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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景

火烧 2011-10-24 00:00:00 文艺新生 1029
年景小说讲述大年三十的日常生活,包含贴对子、放炮等传统习俗,同时反映家庭关系变化与农村生活的回忆,展现时代变迁中的亲情与生活细节。

年 景(小说)  

                                           石学宏  

   

邻居的老白猫进屋亲切地唤醒了他。吕洋翻身坐起,顺手拿起枕边的手机看时间,八点三十分。今天是大年三十,是他一年中起床最晚的一天。  

吕洋按照一盘光碟中那个健康专家讲的方法,穿衣的动作缓慢一点,坐床三分钟,使体内的血液自然平和地流动和循环。思维自一睁眼就开始,吕洋每天这三分钟都有一些幼稚、无聊、互不相干的胡思乱想。今天的问题更加可笑:太平庄这个地方,现在是猫多、狗多,猪怎么就没有以往多?离城这么近,难道连猪肉十五元钱一斤都不知道?冬天为什么冷、夏天为什么热。冬天睡觉两床被子抄严身子,身体才不冷,脸上什么都没盖,脸却不冷。夏天暴日晒,秋后西风吹,人的身体上有衬衫、裙子、风衣遮挡,脸上无遮无拦,脸不怕。突然又想起小时候听到的父亲说过的话:“工人穿的皮鞋是牛皮做的,牛皮最厚。”可吕洋明明看见牛皮防晒御寒还要借助密密的一层毛。猪皮羊皮狗皮猫皮马皮骡子皮上都有毛,人的脸上没有毛。人的脸黑里透红,黄中含春,细皮白嫩,满面桃花色,不但好看,而且不怕风不怕雨不怕晒不怕冻甚至不怕抽,什么都不怕。吕洋恍然大悟,人的脸皮比牛皮厚!父亲说,人的脸皮最薄——父亲不懂。岳父教育子女们:人活一张脸,都要为脸上争光,——岳父也不懂。吕洋懂了,这是他二OO七年大年三十的收获。  

吕洋穿好衣服,坐到床边系鞋带,想着今天要做的事情,贴对子、挂灯笼、上坟祭祖、放炮、吃年夜饭、看晚会。十几年都是这样的程序,几十年都是这样的安排,这一天才显得从容和消停。  

吕洋走出房门,一眼瞥见儿子房门上别着一张纸条,走近一看,上面写着“请勿打扰,还有仨梦!”儿子已上大学三年级,回到家里还是小时顽童的一脸俏皮相。但生活的节奏与规律变了。一天的安排大体是看书、睡觉、吃饭,穿插一些看电视和会学友。吕洋近二十年最大的快感是能亲眼看着儿子大口大吃着大碗大碗的饭。儿子却不象自己在那个年龄回到家连吃三大碗饭。吕洋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高中回到家里每顿都是三大碗稠糊汤。那时候大家用的几乎都是“大海碗”。每当自己爬在小磨上吃这三碗稠糊汤时,父亲总要拿一杆长杆旱烟袋从身边慢慢走过,装烟、点火、猛抽、冒大股青烟。爷爷坐在门槛上“咕嘟咕嘟”吸着水烟,眼睛直往小磨这边瞄。现在完全懂得了爷爷、父亲看自己吃饭原来是一种享受。吕洋那时每次吃完饭,碗一推,跟着父亲,跟着生产队的大人们一块挖地锄草砍柴担大粪挑麦捆子跑得飞快。现在形势变了,儿子这一代人没有农活干,主要任务是学习,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太辛苦,上大学放假回家应该好好休整一下大脑。  

