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短篇小说:苦楝树(下)
苦楝树(下)
作者:楚荷
2005/10/12
原载《当代》2005年第2期。作者楚荷,原名谭进军,男,一九六二年四月生于湖南省湘潭县晓霞山下,现住湘潭市。
公子当干部了,扬眉吐气了,当然得拿出干部才有的洒脱和气派。公子也就像大干部一样拍拍吴满的肩膀,说:“满哥,你电工技术的确是全厂第一把交椅,全厂上下,没人不承认。只是我放个屁在这里,只要是真正改革,工资保准大动。信不信由你,外单位改革都是这样:工人里面最高档,也就相当于行管人员里面最低档。到时候,你奋斗了一辈子,‘满哥’都喊了二十年,我只弄了张破文凭,弄了个行管人员,就扯平了,说不准我的工资还高些。”公子又拍拍鬼子,说:“鬼子,劝你听你师兄我的,去捞一张文凭,真假都没关系,都是知识分子,是宝贵财富,都管用。这技术的,有什么好学的?大不了像满哥、老刘一样,技术冒尖了,到真正改革后,工资却不如一个刚上班的行管人员。你不服吗?不服不要紧,去拿石头打天吧。只怕天没打着,石头砸下来,砸了自己的脚。”
吴满懒得理公子。他吴满是“满哥”,当然得有“满哥”的样子,不能和公子一般见识。吴满没丝毫表情地望着别处。鬼子不想理公子,鬼子甚至望着公子,心底便袭出一股立马要挨冷刀子的寒气。太岁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不怕公子。太岁早恼了,太岁说:“公子你他妈的真的不是人。今天看着你还是电工班同事,不找你的麻烦。你调走了,再挤对我们满哥不是,看我的。满哥伸个指头,比你腰都粗。你算哪根葱?老子来脾气,打饱你。什么东西,也敢挤对满哥。”
在场的人,大多是工人,都以为着受了侮辱。那几个行管人员,也替吴满鸣不平。大家跟着太岁一起愤怒着,都说公子不是。公子脸红一阵白一阵,自己也觉得无趣,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吴满、老刘和鬼子三个到了电工班休息室。老刘还生公子气,吴满说:“不说公子了。”老刘就叹气说:“不说公子了,得干活了。小马,你和我一起抬楼梯吧。”
鬼子姓马。这会儿,见老刘喊他“小马”,惊喜溢于言表了。他望望老刘,又望望吴满,紧张兮兮地说:“老刘,你刚才是叫我‘小马’?是外面那种意思,还是厂里这种意思?”又满怀希望地望着吴满,问:“满哥,你听清了吗?老刘叫我小马?”
吴满和老刘四目对视了片刻,吴满点点头,笑着说:“你‘刘哥’是厂里这种意思。你自然可以叫小马了。小马,好好干,别像你师兄公子,也别像太岁一样。争取两年内进入工字辈。不但你该叫小马,老刘也早就该叫‘刘哥’了。只是我喊‘老刘’,喊顺嘴了,一把改不过来。刚才顺口就喊出来了。以后,我们都管刘班长叫‘刘哥’吧。”
小马和老刘都喜出望外。刘哥两眼沁着眼泪,握着吴满的手,说:“满哥,这是真的?你管我叫‘刘哥’了?”吴满说:“是真的,我刚才不是叫你‘刘哥’吗?你早就该‘刘哥’了,只是刚喊顺嘴。”
小马掏出烟来,递给吴满和刘哥一人一支,又掏出手机来,向女朋友报喜,又向父母报喜。报喜完毕,跑开去,买了一大盘鞭炮来。刘哥点燃了鞭炮。鞭炮好响,炸雷一样。听到鞭炮声的人都来祝贺刘哥,连车间主任和副主任也跑过来,握着刘哥的手说着“恭喜,刘哥了,恭喜”,大家都说从此厂里电工有四个哥字辈了。
十二、厂长与市长
王厂长得到一个可靠消息,要换市长了。新任市长目前是邻近城市的市长。
王厂长当厂长后,逐渐明白了一个理儿:他可以不知道自己每天吃多少碗饭,睡几个小时觉,不知道王夫人有几斤几两,不知道宝宝头上有几个漩,但必须了解领导头上有多少根头发,领导的肚脐眼儿有多深,领导的脚板上有没有痣。懂了这些理儿,王厂长就会一只眼睛望着厂里的一千三百号人,一只眼睛望着市长局长们。
王厂长叫厂办工作人员搜集即将上任的市长的资料,等市长在广播、电视、报纸上到任的时候,王厂长已经彻底地了解了他:四十多点儿,硕士学历,满脑子进取,一身锐气,做事儿风风火火。与王厂长“愚公箢箕担大山”的风格截然不同,是那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人物。在这位市长前不久工作的那个城市,所有的市属企业,已经没有一个铁饭碗了。王厂长意识到用不了太久,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改革,势必要在全厂展开。王厂长不改革,新任市长将逼着王厂长改革,或者让愿意改革的人来改革。王厂长变被动为主动,一方面要求厂报宣传现代企业的管理制度,说只有现代管理制度,才是使一个厂走向辉煌的唯一之路;说铁饭碗有百害而无一益,说铁饭碗迟早都要砸,迟砸不如早砸。另一方面,王厂长抽调精干人员,在保密状态下,按照现代企业最精干的要求,计算出全厂所有岗位只需要多少员工;同时,又计算出另一套在现代企业幌子下,能最大限度地安置多少员工。第一个数字让王厂长大吃一惊,恰好要减去百分之五十的员工。第二个足以哄鬼的数字,则只需减员百分之十四。王厂长已经做好充分准备,应付这位号称是改革先锋的市长一阵子了。
王厂长召开会议,告诉所有的中层干部:“新市长到任了,不出半年,新市长将逼着我们厂减员,大家做好准备吧!”王厂长说:“我这个抗洪队长当不下去了,得投身到改革的洪流中了,得变成洪水的一部分,流向洞庭湖,流向长江和大海。在座各位,你们原来都是我的抗洪队员,但是,这次洪水不能抗了,大家都得投身到改革中去,都得成为洪水的一部分。”王厂长说,从今天起,要利用所有的机会,告诉全厂员工,改革是不可避免的,不管被动改,还是主动改,这革总是要改的。
宣传科长问:“要不要全厂大贴标语宣传肯定会到来的改革?”王厂长望着会议室的天花板,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要改了,还贴什么标语?那些标语本是哄鬼,现在无鬼可哄,不贴标语了。再说,我们贴惯了标语,人家见着标语,又以为我们在闹着玩。现在不贴,员工们才知道我们是要真改真革。只是大家要利用所有机会,将道理讲清,一定要做好这个工作,不然的话,阻力不知道有多大。”
两个月后,市长和主管局长,果然找王厂长谈话了。
局长将王厂长介绍给市长,说了许多王厂长的好话。局长那口气,好像王厂长不但可以当好一个厂长,纵使叫王厂长当总理,也不在话下。市长微微地点点头说:“局长,你就这么评价我们王厂长?我可能比你更透地了解我们的王厂长。据说,王厂长,你在厂里经常说自己不是厂长,而是抗洪队长。你常常将改革譬如成洪水,是不是?你这譬如也还新鲜,也还形象。我还知道,为了保住你们的厂,你第一个跳进了湘江河。”王厂长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在他了解市长的同时,市长居然也了解了他。王厂长甚至想到,在那一千三百人中,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王厂长不怕别人捅刀子,王厂长知道身正不会影斜。
王厂长感觉着清晰得再不能清晰的市长,身上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纱。王厂长当然不会尴尬,遇着这种事儿便尴尬,就不是跟湘江河的洪水搏斗过的王厂长了。王厂长只是一笑,说:“那些话是说给普通职工听的,是一种工作方法。那些话员工听了亲切。这个,我相信市长会理解的。”市长点点头,分明在读着王厂长的心:“可以理解,可以理解。”王厂长虽然没有尴尬,但感觉到了山一般的压力。王厂长庆幸他没有向全厂员工甚至中层干部,公布那两组绝密数字。王厂长要公布了,那把暗里的刀子会要了他的命。
王厂长在市长山般压力下,觉得市长在居高临下地和他说话。王厂长想,我都五十七了,你多大?王厂长望着比他年轻了十多岁的市长,心说,我至少是你父兄辈,你怎么能这般对我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王厂长当然不会说出这话来,当然不能让反感挂在脸上,王厂长的脸上始终只有谦恭和春风一般的笑。王厂长身后有一千三百多个饭碗齐刷刷地摆在那里,他不想打碎任何一个。他希望那些饭碗永远光鲜地摆在一起,直至地老天荒。市长真是明察秋毫,他说:“王厂长,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时刻都在想着你的一千三百多名职工。”他又说:“王厂长,国营企业再不改革,再不彻底砸烂铁饭碗,必将被历史浪潮淘汰。我们这些当市长的,当局长的,当厂长的,就成了历史罪人。”市长还说了很多,大道理小道理,都让王厂长口服心服,王厂长将头鸡啄米般地点着,说着“那是,那是”。又听市长说:“王厂长,你们厂是市里确定的第一批改革试点的企业。”
王厂长准备拿出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全面解决用工制度,取消全民身份的初步方案交给市长。王厂长想好了,全民职工身份只是一件狗屁不如的破衣服。那衣服破得完完全全可以丢进垃圾堆了。没了那件破衣服,他王厂长依旧可以将现在的员工视为“内”,将以后招进的员工,以及传统意义上的临时工视为“外”,他依旧可以做到内外有别。
王厂长打开了他的公文包,却没有拿出来那个方案。他身后齐刷刷的一千三百多个饭碗,正在王厂长心里,碰得脆脆地响。王厂长当然要尽最后的努力,说其说他是厂长,还不如说他是家长,有义务护住所有家庭成员的饭碗。王厂长心想,说不准市长压根儿不要他砸碎别人的饭碗,只要他热热闹闹喊口号贴标语弄得天下人都知道地改革,就成了。如果那样,他王厂长拿出这个方案来,对得起那百分之十五的饭碗吗?王厂长当然不会找屁股打。
但是,市长立刻就击碎了王厂长的梦想。不等他说话,市长摆摆手,示意王厂长停止叨唠。市长说:“王厂长,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有一个国营企业厂长的三个代表,你知道是哪三个代表吗?”王厂长茫然望着市长,摇摇头。王厂长的确没听过还有这样的三个代表。市长说:“作为国营企业的厂长,第一,代表政府;第二,代表企业;第三,代表着职工。掌握了这三个代表,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厂长。王厂长,不客气地说,你将最根本的第一个代表都忘了,将第二个代表淡化了,你只重视第三个代表。”市长接着说,改革,就是要在企业有着大好形势下改革。厂子要垮了,病入膏肓了,只有破产一途了,还改什么?革什么?干干脆脆破产就是。市长说,破产不是改革,破产是死亡。市长说,你们甩掉包袱,轻装前进,效益将更好,企业更发展,便可以扩大规模,可以安排更多的就业,从而步入良性循环。最后,市长掷地有声地说:“你们那个企业,至少可以裁员、也就是下岗百分之三十。”
王厂长没法儿保全一千三百人的饭碗了,王厂长为至少要砸碎两百个饭碗痛心,他必须立马抢救另外两百个也有可能要砸碎的饭碗。王厂长说:“市长,我们已经做了许多改制的前期工作。我们甚至做好了自我改制的准备。应该说,我们全厂员工都做好了迎接改革的准备。”王厂长立马将那个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拿了出来,双手递给市长。
回到厂里,王厂长对副手们说,至少得准备下岗百分之十五,有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得加大宣传力度了,得叫所有的中层干部,所有的班组长,所有的行管人员,都来做这个工作。王厂长说,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减震方法。王厂长说,必须为必将到来的下岗百分之十五、可能还是百分之三十减震。
员工们早已经习惯那种喊得热之闹之的改革,他们将厂里苦口婆心的宣传,不当一回事。就像有人告诉他们,大街上来了一百只老虎,他们会信吗?于是,王厂长心里翻着浪,响着鼓,急得渗血,厂里依旧一派祥和。
半个月后,市长秘书打电话给王厂长,要他们拿出详细的改革方案出来。市长秘书说:“市长原则上同意你们厂裁员百分之十五的方案。”市长秘书打着哈哈说:“王厂长,要不要我将市长的原话说给你听。”王厂长当然想听到市长的原话,立马说:“我和你,是谁和谁?我相信,你肯定会告诉我。”秘书真将市长的原话告诉了王厂长。秘书说:“市长说,王厂长他们有很多哄鬼的因素在这个报告里。市长说,我就让王厂长他们当一次鬼哄。毕竟对于我来说,初战必胜,初战不能闹出太多的乱子来,虽然这个胜,小得谈不上胜。”
王厂长感到由衷欣喜。虽然市长看出了他的把戏。但不管怎样,他王厂长要少砸两百个人的饭碗。
一个月后,市长批准了王厂长的改革方案。
这天,王厂长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对中层干部说:“全厂要下岗百分之十五,各部门,各科室自己拿出方案出来,一个星期后,将你们认为的本部门能下岗的人数上报厂里,厂里再根据实际情况确定各部门的裁员人数。当厂部下达具体下岗指标后,各车间,各科室都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下岗任务。任何科室,任何车间不得将矛盾上交!谁上交矛盾,我就撤他的职,就让他下岗!我丑话说在先,如果有人收礼,导致人为的不公,我就当着全厂员工,先砸他的饭碗。不管他是谁!”
王厂长希望着在公正公平公开的气氛中,砸着人家的饭碗。
十三、满哥求情
吴芸和小瘦妞小学毕业了。吴芸依旧是班上第一,小瘦妞这回考得不错,不但考了班上倒数第四,并且划时代般全部及格。吃晚饭时,吴芸说,老师说了,她准可以考上一中。她明天去报名考一中。吴芸说,一中是最好的中学,她当然要读一中,读别的学校有什么意思?吴满将头点得像鸡啄米,吴满说,芸儿当然可以考上一中。吴满当然希望吴芸考上一中,大家都说考上一中,就等于考上了大学,只是一中的择校费好贵,要八千,而他吴满只存了五千多块钱。吴满急了片刻,心说:“我吴满蛇都敢抓,兔子能捉,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真是!”吴满立马想,可以跟他哥哥吴海借,跟刘哥借,跟王厂长借,吴满相信,只要他吴满开口,他们三个都会借钱给他。吴满又想,无论车间的眼镜主任还是王厂长,都说今年会真改真革。只要真改真革,技术好得成了厂里第一哥的满哥,工资能不大涨?左想右想,吴满不急了。吴满说:“芸儿,去报吧,我家芸儿肯定可以考上。芸儿考上了,爸爸要给重奖。”
刚吃完晚饭,瘦妞一家子都来了。小瘦妞便和吴芸两个踢着毽子。
瘦妞说:“我琢磨着,明天我家小瘦妞也去一中报名。虽然小瘦妞成绩比芸儿差多了,但是,这是说不准的事儿,说不准就考上了。再说,总得去试试。”瘦妞夫吸口烟,说:“我也这么想,就像打麻将,手气好,要什么有什么,哪怕你只和边三万,哪怕外面打出了三张,只余下一张。你一摸,就是那个三万,就赢钱了。”吴满想说:“你家小瘦妞,别去凑这个热闹,也要三十块钱报名费。三十块钱也是钱,可以买几斤肉。”吴满没说,吴满怕瘦妞两口子听了不舒服。吴满说:“是的,得去试试,说不准就考上了。”
瘦妞说了一会儿一中,忽然想起装电话的好来。瘦妞前不久装了电话,瘦妞说:“满哥,你也去装电话吧。不贵,只要一百块钱初装费。”吴满说:“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叮铃铃,叮铃铃,烦死人。”吴满当然不会装,吴满要存钱给吴芸读书。吴满吸烟都是吸几角钱一包的烟,也就是为了多省几个钱,以备吴芸读书用。吴满没那么笨:不说一百块初装费,即使一个电话也不打,每个月还要送十多块钱给电信局。
待瘦妞一家子走了,吴满就心想着改革,想着想着心就揪了起来。去年,王厂长对吴满说得明白,“我今年五十七,明年五十八,六十岁退休。等我退休,谁想怎么改,怎么革都行。”吴满心说:“两年后王厂长才能退休,才会真改真革。那钱还敢借?一欠起码两年!”
