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存的教育
今年4月1日,在牛津大学召开的英国教育哲学社的年会上,美国洛切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Rochester)的Randall Curren教授做了题为“为了生存的教育”的主题演讲。Curren教授演讲的副标题为“21世纪的文化、课程和灾难”。他指出,面对今天的文化同化、种族清洗以及文化、经济和地理侵蚀的趋势,全球有600多种语言和5000多个少数族裔的文化面临灭绝。因此,在教育领域内提倡多元文化共存,挽救濒临险境的文化,是至关重要的任务。目前关于少数族裔文化权利的关注多集中在所谓“外部保护”(external protection)和“内部限制”(internal restrictions)的冲突上。少数文化群体对“外”抵抗多数族群的文化蚕食,争取文化的民主和平等待遇,而对“内”却压制异议,以传统习俗的名义限制成员的自由,维持等级关系,等等。少数群体,尤其是某些宗教团体,“内”“外”相悖的文化政治诉求,所谓“宽容的局限性”(limits of tolerance),是长期困扰自由主义哲学家们的一个问题。
然而,Curren教授话锋一转,批评以往的讨论关注文化的观念层面多于关注文化保存的物质手段。对于某些群体的人民,捕鱼、狩猎、农耕等生活方式是他们的文化赖以保存和延续的根本保障,因此捍卫他们捕鱼、狩猎、耕作的权利对文化的保护至关重要。不幸的是,资本主义全球化、滥无节制的消费以及沉重的人口压力已经造成渔业崩溃、山林消失、淡水紧缺、人为的干旱、水土流失、土地盐碱化、全球变暖,等等一系列严重的生态破坏。维持人类生存的物质基础尚且处于危机之中,空谈少数族群的文化保护无异于纸上谈兵。
Curren教授列举了一系列触目惊心的环境危机。首先,由于人口和消费水平的迅猛增长,在1961年至2003的短短40余年间,人类的生态“足印”便翻了三倍。目前全球人口数量为65亿,到本世纪中期预计达到93亿。然而,以目前的中等生活水平为基准计算,彼时的生态环境只能维持46亿人的生活,比目前的人口数量还少20亿。如果生态破坏的速度加快,能够长期维持生存的人口只会更少。其次,自80年代中期以来,全球人均粮食产量持续减少,而且粮食生产大量依靠各种化肥和农药,所有的化肥、农药、杀虫剂等等都是从石油和天然气里提炼制造的。全球石油储备将在六到七年内达到顶峰并开始迅速下降,而目前没有什么替代性能源可以取代每年250亿桶石油的消耗。此外,大规模二氧化碳物的排放导致的全球温室效应将引发气候骤变,粮食和水资源将更加短缺,导致大规模人口灭亡。如果不能够在2050年将上升温度控制在2摄氏度以内,人类也许将面临灾难性的毁灭,大约只能有20万人可以存活,而且大部分将聚居在南极大陆。Curren引用Bill McKibben在《纽约书评》上的文章说,很少有人真正认识到,一场中断人类文明的浪潮正在形成,真正的问题是我们能够做些什么以减小这场灾难—言外之意,彻底避免是不可能的了。
在全球化时代,任何族群的文化要得到保存和延续都必然要面对严峻的全球化生态险境。可是,大多数政府都不太可能要求自己的国民降低物质生活标准。与此相反,绝大多数的国家不断追求经济总量的扩大,而不是在既有的经济水平上寻求更公平的财富分配方式。这种发展模式在全球迅速被复制。缓解环境问题,实现人类可持续生存(而不是经济的可持续发展),需要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进行国际合作,要求缩小南北生活水平的差距,例如按照人口比例限制废气排放量,并且严格而有计划地控制人口增长速度,限制人口出生率。虽然Curren本人也怀疑这样的人口政策不太可能得到实施,但他仍然强调,如果维持现状,就是把生育权交给市场去分配,最终会迫使穷人因贫困而丧失生育的权利。
除开政府间的国际合作,另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在世界各国普及教育,尤其是对女童的教育。Curren教授指出:能够让各种文化畅所欲言的教育,并不等同于对实际保存文化有益的教育—文化的表达同文化保存的物质基础不是一回事。美国的学校一面提倡多元文化主义,一面盲目幼稚地复制和强化市郊中产阶级的消费主义文化。而美国市郊(suburbs)的生活方式,Curren教授严厉地谴责说,是不可持续的,而且毫无疑问地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崩溃。他提倡推广一种通行的(universal)环境教育,为学生提供准确和充足的事实,有助于学生的批判思维(critical thinking),使他们能够在信息充分的基础上进行理性的生活(生育)抉择。Curren在此处使用life choices,在上下文的语境中,是指通过教育影响人的生育观念。但我们更愿意将life choices理解为生活抉择:为了人类的生存而展开的教育,必须将其影响拓展到生育之外的广大日常生活的领域,使人能够在信息充分的基础上理智地选择适于人类持续生存的生活方式。这一扩展同Curren的本意并不矛盾。他接下去就针对时下高消耗的生产和消费模式展开了批评。他追问,当广阔的大陆尚未被欧洲征服时,为什么卢梭、洛克和其他十七和十八世纪的哲学家对“发展”的后果表现出极大的焦虑?事实上,在柏拉图关于“健康的城市”和“发烧的城市”(city with a fever)的对比中就已经存在答案。Curren认为,在柏拉图那里,过度的毁灭性的消费表达为贪婪和社会不公。食品结构的改变,奢侈品需求的增加必然要求拥有更多的土地、牲畜、资源、军队和扩张主义的政策,必然导向战争和文明的毁灭。这正是古代雅典所走过的灭亡之路。要恢复健康的平衡状态(a healthy state of equilibrium)需要建立新的社会正义观念和教育体系,使政治和军事权力的掌握者放弃追求物质财富,转而追求最高的善—即精神的富足。精神的财富可以被所有人同时同等地享有,因此,这样的社会正义和教育更符合平等的理想。
