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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埋》(短篇小说)

火烧 2010-07-03 00:00:00 文艺新生 1031
一个家庭因痴呆儿的出现陷入绝望,最终选择用安眠药与埋葬结束他的痛苦。故事揭示了人性的复杂与家庭的矛盾,探讨了生命的意义与道德的边界。

 

   那是五月的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无月亦无星。在那漆黑的深夜,大伯突然唤我:“国有,你出来!”
 那时我正在书房里写《活埋幺儿》这篇初稿。大概深夜十二点钟左右了吧,我正想歇歇抽支烟,猛地听到大伯在窗外这样唤我。大伯的声音很平缓,映在窗玻璃前的面部表情也十分坦然而平静,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惶恐或不祥。于是我走出门来,准备询问他唤我有什么事?大伯立即不紧不慢地又补充一句:把门锁上。我顺手将灯拉熄,锁上门,顺从地跟他来到他的厢房里。那时国明并不知死期已近。昏黄的灯光下,大娘正不厌其烦地替刚洗过澡的他穿戴着新买的衣服。
其实那时我也蒙在鼓里。大伯示意我坐下后,便从容地向我宣布这次行动方案与步骤。大伯说他已备好二十粒安眠药丸。我的任务是国明被毒死后(不管当时死与不死),反正将他服了安眠药使他昏睡后就将其钉入备好的木板匣子内,和大伯俩人抬上山悄悄地挖坑埋掉。
大伯略显激动地说:与其让国明如此苟活,还不如趁早杀死他。沉默了一会,又表情激愤,语气激昂地朝我、又好像是自言语地说:用所谓的“人道”、“人性”作借口使他生才真正是犯罪,是真正丧心病狂地践踏“人道”与“人性”。边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子,倒出两粒给大娘,吩咐让国明先服两粒睡下。我一时没弄懂大伯刚才的一通话意,只惊疑地对大伯说:这样做不妥吧!没料大伯一下火了,瞪着三角眼凶狠地对我吼:闭上你的臭嘴,不要以为你是作家,什么狗屁作家,世间事大都坏在你们这帮耍笔杆子的家伙手里!凡是世界上的“成功者”,没一个是好东西,包括我自己,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这些所谓成功者,谁当初不是被“骗”被“害”者?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悟通了“其中”奥妙,反过来装糊涂又骗害别人……你这样说,你能答应并做到我和你大娘死后,你养活他吗?面对大伯恼怒地责问,我不禁哑然。对大伯所说的 “成功者”更感糊涂,不知具体针对什么,尤其还说包括他自己,那么他肯定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者了。他一生只不过在本村(原先叫“大队”)当了近三十年的村主任 (那时称“大队长”),难道他是指这方面?听那口气,似乎这成功的里面真有老庄“鱼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示人”的经验与奥秘了,但我懒得去想。
 国明早吞下那两粒药丸,此时已昏睡在大娘怀里。这时,大娘唤我帮她将国明抬入隔壁房间去,说她还要给国明加穿几件衣服,此时国明正内穿一红背心,外套一白的确良衬衫,下穿一条黄的确卡长裤,脚穿一黄色生胶凉鞋。这些东西按说已过时,但国明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穿。突然想起“过时”与 “新潮”这两个词,不禁对中国汉语言文字用以记载和表达的结果倍感怀疑和悲哀,在无限的生存空间,它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它到底记叙了些什么又表达了些什么?给无数的后人的后人将带去什么?我木然地帮大娘将国明送到床上躺下,任大娘替他穿戴,悄无声息地退出,与大伯相对无言地坐着抽闷烟……
 大伯的幺儿——我的堂兄,和我同是八一年生的。那年刚实行责任制,我大伯大娘我爹我娘在欢天喜地地分责任田的同时,又分到了上帝赐予他们的我俩兄弟,真可谓双喜临门。尤其是大伯大娘前三胎都是女儿,盼儿子几乎盼疯了。虽然那时计划生育没现在严,尽管大