第二天是星期六,瘦妞夫为小瘦妞请了家教,对瘦妞说,家教下午一点半到,每个小时十五块,按小时结账,每天结一次。说完,背根钓竿,踩着单车,钓鱼去了。瘦妞牵着小瘦妞下楼来,说:“满哥,我带芸儿和小瘦妞去报名。怕回晚了,就在你家吃中饭吧。”
吴满买了菜回来,坐在沙发上吸烟。瘦妞回来时,还不到十点。吴满眼里多了许多光彩。小瘦妞和吴芸刚进屋,又说下楼去踢毽子。两个像燕子一样飞出门了。吴满望着瘦妞,瘦妞望着吴满。瘦妞说:“我们好久没了,以后也不了。”吴满说:“我们好久没了,以后也不了。”两分钟后,吴满说:“不早了,十点半了,我去做饭。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猪肝。”瘦妞说:“还早呢,待会我去做吧。十一点半做都不晚,还坐一会儿吧。”吴满没起身去做饭。两个度时如年地坐到了十一点,吴芸和小瘦妞回来了。中午是瘦妞做的饭。瘦妞的饭菜比吴满做得好,吴芸多吃了半碗饭。小瘦妞见吴芸多吃了半碗,她也多吃了半碗。
吴满说:“明天,我得去南岳山,请观音像回来。得请她保佑小瘦妞和芸儿考上一中。芸儿在你家。只是你得督促她复习。”瘦妞“嗯”了。
瘦妞家请的家教一点半真到了,是个女孩,小瘦妞和吴芸依着瘦妞说的,叫着姐姐。
星期天一大早,吴满对吴芸说:“芸儿,你今天在瘦阿姨家吃饭,要听瘦阿姨的话,要复习。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问家教姐姐。考一中可是难考呢。”下了楼。依着以前听公子说过的去南岳山请菩萨的规矩,在楼下响了十万响鞭炮,将满楼的人都炸醒并且骂着娘后,吴满一溜烟走了。
吴满搭乘早班车,坐了两个小时汽车,到了南岳山下大庙。大庙里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一个个朝着香烟袅袅中的千手观世音佛像翘着屁股叩头。吴满找了块空地跪了下来,虔诚地朝着观世音像和前面那个农民的土布屁股叩了三个头。又花了一百块钱,在和尚那儿请了张开了光的观世音像,买了香炉和香烛以及供台。和尚说:你家离南岳山差不多两百里,南岳山的菩萨照远不照近,百里外就会照着,会保佑你家的。到下午三点,吴满回家了。
吴满没先上瘦妞家去叫吴芸。他将观世音像端端正正贴在厅屋正面墙上的正中央,点燃香烛,叩了头,吴满说:“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和尚说得明白,这话必须念三遍,这是规矩。“我叫吴满,今天五十岁,生于?菖年?菖月?菖日,傍晚七点多钟生人。现在住在大剧院路福星楼二单元三楼,求你老人家保佑我们厂按照中央要求改革,按那些搞得好的厂子的样子改革。求你保佑我家芸儿和瘦妞家小瘦妞考上一中。千万,求你了。”吴满刚站起来,又跪了下去。“还得求你保佑瘦妞身上多长点肉。太瘦了,可怜。”
吴满敬完观音,这才将吴芸接回来。瘦妞夫今天没出门,在家陪着家教。听说吴满接了观音像回来,和瘦妞一起下楼来叩头。瘦妞求观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她一家子和吴满一家子平安。瘦妞夫求观世音保佑小瘦妞考上一中,保佑他手气好,打麻将赢钱,保佑他钓鱼钓到大鱼。
过了两天,吴满父女俩吃罢晚饭,吴芸依着习惯,在厅屋踢着毽子,吴满在厨房洗碗。门被“咚咚”敲响了,刘哥在门外喊:“满哥,芸儿。”吴芸打开门,喊了“刘叔叔”。刘哥后面站着五车间的眼镜主任。
眼镜主任说了些客套话,又说:“满哥,昨天厂里开了会。王厂长说,全厂要裁员,要下岗百分之十五,要下两百人呢。”吴满眼睛睁大了,欢喜立马塞满吴满脸上所有的坑坑洼洼,吴满问:“今年要真改真革?”眼镜主任说:“嗯,真改真革。说实在话,还不真改真革,厂里迟早会不行的。”吴满心里立马感谢着观世音菩萨。他刚接菩萨回来,没几天,眼镜主任就告诉他这么好的消息。
吴满怕眼镜主任和刘哥看出他心底的高兴,只得拿出全厂第一哥的样子,问:“我们车间得下岗多少人?”刘哥说:“满哥,主任不知道你家,叫我带他来。他想请你帮帮我们车间。”眼镜主任说:“王厂长说,暂时不下名额,要车间自己报个数字。按厂里那个比例下,我们车间得下岗十五个人。我想,这砸人家饭碗的事儿,能不能争取少砸两个?我就上你这儿来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儿响当当的,王厂长也要敬七分。按理说,早该来拜访满哥。”吴满忙将头连摇地摇,说:“这事儿跟我说没用呀,我一个电工,哪能管这样的大事儿?这事儿你们得去找王厂长。找我干什么?我说一个都不要下岗,王厂长肯定不会听。”刘哥说:“满哥,主任的意思是我们今晚三个人一起去王厂长家,让王厂长少下我们车间几个。这事儿,都是同事,谁也不容易,真将饭碗砸了,将来怎么办?你毕竟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又是我们厂第一哥,说话有分量。主任当然来找你。”眼镜主任说:“如果我们不找王厂长,人家车间去找了,说不准我们就不只下岗十五个,弄不好会要下岗二十个。大家都要吃饭,满哥。”刘哥和眼镜主任不住地怂恿着吴满,将“满哥”一声喊得比一声甜。吴满便觉得他是五车间员工,为五车间讲话当然义不容辞。
吴满对吴芸说:“芸儿,你在家复习,我去王伯伯家一趟。”吴芸身子扭着,说:“爸爸,我好久没看见王伯伯和王伯母了,我是一定要去的。”
到了王厂长家楼下,吴芸率先跑上了楼,摁了电铃,嘴里嚷着:“伯伯伯伯伯伯伯,伯妈伯妈伯妈妈,开门硏,我怕老鼠咬人呢。”吴芸背着王厂长,管王厂长叫“王伯伯”,管王夫人叫“王伯妈”,以区别她自己的伯妈和伯伯,当着王厂长和王夫人,则叫“伯伯”和“伯妈”。门内响起王夫人一串儿笑声来,门随着笑声开了。王夫人呵呵笑着喊着“芸儿”,说“我女儿来了”。吴满喊了“嫂子”。王夫人牵着吴芸的手走了进去。王厂长抱起吴芸,说:“还没喊伯伯。”吴芸说:“喊了。”王厂长说:“没听到,不算。”吴芸便对着王厂长耳朵,亲亲热热甜甜脆脆地喊了“伯伯”。
王厂长见眼镜主任和刘哥、吴满在一起,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王厂长装着不知道,问了眼镜主任喝酒不喝酒。眼镜主任往日也爱这玩意,却因为是在王厂长家,不敢放肆,只得双手连摇说不喝。王厂长拿出三个茶杯,给刘哥、吴满和他自己各倒了一杯。对刘哥说:“刘哥,你成‘哥’时,没请我喝酒,只请了满哥,我有意见。在我们厂,成‘哥’可是大事。”刘哥忙说:“那是满哥看得起,我这半桶水的,惭愧着呢。到如今,我还在跟满哥学。满哥实际上是我师傅。那天,怕着王厂长忙不赢,不然肯定要请王厂长。”王厂长说:“刘哥,你哪天得补着请我。不补着请,我是不会原谅你刘哥的。你刘哥太看人不起。”
王夫人炒了两个菜端上桌后,拿出一大堆糖果,叫吴芸吃。王夫人和吴芸两个最是投机,每次都有说不完的话。这会儿和吴芸说成绩,说一中。说如果芸儿考上一中了,她做伯妈的保准给重奖,奖一百块钱,再买一套衣服。说宝宝哥哥来电话了,问芸儿的好。宝宝哥哥也说,如果妹妹考上一中了,他也要给重奖。吴芸也大人样问了宝宝哥哥的好,说好久没看见宝宝哥哥了,想着宝宝哥哥。
眼镜主任一个人坐在一旁,没有酒喝,望着他们三个喝,眼里伸出一只手来要夺着他们的酒杯。吴满忙说:“嫂子,我们主任也喝酒的。”王夫人便又拿出一个茶杯来。王厂长望眼镜主任一眼,说:“在喝酒这个问题上,你远不如满哥和刘哥。喝就喝,不喝就不喝,用得着假客气吗?”
四个说了些东南西北的事,眼镜主任扯到正题上了。说他昨天散会后,仔细想了老久,五车间确实不好下岗,好像个个岗位都没人多,有时候还觉得人员紧张了。就拿电工班来说,一直是五个人,公子调走后,只有四个人了,还得安排一个人给电工班。还有天车班八台天车,也就八个人,遇着活儿多的时候,八个人都得上天车,如果那天恰好有人病了,便影响了生产。刘哥的手,在桌子下不住地扯吴满的衣。吴满知道是要他说他们车间下岗难,难下岗。吴满喝着酒,望着没丝毫表情的王厂长,心想,他们车间难,王厂长岂不更难?又想,如果所有车间都不肯下岗,都将责任推给王厂长,王厂长岂不要累死?这个情吴满绝不能说。又觉得毕竟自己是五车间的,当然得维护五车间的利益,这叫做在龙船,赢龙船。吴满七想八想,没法理个头绪来,索性一不说五车间容易下岗,也不说五车间的确难。待眼镜主任说了老久,王厂长呵呵一笑,说:“这事儿容易,既然你没法儿下别人的岗,你明天打个报告,说你干不了这个车间主任。让别人干,别人保准能。”
眼镜主任忙说:“厂长,你误解了,我不是这个意思,真不是。我是说,我们车间的确有困难,不能下岗百分之十五。你问问满哥,满哥德高望重的,绝不会说假话。”眼镜主任求救地望着吴满。王厂长早已拟好了各车间和科室的下岗人数,他之所以要各车间和科室自己报上去,是希望借着几次反复,能使必然的震动,慢慢释放些儿能量,不至于到时候一次爆发了。一次爆发,还不地动山摇?还不把厂子震垮?王厂长望着吴满,笑着说:“只管干活的满哥,也关心起车间的大事了?这可是新鲜事儿。我们满哥从不管这些事儿。满哥来我这儿只管喝酒。满哥,你说呢,是不是?”
吴满知道王厂长是要他别吭声,但吴满还是吭声了。吴满唉地叹一口长气说:“我们,车间,的确,下不了十五个岗。”吴满不说“下不了三两个岗”,那样太为难王厂长了。他吴满当然不能使王厂长太为难。再说,王厂长太为难了,就不会给他吴满面子。厂里第一哥,当然不能做人家不给面子的事。但既然话说出来了,总得减少两个才好。所以吴满说:“最多裁十三个。我算好了,最多裁十三个。”
王厂长的那个裁员人数上,五车间恰好是十三个。王厂长呵呵一笑,说:“满哥,就依你,谁叫你是厂里第一哥。你的话当然得听,你们车间就下岗十三个。”他转过脸,抑住心底的笑,对眼镜主任说:“这事儿看在满哥面子上,你们车间下岗十三个。主任,我看你得买酒给满哥喝。一下子少下岗了两个,你的工作要好开展得多了,我呢,工作难度又大了几分。”
四个出门后,眼镜主任为争回了两个饭碗,打的士将吴满父女送回家,且在吴满家楼下真买了两瓶像样的酒给吴满。吴满叫眼镜主任上去再坐坐。眼镜主任说:“不打扰满哥了,满哥得休息了。”刘哥对眼镜主任说:“上去坐坐,还早,还早着呢。你就这么走了,满哥也不好意思,会怪你看他不起。”吴满也说着还早,还早。
主任拗不过刘哥和吴满,又跟着他们到了吴满家。吴芸瞌睡来了,吴满料理了吴芸洗漱,让吴芸抱着洋娃娃睡去了。刘哥说:“满哥,主任送了两瓶酒给你,你应该开一瓶喝。”吴满只得开了一瓶酒,做三个杯子倒了。主任说,他不能喝这么多了,又倒回一些倒在瓶子内。
刘哥说:“主任,你刚才那些话说得真好,真有水平。到底是主任,到底有本科文凭。那些话打死我,我也没办法说出来。譬如说,你说我们电工班一直是五个人,如今只有四个,我们不但不能裁,还得加人。再说,这两个指标,还有我们电工班一份功劳,是我们满哥争取来的。我想着,我们电工班,还真不能裁。”眼镜主任忙说:“这事儿我先不回答你,车间要根据所有员工的表现,身体素质,技术水平,文化程度通盘考虑。这改革的事儿,是千万不能草率的,千万不能。王厂长说得好,得公正。王厂长说,车间主任不公正,他砸车间主任的饭碗。”见刘哥还要说什么,眼镜主任忙说:“我忘记了,家里还有事,还是重要的事,我却坐在满哥这喝酒。”眼镜主任也不管刘哥走不走,谢过了满哥,走了。刘哥只得也没将杯子里酒喝完,跟着主任走了。刘哥在路上,不住地说着他的电工班不能裁员了,说着太岁这段时间真没说的,表现一天比一天好。说得眼镜主任没法儿,只得装醉,说着今天的月亮比太阳还亮。
十四、一身黑锅
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吴满到了苦楝树下。
吴满抬头望着苦楝树叶,总感觉着哪儿不对,好像树叶黄了些,又好像不是;好像树叶少了些,又好像没少。这段时间,吴满老觉得苦楝树的树叶,一天比一天黄,一天比一天少。细细看去,苦楝树除了显得苍老了许多,分明又是老样子,倒是细碎的苦楝树叶外的蓝色天空刚才还有的那点儿湿润,被太阳早晒干了。吴满知道苦楝树病了。吴满拿出昨天眼镜主任和刘哥余下的六两酒,淋给了苦楝。
不一会儿,刘哥到了。刘哥说:“怎么这么大的酒气?”刘哥使劲闻着,说:“好像是昨天在你家里喝的那种酒。”吴满说:“是那酒。我老是觉得苦楝树病了,淋点儿酒。苦楝树喝了酒,就会好。”苦楝树下渐渐地已是十多个人。大家都闻到了酒气,都觉得好笑,知道是吴满淋的,都没笑。只有梅毒打着哈哈说:“吴麻子看不出,还会给苦楝树治病。你能治病,干嘛不将自己的麻子治好,这机关枪扫过的一样。”
八点半时,旁的班组的人都走了,只余下电工班四条汉子。刘哥安排一天的工作任务,说:“今天检修线路,四个人分做两组,我和小马一组,太岁和满哥一组。”又嘱咐太岁说:“太岁,满哥五十岁了,爬电线杆的事,你看着办。”太岁说:“刘哥,你放心,敬老尊贤这事儿,我太岁最懂。满哥一贤二老,我会要他爬杆子?”