吕洋今天本来要让儿子起来帮忙,看到字条只好作罢。幸好今天的事本来就不多,自腊月放假回家办年,每到这一天是最轻松的一天。吕洋自己吃过午饭,贴完对子,挂好灯笼。接着要完成大年三十最重要的事情,给父亲、母亲、岳父上坟。纸、炮、香、烛是 腊月二十五 回老家上祖坟时一次买好的。吕洋的老家是离太平庄三十里的山区,那里的荒山中树荫下竹林里的黄土下躺着吕家的列祖列宗。自搬到太平庄又进城工作买房后,每年雷打不散的回老家两趟,一是清明节前,二是过年前都要到祖坟祭奠一番。吕洋保留着太平庄的房子,每年不厌其烦回家收拾一遍,住三五天,过完年就进城,主要因为东坡上有牵挂,要象大家一样,大年夜要给故去的老人送坟灯。或者看完春节晚会后漫步村口,看一看东坡上满坡的光亮。  

吕洋走出村子正要穿过柏油公路,一辆飞奔而过的摩托车带来一股刺骨冷风,打老远就瞄准吕洋的袖口领口鞋口往身上猛钻,连裤子上面的开口里都有一股不雅的凉风。  

飞奔的摩托车使吕洋注意到了公路上的冰雪已经化完。二OO七年的冬天全国范围的大雪,南方是少有的大雪灾,北方是少有的大冰冻,现在虽然大雪已停下一个多星期了,但除了公路和朝阳的乡村水泥路外,山川、麦田里的积雪没有一点要融化的意思。并且上面结了一层晶莹透亮的硬壳。太平庄这个地方这么长时间积雪不化以往少见。  

岳父的坟离村子有一里半的路程。首先要穿过东沟口的大平地。这是太平庄第三大块地。溪水镇在商山县素有“金溪水”之称,太平庄是“金溪水”的白菜心,主要得益于有三大块二百亩的大平地。地的土质自然性松软,黄中透黑,祖先们称为“夜潮地”,干旱的天夜间也有地下水向上泛。碰上水涝的季节,过剩的水又从地下流走了。因此旱涝保丰收。  

吕洋清楚地记得岳父生前是多么喜爱这三大块土地啊!岳父当了一辈子干部。先当大队长,后当生产队长,人称“老队长”。不让人在大块地边占地盖房子,得罪了一堆人,不让人外出说要安心种庄稼,“以农为本,以粮为纲,以自己的实际劳动建设社会主义”,得罪了一大堆人。组织所有劳力到西河修地做坝在工地上开会整治偷鸡摸狗作奸耍滑的人结怨了一些人。但是在三块地上开渠引水灌溉,随便开挖谁家的菜园地,却没有遇到任何阻力,没有人有意见,连最“牛球”的大广子都说:“队里要是没有地补,就算了。”这些虽然已过去三十多年,但一切却清晰的仿佛昨天才发生。现在这地边上、地中间,凡被认为“风水好”的地方都横七竖八地盖着很多楼房。占去了足有一半的土地。“白菜心”被一点一点的吞食。靠北边的地头上三十间一排的砖土木结构的房子,是当时规划的新农村。  

吕洋在三十年前见过这新农村的规划图,十排三百间。那是岳父组织人讨论、规划、绘制后被溪水中学团总支拿到学校作为启发高中生的理想和抱负的教材放在团委展览。身为学校团总支委员的吕洋在高中毕业前夕带领高二年级的团员到这里参观过刚刚盖好的这一排房子。听介绍,新农村实现后将会节约和腾出大量土地。同学们的眼睛全都发亮。现在,石灰白墙早已腊黄、起皮、脱落,象三个月的“毛娃子”在尿布上画的“地图”。实行生产责任制后,剩余的九排房子没有盖了,规划图不见了踪影。  

