所讥‘宁信周、孔误,

莫道郑、服非’,亦未志于闻道也。”44不过,他尽管宣称自己注重“深思自得”,但实

际上,他对儒经、圣人之言和圣人权威仍有着十分真诚的信仰,认为:“舍圣人立言之本指,

而以已说为圣人所言,是诬圣;皆其语以饰吾之说,以求取信,是欺学者也。”45所以,与

吴派汉学家一样,戴氏亦很崇信汉儒,试图借助汉儒之学以明圣道。同戴氏相比较,袁枚显

然体现出一种新的思想气象。他认为:“《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之言,子

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当《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汉之皆醇也。”46

袁枚在《答定宇第二书》中还说:                                                 

        仆乱齿未落,即受诸经。贾、孔注疏,亦俱涉猎。所以不敢如足下(指惠栋)之念兹在兹者,以为“六经”之于文章,如山之昆仑、河之星宿也,善游者必因其胚胎滥觞之所以,周巡夫五岳之崔巍、江海之交汇,而后足以尽山水之奇。若矜矜然孤居独处于昆仑、星间,而自以为至足,而亦未免为塞外之乡人而矣。试今之世,周、孔生,其将抱“六经”而自足乎?抑不能不将汉后二千年来之前言往行而多闻见之乎?夫人各有所能、不能,而性亦有近、有不近。孔子不强颜、闵以文学,而足下乃强仆以说经。倘仆不能知己知彼,而亦为以有易无之请,吾子其能舍所学而相从乎?

由此可见,这位自称“一生任天而动,雅不喜作间架语,自立身份”47的袁枚,不仅竭力

抨击宋儒和汉儒,斥责当世学风之弊,而且更力图挣脱儒经桎梏,直接对正宗儒学藉圣人之

言和圣人权威实施的文化专制主义发起进击,这确具谋求思想文化上自由与解放的启蒙意

义。

[注释]

(1)汪中;《大学评议》,《述学补遗》。

(2)《随园诗话补遗》卷三。

(3)分见《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送嵇拙修大宗伯入都》;卷三十三,《遣兴》。

(4)《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定宇第二书》。

(5)《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惠定宇书》。

(6)同上。

(7)《随园诗话》卷三;《随园尺牍》卷八,《答叶书山庶子》。

(8)《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史学例议序》;《随园随笔》卷二十四。

(9)《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四,《策秀才文五道·一》。

(10)同上书。

(11)《文史通义》“内篇五”《书坊刻诗话后》。

(12)《陈亮集》卷二十《又乙巳秋书》。

(13)《弘道书》卷上。

(14)《霜红龛集》卷三十九、四十。

(15)《小仓山房尺牍》卷六《答是仲明书》。

(16)《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五《策秀才文五道·四》。

(17)上书卷十九《答尹似村》。

(18)《小仓山房尺牍》卷六《答是仲明书》。

(19)《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七《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

(20)上书卷十九《再答似村书》。

(21)同上《答尹似村书》。

(22)《小仓山房尺牍》卷八《答李少峰书》。

(23)《小仓山房文集》卷十《送医者韩生序》,卷十九《与薛焘鱼书》。

(24)姜广辉:《<走出理学>自序》,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25)《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一《宋儒论》。

(26)分见《小仓山房尺喉》卷四《答某学士》、《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再答彭天进士书》。

(27)《小仑山房尺牍》卷九《答和希斋尚书》。

(28)《小仓山房文集》卷二十《宋论》。

(29引文分见《小仓山房文集》卷六《高守村先生传》、《小仓山房尺牍》卷四《寄庆雨林都统》、同书卷三《答家惠   孝廉》、《小仓山房文集》卷三十《答蕺园论诗书》、同书卷九《答朱府君尚书》。

(30)《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答友人论文集二书》。

(31)同上《与程蕺园书》。

(32)同上《再答似村书》。

(33)参见周积民《文化视野下的<四库全总目>》,广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

(34)以上分见钱大听《潜研堂集》卷二十四《藏玉林经义杂说序》、朱筠《笥河文集》卷首、焦循《雕菰集》卷八《辨学》。

(35)《雕菰集》卷七《述难四》。

(36)《小仓山房尺牍》卷三《复家实堂》。

(37)《随园诗话》卷二。

(38)《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

(39)《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

(40)分见《续子不语》卷五《麒麟喊冤》、《随园诗话》卷一。

(41)《续子不语》卷五。

(42)《小仓山房尺牍》卷七《寄奇方伯》。

(43)《小仓山房诗集》卷三十一《考据之学莫盛于宋以后,而近今为尤。余厌之,戏仿太白<嘲鲁儒>一首》。

(44)《戴东原集》卷十《郑学斋记》。

(45)《孟子字义疏证》卷中。

(46)《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八《答定宇第二书》。

(47)《小仓山房尺牍》卷七《答项金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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