吴满抬起头像对苦楝树说:“第四根杆子边那个接头,要换了。别的没什么事儿,检查一下就成。好在那会儿安装这线路时,余着几米线,我叫仓库收好了,不是修这线路,绝不能用。小马,记住了,施工后,哪怕半米长的线都得留着,并不是抠着玩节约,而是以后好用。留的那线,要捆好,用胶布贴上条子,写明是干什么事儿余下的材料。有时候要找某种材质的线,一时半刻没法找着。打头子,长点好,如果材料限制,宁肯短点,也要用同种材质的材料。这样就不容易氧化,就用得久。今天,十点钟可以收工。”太岁只要上班,便极是认真。太岁上了半个月好班了,太岁也就认真了半个月。太岁说:“满哥,不好意思,先没听清。拜托你再讲一次。怪不得刘哥说,和满哥在一起,只要留心,时刻都可能学到技术。”吴满又讲了一遍。吴满又对太岁补了一句:“你去领了那几米线来。”
下午,电工班没有活儿。吴满和小马在休息室看着小马租来的《书剑恩仇录》。小马出了钱,当然从上本看起。吴满没出钱,自然得从下本看起。刘哥和太岁两个说去天车班坐,说和女人在一起,人舒服些。两个出了门,刘哥对太岁说了昨天晚上的事。刘哥说得好仔细,又怕着太岁没听懂,说完了还问:“你懂我的意思吗?”太岁聪明,心里知道了刘哥的意思:满哥的面子大得出奇,他一句话,王厂长就答应五车间少裁两个。他太岁被不被裁,就看满哥愿不愿意帮他。满哥愿意帮他太岁,他这饭碗就真真正正是铁打的,想砸也砸不烂;满哥不帮他,他那饭碗只要轻轻一碰,便四分五裂。
太岁对刘哥说:“刘哥,今天晚上我请客。只是在满哥面前,你得帮我说话。”刘哥同意了。太岁又将小马叫出来,“小马,今天晚上我请客。”小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望怪物般望着太岁。太岁说:“只是你得帮我。”太岁将意思说明了。小马想:“毕竟是一个班的,再说也只是求着满哥,满哥答不答应是他满哥的事。”小马也答应了。
太岁这才和小马、刘哥一起走进电工班休息室。吴满正看得有滋有味,没理睬他们三个。太岁他们三个说,今天天气好热,好像已是三十七度了。等了两分钟,太岁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吴满说:“今天晚上我请客。好久没和满哥在一起喝酒了。满哥待我太岁如徒弟一样,我也该请满哥喝酒的。再说,如今我太岁浪子回头金不换了,又得跟满哥学技术,没有学了技术不请客的道理。”太岁说了老久,吴满一句也没听。吴满书看得入了迷,当然不会理睬太岁。刘哥拍拍吴满大腿,说:“满哥,太岁说晚上请客呢。”吴满说:“请什么客?”太岁只得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吴满忙说:“不成,不成,芸儿要吃饭。老是麻烦瘦妞家,不好意思。再说,这要请什么客?都是同事,只是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再说,这热死人的天气,还不如在家里吃饭。”刘哥说:“太岁,你是该请客,满哥没少教你,你和我一样,与满哥没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不是我说,能与满哥一班,是福。我看这样吧,太岁,今天下午,你提前一个小时走,去买些菜上满哥家做。满哥也能顺便照顾着芸儿。”小马说:“满哥手艺不行,太岁和我也不行,得你刘哥下厨。”刘哥答应了,刘哥说:“不是我吹牛皮,整个车间也没人比我的做菜手艺好。”
晚上,太岁买了一桌菜。吴芸吃了饭,说家里四大酒鬼,吵死人了,说她上瘦阿姨家去复习,上楼去了。吴满、太岁、刘哥、小马四个人一人一方地慢慢地喝着酒。太岁他们三个又说了许多吴满的好,那口气,吴满比雷锋、王杰、杨子荣、焦裕禄加起来都要了不起。刘哥再将话题扯到改革上,说按照比例,我们车间本来要下十五个人,好在我们车间有满哥,只要下十三个了。没有满哥,只怕十五个还不成,说不准要裁二十个也有可能。小马和太岁都装着不知道昨天的事儿,都问着刘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刘哥便将昨晚和眼镜主任一起去王厂长家的事儿说了。
吴满边大口地喝酒,边说:“你们知道吗?电视里说,哪个国家飞机失事了,死了一飞机的人,好惨。”太岁他们三个当然不能让吴满将话题转到扯七扯八上,他们慢慢将话题往太岁饭碗上引。吴满却依旧说着不知哪个国家飞机失事的事儿:“那飞机摔得七零八碎,那些人,啧啧啧,惨,惨。”刘哥见吴满拿出了你说东他说西的本事,知道吴满不会帮太岁了,叹口气,不吭声了。小马见识过吴满这招,吴满这招一出,他师傅死了也没捞个“哥”。小马不吭声了。吴满说了飞机失事,又说电视里说,二次世界大战那会儿,美国佬那珍珠港,被日本鬼子炸得一塌糊涂,死了好多人,美国佬当然发脾气,抓着两个原子弹一扔,就炸了日本的两个城市。太岁见吴满不知怎么回事,说些打屁不沾板凳的事儿,急了,大声说:“满哥,我有事要求你满哥帮忙。拜托你满哥别说原子弹了好吗?”
吴满茫然望着太岁,说:“我说了,一瓶酒少了,又不听,四个人喝,一瓶酒如何够?还没喝出味,就没了。”吴满要去买酒,小马说:“满哥,我去买吧。”吴满说:“你是客,哪能叫你去买。”那口气,好像他们三个都是客,满桌的菜是他做主人的吴满买的。吴满跑下楼去,又买了两瓶酒上来。吴满打开一瓶,四个人分了。吴满说:“你们知道吗?你们肯定不知道。”三个都以为吴满是说改革的事儿,打起精神,竖着耳朵听,然后好顺着吴满的话,要吴满帮太岁去说情。谁知吴满说:“那个岳飞真有本事,三扁担将金国皇帝砍死了。不过岳飞的本事,还是不如关羽。关羽厉害,三五两下,将华雄杀了。”吴满说一句,喝一大口酒,他杯子里酒三下五除二没了。吴满开了第三瓶。太岁没见识过吴满你说南京他说长沙的本事,诧异中说:“满哥,你今天怎么了?你没醉,老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满哥,我真的有事要求你帮忙。”吴满说:“你们三个今天怎么了?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老话说得好,喝酒,要一世人不亏自己。”吴满这回倒了半斤,吴满又飞快地喝完了。太岁还要说什么,刘哥踩了踩太岁脚,摇了摇头。太岁没说了。
吴满真的醉了,醉得往那边一倒,便呼呼打着酒鼾。太岁他们三个只得将吴满抬上床。
刘哥说:“太岁,你虽然敬着满哥,但不了解满哥。我知道满哥性格。满哥不会去说了。也不能怪满哥,你往常的表现,满哥又如何去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小马说:“是的,满哥只要东扯西扯,这事儿就泡汤了。”太岁发呆了良久,叹口好长的气。刘哥拍拍太岁肩膀,说:“再想别的办法吧。我会帮你,有不有用,就不好说了。只是这段时间拜托你不出鬼才好。”太岁说:“刘哥,我往常挤对你,你却对我这么好,以德报怨。你放心,我太岁是实实在在准备做劳动模范了。”太岁真感动了,感动得闭着眼睛,将头连摇。
刘哥去了瘦妞家,对吴芸说:“芸儿,你爸爸醉了,你有钥匙吗?刘叔叔要回去了。”
瘦妞见说吴满醉了,急急地陪着吴芸下了楼。待刘哥三个走了,瘦妞侍弄吴芸洗漱了。又见风扇下的吴满一身臭汗,屋里则是满屋酒臭,忙将窗户打开,打了水替吴满抹了。心想只怕有蚊子咬,正想点盘蚊香,又想着这么大的酒气,人都怕着,蚊子肯定会醉死,该不会咬吴满。叫吴芸睡了后,回家去了。
太岁知道吴满不会帮他了,不再提这件事儿,只是每天认认真真地干着活,希望领导们能看在他这段时间的好上,不砸碎他的饭碗。又想着如果这次饭碗保住了,以后便永远这样劳模般地工作着,弄不好到退休时也能人模人样混个“哥”。他唯独没去想如果真砸碎了饭碗,他该如何办的事儿。太岁懒得去想。太岁决定到了哪座山,再唱那座山上的歌。
这天,一大早,厂里下了通知,说五车间得下岗十三个人,一个星期后上报名单给厂部。眼镜主任与比他大十多岁的副手胡子主任关着办公室的门,商量来商量去,老久一阵子,一个名单也没有确定下来。两个都说名单不好定,这是砸人家饭碗的事儿,砸了谁的,谁都将恨他们一辈子。可是不砸掉十三个人的饭碗,王厂长真会砸了他们两个的饭碗。两个面面相觑地对视了半天,到底姜是老的辣,胡子主任点点头,说:“这事儿,我看不能由我们两个定,我们两个定,是将自己放在火炉上烧。得将班组长和哥字辈的全叫来,大家一起定。这担子太重,我们两个担不起。”眼镜主任茅塞顿开,说:“好主意,好主意。大家担了,担子也就不重了。”眼镜主任立马通知所有的“哥”和班组长马上开会。
“哥”和班长们都到了。眼镜主任神色凝重得如开追悼会,“厂里已经正式将裁员指标下了来,我们五车间是一十三个。”眼镜主任最是公正,从不贪人之功为己功。他说:“之所以我们车间没有达到百分之十五的指标,是因为满哥出了面,减了两个。这事儿满哥是大功臣。”眼镜主任说了感谢吴满的话以后,说:“半个月后,这个名单便要上交,今天请大家来,是初步议议,裁哪些人。过几天,大家再碰头,再最后决定这个名单。”胡子主任说:“这事儿说白了,就是砸人家饭碗,必须慎之又慎,反复推敲。”
眼镜主任说:他和胡子主任商量了,初步确定了入选标准,这个标准是从车间将来的工作和发展的立场出发的。说和大家商量一下,看行不行。眼镜主任说:“一,不认真工作;二,体弱多病;三,技术差;四,头脑迟钝;五,各工种平衡考虑。”眼镜主任问:“大家对这五条标准,有什么看法?”大家都默不作声。老久后,胡子主任说:“不错,这五条标准是纯从企业角度考虑的,的的确确没讲同情心,也没讲感情。讲感情,我们两个不愿意五车间裁一个人。”大家想想,反正要裁员,裁员除了这么裁,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大家都在心如铅水般沉重中,在无力回天的无奈中,同意了两位主任的五条标准。
刘哥附在吴满耳朵边,说:“我们班只四个人,真不能裁了,再裁,事多时会累死人。”刘哥这才说:“我们电工班一直是五个人,从建厂起就是五个,有时,因为老师傅快退休了,还有过七个人的时期。现在公子调走了,我们电工班只四个人,比建厂时还少。建厂时,我们五车间还只有八十多个人。我们班不能下岗了。”胖婆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车间八台天车,我们班正好八个人。生产任务紧时,八个人都扒在上面没法下天车,解溲也是打仗一样,没解完又爬上去。天车班是一个也不能下岗,下岗了一个,到时候就有一台天车没人开。”车工班班长说:“我们车工班最辛苦,常常感到人少了。我们真正是需要加人,而不是裁员。再裁,活没法干了。”所有班长都说,他们班人少了,他们班不但不能下岗,还得增加人员。于是,决定谁下岗的会议变成了诉苦会,变成了大家都要求增加员工的会。
班长们发完言,个个觉得刚才那些发言有些滑稽,都笑了。胖婆更是将哈哈打得山响,人前仆后仰,左摇右晃着。刘哥坐在胖婆旁边,耳膜差点儿被震穿,呵呵笑着说:“杨贵妃,拜托你秀气点。只是你没法秀气。”胖婆止住笑,用肉乎乎的拳头给了刘哥一拳,又笑了起来。大家笑了老久一阵,刚才紧张得几近要窒息的空气,活跃了,轻松了。
眼镜主任一脸严肃,又将空气弄得紧紧张张。眼镜主任说:“照大家刚才的说法,只有两个人可以下岗,就是我和胡子主任。可就算是我们俩下岗,还远远不够。满哥,你是厂里定海神针,人最是公正,全厂没有谁不服你。车间又没谁你不熟悉,你说说看,该下哪十三个人?”吴满当然不会蠢到说谁该下岗,谁不该下岗。吴满说:“依我说,这事儿用不着问班长和我们。你们两个主任看得清清楚楚,谁该下,谁不该下,你们定着就是。”班长们和“哥”们忙说:“满哥说得是,你们两位主任定了就是,这事儿不该问我们。”
胡子主任说:“这么大的事儿,当然得大家一起定。这可是砸人家饭碗,不是往常那些闹着好玩的改革,是要认真认真再认真的事儿。我看是这样,谁也别多说话,每个人写十三个人的名字,然后根据票数确认。再说,今天只是预选,是让大家心里有个数,是打个基础,还不是最终结果,过几天,大家再一起来议议,再最后确定上报厂部的名单。”大家都知道,不管怎样,十三个人的名单要出来,如果说出一个,便交大家讨论,只怕到明年也没法定下来。大家都说,也只能是用这个办法了,就这么办吧。
刘哥附着吴满耳朵,说:“满哥,看在二十来年一个班的份上,别写太岁吧。太岁这段时间还真没话说。”吴满点了头。刘哥又附着胖婆耳朵,说:“杨贵妃,你不写我们班的,我不写你们班的。”胖婆点了头。所有人都写得飞快,好像都是胸有成竹。只余下吴满,一个名字也没写出来。
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知道吴满做事认真,没有催吴满。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吴满当然得全车间员工大比较。吴满头也没抬,压根儿望也没望他们,更没注意那边眼镜主任,已开始统计票数。吴满先列出二十五个人的大名单,大名单里没有太岁。吴满还没有比较这二十五个人,已汗流浃背了。他骂着自己,这样大的事儿,怎么能够昧着良心做事?当然只能按照两个主任定下的标准定着。吴满问自己,太岁怎么能不裁?太岁不裁裁别人,说得过去吗?吴满只得又将太岁的名字列了上去。吴满冒出的汗经空调一吹,很快干了。吴满一个个比较着,稍许表现好的,便将名字划了。终于择出了十三个人的名单,名单中有太岁和梅毒。他将名单交给眼镜主任后,傻眼了。两个主任和所有班组长的票都早已统计完了,只余下吴满这张票了。可恼的是前二十六名,恰是吴满写的大名单的二十六名,更加奇怪的是,二十六人的票数完全一样。大家望着有趣的名单,放心了,都感到轻松了,因为要裁的十三个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由吴满定了,与在座其他人都没关系了。也就是说,这十三个人要打谁骂谁杀谁都只会去找吴满了。
吴满后悔自己写得太慢,又太投入,居然没管这边统计票数的事儿。不然,打死他吴满,他也不会那么蠢。吴满想要回他定出的名单,眼镜主任已将吴满的票统计完毕了。再说,即使没统计完毕,吴满也不能要回来。吴满是五十岁的人了,又是厂里第一哥,说话原该一言九鼎,能畏畏缩缩,像个娘们吗?吴满只得强忍着心底的悔,想着往后遭遇这十三个人的尴尬。
胡子主任呵呵笑着说:“先要满哥定,满哥还谦虚,你看,最后还是满哥定的。满哥是真正的定海神针。这么大的事,没有满哥,没法儿定下来。”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是我们大家定的,请大家保密。”却又忍笑不住,说:“这事儿大家不能胡说是满哥一个人定的,绝不是这么回事,是我们大家定的。再次重申一次,这个名单不是最后的名单,半个月后,大家再来议议,看要不要修改。这几天麻烦各位多酝酿酝酿。”眼镜主任又补了一句:“这个名单谁泄露了出去,谁负责。”
吴满和刘哥走出会议室。刘哥说:“满哥,你不该写太岁的名字。你答应了的。”又一声叹气说:“这下好了,只要传出去,这十三个人还不恨死你。其实是大家的责任,变成你一个人定的了。”吴满说:“我想着这是砸人饭碗的事儿,当然得认真,当然得公正。没想到,会弄出这个名堂。你也不提醒我。”刘哥说:“我担心太岁,望着眼镜主任统计票数去了。”
两个说着话,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太岁立马问:“今天开什么会?该是定裁员名单吧。”吴满做了贼一样,不敢看太岁。刘哥说:“还只是初步定,要过半个月才最后确定。现在还说不清。”太岁急急地问:“初步名单中有我吗?肯定有是不是?”刘哥说:“没你还能有谁?当然有你。不过还没最后确认。你得赶紧想办法。”
十五、梅毒送礼
这年头,没什么事儿能够真正保密。上午还没下班,五车间所有人都知道,吴满一份名单,将十三个人的饭碗砸了。
吴满下午上班,刚在苦楝树下坐定,太岁骑着摩托车来了。太岁对着吴满摇摇头,说:“满哥,你不帮我也就算了,干嘛一定要裁我?我家里也难。”吴满苦着满脸麻子说:“太岁,你误解了,不是我一个人定的,是所有班组长,几个‘哥’,两个主任一起定的。我哪有那个权?我只是最后交那张该死的纸。我又没看,人家都统计好了,票数都一样。唉。”太岁说:“不管怎样,你不写我的名字,我就不会被裁。满哥,你总是不该写我的名字。你心里应该清楚,我再不学技术,不认真上班,却总是将你满哥当师傅一样敬。这下好了,师傅裁徒弟。”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又“唉”地一声长叹。