结尾时,Curren重申,教育应该肩负起时代的重任,使人们对全球性的生存危机有清醒的认识,通过广泛的国际合作,发挥创造力为应对灾难的到来做好准备。他建议,为了生存的教育应该包括八项课程内容:历史的前车之鉴,系统的环境知识、经济学与环境研究、严格禁止在学校里宣扬消费主义,鼓励环保型活动,鼓励机智创新地改造日常生活并使之向改善生态环境的方向发展,让儿童从小为国际合作做好准备,最后,让每一个人都为本世纪末毁灭性灾难的到来做好准备。
Curren教授的讲话超越了教育领域内常见的关于文化、平等、民主、和平、个人与集体、消费和生产、学习与生活、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国家发展、国际秩序等等各种争论和提议,然而认真阅读和思考之后,就会发现“为了生存的教育”内在地包含了以上所有的主题,并将这些割裂的碎片式的讨论有机地统合在一起,服务于教育的重大历史使命:挽救和延续人类的生存和文明。这些观察和思考无疑是对卷缩在平均主义、发展主义和个人主义之中的美国教育的一声当头棒喝。“为了生存的教育”不是从既定的“超时空”的概念(诸如民主、自由、宽容等)出发反思教育的任务。毋宁,Curren对教育的重新定义是基于对现时代人类生活处境的变化和诊断,是从当下的历史境况出发,确定教育变革的目标和路径。这些思考和倡议秉承了古往今来各个社会对公平、正义、美善的价值追求,却并不把它们供奉起来顶礼膜拜或者当作道德评判的尚封宝剑,而是将这些抽象的价值置于历史现实的内部,考察它们在我们所处的时代中的呈现方式,并通过具体的(教育和日常生活的)行动践行这些理想。这样的思考方式和开阔的视野对于中国教育学界反思中国目前的教育状况、系统全面地诊断教育问题、批判性地评价教育在国家社会发展、文化延续以及全球化过程中正在发挥的作用、重新定义教育的方向和任务,也具有极其重大的意义。
然而,一个短短的演讲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赞成Curren的立场和观点,但也感到有必要对文中提及却未展开讨论的地方稍作引申。Curren的理论至少会遭遇三个方面的挑战。首先,“为了生存的教育”旨在通过对知识和信息的充分把握而促使人们反省并改变日常生活的习惯,从知识到行动的转变需要以某种集体主义道德的预先存在作为前提条件,要求在外在的知识与个人的良知和情感之间建立直接的联系。换言之,仅仅了解世界的状况并不一定能够使人们作出“正确”的决定。从纯粹利己主义的角度,即使我的过度消耗影响到万里之外非洲的某个家庭的生存,与我又有何干?即使100年后人类终将灭绝,那也是后人需要焦虑的事情。如果2050年地球只能容纳20万人,也许我们应该考虑的,不是如何使更多的人生存,而是如何能让自己挤进南极大陆的诺亚方舟里。这当然是极端的思维方式,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个人主义的自私和短视在当前正像病毒一样以不同的程度不同的面貌飞速扩散到世界各地。“为了生存的教育”要取得成效,不仅要着力散播准确的充分的信息,而且必须要以抛弃个人主义的丛林法则为前提。个人和社会的关系及其基础之上的道德体系不能够被想当然,必须成为新课程内部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意味着,新的课程必然包含着两种意识形态的斗争。
其次,Curren强调的是全人类—各种肤色各种民族各种宗教各种文化—所共同面对的厄运,因此他的解决方案也不免带有普遍性的意味,比如减少人口、全球通行的环保教学内容(universal curriculum)和世界公民的培养。不过,他忽视了一个关键的现实:即使世界各国面临相同的危机,各国及其国内的各个群体或阶层在全球化中的位置和角色却是不同的,其责任和措施也不应该相同,这是由现实的国际经济、政治和军事力量的严重不均衡所决定的。历史上,几百年的殖民主义洗劫了非洲的人力,掏空了拉美的矿藏,强迫殖民地种植单一经济作物,以维持宗主国大大高于殖民地的经济发展和消费水平,并一直延续到今天。2005年,美国和日本的人均一次能源消耗量分别为世界平均水平的5倍和2.5倍,人均石油消费量分别为世界人均水平的6.5倍和4倍(http://www.csnr.org/article.asp?articleID=520&sortid=24)。美国的人口占世界人口的5%,2003年,美国的水资源、一次能源、成品钢材和有色金属消耗量分别占全球总消耗量的14%,23%,11%和17%(http://www.china.com.cn/chinese/zhuanti/2006cxbg/1159484.htm),其温室气体排放量占全球总量的25%(http://www.ens-newswire.com/ens/apr2006/2006-04-18-02.asp),依然不顾各国的谴责拒绝实施《京都协议》。