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党人同他们的妻子和诗歌
引言:中国北方的十二月是寒冷的。在寒冷的日子里,我想起了俄罗斯十九世纪的“十二月党人”。 想起了他们的起义,他们的妻子,他们的诗歌。那是多么悲壮的一页啊!收拾残稿,遂成斯文。
一、十二月党人起义
“十二月党人起义”是一场由俄国进步的贵族知识分子发起的,带有资本主义色彩的,以推翻俄国专制制度为目的的暴力革命。
1825年11月19日(公历12月1日),在俄罗斯南方塔甘罗格军港检阅军队的亚历山大一世突然病逝,8天后这个消息传到圣彼得堡,宫廷内部出现了一片混乱。按照皇统世系,亚历山大一世去世后,皇位应该由他的大弟弟康斯坦丁继承,但康斯坦丁因为同一个与皇族没有血缘关系的波兰女子结婚,已宣布放弃皇位。亚历山大一世生前指定了第二个弟弟尼古拉为皇位继承人。但有关的诏书在亚历山大一世生前并未公布,而是密藏于东正教教会、枢密院和国务会议。因此出现了尼古拉向远在华沙的哥哥康斯坦丁效忠,而康斯坦丁根据亚历山大一世的密诏,向在圣彼得堡的弟弟尼古拉效忠的滑稽场面。华沙与圣彼得堡相距遥远,往返书信无法及时送达,因而在俄国形成了10余天的最高权力真空状态。
十二月党人决定利用这样一种特殊的形势,赶在皇位继承人尼古拉举行宣誓继位的12月14日(公历12月26日)之前发动军事行动,迫使新沙皇和枢密院宣布改制。他们选举了近卫军团长特鲁别茨科依担任起义军总指挥,并且拟定了《告俄国人民宣言》,宣布推翻沙皇政府,立即召开立宪会议,成立临时政府,同时宣布废除农奴制,解放全国农奴。
12月14日晨,由十二月党人军官带领的近卫军团体按照计划开进彼得堡的枢密院广场,在彼得一世的纪念像下,排列好战斗方阵。到下午,起义军人数增至3000余人,周围还有2万余名拥护起义的老百姓。然而尼古拉一世早有防备,他在12月14日凌晨就紧急召开国务会议宣布继位,又命令枢密院议员向他举行效忠宣誓,然后又派出大量的军队将枢密院广场层层包围。这时,原定担任起义军总指挥的特鲁别茨科依临阵脱逃,起义军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在尼古拉一世数次下令开火之后,广场上响起了炮声、枪声、人喊声和马嘶声,一时间硝烟弥漫,血肉横飞,被打死的起义军官兵和老百姓共计1271人,起义最终被镇压了下去。
之后,沙皇政府成立了“秘密审讯委员会”,对参加起义的人进行审判。十二月党人领袖彼斯特尔、雷列耶夫、卡霍夫斯基、穆拉维约夫·阿波斯托尔、别斯土舍夫·柳明以特等罪被处以绞刑。有数千名起义参加者被处以重刑,有121人被流放到寒冷的西伯利亚或其它地区服苦役。
十二月党人起义是对沙皇专制制度的一次巨大的冲击,它不同于以往的以农民为主体的革命,开创了从体制内部进行革命的先河。列宁把十二月党人称为“贵族革命家”,“贵族中的优秀人物帮助唤醒了人民”。列宁还说:“这些革命者的圈子是狭小的。他们同人民的距离非常远。但是,他们的事业没有落空。”(《纪念赫尔岑》)我理解,所谓“他们的事业没有落空”,就是说,他们的事业为俄国后来的革命奠定了一个基础。正如科学的发现发明是由许多失败的尝试构成的一样,历史的进步也是由许多失败的尝试构成的。
十二月党人最大的贡献在于,他们以鲜血和牺牲在专制黑暗的俄国传播了自由民主思想,唤醒了一大批后来的革命者。他们之后,以赫尔岑、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波罗留波夫和巴枯宁为代表的新一代革命家成长了起来。沙皇当局绞死十二月党人的5位领袖后,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祷告式,以示庆祝。30年后,赫尔岑写道:“我参加了祷告式,我当时只有14岁,隐没在人丛中,就在那里,在那个被血淋淋的仪式玷污了的圣坛前面,我发誓要替那些被处死刑的人报仇,要跟这个皇位、跟这个圣坛、跟这些大炮战斗到底。”(《往事与随想》)列宁和他的在1895年12月被沙皇警察逮捕的同志们,都戏称自己是“十二月党人”。
二、十二月党人妻子
十二月党人身为贵族,却为废除自身的贵族特权,为社会的进步而斗争,彻底地背叛了他们所出身的那个阶级,背叛了他们曾经捍卫的那个制度,自觉地将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与历史的趋势联结在一起,献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生命,这是令人十分钦佩的。然而,我这里要说:更令人钦佩的,是十二月党人妻子们的崇高行为。
十二月党人是自觉地献身于自己的政治信仰的,正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则是在把爱情献给自己丈夫的同时,又把青春、富贵、本应是幸福的一生,无怨无悔地献给了丈夫的苦难事业。也就是说,虽然她们没有直接参加十二月党人革命,但是由于她们对于丈夫事业的支持,也就间接地为俄罗斯民族的解放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叶尤杰琳娜·伊万诺夫娜·特鲁别茨卡娅是十二月党人特鲁别茨基的妻子。当她的马车在饕风疟雪中奔驰了五个星期,来到贝加尔湖畔的伊尔库茨克省时,省长大人奉沙皇的旨意,规劝她回到彼得堡去,她却坚定地说:“纵然我会死去,但并没有什么遗憾!我要去!我要去!我要死在丈夫的身边。”
亚历山大拉·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是在整整斗争了一个月,才争取到流放机会的。当尼基塔·穆拉维约夫在监狱里会见从莫斯科赶来的妻子时,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我对不起你。你还是回莫斯科吧,我不愿你与我一同身受饥寒之苦。”穆拉维约娃回答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要永远跟随你。让我失去一切吧:名誉、地位、富贵甚至生命!”