吴满正尴尬,刘哥来了。刘哥说:“太岁,你怪人也要知理好不好。首先这是大家定的,我也在里面,两个主任也在里面,所有的班组长和‘哥’都在里面。只是满哥最后交那张纸。如果是我最后交那张纸,你就怪我不成?”见刘哥这么说,太岁阴沉着脸去了休息室。一会儿后,小马到了。刘哥要他早点儿到,说怕满哥出事,得为满哥保驾。
不一会儿,那十三个人中,除了梅毒,个个来找吴满,都说:“满哥,我总是满哥前,满哥后的,你为什么偏跟我过不去?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真想不通呢。”一个叫“蠢蛋”的青年清洁工,跑过来,手指着吴满鼻子说:“满哥,你以为我好欺负?你去社会上问问,有几个不认识我蠢蛋的?你叫蠢蛋下岗,蠢蛋要你的命。”
蠢蛋愈说愈冲动,又见吴满退着,分明是怕着他蠢蛋,索性舞着拳头朝吴满打来。吴满知道蠢蛋蠢,不好与蠢蛋计较,只得避着。这会儿,刘哥解溲去了,吴满身边只有小马。往日文静的小马立马护住吴满说:“你敢,老子打你不死。我可不管你蠢蛋不蠢蛋。”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无畏,一是大无畏,二是蠢无畏。蠢蛋属于后者,有什么敢不敢的,一拳已打在小马肩膀上。小马也没管三七二十一,扬起脚踢在蠢蛋裆下。蠢蛋在地上不要命地滚着,滚了老久才渐渐见好。蠢蛋爬起来,嘴里嚷道:“你满哥和小马合起来打我。我怕你们来着?”便找了根铁棍来。太岁知道了,跑了来,抢了那铁棍,抠住蠢蛋前胸,说:“你说满哥几句可以,动手就不成。你还拿铁棍?”太岁扬起扇子般大的手,“啪啪”两声,便打在蠢蛋脸上,说:“你太岁叔叔打掉你些蠢气。”
蠢蛋见着太岁,早如老鼠见着了猫,跑到眼镜主任那儿告状去了。眼镜主任带着蠢蛋来找吴满,问了情况,又问了旁观者,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蠢蛋说:“蠢蛋,这次我就原谅你。你再胡闹,我第一个下你的岗。那名单还没定,你再闹,先将你定了。”蠢蛋只得不再闹地走了。
吴满见太岁以德报怨,心里更觉得愧对太岁。又想着小马挨了一拳,问小马伤着没有。小马嘻嘻一笑,说:“没有,真没有。”
吴满不知道要如何向太岁致歉和感谢小马,向刘哥借了单车,跑到厂外买了两包好烟。他先将小马叫到一旁,将一包烟递给小马。小马说:“满哥,我不会要你的烟。我早就将你当师傅了。哪有师傅买烟给徒弟的?”吴满只得作罢。小马说:“我以后烦着满哥的事儿还多着呢,烦一次买一包烟,一个月工资只怕还少了。”
吴满又将太岁叫到僻静处,将烟递给太岁。怯生生地半低着头,抬起眼睑说:“太岁,真不好意思。我根本就不该去参加这个鬼会。其实,我一不是主任,二不是班长,去参加这个鬼会干什么?我是,唉。下次,我请你喝酒。”太岁说:“满哥,还是我请你吧。酒倒是用不着,我都四十多岁了,比刘哥还大两岁呢。刘哥都‘哥’了,我‘小’都没有。人家还是太岁前太岁后的,面子上真挂不住。满哥你要是肯在我被裁了前,喊我一个‘小’字,比请什么都强。真的,肯喊我一个‘小’字,我请你上五星级宾馆,让你满哥正正经经地潇洒走一回。”
吴满脸上那些麻子里,每个都立马写上了“原则”两个字。吴满摇摇头说:“太岁,还是我请你喝酒吧。‘小’字,你真没呢。你努力吧,不懂,问我。只要努力,飞快就能‘小’,就能‘工’、‘老’、‘哥’。太岁你就是不肯努力。你也不一定会被裁。这事儿还没定。报上去还有半个月,再说,就是车间报上去,厂里也不一定会批。”见太岁叹口好长的气,吴满想想说:“太岁,你去叫刘哥喊你一声‘小’吧。他喊‘小’,一样管用。小马就是刘哥喊的‘小’。再说,我四十岁以后,厂里的‘小’,都不是我喊出来的。我也不会再喊‘小’了。我再去喊‘小’,掉自己的价。再说,太岁,就是我愿意喊‘小’,我也不会乱喊。我喊出来的,都得是那个事儿。太岁,这事儿,真对不起。”
太岁难得认真一次地说:“我们厂几个‘哥’,还有那些老字辈的,都是你这脾气。他们都学着你,你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他们也不肯轻易喊‘小’,喊‘工’。算了,满哥,我跟你开玩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小’什么‘小’?喊出来也别扭。我还不清楚满哥?满哥该是当最高人民法院院长的人选。谁有你公正?公子他师傅,技术没到哥字辈,临死都希望满哥喊一声‘哥’,满哥宁肯说,什么哥呀老的,我们都知道你技术过硬。心里知道就成,也不喊那声‘哥’。”太岁打开吴满给他的烟,递给吴满一支。
“谢谢你。太岁。”吴满好认真地说着。
十三个人中,来了十二个找吴满的麻烦,只余下梅毒没来。吴满等了一下午,等着梅毒来喊“吴麻子”,说“你这机枪扫过的”。可是,梅毒怪怪的,居然一个下午缩在天车班,没来找吴满麻烦。梅毒没来,吴满心里就不踏实。吴满得挨了梅毒的骂后,才知道这事儿总算过去了,心里的石头才能落地。
胖婆上午回到天车班,女工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胖婆绘声绘色说起开会的事,最后对梅毒说:“梅毒,这事儿我真尽力了,没法子。我不但没写你,还叫刘哥也没写你。可是,没法子,还是有你。”梅毒没哭,没闹,还弄出几丝笑,说:“胖婆,我知道了。我不怪你。这事儿谁也不能怪。”梅毒再没说话。
几个十三个人中有名字的人,邀梅毒去见吴满。梅毒对他们说:“不能怪吴麻子,吴麻子只是活宝,手脚慢了,最后面交,他早点交,我们怪谁去?吴麻子只是被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利用了,成了活宝。他们正要找活宝担责任。”
晚上,梅毒将眉毛扯得比柳树叶还好看,脸上扑了层薄粉,搽了口红,描了眼线,装上假睫毛,穿一条能看清汗毛的薄如蝉翼的连衣裙,拎着小皮包,踏一双能当钉子用的高跟拖鞋,迈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步子,去了超市,买了两瓶两百块钱一瓶的酒,一条两百块钱一条的烟,到了王厂长家。
王厂长一个人在家。梅毒睁大眼睛,将假睫毛眨了几十眨,说:“王厂长,想想看,五车间的。天车班的。你调厂里当副厂长那年进的厂。前不久,你去我们五车间作报告,说改革是在救厂,说再不改革,我们厂必然会一天不如一天。那天,我坐第一排呢。全车间听得最认真的那个就是我。”梅毒说王厂长的报告真好,一下就使人明白了。王厂长做出好像记起来的样子,说:“对对对,天车班的。你有一个外号,叫什么来着。”王厂长当然知道,这个厂没有外号的不多。梅毒不好意思地自我介绍那不雅的外号,响亮地说了本名。梅毒将想好的话说完了,找不到旁的话说了,只得将酒和烟拿出来,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说只希望保住饭碗。
王厂长不要梅毒的酒和烟,王厂长说的全是场面上的话。场面上的话梅毒懂,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就是不帮她梅毒忙的意思。梅毒将头歪着,眼儿挤着,腰儿扭着,声音嗲着。王厂长眉一蹙,说:“别这样,腰儿会扭断的。这儿离医院可不近。”王厂长说罢,拿出手机,摁了几个他不知道,但天知道的数字。眼睛翻着看墙上的壁钟,见是八点过五分,对着手机说:“老婆,你不是说八点钟回吗,都八点过五分了。”王夫人退休了,去北京看儿子去了。王厂长对着手机说:“哦,很快就回。”王厂长关了手机,说:“这么着吧,你要相信车间会公正。再说,你们主任不错,人正派。我在中层干部会上说了,谁送礼给我,我就下谁的岗。你拿回去吧,我就当作没这回事一样,不按这一条处理就是了。”
王厂长一不要烟,二不要酒,三不要色。梅毒“卟嗵”一声,跪了下来。梅毒流出了泪,还没说话,王厂长先说话了:“不要这样,再不走,我保准下你的岗。”
梅毒提着烟和酒跑到眼镜主任家。还没敲门,一个十三人名单中的钳工,提着一个黑塑料袋悻悻地出门了。那个塑料袋里和梅毒提来的塑料袋里一样。钳工下楼时,甩下一句话:“杂种,老子被裁了,会有你的好看。半个月以后再说。”梅毒在眼镜主任家门前犹豫着,心想眼镜主任比自己小一岁,眼镜主任的老婆比主任小十岁。扭腰子挤眼睛对眼镜主任肯定没用,说不准眼镜主任心里会骂她梅毒老妖婆。没进门先泄了气。
终于进了门,见了眼镜主任,递上烟酒。梅毒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如果真正该裁,主任你裁好了。我只是敬着主任,真没有别的意思。主任的才能,主任的人品,主任的相貌,真是没得说的。”眼镜主任说:“你的心意我领了,东西你不拿走,我明天就摆在车间门口。并且第一个确定被下岗的人,就是你梅毒。这次改革要顺利进行,只能这样。不这样做,我是拿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厂长也会第一个裁了我。”梅毒知道找眼镜主任没用了,一声长叹后,心灰意懒地走出眼镜主任的家门。
梅毒愈想愈想不通,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常说,这个干部那个干部被人家三五两下就拉下水了吗?怎么她梅毒碰到的干部,都是人民的好干部?姓王的快六十岁的人,望着她梅毒一点也不上火。往日里梅毒大骂着腐败,说腐败的官个个该杀。这时好了,你去杀吧,都杀了,没了腐败了,救不了梅毒了。梅毒这时才明白,腐败原来还真是好东西。如果王厂长腐了败了多好,便可以保住梅毒的饭碗了。梅毒怨自己苦命,连腐败干部也遇不到!
十六、“满哥救命!”
吴满比往常起得更早,往常六点起来,今天五点就起床了。吴满睡不实,刚睡着,那十三个人直往吴满梦里钻。他们说吴满砸了他们的饭碗,骂吴满,打吴满,拿着刀子追着杀吴满。吴满便一身汗地醒了。吴满洗了冷水澡,冲去了汗,也不知几点几分,上床又睡着了。五点时,那十三个人围着吴满哭了一会儿,集体上吊。上吊前,说做鬼也不放过吴满。吴满醒了。吴满又是一身汗。吴满洗了冷水澡,决定不睡了。
吴芸今天要去一中考试,要考一天。吴满去对面大剧院广场跑了几个圈,买了菜回来,恰好六点。吴满将吴芸叫醒,只是没叫吴芸像往常一样去锻炼。吴满将家弄干净了,父女俩洗漱了,吃了面,七点差一刻。吴满说:“做题时,一定要看清题目,做完了,要检查。”吴满拿出风油精、十滴水、清凉油、人丹给吴芸,说:“感觉热时,含几粒人丹,不舒服时,在太阳穴上抹风油精,肚子痛时喝一瓶十滴水,蚊子咬了,搽一点清凉油。”
七点差五分,瘦妞带着小瘦妞下来了。吴芸喊了“爸爸,拜拜”,跟着瘦妞去了。瘦妞昨天跟胖婆请了假。胖婆说:“考一中是大事,你去吧,不碍事。”
吴满没事儿可做,想了老久,也没法想出事来,只得往厂里走去。他怕到车间过早,故意走着怕踩死蚂蚁的步子,可是到苦楝树下时,还只有七点一刻。
吴满抬头望着苦楝树。苦楝树叶全部发黄了,已是老气横秋,暮气沉沉,晨风一吹,叶落无数,分明死期将至。吴满吃惊不小,抚摸着苦楝树,心痛着问自己:“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这分明是要死了。怎么回事呢?师傅,你得保佑苦楝树。”吴满坐在护围上,点燃烟慢慢地想,是我吴满做错了什么吗?我砸了十三个人的饭碗,苦楝树生气了?要不就是师傅生气了:你吴满做工的,却去砸做工的人的饭碗,像个事儿吗?
梅毒知道吴满一般到得早,七点半时,她破天荒也到了。
自从梅毒说吴满脸上像机关枪扫过,且是“三老四严”后,吴满打心底里怕着梅毒。于是。在路上见了,梅毒往左边走,吴满肯定往右边走。梅毒偶尔来电工班休息室,吴满立马找个借口出去。吴满要修理梅毒开的天车的电器,总是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干活。吴满避着梅毒,梅毒却不避着吴满,不管在哪儿,梅毒看见吴满,准会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吴麻子”,喊得吴满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今天不同,昨天梅毒没来找吴满麻烦,吴满一直盼着这麻烦快点儿来。既然躲不过,不如早点来。就像吴满小时候闯了祸,躲着爹娘时,怕得要命,爹娘真打过了,也就五板屁股。打过了,也就不怕了。吴满准备由着梅毒指天骂地。
“满哥,这么早呀?怪不得他们说你从进厂那年起,年年是先进。来这么早,你满哥不先进,谁敢先进!”梅毒没骂吴满,并且一口一句“满哥”,笑吟吟地脸上像要掉下两个酒窝来。吴满等着梅毒找麻烦,麻烦没来,划时代的“满哥”二字,从梅毒嘴里迸出来了。吴满诧异了,不知所措了,拼着命将准备迎接责难的满脸严肃,半身正气、半身委屈搬走,想着法子挤出几丝笑来,说:“梅毒呀,这么早?”
梅毒右手伸进左手腕上的皮包。那样子,在吴满眼里,像电影里女共产党员要掏枪枪毙叛徒。吴满望着,紧张得要死,想拍拍屁股就走,又想着砸了人家饭碗,就这么走不好,总得听人家埋怨几句。又想着,应该不是刀子。是刀子,吴满也不怕,一个女人的,能有多少力气?吴满好勇敢同时也好警惕地望着梅毒。
梅毒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十块钱的烟来,递给吴满,说:“满哥,这包烟给你。昨天中午我去一个朋友家喝喜酒,得了一包好烟。我家里那个,前段时间戒烟了,我想着,往常满哥待我好,我却不知好歹,就拿这包烟给满哥吧。满哥,不是说你,也该吸两包好烟。你那烟,吸着对身体不好。”梅毒刚才买了这包烟。所谓吃一亏,长一智,梅毒昨晚在王厂长和眼镜主任那吃了两次亏,自然长了两智。梅毒聪明了,知道许多事儿要投石问路,不能蠢宝一样,冒冒失失拿着几百块钱烟酒往人家里送。梅毒将这包烟当探路的石头。
吴满忙双手连摇说:“我从不吸这种烟,这烟太淡,没吸一样。”梅毒说:“满哥,我和你是谁和谁?一包烟又不是一包炸弹,又不会要你的命。我只是敬着你满哥。”渐渐地扭着腰子,蹙着眉头,声音也嗲起来。
梅毒将那包烟硬往吴满胸口口袋里塞,吴满死命地推开那包烟。于是,一个不接,一个硬塞。吴满眼睛不住地望着水泥路的前方,终于,刘哥骑着单车优哉游哉地过来了。吴满急了,脸上的白麻子早羞成了红麻子。他怕着刘哥看见他和梅毒在推推搡搡,以为他顶天立地的吴满,在砸了梅毒的饭碗后,又不要脸地调戏着天天喊着“吴麻子”的梅毒。吴满可不愿意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蠢事。吴满只得接了那包烟,嘴里不住地说“谢谢”。刘哥到了,点燃一支烟说:“梅毒,你那事儿,不能怪满哥。大家都有责任,我也有。眼镜主任也有,胡子主任也有。与会人员都有。”刘哥以为梅毒在找吴满麻烦,忙替满哥解释。
梅毒白刘哥一眼,拉下脸来说:“刘哥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怪满哥了?我自己往常表现是那个样子,怪满哥有什么用?和满哥说两句家常话,也碍着你的事了?”她又将笑容粘在脸上,自然亲热地和吴满拉着家常:“满哥,听刘哥说,你家芸儿成绩好,今天该去考一中吧。”吴满说,芸儿今天跟瘦妞、小瘦妞一起去考试了。梅毒说:“芸儿妈走得太早了,也难为满哥了。芸儿肯定能考上一中。”刘哥和吴满都纳闷儿:梅毒不但不找麻烦,倒好像吴满将她那名字写上去,砸了她的饭碗,是帮了她梅毒,她梅毒早该感谢吴满。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梅毒都视而不见,好像只有她和吴满两个,或者那些人全是瞎子兼聋子。梅毒对吴满说:“满哥,你家还是住在大剧院对面那栋楼吧?二单元,三楼?好像就住在瘦妞家下面?”待吴满说了“是”,她说:“还是你和嫂子结婚的时候去的。嫂子真漂亮,真正的厂花。十多年了。去过瘦妞家几次,怕扰着满哥,没敲满哥家的门。哪天有空,上你家玩去。”她拿出手机来,问满哥家电话号码。吴满说:“要那东西干什么?叮铃铃、叮铃铃地响,烦死人了。我就喜欢清静。”
八点半了,吴满去了电工班休息室,梅毒爬上了天车。电工们今天没活儿干,吴满没看武侠书,吴满问刘哥,梅毒为什么不找他麻烦。刘哥说,梅毒脑子进了水;吴满问小马,小马说,梅毒可能吃错了药。吴满想了一天,也想不出头绪来。吴满索性不想了。
吴满刚回家,楼梯间便响起了吴芸上楼的脚步声。吴芸大声嚷着:“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爸爸,你家天才回来了。”吴满听声音便知道,吴芸一定考得很好。吴芸到了家,不用吴满问,说:“爸爸,我考得真好。你知道吗?”