吕洋穿过大平地来到东沟口,左边的东坡象一条长蛇把头伸进地头的小河沟喝水。右边的鸡冠山永远高扬着头象报晓象高歌又象要啄食田里的庄稼或害虫。东坡和鸡冠山都发源于溪水的主脉狮子山。东坡上一大片坟莹,主要葬着太平庄王、闻、刘、汪四大姓的王姓人家的祖先。岳父的远房兄弟泰叔去世后就葬在这里。泰叔原是县林业局干部,一九八O年退休前每逢星期天都要骑着自行车回家种地。一九八五年用积攒起来的退休工资为自家修了围墙大门。在大门楼上写着“耕读传家”,曾经引起过小柱子的嘲笑。“这些没有啃过《四书》的书呆子,社会都发展到什么时候了,谁还去读书,读书值几个钱?种地能种出金子?粮食就算卖到5元钱一斤都不发财。现在不种地的比以往种地的吃的还饱!太平庄有钱的老板哪个是种地的?三十一个三十多岁的没有媳妇的光棍不都是种地种大棚菜盖不起楼房的人?有学问没有钱老鬼希罕!!”泰叔气得胡子乱翘。  

二OO二年泰叔病重给子女们交代,他死后要埋在东坡,这个地方阳光好,而且能一眼看完太平庄这三大块地。他要看看到底是哪些人在庄稼地里乱盖房子,要看看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他们的子孙吃什么,那时候他要一个一个地骂他们吐他们用荆条拐杖敲那些王八糕子的脑袋。  

泰叔与岳父是同龄兄弟。从县城回来总与岳父形影不离,互帮着种地,在一块喝酒,然后就“抬杠”(争吵),就这样“抬杠”几十年,花白了胡子和头发,然后岳父早泰叔五年得了心脏病去世了。泰叔对太平庄的贡献是一九七五年从外地买回树苗,帮助岳父组织劳力在鸡冠山和东坡上种植了桃树、梨树和苹果树。吕洋一九七七年高中毕业到太平庄走亲戚时亲眼见过这三片果树林已开始挂果。土地分到户后人们的种地热情高涨到了发狂的地步,每户的一小块地里不管有三棵五棵十棵八棵统统连根挖掉。树上又长不出庄稼,每家摘一篮苹果梨子桃子当饭吃?“老队长”真是发昏!岳父也气得胡子乱翘。之后人们便是种花生种红薯种油菜种豌豆,偶尔伴几句地界的争吵无伤大雅,这样美美收了十几年,后来不知是嫌肥料贵籽种贵还是人懒惰嫌种地烦不合算不挣钱,人们的眼睛里便出现一块一块的土地的荒芜。吕洋现在只看到白茫茫的满世界刺眼的积雪。  

岳父的坟在鸡冠山背面的弯套里。岳父病重时子女们说要请个风 水 先生看一穴地,岳父说请什么先生,我就是先生,生产队时老了人都是我指的不影响种庄稼的地方,不都好好的一样吃一样喝、一样走路、一样穿衣、一样上溪水街去赶集,鸡冠山背面的弯套里又不占地,还与你们爷爷、老爷们在一起,那多好。泰叔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说你这个倔脾气要改一改,听一次儿女们的意见,与大家一样请个先生做“小七”,关“三付灯”你还指望象在集体的时候,党员干部死了开个追悼会,来肯定他一生为人民服务,做了哪些好事?谁让你当初成天喊移风易俗,不留后路,现在个人挣钱不敬神拜佛靠祖先保佑哪来的财运?吕洋当时注意到岳父的脸色,青的发黑,眼角滚出两粒晶莹的泪珠,从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吕洋至今体味那两粒颤动透明的泪珠是岳父留给人间的最后一道亮丽的风景。  

吕洋在纷乱的思绪中小心翼翼地走在被人们踩踏成铁块、光如玻璃的厚厚的积雪上。一里长的东沟里满沟的刘姓人家的楼房的式样与从太平庄到溪水街那沿公路五里开发新街的楼房的样式一样,一律都是“火柴盒式”。大广子告诉人们的秘密是这种楼房不要构造柱直接用砖直跑砌墙最省钱。  