法国姑娘唐狄在巴黎听说昔日的情人伊瓦谢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立刻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俄国,并向当局要求批准她到西伯利亚去与情人结婚。她得到了许可,他们结了婚,几年后,在冰雪和疾病的折磨下,一对异国情侣终于倒在了西伯利亚的千古荒原。
严酷的环境,窒息的生活,一度使青年军官瓦西里·伊凡绍夫忧郁和绝望。此时,他的家庭女教师、法国姑娘尤米拉·列丹久给他写了一封求婚信,并且不久就来到了他的身旁……
我想,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未必能够完全理解丈夫事业的伟大历史意义,但是她们一定能够完全理解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情的真谛。在这个意义上,中国舞台上的祝英台,英国舞台上的朱丽叶,无法同她们相比。前者只是为了一个纯粹的爱情而“殉道”,后者则是把爱情的意义升华到了时代的最高度,她们所“殉道”的不只是爱情,还有自由和解放。正是这样一个她们可以放弃,亲友规劝她们放弃,沙皇命令她们放弃,而她们没有放弃的苦难爱情,才把她们的形象彰显得高大而辉煌。这正是孟子所说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啊!没有这群妻子的生死不离,被流放的十二月党人也许就不能够在冰天雪地里乐观地生活下去,也许就坚持不到30年后大赦的那一天。世界越世俗化、物欲化,她们的精神就越发显得超凡而脱俗,越发显得高贵而圣洁。
我的叙事兼抒情的长诗《献给十二月党人的妻子》(500余行),在详阅大量历史材料的基础上,真实地抒发了我对十二月党人妻子的由衷敬佩之情。有兴趣的网友可以一读。地址:http://fengyuru.blog.sohu.com/114267279.html
三、十二月党人诗歌
在十二月党人起义的前后,诞生了十二月党人诗歌。十二月党人的领袖,有许多人是兼革命家与诗人为一身的。在被处以绞刑的5名十二月党人领袖中,雷列耶夫是一位优秀的诗人,被高尔基称为“十二月党人中的席勒”。他的主要作品有《致宠臣》和《公民》等。前者痛斥了沙皇的亲信阿拉克切耶夫,诗中写道:
傲慢的宠臣,无耻又阴险,
狡猾谄媚之徒和君王卑鄙的伙伴,
祖国残暴的统治者,十足的恶棍,
你仰仗钻营而攫取了显位!
暴君们,
你继续发抖吧!
为了那恶毒的背信,
人们会宣布自己的判决!
后者号召年轻人参加起义,不要“玷辱公民的称号”,诗中写道:
不,我不能在荒淫的怀抱里,
在可耻的悠闲中打发年轻的生命,
更不能在专制的重轭下
使自己沸腾的心遭受苦痛。
诗人在临刑前还写下了这样壮烈的诗句:
牢狱使我感到了光荣而非羞耻,
为了正义我才来到这个地方;
这枷锁怎么能使我感到惭愧难过;
为了祖国我才把它戴上。
此外,被处以绞刑的穆拉维约夫·阿波斯托尔也写过诗。
我通过查阅有关史料发现,在被流放、迫害的十二月党人中,有记载的诗人就有13个,他们是:“军事协会”的领袖卡杰宁、“幸福同盟”的中坚拉耶夫斯基、“北方协会”的骨干丘赫尔别凯、军官费多尔·格林卡、军官阿·别斯土舍夫、外交官格里鲍耶托夫、名门子弟奥多耶夫斯基、水兵奇若夫,以及尼·别斯土舍夫、巴坚科夫、巴里亚京斯基、博布里谢夫·普希金兄弟等。(此外,还有一群小说家、剧作家、作曲家、画家、文学评论家、文学活动家、哲学家、教育家、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军事学家、地理学家、历法学家、翻译家等。)
奥多耶夫斯基在服苦役时期开始写诗,他曾代表十二月党人写诗答赠普希金:“星星之火将会燃起熊熊火光”。列宁曾用他的这句诗作为《火星报》刊头题词。
丘赫尔别凯是普希金的好友,他在《致普希金和杰利维格》一诗中写道:
伙伴们,有你们在,我的热血就会冷静。
在祖国,我会暂时忘记
忧虑、哀愁、寂寞、激动,
也许啊,我还会忘记爱情!