一会儿后,瘦妞和小瘦妞上来了。吴满问:“小瘦妞考得好吗?”小瘦妞没说,瘦妞说:“送了三十块钱报名费。芸儿考得好,芸儿肯定可以考上。我家这活宝的,哪能和芸儿比。”
吃罢晚饭,父女俩洗了澡,吴芸说:“爸爸,今天我什么都考完了。我要玩到九点半才回。”待吴满同意了,吴芸燕子一样飞出门了。吴满便打着赤膊,穿一条三角裤衩,躺在睡椅上看电视。吴芸玩去了,瘦妞早已不像“以后不了”之前,每天必来吴满家。如今的瘦妞,虽然隔三差五也来坐坐,虽然隔半个月依旧帮吴满搞一次大扫除,却也紧守着“以后不了”的四字真经,不再越雷池半步。
“笃笃笃”,门被敲响了。
吴满希望来的是一个会喝酒的朋友,最好是刘哥。刘哥和吴满本来就无话不说,再喝上二两酒,话闸一打开,更会毫无顾忌地神聊海聊。
吴满打开门,一股刺鼻香风扑面而来。敲门的是梅毒。梅毒望着吴满笑着,笑得有两分别扭。吴满脸一红,心跳如打鼓,忙将门关了,嘴里挤牙膏一样挤出一句话来:“梅毒,你不是找我吧?你走错门了吧?瘦妞家住在六楼。这是三楼,还有三楼。”吴满猛地明白:她是来问昨天的事儿,问他吴满为什么要砸她的饭碗。梅毒又秀秀气气地敲着门,说:“满哥,你什么意思呀?太看人不起了。满哥,开门呀。”吴满心想着梅毒终于来找麻烦了,吴满忙穿好汗衫和长裤,这才打开门。待梅毒进屋后,吴满将半掩的门大开着。
梅毒精精细细地打扮了一番:一套浅蓝色套裙,脖子上束一条绿色纱巾,嘴上搽了些许口红,脸上扑了层薄粉,身上洒了可以当灭害灵用的刺鼻香水。那头半黑半黄的齐肩头发,梳得黄黑相间,井然有序。两条眉毛扯细了许多,比柳树叶都好看多了。两只眼睛也装了老长的假睫毛,一眨一眨地眨出着少女没有的味儿。她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吴满沏了茶给梅毒,坐在木沙发上,低着眼睑,等着梅毒发难。梅毒呵呵一笑,将那对酒窝笑得十分精彩。梅毒说:“满哥,芸儿呢?芸儿今天考得怎样?”说话时,很自然地关了门。
吴满说:“玩去了。这家伙,说今天考得好。”心里却说:“你发难呀,你骂娘呀,你吵了闹了,这事儿也就完了!你不吵不闹,什么意思?”吴满望着观世音菩萨像,祈求着观世音让梅毒早点发难。
梅毒说:“芸儿是谁的女儿?满哥的女儿。当然聪明,当然会考得好。不用说。”将塑料袋里的烟酒拿出来,说:“满哥,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同事了,没买过一瓶酒、一条烟给你,真的不好意思。按理,该常来看看满哥。满哥对我们那么好,我却从来没有关心过满哥,真的不好意思。那次不是满哥爬上天车,还不知道领导要如何说我呢。”
梅毒不但不发难,还拿来一对酒,一条烟,这不是叫他吴满自杀吗?吴满脸红心跳地说:“梅毒,快别这么说了。昨天的事儿,我根本就不该去掺和。拜托你别拿烟酒来损我。我受不了,梅毒。说句实在话,我昨天的事儿,虽然对不起十三个同事,却对得起厂里。我吴满是凭着良心上的那杆秤做事的。”
梅毒说:“满哥,你怎么了?”梅毒的脸上,没了一丝笑容。梅毒说:“我没说你不是。真没说。我哪会怪你?我知道,是由于我的表现,还有我的嘴。你只是最后一个交那张纸,不怪你。我真不怪你。”梅毒神情愈来愈凝重,“我是来求你帮忙的。对,求你满哥。求你救两个人的命。你可以救两个人的命,就看你救不救了。”
吴满懵了。梅毒说:“十多年前,有个男人好英俊,有个女人爱上了他。后来他们结了婚,后来他们生了儿子。后来这个男人成天赌,成了名副其实的赌徒,将家里赌空了。后来这个男人因为家里没钱供他赌博,爱上了另一个比他大十岁的女人,就因为这个女人有钱。后来,这个女人只有带着儿子艰难度日,后来这个女人为了儿子能过得好点儿,将来有钱读高中和大学,白天在厂里工作,晚上去一家槟榔厂打工。这个女人为了赚多一点钱,又想出了白天扒在天车上开天车,下午去槟榔厂打工的法子。”梅毒说:“这个女人在昨天,对,就是昨天,被人将饭碗举在了半空中,时刻准备砸了。只要半个月,那个饭碗就会砸碎。这个女人没了工作,靠给槟榔老板打工的钱没法养活自己和儿子。这个女人就来求你满哥,就因为你是王厂长的救命恩人。”梅毒说完了,梅毒是流着泪说完的,流着泪的梅毒没有哭出声来。
吴满望着梅毒,眼睛睁得老大,“你不是说,你丈夫待你特好吗?你不是说,你每天都打麻将赢钱吗?你不是说你要打就要打五块钱一炮,小的不来吗?”梅毒打断吴满的话,“满哥,那都是假的,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们母子了。我们母子真的就是这么苦。”吴满叹口气,说:“梅毒,我是个老实人,肚子里没花花肠子,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实在话,原来和王厂长一家走得勤,现在有些走动,却远不如从前了。我们的关系,也就余下那些传说,别的都没了。你知道的,脚步为亲。不走动,如何还有那种关系?再说,就算有,我也不会去找他。梅毒,你找我真的没用。我真的不会去找他,这种事儿,得公正。”
梅毒低下了头,老久一阵后,苦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可是,我刚才没说一句假话。我知道,以前是我对满哥不住。只是满哥你大人莫记小人过。”她犹豫了片刻,分明牙齿一咬,站起来,两排牙齿又使劲一咬,唰地红了脸,一身在忸怩中有了许多妩媚。那头发,也被吊扇风吹得扬了起来,像扬起无数要捆吴满的绳索。话说得极轻同时也十分急迫,好像说慢了,她会没有胆量说下去,“满哥,哪个不知道,你是他姓王的一家子的恩人?你对他家的大恩大德,他家十八代人也没法报。只要你去和你家亲家说,你要我干什么都行。真的,满哥,干什么都行。满哥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梅毒掉出几滴泪来,“先干也成。”
吴满当然知道梅毒的意思。吴满从心底里看梅毒不起了。吴满想起了瘦妞。瘦妞那个女人,虽然骨瘦,却了不起,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是一个叫吴满爱着、怜着的女人。只是因为国家的法律,和祖宗的传统,瘦妞是另外一个对吴满好的男人的女人,吴满不能去爱,吴满只能在心里爱着瘦妞。这会儿,吴满愈发觉得瘦妞可敬了。在和瘦妞的比较中,梅毒在吴满心目中,已经不是人了。吴满索性喝酒。望也不望摆出万种风情的梅毒一眼。吴满对自己不住地说:“这个梅毒往常只是大大咧咧,只是嘴巴不关风,没想到还是不要脸女人。她以为我吴满是猪狗呢。真是,我吴满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走路吗?”
吴满盼着吴芸早点回。可是吴芸偏不回,吴芸要九点半回。这会儿,还只有八点半。
梅毒上牙齿咬着下嘴唇,咬出一排牙齿印。梅毒眼睛一闭,将自己飞快地脱得精光。吴满呆了,吴满只呆了片刻,立马跑进房去,自己躲在房里,将房门闩了,背靠着门。梅毒哭泣起来,在哭声间隙里挤出几句话来:“满哥,只要你救我们母子,你要什么都可以。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硬?”吴满在房内说:“你快将衣服穿上回去。我家芸儿时刻都可能回,看着你这个样子,如何得了?拜托你,快穿好衣服回去吧。”
梅毒穿好衣服,抹了眼泪走了。梅毒没有带走烟和酒。
梅毒走了老久一阵后,吴满才打开房门,从房里探出头来,将整个厅屋望了,又竖着耳朵听了良久,确信梅毒实实在在地走了,这才将敞开的厅屋门关好。
吴芸说九点半回便九点半回了。吴芸又是一身的汗。吴满说:“芸儿,你得重新洗澡。”吴芸说:“我要睡了,不洗了。”吴满拿吴芸没法,只得由着吴芸汗渍渍地往床上爬。
十七、“儿子,叩头”
第二天早晨,吴满没在苦楝树下坐。吴满直接去了电工班休息室。
吴满怀疑着那句“邪不压正”是在放屁:他吴满明明是正义的,却怕着那个邪恶的梅毒,吴满心想那话该改成“正不压邪”才是。吴满不敢见梅毒,见到梅毒,吴满立马会想到她的胴体,虽然是她自己脱得精光,要说流氓,是梅毒流氓。可是,吴满偏偏心头撇不开流氓的感觉。吴满索性翻着昨天的本市日报看,看第四版,第四版上有国际新闻。吴满看了昨天的看前天的,吴满看了十多天。
刘哥来了,见苦楝树下没有吴满,觉得奇怪。只要不下雨,吴满必定会早晨七点半起坐在苦楝树下,直坐到八点半。刘哥望着好像是要死的苦楝,心想吴满是不是不忍见着苦楝的惨状,便不坐在苦楝树下了?
一会儿后,太岁到了;一会儿后,小马到了;一会儿后,梅毒到了。
梅毒依旧化了淡妆,依旧像捡了金子一样,一脸的笑,依旧是抬头挺胸地走着。那样子,像是这段时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般。只是见了上了“哥”“老”“工”“小”档次的,梅毒不再叫他们外号,而是依着厂里的规矩,“哥”“老”“工”“小”地叫着他们。叫得那些“哥”“老”“工”“小”们,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只有特别细心的小马说:“梅毒这两天瘦了。”梅毒没在苦楝树下站,梅毒看见了苦楝树就像看见了吴满,心底就想着自己的耻辱。梅毒直接去了天车班休息室。
一会儿后,苦楝树下聚了十多个人。无论是谁,见吴满没在苦楝树下,都觉得奇怪,都觉得不习惯,都觉得没有吴满坐在旁边的苦楝树,不像苦楝树。大家都觉得说什么话也没有意思,也是懒懒的。
八点半了,除开电工班三个,其余的人都散去了。太岁有几分担心地说:“满哥今天怎么了?几十年如一日,七点半准到,今天,这会儿了,还没到。这事儿有些蹊跷。”小马说:“不会是满哥病了吧?”刘哥早就担心吴满病了,忙说:“太岁,你骑摩托车去满哥家看看。要是病了,打电话来。”太岁骑着摩托车走了。一会儿后,太岁骑着摩托车回了,“满哥家没人,敲了老久的门,也没人应。”小马望一眼太岁,说:“弄不好满哥不想见那些人,坐在休息室里。”三个到了休息室,见到了吴满,都笑着说:“满哥,太岁还去了你家叫你呢。你却一大早坐在休息室。”
太岁依旧每天劳模一样上班,那态度,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不但叫吴满悔着,甚至叫所有的人,都觉得如果裁了这个样子的太岁,可惜了。胡子主任对眼镜主任说:“太岁如果进厂起,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怕也是‘哥’了。可惜了,这事儿是没法亡羊补牢的。”太岁想好了,他认认真真干了接着来的十多天,如果硬要裁他,对不起,他太岁立马翻脸。太岁对太岁妻说,这叫“先礼后兵”,或者说“先君子,后小人”。
这几天,刘哥怕吴满无端地吃亏,说:“活儿慢慢干不打紧,四个人一起干。”于是,电工班四条汉子,总是捆在一起。太岁、刘哥和小马遇着重点儿的事,都抢着干了。吴满真真正正成了只要动动嘴皮的老师傅。每当太岁抢着活儿干,说着“满哥,这事儿,我来”时,吴满心里就埋怨着自己:“我怎么那么蠢,去掺和这件事儿。与我丝毫儿关系也没有的事儿,被我弄成这样。我也是五十岁了,怎么还不懂事呢?偏太岁还能以德报怨,我连太岁都不如。”
下午下了班,回家的路上,吴满总想着梅毒,想着梅毒的风骚和眼泪。吃过晚饭,吴芸出门去玩,吴满说自己有事要出门,让吴芸拿了钥匙,挂在脖子上。
月亮懒洋洋地像梅毒扯出的眉毛,轻描淡写地撇在天上了,树上的蝉不住地叫着,路灯齐刷刷地亮了。吴满走在路上,不断问着自己,该不该去梅毒家。到了梅毒家门口,吴满不想了,吴满干干脆脆地敲响了那张厚厚的防盗铁门。吴满敲了几声就后悔了。这么老厚的防盗铁门,价值一千多块呢,真要穷得没东西可偷,有什么必要?