伯是村里的干部,但生过四胎不做绝育手续也说不过去,没想第四胎果然生了个儿子。因我俩应属“国”字辈,大伯就欣然将其幺儿命名:国富;将我取名:国有。富则有,大伯高明也。
 湘西的习惯,凡最后一胎,都要加个幺字,儿则叫幺儿,女则称幺女。俗话说:“疼的是长子,爱的是幺儿。”可以想象国富在大伯大娘心中所占的位置了。
 大伯在村里当了多年的头面人物,平素很风光,加上四十多岁喜添贵子,就感到更风光了。大凡能当干部的人都舍得,大方,所以在国富斟“竹米”酒时大摆筵席,两百多斤的猪杀了两头,宰了羊和鸡、鸭。那大伯因在村里作事,本为朋友就多:乡干部、各村干部,又不乏其它人捧场,直喝了三天三夜才罢休,那鞭炮,纸炮,啧啧,响的真无法形容,单那庆贺的彩布就接了八十二匹……大伯因此在当地更出名了。都知道他四十岁得了个幺儿,他从此有后了,有接班人了。
 听我娘私下里讲,国富小时候确实长得乖巧: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鼻挺嘴阔,眉清目秀。“男看鼻子,女看眼”。一看相老先生曾预言国富将来一定出人头地,学文必是誉满九洲的大作家,习武定是威震四海的大将军。
 那时,大伯大娘乐得成天合不拢嘴。我们这里没有给孩子买玩具的习惯,但大伯硬是学着城里人的样给国富买了许多玩具:狗、猫、积木……几乎应有尽有。有什么好吃的,肉呀,鱼呀……认为好一点的部位,大伯大娘总是抢着先挟给国富吃。大伯经常去乡政府或村里开会总要带上他,有时村里开大会,大伯作报告也将国富带在主席台上坐着,国富确实聪明,看不出小小年纪的,有次竟学着大伯的样朝台下的村民挥了挥手,而且学得维妙维肖,惹得村民们大笑,被一时传为佳话赞颂。至于走亲戚,或村子里谁家红白喜事请大伯就更不用说了,大伯总喜欢让国富骑在自己的脖颈上,自己双手高举着握住国富伸出的两只嫩手,口里“嗷嗷”地叫着,一路嬉戏着,好乐意!大娘呢,逢人就故意将话题往国富身上引:“这就是我幺儿。”“八个月就能走路哩。”“十个月就能叫爹娘哩!”而那人亦会不失时机地亲昵的
恭维:“养了这么个好儿哩!”“笑,笑嘛,哎呀,好角色……那眼珠子转的样子和他爹一模一样;一股聪明气呢。哎哟嗬,那对酒窝,啧啧,和娘笑起来一样迷死人呢!”每当这时,
大伯和大娘就会幸福地相视一笑……
 国富的命运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改变的。就因为这场“病”,“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令我品味许多年,并由此铺展开去体味到生命的艰难而深切地领悟出生
命存在的真实意义。禁不住常常悄然涕零。
其实,国富只病一夜。“就一夜呀……那晚发了山洪,医院在河那边,而且国富也并不是那样的高烧……哪知第二天竟成了这样子!”大伯常常痛心疾首地对别人叙诉,那种无法描述的伤痛与懊悔从绝望的表情中显现出来,令人难受得心里瑟瑟发抖。
 医生说:急性脑膜炎。虽保全性命,却留下了后遗症。从此,国富变得痴痴呆呆,走
路失去了支撑,一偏一跷;稍遇上什么台阶,就需手脚并用才能过,而且不会说话,五官不住地痉挛着上下左右的扭动,粘稠的涎水一天到晚地挂在口角……那样子谁还跟他玩?他就每天独自一人孤寂地去屋下的大路上闲坐。
 这一沉重的打击对大伯来说是致命的。但大伯表现得很坚强,仍一如既往地主持领导全村的工作,笑的时候,仍纵声长笑,骂谁的时候同样严厉刻薄,丝毫看不出国富病变破坏了他的情绪或改变他的工作作风和态度的痕迹。只是回到家,没有外人时,他才深埋着头,一声不吭,或呆呆地盯着国富发怔和叹气。大伯明显地较先苍老了。
 重新点燃大伯对国富的希望时间是国富十岁那年的夏天。在那个夏天里的某一日下午,大伯正在院子里劈柴,突然听到一声叫,他本能地转头四处张望,但除了国富傻乎乎地坐在阶檐下呆笑着朝他望外,确实再无第二人。但他分明听到了一声叫,莫非碰到鬼了?!他
狐疑地又去劈柴,当劈下第二斧的时候,一个十分真切的声音又撞入他的耳孔,他疑惑地放下斧头,慢慢来到国富的面前蹲下,盯着一双大眼惊疑地注视着国富。
 良久,国富嘴里猛地爆出一个字:“直!”尽管大伯有所准备,仍禁不住浑身一个激棱,但他马上反应过来:是幺儿在说话。幺儿会说话了!他趋步上前,一把搂抱住国富,脸贴着脸“呜呜”地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忙起身找脸盆、帕子,打水替国富擦抹满是尘秽的脸和身子,并替他换上干净的衣服。立即又跑到四五里路远的山里,将薅薯草的大娘拖回家,欣喜地告诉她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国富又会说话了。