东沟垴要翻过一个小山梁才能到达鸡冠山背面的弯套。山不高却陡峭,堆满积雪后已很难分清路径。吕洋拄着棍子探索着艰难地攀上山岇,举目四望,一片银色世界,真个是“山舞银蛇,原驰腊象”,远眺狮子山白雪皑皑和天一样高。吕洋记起儿子在上小学二年级的冬天的一个下雪天的星期天,岳父给儿子半文不通地讲:毛主席的这一首诗(词)好。岳父建国初高小毕业,一辈子劳累却看过很多书,能看懂毛主席诗词,吕洋现在手头保存的一九六三年出版的《毛主席诗词》和一九六五年出版的《红岩》就是岳父的遗物。岳父写得一手好字,有记笔记的习惯。吕洋前天替岳母收拾破箱子时还从箱子底上拾起残存的一页。腊黄的小格子纸上记着,毛主席说:“我们不怕飞机大炮,我们不怕原子弹,我们害怕糖衣炮弹。”这是岳父平生留下的唯一手迹,再无其它文字可考。  

下一道小漫坡,就是岳父的墓地。岳父去世已整十年,吕洋每年来这里祭奠二次从未间断过。每来一次就要想起岳父真心待女婿的许多往事。其中自己与大华子的亲事,媒人第一次上门提亲,岳父的第一个发问是:“小伙子是不是要求进步?入党了没有?写申请了没有?道德品质怎样?”至今为大广子口中的笑柄。  

吕洋燃起三柱香,祭拜一番,爬上山梁,溜下斜坡,一步一滑返回东沟口,向东坡上攀爬。父亲、母亲、泰叔都晚于岳父六年、五年、四年前相继到这里“入睡”。父亲自山里搬到太平庄后,与岳父家分别住上下庄。在长期的耕地收割中,父亲与岳父一家建立了感情,谁家有活同时从不同的方向走向地头的灵感比现在上班还要准时。干完活到一家吃饭不用客气,不用说不吃了我回去吃就象吕洋跟着领导检查完工作直接朝食堂走吃六百元的包桌喝六年西凤一样自觉。  

吕洋给父母上完坟走过泰叔墓前,忽觉一阵心酸。泰叔在岳父去世时坐在棺木旁两夜没有回家。吕洋平生唯一见到的一个七十岁的老男人伤心的如此从容和凄惶。泰叔说你是我气死的我俩是冤家对头吵了一辈子你老了却这样不经气,土地分到户你闲了我退休了该歇歇了你凭什么成天和我“抬杆?”董存瑞值多少钱黄继光值多少钱雷锋值多少钱你问我做什么?谁叫你成天找我的茬子说我是老滑头不说真话不给年轻人讲历史?你不滑头怎么见了年轻人远远地躲?你死了我与谁吵,广子他们还不是一个档次。你等着我到阴间还要和你吵,你的那些问题要向我讲清楚……泰叔从此病了,四年后死去。  

吕洋眼圈里一股热流涌过,太平庄大屋场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在冰雪的覆压下、鞭炮声连片响起。儿子发来信息:大舅叫去吃饭。吕洋半蹲半滑走下东坡,儿子接到村口,家家户户的对联都已贴好,红彤彤的对联不管是黑字黄字全是机器印刷,对联内容几乎全是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出门见喜四季来财八路进宝年年有余财运亨通之类。六十多岁的大广子刚贴好对联,内容特别:“敬畏神万事如意,主赐福日进斗金。”横批:主赐鸿恩。  

儿子问:“爸,你不是说回家过年能看到很多传统对联、品位高嘛,怎么没见?”吕洋无言以对。  

   

   

  

本人简介:石学宏,男,陕西省作协会员。中学高级教师,陕西省第四届儿童教育心理学研究会会员。西北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硕士研究生课程进修结业。曾任乡镇教办主任,初中校长。爱好写作,现为陕西省作协主办的《陕西文学界》及市、县刊物《山泉》、《金丝峡》等杂志编辑。曾获陕西省委宣传部等多项奖励。电子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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