门上打开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小窗内露出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的不小的头。男孩眼里有了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吴满想,一个孩子在家,该有几分戒心和警惕;但毕竟是孩子,还该有稚气和烂漫。男孩警觉地问:“你找谁?”吴满答了。男孩望着吴满的满脸麻子,平平静静地说:“我知道了,你是我妈妈常说的,那个技术了不得的满哥。看你的脸就知道是满哥。”吴满凭着满脸麻子,赢得了小男孩的信任。男孩打开门,让吴满进屋了。
屋内家具简简单单,电器都极普通、且上了些年岁。但屋内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比吴满的家,要整齐干净多了。吴满由此知道,歌里为什么只唱着“有妈的孩子像个宝”,而不是“有爹的孩子像个宝”了。梅毒没在家。小男孩说:“你喝茶吗?”吴满摇摇头。
吴满问:“你爸爸呢?”男孩厌恶地说:“死了。没有爸爸。要他干嘛?那不要脸的东西,从没有过。我是我妈妈一个人生的。拜托你,别问那个人。我们都当他死了。”吴满骨髓里袭出一股冷气,周身都打着冷颤。沉默一会儿,吴满问:“你娘呢?”男孩说:“打工去了。槟榔店。”
吴满和男孩再见,去了那个槟榔店。那是一个不大不小专做槟榔生意的店子,属于那种前店后厂式的。吴满问了站柜台的服务小姐。服务小姐在柜台里,朝着里屋喊了梅毒的名字,说“有人找”。梅毒出来了。满脸梅毒式的笑。梅毒的手上戴着袖套,两只手被槟榔弄得脏兮兮的。梅毒看见吴满了,两只手好怕羞,躲到身后去了。她吃惊地望着吴满,只是朝吴满点了点头,便用上牙齿咬着下嘴唇,丝毫笑也不肯给吴满了。吴满不知道说什么好,低着头,老久一阵,吴满说:“你总是吹牛说自己幸福,让大家嫉妒。”梅毒说:“让人嫉妒总比让人可怜好!”吴满说:“也是。”吴满还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说了句“我对不起你”,然后走了。
早晨,吴满在苦楝树下坐着。苦楝树已没有几片树叶了。不一会儿,刘哥来了。吴满说:“待会我有点儿事去,请一会儿假。”八点时,苦楝树下已是十来个人。吴满对刘哥说了“一会儿就来”,去了厂部,找到了王厂长。
王厂长说:“满哥,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吴满说:“你猜。”王厂长说:“还有二十天,是你五十岁,请我去喝酒。是不是?也不要这么早就请客吧?”吴满说:“是,但不只这一件事。还有事。”王厂长笑着说:“你满哥有什么鬼事?先别说别的事,你准备搞多少桌?”吴满说:“我家,我哥哥家,你家。没了。你不是说过,做多了桌数,是骗钱吗?”王厂长呵呵笑着,说:“我那话你别当毛主席教导弄。对了,芸儿考得怎样?”吴满说:“成绩还没出来,她自己说,考得好。只是这是考一中,大家成绩都好。成绩不好的不会去考。”
吴满想说梅毒的事,吴满开不了口。吴满想到来为人说情,满脸白麻子就变成了红麻子。吴满想到了另外一件大事。吴满决定先说那一件大事。吴满说:“那棵苦楝树可能快死了。我今天上班前一看,叶子本来就不多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都黄了。风一吹,叶子便飘一地。树上面没几片树叶了。”
王厂长没笑了,王厂长说:“苦楝树,不会吧,我上次去看,还是好好的。”王厂长点点头,“也有可能,听人说,好像苦楝树是一种速生乔木,寿命只有几十年,它可能真快死了。你等等。”王厂长拨了电话给厂绿化队,叫他们去两个人看看那棵苦楝树。“无论什么情况,都要打电话告诉我。”王厂长点燃一支烟,半眯着一只眼说:“对了,苦楝树病了,你淋了酒吗?酒特灵,我知道的,有两次病,我都是淋半瓶酒治好了的。这也不是我的发明,你师傅告诉我,说你们栽这苦楝,你撒了一泡尿,他淋了半瓶酒。我就想着这树或者是想喝酒,老久没喝酒,不就那个病恹恹的样子?”吴满点头说:“淋了酒,也不见好。这回像是大病。我就怕苦楝树不行了。”王厂长说:“有半斤酒没有?我每次都是淋的半斤,一定要淋半斤。”吴满说:“有,我淋了足有六两,还是好酒。可是,也不见好。”
电话响了。王厂长接了电话,“嗯”“嗯”“嗯”着,忽然对着话筒说:“你是说,苦楝树已经没救了?”他挂了电话,“唉”地一声长叹,“满哥,那棵苦楝,死了,没救了。还别说,真叫人伤感。三十多年了,就这么殁了。我也是五十八岁了,还干两年退休了。也快殁了。三十多年了,怎么就这样殁了呢?”吴满听到苦楝死了,悲怆从心底直往全身渗,一身都凉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呢?三十多年,就这么没救了?就这么殁了?怎么会呢?三十多年,我几乎每天都看它一次。唉。我师傅再没东西留在世上了。”两个人为苦楝默哀一样,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后来,又说了些苦楝的故事。王厂长忽然话题一转,问:“满哥,没别的事吧?我猜着你满哥该还有一件事。”
吴满说,五车间有个叫梅毒的女人,其实往常活儿也没少干,甚至比一般天车工干得还多一些,只是假请得多,请得太多了一点。吴满好实在,将梅毒每天请半天假的事儿也说了,只是同时也说了,换他是天车班班长,也会同意梅毒请假。因为反正没那么多活儿干,都留在车间里干什么?吴满又说这个女人的男人不是个东西,简直不能叫人。说梅毒家里一个儿子,为了儿子,她在外面又打了一份工。甚至将前天晚上的事儿,丝毫儿不差地告诉了王厂长。吴满怕王厂长误解他吴满和梅毒干了那个事儿,最是严肃认真地将梅毒脱光后,他吴满躲进房去,闩了门,他还是背靠着门,说了三遍。又说了昨天晚上,他去查了,梅毒没说假话。最后,吴满说,这个女人真正可怜。吴满故事说完了,也不说要王厂长不裁了梅毒,也没说要王厂长裁了梅毒,吴满反正什么也没说了。
王厂长问:“还有呢?”王厂长心说:“他讲情,只讲故事,不讲要求,有趣,有本事。”吴满说:“没了。”王厂长说:“真没了?”吴满说:“真没了。”王厂长笑道:“满哥原来是说故事给我听。故事我听完了,你可以走了吧?”吴满没半丝走的意思,将军一般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吴满满脸严肃地说:“她打那一份工,是因为儿子要读中学和大学。工人,还是一个女人,难呢。”王厂长笑着说:“你故事讲完了,怎么还不走?”吴满说:“我不走。”王厂长说:“你为什么不走?”吴满说:“我不想走,不愿意走。”王厂长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自己说吧。”吴满说:“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王厂长太了解吴满,知道拗吴满不赢:吴满一不会说他是来求情的,二不会没达到目的就走人。王厂长叹口气,拿出一张纸来,在纸上写道,市里几个领导这几天都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不能裁这个女同志,这个女同志的饭碗,关系到厂里很多人的饭碗。等等。最后写上“请照办”。且龙飞凤舞地签了王厂长的名字。
王厂长将纸条交给吴满,笑着说:“你是这个意思吧?”吴满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说:“是这个意思。”王厂长呵呵笑着问:“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吴满说:“她可怜,可是,我又不愿意说情。这么大的改革,这个说情,那个说情,你会没法儿改革的。”王厂长说:“你没违反你的原则,我却要违反我的原则。聪明。世上只有满哥一个人聪明。我算是服了你了,满哥。”吴满被王厂长说得不好意思地“呵呵”地笑。王厂长打开柜子,拿出一瓶酒来,说:“满哥,老上我那喝酒,还要陪上几个菜。你带回去喝。”吴满笑呵呵地接了。
中午,吴满回到家,吃了饭,也没午睡,提着梅毒送的酒和烟,找了几家餐馆和超市,最后按原价的八五折退了。
下午下班前,吴满对瘦妞说:“待会我有点儿事,叫芸儿上你家吃晚饭吧。”
下了班,吴满径直往梅毒家走。到了梅毒家外,吴满敲着门。
梅毒在里面说:“儿子,开门。”那个小男孩开了门。男孩说:“妈妈,那个好多麻子的满哥来了。”梅毒在厨房煮饭。见吴满来了,低着眼睑说:“满哥,是满哥来了。”又说了儿子,“没礼貌,得叫伯伯。以后不许这般说话。”梅毒想到她没礼貌,饭碗也要被砸了。梅毒当然不能让儿子重蹈覆辙,当然得教育儿子讲礼貌。梅毒沏了茶,说:“家里没烟,对不起。”然后可怜地望着吴满。
吴满拿出退了烟酒的那五百二十块钱来,放在桌上说:“你那烟和酒,我帮你退了。好贵。店子里都不肯退原价,那些该死的老板,最多只肯退这么多钱。我没法儿,我真没赚你一分钱,是店子赚去了。你不信,去问店子。”
梅毒不住地望着吴满的眼睛,希望能从吴满眼睛中看出结果。梅毒不会看眼睛。梅毒当初爱上梅毒夫,就因为看那眼睛。谁知那双眼睛害了梅毒一辈子。梅毒看了半天吴满的眼睛,也看不出结果。吴满要她数钱。她的心在失望中近乎崩溃了,眼睛里有了泪珠儿。
吴满拿出王厂长写的那张条子,交给梅毒,说:“这是王厂长写的。他见你母子可怜的,说一定要帮帮你。王厂长是好人。你自己去给眼镜主任。我不会去给,我去了,眼镜主任肯定会以为我怎么的。其实是王厂长帮你。”
梅毒还没反应过来,吴满说完那话,转过身,打开门,飞快地走了。
吴满饿了。吴满心说:“这个梅毒,好歹也是同事,饭也没喊我吃。”吴满索性在街边吃了一碗面,再慢慢地走回家。吴满到家门口时,梅毒母子俩站在吴满家门口等着吴满。吴满说:“你们怎么来了。”吴满打开门,三个人走了进去。吴满说:“我说了,是王厂长帮你。王厂长说,他一定要帮你。”梅毒没法儿止住泪,双泪横流了。梅毒对儿子说:“儿子,叩头。”梅毒的儿子依着梅毒在路上教的,朝着吴满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叩得吴满家地板直响。梅毒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抹着泪走了。走了好远,梅毒独自返回来,低声对满哥说:“满哥,我这事儿,还求你别告诉大家。”满哥说:“知道,宁要人嫉妒,不要人可怜。”
十八、录取
吴芸每天都要做午睡。这段日子真好,不要上学,不要复习,不要做作业。吴芸从来没有这么轻松和痛快过。吴芸每天都午睡到三点时才起床。已经过去八天了,一中该来录取通知书了。吴芸考完一中第三天后,每天都等着录取通知书。
这天,吴芸做了午睡,爬起床,揉着眼睛到了厅屋。一封塞进门缝的信,显眼地躺在地上。信上写着“吴芸收”,写着“江风中学寄”。江风中学是一中初中部的校名,是校中校,市民习惯了依旧叫“一中”。吴芸心跳老高,心说:“千万要录取,千万。”果然是录取通知书,除了恭喜吴芸被荣幸录取,还要吴芸在十天内交八千块钱择校费,不然,将自动放弃录取姿格。吴芸不看八千块钱的字样,八千块钱与吴芸无关。吴芸看的是“录取”二字。“我考上了,呵呵,我考上了。”吴芸一身是笑,满脸骄傲地自言自语。
吴芸盼着爸爸快点回来,和她一起高兴。她跑到阳台上。阳台上太阳依旧很大,阳台下芙蓉路如织的人流中,压根儿没有吴满的影子。吴芸回到厅屋,看墙上的钟还只有三点四十。离爸爸回来,还有两个多小时。吴芸跺跺脚,只得对着梳妆台镜子里的女孩,说着祝贺的话:“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一中。祝贺你,吴芸同学,考上了江风中学。不容易呢,吴芸同学。”
吴芸等呀等,终于等到了六点差五分。吴芸找到一支红色粉笔,站在家门外,嘻嘻笑着在自家门上写:“欢迎吴满爸爸先生回来;祝贺你,吴满爸爸,你家仙女考上一中了。吴满爸爸先生,我好羡慕你,因为你有一个好的女儿,你使我嫉妒呢。”写完,抬头一看,已是六点过十分。吴芸忙关了门,爬到床上装睡。
六点一刻时,吴满回了。吴满在楼梯间看见门上的字,眼睛一亮,呵呵笑得极是开心,说:“鬼妹子,考上了,呵呵,考上了,天才变仙女了。呵呵,我家芸儿真考上了。呵呵。”
吴芸拼命装睡,见吴满进屋了,一肚子笑直往嘴里蹿,她咬着牙齿闭着嘴。她实在没法忍住笑了,只得索性“嘻嘻呵呵”地笑着爬起来,飞快地冲进厅屋,喊着“爸爸”,直往吴满怀里扑去:“爸爸,都进屋这么久了,还不说祝贺。快说祝贺。”待吴满说了祝贺的话,吴芸说:“爸爸,我早就说了,你家的天才肯定能考上,你看,真考上了。”
吴满拿着录取通知看了又看,眼睛则老是盯着刺眼的“八千元”三个字。吴满心说着“八千元,幸亏厂里很快要改革了。不然得了?”吴满想着,得尽快告诉他哥哥吴海,明天就去他那儿借四千块钱。吴海说过,他们两口子退休工资虽然不高,却也余着五千多块钱,到时候来拿就是。说吴家三代只有芸儿一个女儿,说吴家总得出个大学生撑门面吧。
择校费是择校费,学费是学费。吴满当然得留下一千块钱准备做学费。吴满也知道,如今与他们那时读书不同了。他们那时读书,两块钱一个学期,还可以打欠条。如今读书就像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读得起你就读,读不起你回去看蚂蚁打架。吴满也没管吴芸在身边,点燃三炷香,对着观世音像连鞠三个躬。
吴满去瘦妞家打电话给他哥哥吴海,只说芸儿考上了,不说借钱。说借钱,丑;当着瘦妞借钱更丑。吴海说:“我明天上午去取钱。下午要打麻将,你晚上来吧。”
瘦妞说:“芸儿考上了,我家小瘦妞没考上,差好远呢。”瘦妞夫笑着说:“我家小瘦妞看情形不是读书的料。不怪她,怪我。小时候,我也不会读书。以后,也开天车算了。开天车不要读书。”
第二天,吴满父女俩吃完晚饭,洗了澡,要去吴海家取钱。吴满想起每次父女俩坐公交车,吴芸一定要坐在依着窗的位子上,好望窗外街景,觉得不妥。郑重地说:“记住,芸儿,回来的公交车上,不许和爸爸抢位子。爸爸坐靠窗的这边,你坐外面。这样,扒手就扒不到爸爸的钱了。如果车上人多,没位子,你得紧贴着爸爸。如今扒手多,没弄好,钱扒去了,可就麻烦了。四千块呢。”父女俩只要提到“扒手”二字,都会立马想起吴芸妈。两个脸色有了仇恨和紧张。吴芸说:“爸爸,那么多警察,都有枪,为什么不将扒手都枪毙了?都枪毙了多好。世上就没扒手了。”
吴满没法回答吴芸的话,轻轻地说:“走吧,上伯伯家去。”
父女俩下了楼。吴芸说:“爸爸,我听我们同学家爸爸说,他如果身上有几千块钱时,就打的。打的就安全了。上次我听伯伯家大哥哥说,我们这里到伯伯家,只要四块钱打的钱。”吴满身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多钱,当然不会想到打的。现在,吴满身上很快将有这么多钱了,当然得想。吴满立马算账,四块减两块,只要多出两块钱。两块钱买个几千块钱安全,划算。吴满点点头,说:“芸儿这主意好,我们回来时打的。打的,就不怕扒手了。”
父女俩到了吴海家屋外,还未敲门,屋内“哐啷”一声响,伴着吵架声传了出来。吴芸要敲门,吴满忙打手势叫女儿别敲。父女俩静听着屋内的声音。
吴海的声音像打土雷:“我只有一个弟弟,一个侄女,我不帮他们,还有谁帮他们?他们不找我借钱,找谁借?再说,我弟弟向我们开过这样的口吗?”吴海妻的声音比吴海声音更大:“可是,你也想想,家里只有这几千块钱。借给他们,到时候家里有个三长两短,找谁去?”吴海妻说着,哭了起来,那声音低了许多,只是夹杂着哭声,“你什么时候考虑过这个家,每天就是打麻将。你将钱取出来,一个商量也没有。你将我当作猪还是当做什么?他们读不起一中,随便读个什么中学不行吗?读书主要靠自己,山村里照样出大学生,毛主席还是我老家韶山冲出来的呢。她读一中,要我们出什么钱?我是开银行的吗?你弟弟不是老吹牛皮,他是‘满哥’,是电工‘第一哥’吗?‘第一哥’要借什么钱?‘第一哥’的钱该用不完。”
吴芸望着吴满,两手箍着吴满的腰说:“爸爸,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为什么不肯呢?伯妈喜欢我的,却不借钱给我们。我们去找王伯伯吧。王伯伯好喜欢芸儿,会借钱给我们。”吴满望着天花板,两眼无光。叹口气,示意吴芸离开。两个刚要走,门开了,是吴海开的门。屋内有如来了劫匪。碗筷饭菜不在桌面上,在地上,一片狼藉。吴海脸上强笑着说:“为什么不进屋?钱我取回来了。就等着你们来拿呢。”
吴海妻对着吴满父女也笑了刹那,便脸朝着墙壁,出着粗气。忽然,她冲进房去,门“嘭”地一声响,房内便传来老妇人压抑的哭声。
吴满将假笑挤满脸上的每一颗麻子,对着木然且惭愧的吴海说:“哥哥,我们是来告诉哥哥嫂子的,钱,我们已经借到手了,不用借了,怕你们还去取钱,才来告诉你。我们还有事儿,就不坐了。芸儿,我们走吧。”吴满牵着吴芸的手,下了楼,对着已见星光的天,一声长叹。吴满说:“芸儿,去了一中,一定要努力。爸爸难。”
吴芸说:“伯妈不肯借钱给我们是吗?我们又不是不还。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吴满说:“芸儿,别说了,我明天上班时找刘叔叔。刘叔叔会借钱给我们。我们还有王伯伯呢。伯伯他们,也难。我们不怪伯妈,谁也不怪。”吴芸说:“我们找王伯伯好些。”吴满说:“王伯伯这些日子都是大事,不去烦王伯伯。王伯伯好累。没法子了,再找王伯伯。”
父女俩落寞地走了几步,吴满说:“芸儿,这儿离家里只要走半个小时,我们走路回去好吗?我们好久没散过这么久的步了。我们散步吧。爸爸最喜欢散步了。”吴芸说:“嗯,爸爸,我们散步回去。不远。爸爸,你说刘叔叔和王伯伯会借钱给我们吗?”