 国富确实又会说话了,不仅会说“直”字;接着又说了一个“拖”起初,大伯大娘并不明白那两个字的意思;后来,经过不厌其烦的论证,终于清楚那两个字原意就是“吃”和“喝”。只是由于发音不准别了音。尽管如此,而且国富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但对大伯大娘来说已暂时满足了。主要是凭这点就会给他们带来希望!“我幺儿会讲话了呢,会说‘吃’和‘喝’呢!大伯和大娘对别人如此说,语气中分明透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和得意。这样朝别人炫耀了一阵后,大伯大娘突然又显得丧气而颓废了。因为国富不仅一直只会说这两个字,而且无师自通的会了一个下流动作。
 “直。”
 “拖。”
国富仍旧闲坐在屋下的大路口,不厌其烦地高声重复着那两个字。音节一冲一冲的,像和别人赌气似的,遇人路过,就叫得更响、更热闹。若行人从左边来,他的左眼珠子着魔似的定住一动不动,右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盯着来人瞅;反之,将右边的眼珠子定住,
左眼珠子那样转着看人,像个怪物,令人胆寒。若是来人是女的,他就将那动作操作起来:左手食指和拇指合成一个圆圈,右手的中指插入圈内,满眼淫光地朝着来人不停地戳动。知情的妇女或大姑娘见了那动作,害羞的暗骂一句,红着脸急急地赶紧走开;有不知底细的泼辣的就恼得高声骂:“哪个养的个假牯儿,有娘养无娘教,你娘死早了!”更有甚者:“朝你姐戳去!”“朝你娘戳去!”
 国富很能吃,一餐三碗五碗不晓得饱,而且还能一顿吃下三斤鲜肉,一瓶米酒。院子里谁家杀年猪或来客人,国富像会掐算似的总是在别人准备吃时准时到,嘴里嚷着 “直”!“拖”!院子里的人一来看在大伯当村长的面子上,二来可怜他,有些人则好奇他的肚量,专门敞开让他吃……过后就心痛后悔了,说些难听的话。使大伯大娘听了又是气又是疼,就将国富锁在偏房里罚他舂米。
 但最令大伯头疼的是每次招待乡政府下村检查工作的领导干部及乡计划生育办下村进行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国富不仅要吃还要不停地嚷那两个字。村里的干部们习惯了,反热情地给他挟肉劝酒。生人们虽嘴里不说,表面也不暴露什么来,心里却不乐意。恼火的是国富一边吃着,一边高声叫着 “直”!“拖”!比其他人吼得更热闹,且几次将口里的饭粒喷进了别人的碗里,有几次竟喷进了盛菜的大锅里……更丢脸的是乡政府新调来的书记第一次来大伯家,不知内情,吃喝的时候怒骂从门外窜起来的国富:“哪里来的叫化子……快滚出去!怄得大伯一晚上没睡觉。不得不采取措施:将村里以后的招待餐改去支书家。
 其实,“猪养的猪疼,狗养的狗疼”。大伯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自国富病后,大伯带着国富求过许多名医医治,但都无济于事。花了大伯许多冤枉钱,后来听说改名字能改变人的命运,又主动请来一专门替人算命的老先生帮国富改名。而且一连改了三次,第一次改为国威:威武的意思;见不凑效,又改为国壮。老先生说:“不仅名字笔画是十四划,很吉利的一个数字;而且又是一个壮字,壮:富强壮大也,蛮好蛮好!”但是仍无实效,后来才又
改为:国明。
 但改来改去,除了名字和过去不一样外,国明依旧是那个样子,反糟踏大伯家许多钱和酒肉。尽管如此,大伯大娘从没动过歹毒念头。
 在众人的印象里,大伯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国明:早上国明起来,大伯就不厌其烦地给他系扣子,倒水替他抹脸,尤其是公共场合吃饭的时候,总要给他挟肉捡菜……别人说大伯做这些时总是一脸的慈爱,那情景令人感动,被村人传为佳话。国明的出现和存在不
仅没给大伯的声誉带来丝毫的损失,相反更抬高了大伯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和威信,连处理村里的工作也无形中顺利了很多。“你大伯是个好人,从他对待傻儿子的行为上就可以证实!”村民们这样对我说。