卡杰宁所写的革命歌曲中有这样一节:
啊,我们的祖国痛苦不堪,
是你,恶棍,迫使她受难!!
暴政若再压迫我们,
我们就将宝座和沙皇推翻。
自由!自由!
请你来主宰我们,
啊,宁死不做奴隶——
这是我们每个人的誓言……
这首歌曾经在十二月党人中广泛传唱,十二月党人被流放后,它时常回荡在西伯利亚寒冷的上空。
费多尔·格林卡的《囚徒》和《三套马车》早已成为俄罗斯的经典民歌。
十二月党人的诗,大气磅礴,雷霆万钧,表达了对专制独裁的刻骨仇恨和对自由民主的无限渴望。即使在今天读来,也会给人以一种心灵的震撼。是否可以这样说:诗人易于成为革命者,因为他们富于理想和激情;革命者也易于成为诗人,也是因为他们富于理想和激情。譬如,中国的秋瑾、英国的拜伦、匈牙利的裴多菲、波兰的密茨凯维奇等就是如此。
当时,十二月党人的诗流传很广,甚至连沙皇侦讯委员会的记录员都能背诵和默写他们的诗篇。这引起了尼古拉一世的惊恐,他为此下了一道命令:“把所有的带有煽动性的诗,通通从案卷中抽出来烧掉”。结果许多诗被烧毁了。今天,我们所能读到的十二月党人的诗,肯定不是全部,肯定有不少珍贵的诗篇被尼古拉无情地消灭了。
十二月党人的诗歌,其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达到了历史所要求的高度,它是19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上极为辉煌的一章,也是世界文学宝库中弥足珍贵的瑰宝。180多年过去了,今天,它依然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在介绍十二月党人诗歌的时候,绝对不能不提到同十二月党人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与他们有着密切联系的三位大诗人。
普希金是十二月党人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可以说是一位准十二月党人。据说,有一次沙皇问普希金:“如果十二月党人起义时,你在彼得堡将会怎么办?”普希金毫不犹豫地说:“我将在枢密院的广场上,在起义者的队伍中。”他有一首著名的诗《致西伯利亚的囚徒》: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着高傲的忍耐的榜样,
你们的悲痛的工作和思想的崇高志向,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的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藏,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大家期望的时辰不久将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像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黑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送到你们手上。
莱蒙托夫也是十二月党人的崇拜者和朋友。他同奥多耶夫斯基在流放地高加索相逢,成为至交。他十分敬仰奥多耶夫斯基,写有《纪念奥多耶夫斯基》一诗。
比他们稍微晚出的诗人涅克拉索夫,晚年写了两部历史题材的长诗《祖父》(1870)和《俄罗斯妇女》(1871―1872),歌颂了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据载,涅克拉索夫听人口译了十二月党人妻子用法文写的狱中日志后,手捧日志,跪倒在壁炉边,撕心裂肺般地嚎啕痛哭……
顺便提一句,托尔斯泰的巨著《战争与和平》,原定计划就是写十二月党人和他们的妻子。后来他没有按计划写作,把历史向前追溯,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彼埃尔和娜达莎身上看到十二月党人和他们妻子的影子。
文章写到这里,我在心中为十二月党人而骄傲,为十二月党人妻子而骄傲,为十二月党人诗歌而骄傲。然而此刻,我的心也有一些沉重:历史啊,你每前进一步,难道必须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吗?热爱自由,难道必须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吗?
最后,我想引用翻译家李锡胤先生在1982年翻译格林卡的《囚徒》一诗之后所写的一首七绝,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
刀光月色入囚楼,一夕歌声泪欲流。
万里倚窗同此夜,风鬟雾鬓有人愁。
参考文献:
1.《十二月党人》。著者:[苏联] M.B.涅奇金娜;译者:黄其才、贸安保;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1989年。
2.《涅克拉索夫文集(第三卷 叙事诗)〈俄罗斯妇女〉》。译者:魏荒弩;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1992年。
3.《十二月党人诗选》。译者:魏荒弩;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时间:1985年。
4.《俄国诗选》。译者:魏荒弩;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1988年。
5.《俄罗斯抒情诗百首》。译者:张草纫、李锡胤;出版社: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1983年。
选自作者博客:http://fengyuru.blog.soh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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