“会的,肯定会。”
第二天,和往日一样,七点半时,吴满到苦楝树下了。他望着已没了叶的苦楝树,不相信苦楝树就这么死了。“它就这么死了,就这么死了呢。”
也和往日一样,刘哥来了。吴满说:“刘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家芸儿真考上一中了。还多了十分。”刘哥说:“好好,不错,芸儿不错,随便就考上一中了。我得买条裙子给她,你问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裙子。”吴满说:“我只有五千块钱,还得借四千。我哥哥已经答应借四千块钱给我,叫我昨天晚上去拿。”吴满知道家丑不可外扬那句古训,自然不愿意提嫂子不肯借钱给他的事儿,“昨天,我去我哥哥家借钱,谁知道,我们敲着门,没人开门。里面又有声音,我知道情况不对,踢开了门。我哥哥嫂子被人绑在家里了。他们家被劫匪抢了。取出的钱,被劫匪抢去了。我们钱没借到,哥哥却因为我家芸儿,损失了四千多块钱。”
刘哥说:“这些乌龟王八蛋,该遭雷劈!”
吴满说:“刘哥,没法子了,只得找你了。可能要借一年,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还你。厂里这次是真改真革,我该是有工资加的。电视里说,真改真革的企业,技术好的工人工资好高。一年之内,肯定可以还你。”刘哥痛快地答应了吴满,说今天中午他有事,下午跟眼镜主任请一会儿假,提前回去取钱。“满哥你晚上来我家拿就是。”又说芸儿读书是最大的事,又说:“你哥哥他们真是可怜,那些劫匪也是,那么多有钱人家不去。偏偏盯上两个退休工人,就那么点钱。可怜。”
五车间电工班的活儿上午就干完了,下午没了活儿。近日厂里下过通知,不许串岗。刘哥去不了天车班,天车班的女人也来不了电工班。没了天车班女人们的聒舌,刘哥坐一会儿,早没了精神,依着墙睡着了。四点许,吴满正想叫醒刘哥,让他去取钱。刘哥手机响了。刘哥睡得真好,由着手机如同蛐蛐不住地叫着。小马推醒刘哥。刘哥半闭着眼睛,对着手机含含糊糊地“喂”。原来是车间通知班组长和“哥”们开会。刘哥揉了揉眼睛,伸了懒腰,站起来对吴满说:“满哥,你也得去。说是‘哥’和班组长。说是今天确定下岗人员名单。取钱的事,今天去不成了。走,我们开会去。”吴满忙说:“那个会,我是不去了,打死我,我也不去了。”
太岁望着刘哥,刘哥望着太岁。刘哥点点头。太岁点点头。
刘哥开会去了。过了一会儿,眼镜主任跑来电工班说:“满哥,你德高望重。这么重大的事儿,你怎么能不去?你当然要去。你是厂里的定海神针呢。”眼镜主任将吴满吹到天上。吴满总是摇着头。吴满说了“不去”,纵使你用三列火车拖,吴满也不会去。眼镜主任文文静静的,当然没火车的力气,更用不着说三列火车了。眼镜主任见委实拗吴满不过,只得由着吴满作罢。
六点时,下班了。车间小会议室里仍热热闹闹地吵着,且不时从紧闭的窗里,渗出谁拍桌子谁骂娘的声音。工人们路过时,大都抬眼望二楼会议室,竖着耳朵捕捉着一两句会议内容。只是那些声音时断时续,听不真切。于是,工人们也就装着不在意地走了过去。只有太岁和瘦妞在那窗下多呆了一会儿,也是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十九、瘦妞寻死
下午的紧急会议,除了吴满,“哥”们和班组长们很快到齐了。眼镜主任不说没请动“满哥”。没面子的话儿,打死眼镜主任,他也不会说。眼镜主任说:“满哥身体有些不舒服,可能是中了暑,我叫他上医院去了。”眼镜主任神情严肃地念了厂部通知。通知上说,明天上午八时三十分前,将裁员名单上报厂部。眼镜主任说:“对上次大家议定的名单有什么看法,都可以提。但今天确定了后,就是最终名单了。定了名单,就请各位不要出去乱嚷嚷了。”
刘哥首先发言。刘哥想尽最大努力,护住太岁饭碗。刘哥说:“电工班真不能裁员了,本来就少了人,再裁员,更少了,不能裁了。”刘哥还没说完,胖婆已抖着一身肉,威风八面地站了起来,“天车班不能裁员了,八台天车,到时候没人开,到时候又怪天车班影响生产。那样怪罪人,我可不愿意听。”所有的班长都说,本班不能裁员了。所有班长的理由,都是人员紧张,是为了车间和厂里的生产,没一个说被裁员工表现好,不能裁。
一阵沉默后,车工班长说:“天车班可以裁,真要八台天车同时开,可以从别的班组临时调人。开天车有几个人不会?我们班个个会开,即使不会开,学两天也就会了。”钳工班班长说:“电工班可以裁人,往常真正做事的并不多,一般只有刘哥、小马和满哥三个做。我们钳工班倒是不能裁人。钳工班个个都抢着活干。”刘哥本不想说别的班组。这会儿了也得奋起反击。刘哥说:“只有电工班和天车班不能裁人,别的班组都可以裁人。”刘哥当然说了几箩筐理由。胖婆知道刘哥的意思,也说:“只有天车班和电工班不能裁人,旁的班组都可以裁人。”胖婆也说了几箩筐理由。
眼镜主任说:“吵来吵去也不是法子,这样吵,吵到明年也吵不出结果。这么着吧,还是以上次的名单为基础,进行微调。我和胡子主任都觉得那个名单基本上是准确的。”大家一想,也是,要本班不裁员,肯怕做不到了。于是,所有的班长和“哥”们,都为本班被裁下来的员工一声长叹,同意了眼镜主任的说法。眼镜主任说:“我和胡子主任商量好了,上次名单基本上不变,只将瘦妞换了梅毒。”
胖婆首先反对。胖婆说:“纵使两位主任认为不能裁梅毒,也不能裁瘦妞。要裁也得裁上次的二十六个人中的。瘦妞可没在那二十六个名单中。裁瘦妞没有道理,做什么事儿都得让人心服口服,何况这是砸人饭碗的大事。”眼镜主任说:“这是从全车间各工种平衡考虑的,你天车班必须裁一个。”胖婆见眼镜主任说得果断,知道天车班反正要裁一个,心想着当然留瘦妞裁梅毒。胖婆说:“既然各工种平衡,就不能裁瘦妞,只能裁梅毒。怎么说,瘦妞比梅毒表现也要好些。”胖婆说了老久,都是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接着,所有的班长都说,瘦妞如何如何好,比梅毒好多了。
胡子主任说:“胖婆,梅毒不能裁。你说瘦妞也不能裁,好,你提另一个人出来,让大家讨论。”胖婆当然不会去提人。胖婆说:“反正不能裁瘦妞,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班长们也都说,瘦妞比梅毒好多了,瘦妞不能裁。胡子主任说:“有谁不能裁?以前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现在说,改革不是请人唱歌跳舞打麻将。改革可不能感情用事。感情用事,改革能搞好吗?”班长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们看得非常清楚,难道一个车间的员工都不清楚吗。裁瘦妞不裁梅毒,只怕大多数人不服。”眼镜主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难道领导的眼睛是漆黑的?你们只从一个角度看问题,比较片面,我们是从高处看问题,所谓站得高,看得远,就是这个意思。譬如说,有些人表现是好点,但没有发展空间,而有些人呢,表现是差点,但人聪明,有发展空间。”
于是,为了裁瘦妞还是裁梅毒,“哥”们和班长们与两个主任形成了对立的立场。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见说道理没用,又不能拿出王厂长那纸条儿,当作当年的蒋委员长的手令使。这些“哥”们和班长们总觉得坦坦荡荡的两位主任,在不裁梅毒的事儿上躲闪其辞,自然不服,结成统一战线地和两个主任顶牛。两个主任索性改变策略,采用“不通过,饿死你”的法子,拖着。拖到晚上八点,个个饿得背皮粘肚皮,肚皮问题就超过了瘦妞和梅毒的问题。人是铁,饭是钢,到点不吃心发慌啊。
瘦妞的名字,就上榜了。眼镜主任说:“这个名单,请大家保密。谁传出去,谁负责。任何人问,只能说名单有变化,有变化而已,别的话都不能说。”
班长们和“哥”们回到家,吃饱了饭,来了精神,一个个将会议内容和足以洗清自己嫌疑的细节,统统广而告之。包括明天上报厂部,后天上午公布,全都不拉。一传十,十传百,夜半前,下岗名单像夜半的风,吹遍了家属区每一个角落。
瘦妞接的是胖婆的电话,如遭雷击,清醒过后,想着以后的艰难,不禁悲从中来。瘦妞夫一个人的工资,得养活三口人,每天只怕只有去吃小菜外加西北风了。偏偏小瘦妞要读中学,偏偏小瘦妞他们这代人不拿个大学文凭,只怕工作也难找。偏偏小瘦妞成绩不好,那大学文凭只怕得用钱买。偏偏那大学文凭纵使是假的,也贵得叫人咋舌;是真的则贵得要瘦妞的命。瘦妞急得直哭。小瘦妞被瘦妞哭醒了。问着:“妈妈,你怎么了?”瘦妞不想让小瘦妞急,便哄着小瘦妞睡。瘦妞想下楼去吴满家,刚打开门,瘦妞夫回了。瘦妞夫今天的手气和瘦妞今天的运气一般差,将身上的钱早输光了。瘦妞冲过去,抱着瘦妞夫,一个劲地哭,哭得房子直打颤。瘦妞夫心里急着,嘴里安慰着瘦妞,说:“这事儿还不一定,明天看看再说。再说,还要厂里批呢。”
第二天七点五十,眼镜主任骑着摩托车到了。眼镜主任还没有摘下头盔,早等在那里的十三名被裁人员,立马围了上去。眼镜主任一眼扫过去,明白事情已经毫无秘密可言。一阵儿喧哗和混乱后,眼镜主任双手一摊,大声说:“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也就实话告诉你们吧,找我没有用了,名单已经到了厂里。再说,找厂部也没用,名单是车间领导和班组长们、‘哥’们集体研究的。”
太岁瞪着眼镜主任说:“找你没用?没用好。我去找王厂长。我说,你说的,找你没用,要我找王厂长,我听你的话,现在就去找!”太岁脸色铁青地到了电工班休息室,吸了一支烟,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换了工作衣服,将工具系在腰间,一身正正经经的电工打扮,骑着摩托车一溜烟奔厂办公楼去了。
太岁赶到王厂长办公室时,办公室里已是满屋下岗工人。太岁是响当当的太岁,当然不会和别的下岗工友讲先来后到的规矩。太岁扒开他们,挤到王厂长身边,“是不是一定要下我的岗?”
王厂长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五车间上报的名单中有你,肯定下!”又说:“该不该下,别问我,问你自己!”太岁猛地掏出长长的启子,举过肩头。王厂长一动不动,两眼轻蔑。太岁在一片惊呼声中,猛一挥手,启子扎了下去。
启子没扎王厂长身上,启子扎在了太岁手上,将左手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车间办公室门外,瘦妞正缠着眼镜主任讨说法。瘦妞说:“我就不信,我比梅毒的表现还差些,为什么裁我不裁梅毒。你总得给我个说法。”眼镜主任说:“你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怎么能这样说话?人家就应该下,你就不应该下?同志,不要老找着别人的不是,要多看到自己的错误和缺点,这样才会有所进步。怎么镜子只照着别人呢?”
眼镜主任一声“同志”,瘦妞无措了。她无奈而又彷徨地望着眼镜主任同志,心说着她分明有道理,可是她心底那些正经八百的道理,遇到眼镜主任的一声“同志”,竟然什么也不是了。她紧紧抓着主任胳膊的手松了,木然望着前面一个不确定的地方。也不知望了多久,忽然捂着耳朵喊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然后冲出人群,直奔车间。工人们觉察到什么,都跟着瘦妞跑。
七点半时,吴满像往日一样进了厂。他没理睬围在车间办公室前面的工人,径直走到苦楝树下。他好像听到瘦妞和人扯皮,又想不是。瘦妞那么好性格的人,断不会跟人扯皮。瘦妞八点准时到,决不会到这么早。
吴满望着苦楝,它像到了肃杀的冬天,光秃秃了。他为苦楝的死,伤了一会儿心,拿出一支烟点燃,摇着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心神不定地等着刘哥。他得催刘哥去取款。他希望早点儿将八千块钱送到一中的钱柜里去。八千块钱送出去了,他才能放心。
刘哥没等到,瘦妞跑来了。瘦妞鬼叫着跑到吴满跟前,双手握成拳头,举过头顶,哭喊着说:“满哥,我被裁了。瘦妞下岗了。瘦妞不活了,不活了哇,满哥!”瘦妞喊完了,跑进了车间。吴满一惊,他喊了一声“瘦妞”,忙跟着瘦妞追进车间。瘦妞已爬上天车。吴满要爬上去,瘦妞说:“满哥,你敢上来?你上来,我死给你看!”吴满不敢爬了,吴满发着呆望着瘦妞扒在天车上。
不一会儿,车间内乱糟糟一片了,所有的人,都将一肚子担心,放在眼睛里,抬头望着横亘在车间上方的天车。除了眼镜主任和胡子主任,大家都说不该下瘦妞,甚至有人故意用眼镜主任、胡子主任却肯定能听清的低声说话:“要下也是下梅毒,怎么会下瘦妞?”“要不就是眼镜主任收了礼,要不就是梅毒陪着胡子主任睡了觉。还别说,梅毒好性感,奶子好大,腰子好细。胡子主任也是人,望着那奶子腰子,能不上火?”“哪次改革,不有人发财?收了梅毒的礼,再裁人家,好意思?我是眼镜主任,也不好意思。”“不过说句实在话,天车班除了梅毒,就是瘦妞表现差点儿了。总不能下那几个吧。那几个可是从不请假的。”
天车中央传来惊心动魄的声响,瘦妞头发蓬乱,不时用头砸铁管护栏,砸得硕大的天车,也跟着瘦妞身体摇晃。瘦妞痛不欲生地哭喊:“不要命了!”胖婆望着天车上的瘦妞,大声喊:“瘦妞,瘦妞,我的好姐妹,我的好姐妹,千万别这样,胖姐求你了。胖姐没用,保不住你,你下来打胖姐吧。随你如何打,就是将胖姐打死,胖姐保准不还手。”瘦妞说:“胖姐,你帮不了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被裁了,我小瘦妞书也不用读了。我死了,麻烦胖姐满哥传个信,叫我小瘦妞去跳湘江大桥,说她娘的魂魄在桥下面等她!”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刘哥说:“瘦妞,听刘哥一句劝,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主任刚才不是说,好商量吗?你不下来商量,一点希望也没了,下来商量,说不准结果又改变了。再说,不是还没有公布吗?你听你胖姐的吧,你胖姐平日待你多好,你胖姐这会儿流着泪和你说话呢。别人的话你可以不听,你胖姐的话,你为什么也不听呢?你千万别,瘦妞。”
吴满望着瘦妞,两眼发呆。帮了梅毒,却害了瘦妞。吴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把浊泪簌簌地流,嘴里不住地念着“瘦妞,别,别,瘦妞”。
几个青工要往上爬,瘦妞站起来,说:“你们上来,我立马就跳下去!”