高能源高消耗的经济发展模式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兜售到发展中国家。2003年,中国的有色金属消耗量占全球总量的19%,成品钢材26%,尤其在持续升温的房地产开发和城建大潮中,中国的水泥消耗占全球总量的45%(http://www.china.com.cn/chinese/zhuanti/2006cxbg/1159484.htm。然而,中国作为最大的世界工场,以牺牲环境为代价,使跨国资本能够维持高额利润(据《华尔街时报》报道,在中国生产一台iPOD,中国的利润为4美元,而苹果公司的利润则为100美元),也使欧美各国的居民得以用较低的成本维持较高的消费水平。这种低成本高消耗的生活方式在美国的中产阶级中几乎视为理所当然,例如,美国大学里对水、电的浪费相当惊人:饮用水同厕所用水为同一系统,因此美国校园里冲厕所的水也达到饮用标准;院系和图书馆的公用电脑几乎从不关机,漫长的暑假院系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也灯火通明。汽油、电、水、鞋帽、咖啡、木质家具,结婚戒指等等,很少有人将这些单纯无辜的日用品同遥远国度的战火硝烟联系起来,然而,每一升油、每一片木板、每一盎司黄金、每一杯咖啡里都可能藏着血腥的故事,附着滴血的灵魂。全球化的环境危机不仅仅是一个生态问题,更是一个深刻复杂的政治问题。想象一套统一的教育方案对任何社会任何人群都有效,掩盖了现存的不公正的世界政治秩序,不但不能促进有效的国际合作,反而容易导致各国推诿责任相互指责。“为了生存的教育”必须让每一个国家每一个群体的受教育者勇敢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历史,清醒地认识自己在全球秩序中的地位和影响,反省自己的生活方式,才能在国际合作中有针对性地确定并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在这个意义上,“为了生存的教育”必定要强调而不是淡化政治,要强调民族国家和各群体的特殊位置和责任而不能以“普遍性”的教材一以统之。
最后,正如所有的理论都会遭遇到实践的挑战,Curren的“生存教育说”也不例外。如何实现从目前的经济至上个人至上的教育观和教育体制到“为了生存的教育”的转变?谁能够并且愿意率先践行Curren的教育理想?笔者之一曾经在一所山区小学做调查,寒冬闲谈中同年轻的教师们争论起能源危机和经济安全。听完这些数字和事实,一位教师把眼光从烤火的电炉上抬起来,不无讽刺地斜睨着我,问:“那我能做点什么?每个月摩托车少加两升油?”我对他的冷漠有些恼怒了,说:“你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只因为你对周围不敏感,不学无术!”话一出口,我便后悔自己的冲动。然而他却并不生气,反倒一半理解一半同情地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现实。我告诉你我的故事。去年我请假去东北应聘一个工作,刚进考场屁股还没坐稳,考官就公开宣布,价钱已经定了,(应聘这个职位)男的20万,女的10万。就这么一句话,我千里迢迢赶到东北,还没考试心已经凉了大半截。我爸我妈一辈子老老实实工作,到头来还不是下岗,也不是没给当官的塞包袱,只不过他们那点小鱼小虾填不满人家的嘴巴。这才是现实!你太理想主义了!”他教育了我,使我知道了,即使在同一口热锅里,每一只蚂蚁被煎煮的方式和程度都是不一样的。新的教育需要教师熟悉一整套新的知识体系,认同一套新的世界观,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钱去学习,更何况推翻自己原有的生活准则,对于许多人都会是一个痛苦甚至危险的过程。这一切虽然最终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在高度分化的社会和世界格局里,让水淹到颈项的人们去首先承担拯救世界的光荣使命,多少让我们感到于心不忍。在教育系统内部,最适于的革新起点是大学。大学人,无论学者还是学生,他们的知识比普通的群众丰富,其本职工作便是读书、学习、思考、观察和研究社会,改造文化和思想,以此作为普及“生存教育”的起点似乎在情在理。然而,现实中,我们的大学在忙些什么?我们的学者在研究些什么,思考些什么,教授些什么?我们的学生在学习些什么关心些什么?也许不适宜再问下去了吧。
有关Curren教授的具体倡议自然还可以争论。但他的讲演为我们思考教育问题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现代教育关涉到文化延续、国家发展,国际秩序、人类生存等各个重大领域,既受制于这些领域,也改变着这些领域。教育研究和实践应该跳出就公平谈公平,就平等谈平等,就道德谈道德,就教育谈教育的孤立和割裂的方式,以更宏大的历史现实为背景,严肃地审视教育同各个领域的系统联系,认识并承担起自己的社会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