 据大娘后来悄悄对我讲:大伯坚决要毒死国明的念头是国明的三个姐姐、三个姐夫及外甥外甥女都聚集在大伯家过节,一家子好热闹。大伯和大娘都很高兴,人一高兴就热情,将晚餐侍弄得丰盛:熬了两只新鲜猪脚,杀了一只鸡,还特地到镇上称了好些新鲜蔬菜,外加一大土钵油炸的糍粑,共十二碗,摆了满满一大桌。虽然国明这个样子,但一家人从来
没有嫌弃他的意思。席间,几个姐夫都热情地劝他吃肉喝酒。国明一边当仁不让地吃喝着,一边抬手舞脚地嚷着:“直!”“拖!”,一家人反被他逗笑了,气氛更融洽。一家人正愉快地吃喝着的时候,不知国明是多喝了酒还是怎的?突然停住了吃,扶着桌沿晃荡地站起来,一
只眼珠子定住,另一眼珠子飞转着轮番朝三位姐姐的脸上睃。起初大家都未发觉这一反常行为,直到国明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合成一个圆圈,右手中指伸入圈内,满脸淫笑地长流着涎水朝三位姐姐动作起来,已是迟了……
 那天晚上你大伯又整整和我吵了一夜,骂我从哪里偷来的野种:“你查查我祖宗十八代看出过像这样的孽种没有!”大娘就屈哭着说:天啦!你这样讲坏良心呢!大伯就咬牙切齿地吼:“坏良心?你狗日的瞒着我跟谁弄出这个没卵用的儿子才坏良心!你瞧瞧看这孽种身上哪处像我?眼睛?鼻子?……你到底跟何个搞的,到何处地方搞的?讲!讲不讲?你还不承认……”     大娘后来悄悄这样对我哭诉,说:“你大伯不仅黑良心的骂我,还打呢,把我遍身都拧紫了的呢!”
 我惊疑地说:“表面看大伯待你娘俩很好呢!”
 好什么好!大娘哭丧着脸,嗫嚅着说:“自国明病后,我娘俩就没过一天安宁日子。”大娘说,你大伯给我笑脸,关心国明都是在众人面前做的样子,背了人从未给我娘俩好颜色,动不动就骂就打,国明身上几乎无一处好肉,全是紫的黑的,都是你大伯暗暗拧的……你大
伯骂我打我且不让我透露半点。我知道他在村里做事,说出肯定对他不好……忍了十多年了呢!过了一会,大娘又叹一口气,唉,你大伯心里其实也苦呢!我真不知大娘是怎么想的。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夜里大娘替国明穿戴完毕出来时,眼圈红红的,想是哭过。三人都不敢相视,勾着头无言默坐。难捱的待了一会,大娘像是自言自语实际上是询问大伯:“锄头准备好了?”
 “嗯。”大伯木然地应了一声。
 “地方也定好了?”
 “嗯。”
 “还有烧香呢?纸钱呢?”
 “一切都准备好了,”大伯说,“你就不用操心了。”抬腕看看表,立身准备入房。这时大娘抢身拦住大伯,哀声恳求道:“是我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的,还是让我送他离这个世界吧。”抢过大伯手拿的药瓶,径直入房。
 大伯又回坐原处。待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招呼我一声,说送他上路吧!却见大娘猛地从房内扑出来,双手死抱住准备进房的大伯双脚,“呼”地跪下去,给大伯使劲地磕头,额头上鲜红的血流立即濡染开来,她哀嚎着说:“孩他爹,他毕竟是咱俩的精血呀……我求你饶了他吧!”
 大伯任大娘使劲地摇晃了一会,突然一声长嚎,捶胸顿足狂叫道:“我的天啦!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遭到如此的报应……想你老子十八岁就在村里当干部,当了大队长又当村长,走到哪里不是个红人?没料到却养了你这条粉卵儿呀……狗日的,你给我丢脸也就罢了,可我两老家伙死后,谁养活你呀!”
 国明终于侥幸存活下来。
 那天我从镇上回来,国明仍顶着烈日、满头大汗地坐在大路口高叫:“直!”“拖!”“受……跪……!”见我走近,叫得更得意更响……我疑惑地想:国明怎么又多会了一句话?禁不住停下步仔细地揣摩他最后这句话来。国明见我停下了,便对着我吼得更来劲了。“直!”“拖!”“受……跪……!”经过一番揣摩,我终于弄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可能是说“受贿”!我感到好笑,继而又感到不可思议:他娘的,一个呆子怎么会喊这些话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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