眼镜主任汗如下雨,一身已是透湿。他没如往日,秀秀气气找着纸巾。他用手掌抹了脸上的汗,使劲甩了,大声说:“瘦妞,冷静,你千万要冷静。万事好商量,万事好商量。这不,名单还没有公布嘛?一定要冷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挥手甩了,“瘦妞,下来,千万不要采取过激行为。你相信我,万事好商量。我知道,我们这个名单,不一定对。我们可以改嘛。下来好么?可以商量嘛。”
瘦妞说:“还商量什么?我傻,我不会再相信你了,你不值得我信。我昨天晚上就知道了,几个班长都不同意裁我,要裁梅毒。上次就是裁的梅毒。你当主任的不肯。你说梅毒这好那好,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就是你要裁我,我上哪儿去说理?又有哪儿让我去商量?我告诉你,我死了,变成鬼,也要问清。我什么事得罪了你,那么多班长,都说我表现比梅毒好,你却偏护着梅毒,一定要裁我。要不,你将事情说清了,要不,你叫厂长来,我死了也不找你。”瘦妞又将头砸着天车。
吴满忽然醒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往天车上爬。吴满颤抖着身子,哭着声音,说:“瘦妞,你下来,我求你下来。”车间内静了,静得能听到人的呼吸声。所有的人都老大地睁着眼,抬着头,紧张得要死。瘦妞也终于醒了过来,“满哥你干什么?满哥,你再爬,我立马跳下去!”吴满摇头说:“瘦妞,你要跳了天车,我也不活了,也跳天车!”瘦妞说:“你不能跳,你家芸儿可怜。她没妈了。”吴满说:“你也不能跳,你家小瘦妞也可怜。小瘦妞不能没有妈,芸儿不能没有瘦妞姨。”
吴满爬上了天车。坐在天车中央的瘦妞说:“满哥,你只要再往中间走一步,我就跳下去!”吴满说:“你跳下去,我也跳下去!”两个人四目相望,愣在天车上了。
忽然间,车间里一片喧哗,又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往天车上爬,一眼望去,却是梅毒。吴满大喝一声:“梅毒,你想干什么?”梅毒边爬边说:“要跳也轮不到你们跳,要跳也该我跳。我是害人精,害得大家不安生,我跳了,大家就安生了!”说着,就爬到了吴满身边,梅毒对吴满说:“满哥,不关你事,你扶着瘦妞下去吧。我跳。”梅毒真要越过护栏往下跳。吴满抱住梅毒,大声嚷着:“你干什么?你让你儿子怎么活?你想让你儿子也跟着你跳?!”
这时,天车下面传来一声吼叫:“都给我下来,谁也别跳!”
王厂长来了。王厂长说:“你们急什么呀?方案还没定,等方案定了,你们还想死,我亲自送你们上天车!”
二十、四〇五〇
太岁在医院打吊针打到两点,手机响了,是刘哥打来的。刘哥告诉太岁,下午三点车间开紧急会议。太岁把护士叫来,指着瓶子内药水说:“我开完会回来打。”护士不答应。太岁自己扯了针头便走。三点差一刻时,太岁吊着一手纱布,腰间别着电工工具,哼着“我们都是神经病,每天都要发神经”,走进了会场。
太岁止住那歌声,将一身吊儿浪当驱逐得干干净净,在吴满身边坐下。
依着往日自己定下的规矩,吴满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那棵已不见一片树叶的苦楝。吴满忽然觉得,他吴满只怕比苦楝还要苦些。小时候,没来由生一脸麻子,使天下女人厌了他三十七年,好歹有个不怕做噩梦的女人壮着胆子嫁给了他,却只有短短的四年,便香消玉殒。漫长而寂寞的日子里,总算有瘦妞待他好,他却为了梅毒,害瘦妞下岗,还差点送了瘦妞的命。苦楝树命苦,也只是自己凋零。他吴满命苦,却总是害了别人!
想着想着,又高兴起来:总算还有闺女吴芸,考上了一中;总算真改真革了,要涨工资了,可以先借钱供吴芸念一中了!
刘哥和小马坐在场内中央位置。两个说了瘦妞,又说太岁,最后说到满哥。说还是满哥好哇,工厂第一哥,真改真革了,就羡慕他拿高工资吧!
梅毒来了。她一眼便看见了吴满,她想坐过去,又感觉到别人的目光。吴满在她心中,渐高渐大,俨然一座高山,让她感觉到自惭形秽。她躲开别人的目光,找了光线暗淡的角落坐了下来。
胖婆和瘦妞坐在那边临窗的位置。像是怕瘦妞又去爬天车,胖婆把手搭在瘦妞肩上。瘦妞低着头,不时用手去揉额上那两个青色的包,不时叹气说:“下岗了怎么活?下岗了,不活了!”胖婆也跟叹气说:“不下岗,也不好活。人少了,活儿多了,钱又不多,活不好,不好活!”
三点二十五时,眼镜主任挺胸抬头,端着总统杯,从办公室走进会场,坐到主席台上去。两只眼睛将会场扫了三遍后,十分权威地干咳了四声,连喊了五个“安静”,这才说:“现在是三点二十五,开会。今天会议非常重要,大家安静。刚才,等厂部通知,通知终于来了。这天气的,热死人。大家安静,心静自然凉。再说,安静了,我讲得快些,也好早散会。”
眼镜主任吸了两口烟,喝了一口水,开始进入正题:刚才,厂长们进行了紧急研究,为了确保此次改革的顺利进行,为了来之不易的大好的稳定局面,为了上使市政府、主管局的领导们满意,为了下使全厂员工个个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厂长们最后决定,凡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只要没有干籍,一律实行内养;有干籍的,自愿内养,也实行内养。所谓年满四十、五十,是指在今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前,含十二月三十一日,年满四十的女职工和年满五十的男职工。凡实行内养的职工,在内养期间,按现工资标准,发百分之八十的内养费。主任说,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英明决定,充分体现了厂领导们对全厂员工的拳拳深情,大家一定要体恤领导的苦心。
因为带来了好消息,眼镜主任有理由发挥。掰着指头,引经据典地说着厂领导,尤其是王厂长,是如何顶住了来自上面的强大压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这个皆大欢喜的改革方案。主任说得洋洋自得,员工们早已经明白,真改真革,就是改他个“四〇”“五〇”。别的硏嗦话就不耐烦再听了。这几天笼罩在车间上方的紧张气氛,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刘哥心头长舒一口气,心想太岁不用下岗了,心想瘦妞不用下岗了,心想连梅毒也不用下岗了。皆大欢喜呀。刘哥笑着对满哥说:“英明,王厂长英明。没事儿了,改革完成了,满哥你再也不要怕娘子军跳天车了!”忽然觉得吴满脸色不对,眼光也如痴呆,忙问吴满怎么了。却听吴满自言自语道:“真改革了!真改真革了!”
吴满茫然起身,没和刘哥招呼,独自走出会场。吴满站在没有树叶的苦楝树下,抚摸着苦楝树说:“我懂了,你为什么要死,我懂了。你自己先死了,免得看见我可怜!”
刘哥站在会场门口,遥望吴满身影,忽然想起,满哥今年五十了,按四〇五〇算,正该下岗。全厂第一哥成全厂第一裁了!
二一、赌资
以后几天,吴满请了假,没去上班。大家都很高兴,他去了,该跟他们一起高兴。可他高兴不起来,还要连累大家藏起高兴来可怜他。他满哥全厂第一哥,什么时候当过大家可怜的对象?
请假在家的日子里,吴满做了几件事。
一是去找王厂长,想争取政策优惠,给“哥”字辈的技术骨干退休豁免。那是晚上,到了王厂长家楼下,又回来了。为了车间,他求过王厂长;为了梅毒,他求过王厂长,他满哥那点面子,都透支光了,他已经没有面子为自己求情了。
二是在刘哥看望他时,问刘哥借钱。只是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子。就要退休了,工资少一大截,已经没有能力还钱了。
三是找出遗忘多年的弹弓、兔钓、蛇拐等猎具上山了。当年他就这么上山,打回来野兔和长蛇,救了王厂长一命;现在,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救芸儿的“一中”一命。大街小巷野味馆子热火,打野物就能赚钱。第一天下来,吴满空手而回,没打回野物没赚到钱,反倒摔掉了一颗门牙。摔掉了一颗门牙的吴满,显得老了许多,就像早过五十了。
吴满真正做成了的,是第四件事:告诉吴芸,吴满退了,吴满还不起钱了,吴满无能,吴满不能送仙女芸儿读一中了。
吴芸哭过了,闹过了,三天过后,哭过闹过的吴芸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用她的小手,给没用的吴满抹眼泪。然后对吴满说:“不是吴满爸爸没用,是一中没用。不读一中,仙女芸儿照样考大学!”
不读一中,照读十八中。报到那一天,父女俩收拾好了,在家等着楼上的瘦妞和小瘦妞。约好了九点出门,快十点了,还不见人影。吴满上瘦妞家去,却见大门紧锁,门上贴有一张纸条,是瘦妞的笔迹:芸儿,别去十八中报到,芸儿成绩好,十八中不收芸儿。
吴满一头雾水,心说,那有成绩好不收,只有没钱不收。瘦妞犯什么糊涂?又想,真是“人一走,茶就凉”啊,在家几天,车间工友没一个人来家看看,连电工班也只是刘哥上门来坐了不到十分钟,好像生怕吴满借钱,说了不够三句话就走了。如今,连瘦妞也躲着他走,瘦妞是这样的人吗?
吴满对吴芸说,瘦妞阿姨有事,领小瘦妞先走了。父女俩正要出门,门被“咚咚咚”敲响了。吴满知道是刘哥来了。刘哥每次都这样,土匪一般敲门。吴满打开门。刘哥、小马、太岁在门外笑吟吟、齐刷刷喊了“满哥”。刘哥说:“满哥。我们三个琢磨着,好久没和满哥喝酒了。”他们带来了两瓶酒,半只鸡,一斤肉,一斤牛肉,一斤青蛙,一斤猪肝和白菜大蒜之类。刘哥说:“时间不早了,今天我做菜。其实,次次是我做菜。”刘哥说着,从皮包内拿出一个大红包,交给小马,说:“小马,太岁,你们跟满哥说吧。”
小马将红包塞给吴满,轻描淡写地说:“太岁不下岗了,这些天高兴,老张罗大家玩儿牌,还比平常多带了点彩。太岁立下规矩,输的就输了,自认倒霉;赢的也白赢,钱不能带走。瞧,赢钱都在这儿了,够芸儿上一中。”
吴满拿着红包发愣,太岁说:“满哥别傻了,这是赌资,不义之财,不要白不要。送芸儿读一中,正好是废物利用。”
刘哥从厨房走出来,说:“你们别乱说。满哥,也不全是什么赌资,大家伙还凑了点儿。钱是不算钱,就算是一点心意,就算是给芸儿贺喜来了。”
十二点半时,饭菜熟了。大家刚要喝酒,听到了王厂长的声音:“芸儿,开门。”
吴芸开了门喊了“伯伯”,王厂长和大家打了招呼,握了手,对吴芸说:“芸儿,去拿个杯子给伯伯。”吴芸拿了杯子来。王厂长叫他们四个匀出酒来给他。他从包内掏出一大叠钱,递给吴满,说:“满哥,这是八千块钱。我开车来了,下午我们一起去一中给芸儿交钱。”
吴满还没开口,太岁说:“满哥还不起。”王厂长白太岁一眼,说:“芸儿是我侄女,我送我侄女上学,跟满哥没关系。要还,也是我侄女还。等芸儿上大学了,毕业了,工作了,赚大钱了,再还。那也不叫还债,那叫孝敬。”
吴满拿出先前的红包,说都有了,都够了。王厂长都给吴满塞回去。王厂长说:“够什么够?都收下。日子长着呢,芸儿读了一中还要读大学,读了大学还要读硕士,读了硕士还要读博士,有用钱的时候。多少年工友一场,缘分。改革了,我也还是厂长,就这么定了!”
正说着,瘦妞和小瘦妞去十八中报名回来,满脸笑容站在门口。那笑容分明告诉吴满:“我是不是说对了?十八中不要芸儿,只有一中要芸儿。”
二二、远走
不久,吴满办了退休手续。正式退休那天,王厂长带话请他去家喝酒。进了王厂长家门,却见刘哥也在。原来王厂长不单是要喝酒,还要商量事。
喝酒时,王厂长要吴满张嘴,他要看吴满门牙。王厂长说:“听说你又上山打野物去了。不说野生动物保护法,就说年龄,你还是二十几年前的小毛头?不是我批评你,你那是不务正业。”吴满嘿嘿一笑说:“就那一回,戒了,彻底戒了。”
王厂长说:“上山打野物是老了,干电工还正是好时候,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人能够知天命,那不成精了?上哪儿都是第一哥呀!不瞒你们,我想返聘满哥,可是按规矩,退休费加返聘工资,不能超过同等工种最高工资。等于六百块钱请满哥,说得过去吗?太岁都有九百块呢。原来外协维修那块,电器类,没了满哥挂帅,厂里也不敢接,接了活儿,还得花大价钱请外面的技工。请满哥,六百块封顶,请别人,三千块都打不住。可我当厂长的,就得这么办!”
吴满说:“不要紧,厂里用得着,我能干。钱就不说了。工厂是我看着长大的。”
刘哥说:“不对,满哥。你对工厂有感情,那是另外一回事。亲兄弟,明算账。”
王厂长话锋一转,说:“满哥,苦楝树为什么会死?我早知道了。苦楝树它知道厂子会垮,它就先死了。满哥,还记得吗?我那时说,这株苦楝一定得留着,它和我们这个厂,这个车间同龄。只要我们车间、我们厂在,就不能锯了这株苦楝。没想到,真应了这句话。喝酒!”
酒喝得很闷,大家回忆建厂初的艰难往事,心情都不好。王厂长仰脖子干了半杯之后,终于说了正事,按王厂长说话,是高兴事。“满哥,我给你找了份工作。在沿海,一家私营企业。老板说了,你去,试用期内,月工资三千五。可是,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刘哥,我希望你和满哥一起去,相互有个照顾。你去,工资要低些,试用期两千五。”刘哥说:“我还没到退休年龄。”王厂长说:“这个容易,我给你去医院弄个证明,病退。”刘哥想了想,看看吴满,四目相望,都有些迷惑。王厂长明白他们的心思,笑一笑说:“知道二位心里嘀咕,我做厂长的自己挖自己的墙脚。不明白是不是?苦楝树都明白了,挖墙脚也罢,补墙脚也好,无所谓了。”
第二天,刘哥告诉王厂长,他决定跟满哥一起去。王厂长又嘱咐刘哥说:“满哥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多照顾他些。”刘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当满哥是师傅。”
吴满将吴芸交给吴海照顾。每月给吴海三百块做伙食。吴满叮嘱吴芸说:“要听伯伯、伯妈的话。吃饭时要抽筷子,端饭,吃完了要洗碗,要扫地。自己的衣服,要学着自己洗。这些你在家都没做过。只有主动做些事,伯伯、伯妈才会喜欢。”
吴芸舍不得吴满走,那天晚上,坐在吴满身上睡到第二天早晨。泪水流干了,眼睛便眍得很深。吴芸去读书前,拉着吴满的手不肯松开,好像有好多话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后,吻着吴满的麻子,附着吴满的耳朵,轻轻地说:“爸爸,要想我。每天都要想。”吴满忙附着吴芸耳朵说:“芸儿,千万不要提伯妈不借钱给我们的事。”
五十岁的吴满,和四十二岁的刘哥,就这样背井离乡了。他们走的那天,有一个女人去送刘哥,两个女人躲在不同的地方目送着吴满。送刘哥的是刘哥的妻子。目送吴满的是瘦妞和梅毒。三个月后,老板说吴满和刘哥都是真正的人才,这么好的技术,他这儿从来没有谁有过。“你们王厂长也真舍得,吃里扒外。国营企业的,不好说。”老板一句话,吴满的工资涨到了五千,刘哥的工资也涨到了四千。老板又说:“刘哥,你们王厂长还真了不起,看人看得真准。你本事有,还是真本事,但比满哥还是要差些。”
吴满和刘哥没事时,便喝酒,用家乡和同事的话题作下酒菜。说王厂长提前退下来了,原来那厂一天不如一天,首先是工资都发不出,接着,一声喊,垮了,破产了。说王厂长他们倒好,退休了,进社保了,无忧了,可怜了其他的人;说梅毒那家伙,看不出,她在槟榔老板那儿偷偷学了做槟榔的全部技术,自己开了槟榔店,生意还蛮红火;说小马去了海南岛,依旧干着电工,遇着不懂的事儿,依旧写着信,打着电话来问;说太岁叫他学技术不学技术,如今好了,两口子只得弄一个小麻将馆,抽头混饭;说可怜了瘦妞夫妇,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做生意又没本钱,只得给人送蜂窝煤;说胖婆倒是快活,老公工资高,她没钱依旧每天可以打着哈哈。说到最后,总是沉默,总是叹气。
有时天气晴好,两人会端着酒杯到屋外,靠着墙根看月亮下酒。会想像月光下的工厂会是什么样子。会想像月光照在车间里,照在钢梁铁柱上,是什么景色。有一天,王厂长和老板通话,询问吴满和刘哥近况。老板见了吴满和刘哥,就对他们说:“老王要我转告二位,安心在我这儿干,别惦记工厂了。你们那厂子,连废墟都没了,要建高档住宅楼呢。”那天晚上,吴满就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照着一个高档楼盘。楼盘的大门口,栽着一棵树。
一觉醒来,吴满回忆起梦中那树的模样,那是棵苦楝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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