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印象(之七)“打嗝”姨婆和她的那些故事
(之七)“打嗝”姨婆和她的那些故事
“话说以前一个员外家里有个小姐......”这常常是“打嗝”姨婆故事的开场白。夏日傍晚时分,三楼阳台上轻风荡漾,“打嗝”姨婆手里清茶一杯,坐在竹椅上。随着她娓娓道来,那些三言二拍,红楼大观园里的凄婉,缠绵以及聊斋里的神鬼狐仙就把围坐在她周围的七,八个小孩紧紧吸引住。甚或三舅公,三舅婆也不知不觉放下手里的活计专心听她神侃。经常姨婆的故事都讲完了,我们还沉浸在故事的情节里面没有回过神来。许是也被自己的故事感动了,姨婆讲完后自己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端起茶杯吮了一口茶,随即一声长长的饱嗝,姨婆用手轻轻按摩自己的胸口,闭目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等到我们回过神来,七嘴八舌地要求姨婆再讲一个,就再讲一个时。姨婆仍旧闭目靠在椅背上,嘴里轻声推脱着:今天讲累了,明天再讲吧。但架不住我们死缠烂打,再三央求。姨婆嘴里虽然仍旧推脱着,但是我们看到她的眼角渐渐眯了起来,待到完全睁开眼睛时,她的眼里已是满满的笑意还有一丝的怜悯与无耐。“那就再讲一个吧”姨婆笑着说。
“打嗝”姨婆当时已从下放的闽东山区茶场病退回来,医生告诉刚做完食道癌手术的她,也就三,五年了,能吃就吃,能玩就玩吧,姨婆自然懂得医生的意思。 姨婆后来是以很轻松的口气对邻居们说起这件事的,只是我无法想象当初她听到医生对她说这句话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手术给她留下的后遗症之一是稍微吃点东西就饱嗝连连。但她在我们小孩当中却极有人缘,原因无他,除了姨婆为人极随和外,还因为她会讲故事。因为爱听姨婆讲的故事,所以我们忍受了她不时冒出的饱嗝,并习以为常。也因此姨婆有了雅号“打嗝姨婆”或“讲故事姨婆”。
“打嗝”姨婆是三舅婆的发小。从闽东回来后,因为住房问题尚未解决,所以就由三舅婆介绍租住在我们院内。好在当时的公费医疗制度还不曾被破坏,姨婆虽然得了不治之症并刚做了个大手术,但并没有因此四处举债,加上一份稳定的退休金,至少在经济上姨婆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才有心情给我们讲故事。姨婆倒是听了医生的劝嘱:能吃就吃。隔三差五地炖了鸡啊,鱼啊,肉啊等等,只是这些不是留给她自己的,而是拿去孝敬她老母亲的,于她自己只是粗茶淡饭而已。时钟滴哒,随着日历一页一页撕去,我不知表面平静,谈笑自如的姨婆,心底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抑或心如死灰。闲暇时间姨婆就用看书来排遣自己。姨婆对我们小孩却极友善,特别是女孩。姨婆自己有两个儿子,本想再要一个女孩却未能如愿。当时我妈因为忙不过来,所以把我妹妹从她的乡下学校送到奶奶家,那时妹正是咿哑学语的时候,胖嘟嘟的圆脸刹是可爱。姨婆看到后就喜欢上她,有时妹因淘气打扰了正在看书的她,姨婆并不生气,放下手里的书,微笑地注视着在一旁闹縢的妹,明亮,温暖的眼神后面带着点若有所思。也许小孩稚气的脸庞使姨婆忘了自己的病痛吧。我忘了是谁先缠上姨婆讲故事的,反正到了后来,这个姨婆给大家讲故事倒成了天经地义似的,还好这个姨婆肚子里有的是故事,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某段时间提倡读“红楼”,有人送了一套香港版的《红楼梦》给三舅公,三舅公因为高度近视加散光,所以他抱着放大镜断断续续读了一时间后就放弃了。他的那套五卷版《红楼梦》不久后就成了“打嗝”姨婆一段时间内手不释卷的读物。有时看到伤心处,触发自己的心事竟至于眼圈微红,轻声啜泣。我妈也是“红楼”迷,每当暑假回到家里,就常和“打嗝”姨婆坐而论道,什么“黛玉”,“宝玉”,“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什么“草木盟,金石缘”等等乐此不疲。姨婆把书里的故事仔细咀嚼,再在肚子里打了几个回转后,就化为夏夜里一段段的精彩,引得大人,小孩鸦雀无声围着她坐了一圈。我那时还只是对那些红楼里的人名听的耳熟,因为懵懂所以对故事本身倒并不太感兴趣。而当姨婆说到“荒山古墓......,寺院深庭......,一个书生深夜赶考......”等等聊斋里的神鬼故事,就把我听得耳朵都竖起来,且目不斜视,唯恐暗夜里,角落的假山后面或旁边摇曳的兰花丛里钻出个狐仙什么的,心里越是怕但却越是想听,一边在心里想象着那些神;鬼到底是一付怎样的形象。当一楼大厅里的有线广播匣子传来“全国各地新闻联播”的音乐声,也就到了奶奶喊我们回家睡觉的时候了,夏夜里的露天故事会也渐渐散去。而三舅公,三舅婆及“打嗝”姨婆则仍在露台上聊着天。我躺在床上,他们时断时续的谈话声如同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伴着奶奶挥动蒲扇有节奏的“吱呀”声逐渐进入梦乡......,这样的日子远去了,现在再想起来如同遥不可及的梦境。记得当时曾和伙伴们坐在夏夜的露台上数天上的星星,寻找在群星间逡巡而过的那个小小的亮点,一边争论着这是中国的哪一颗卫星。当时我们都渴望长大,憧憬着外面的世界。但等到我们真的长大了,走出去了,才发现那是心底无法割舍,魂牵梦绕任什么也代替不了的原乡......
“打嗝”姨婆到了九十年代才走的,好人一生平安。那段所谓“崩溃”年代里的点滴生活片段在记忆中却彌久愈新,那时姨婆故事里的红楼还不是彼“红楼”。那时故事里的凤姐还不是此“凤姐”。那时“小姐”这个称呼还只是存在于电影及书里,还不会使人产生另类的联想。那时学雷锋还不会有彭宇的遭遇......只是这样的日子远去了。相对于现在的纷扰,那时宁静,平和的日子犹如梦里遥远的香巴拉。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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