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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古屋」的传说

火烧 2010-07-27 00:00:00 文艺新生 1031
讲述堂弟从安徽转籍上海,经历农村生活与油票生意,反映时代变迁与个人奋斗。结合明古屋传说,展现农村与城市之间的矛盾与机遇。
堂弟终于如愿以偿,做成功了他人生经历中从安微〞腾挪〝 到上海之大事,他的户口落藉上海郊区来了,按市井俚语之说,他的〞魂灵头〝回归故里,虽然这个〞故里〝还不算确切回到呱呱啼落而又养成他的某个具体的街道里弄,但进入上海这个大范畴概念是个不争事实。
那些日子里我也非常兴奋,因为我为一个人做成了一件大事。而且,如果一辈子中能漂亮又香飘地做好几件得惠于他人的事,那此翁此奶算没白在世上走一遭。

我非常感激那位接受堂弟的公社书记,此书记不是那位安徽农村的关姓彼书记,此人身上大有〞小车不倒直管推〝的文革时代特征的农村基层干部,正直、厚道、勤勉、还有几份古道热肠,我拜托他多多关照这位投靠他营帐麾下而来的本家兄弟,切莫把他当外人看待,书记谦虚辞谢,然后诚恳说道,市区青年和农村青年素质就是有分别,城里人头脑活络见多识广文化素质高,肯到我们乡下正是觅都觅不到的宝,只要你兄弟肯进步要求上进,组织上一定会培养他,书记还中肯地说,其实你兄弟不一定非要〞农转非〝,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年轻人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最好再加一句,关键是有人提携撑一把力,一定会脱颖而出。
 
但是堂弟对〞脱颖而出〝不感兴趣。
 一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叫他固定在一个地方淡泊与世无争,兢兢业业地做事就像浑身骨头关节都被蚂蚁啃噬样难受。堂弟办好落藉手续,公社、大队书记带他落实好具体的生产队,住房口粮指标,殷切切地关照说你还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们,但堂弟竞然一直逗留市区家里不到乡下来,他落户的那个村子生产队,生活单调的农村人对一个新人的迁入、并且是上面指定安排的人难免有些大惊小怪的说道,任凭晒场宅边、树下田头泥腿子阿乡伯再怎么新闻抄作,就是不见这位城里来的新农民的影子,两个月过去了,村谈舍议平息了,这个村落好像从来没有过堂弟这么个人与他的事,一个相貌堂堂的市区青年的影子晃了一下即黄鹤杳去了。
 
时间久了,我对他颇有微词,某日,我到堂弟家告诉他,你不要在家脚翘黄天霸吞云吐雾,我在县里每逢碰上人家公社书记都脸红,甚至到最后都避过迎面而撞的尴尬。我们几方协力、费了如此之周折介决了你的转点问题,你连点卯照面的程序事都不做,你闲荡在社会上,万一轧上坏道、胡思乱想或者一念之差〞胡作非为〝一下,那…..堂弟笑嘻嘻地腾跃起身子从藤椅上立起来伸个懒腰,哥啊,你怕我闯祸失足?哈,这不杞人忧天嘛!不过,让人家公社大队书记面子上过不去那是真的,我这两天就下去,在那边也安个家,两边跑跑。我鼓励他说,你要扎扎实实地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然后才有再〞腾挪〝一下的可能。堂弟说,人各有志,可能我不适合走循规蹈矩的路子,但叫我离经叛道糊里糊涂闯祸毁了自己也不大可能,如果有一定的条件气侯我也会混得很好,说不定哪一天并不比你差呢!
可惜当时未能将这一话题深入下去,多少年后的事实确实应证了堂弟预见有先天性的正确成份。
 
这一次,堂弟真得〞沉没〝下去了,他卷起被头铺盖带着锅碗瓢盆下乡了,兴趣来时便扛起锄头铁搭下田和大伙儿锛地,想要休闲一下则拎着钓杆水桶到沟浜苇边去垂钓,夜晚则秉烛〔灯〕阅读嗜书入迷。但身临其乡村境地的观察与思考使他〞实践得真知〝了,堂弟无意中有了个第一发现,他的转点落户之地的一个信息,确切地说是一个可以改变人贫困窘境、但也带有投机倒把违法性质的商业机会。
 
当时,郊区农民经济政策有这么个规定,为了鼓励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对完成和超额上缴国家指标、及踊跃完成征购的粮油棉及其它农付产品的农民发放一定数额的奖励油票,郊区油票和计划供应市区居民的食油票证同等效力,可到上海城乡任何商店去购买商品油,这种富余指标补充了农民的生活食油的不足,但也有很多农民节食吝油、将就着粗碗菜碟上的一点浮油花过日子,将它三四角钱一斤变卖换钱,在那个以工分计酬的年代,农民是很少有活钱的。
同日不同天,堂弟原先插队落户的安徽农村政策则是〞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很干净,碰上极左的基层干部连看见屋前宅边种瓜栽豆的都要喝叱管教几句,可想而知那里的民生食油一定很聩乏了,在黑市交易中一斤菜油可卖到三块多钱,并且还是供不应求。
这两者的差别情况都是堂弟实实在在体验到的。
 
昆虫有趋光性,人有趋利性。堂弟先是小试牛刀,他在自己的生产队周围农户手中以三角四角钱不等的价格搜集收买了些奖励油票〔当时食油价格每斤八角钱〕,通过原来回沪返乡知青朋友的携带、长途汽车的零担托运,短时间内二下安徽农村布置一帮朋友熟人就地传销,百多斤沪产食油未经面市就地挥发消失掉了。在旧地故居的茅舍里喝过大碗酒嚼过大块肉犒劳过帮忙销售的兄弟们之后,堂弟布建了来日的销售网点和立起〞捡到皮夹子都不要抢、见者有份〝江湖规矩后兴致满满地回来了。
 
这些都是我不知情的时侯他一人悄悄进行的,再等到我耳朵里风传入〞你兄弟在做生意〝的流言时他己经越发不可收拾,上海这一边,他走村串巷深入到其它公社的边远社队、甚至越过县境进入浦东地区,深入那时代仍到处可见的东倒西歪的村舍茅屋、从老实木纳的村姑农妇手里用现金收买或用针头线脑换取票证,购买了油后囤结到一定数量,叫了一位在市区做货运场驾驶员的朋友,乘周未休息天将车开出来替他夜星兼程风驰电掣地跑安徽….
上述如此的票证收购人员从堂弟只身一人发展到二三人,渐渐有人揣着一叠油票指名道姓主动找上门了。
他的沪、皖两地的食油生意己经倒腾好几个回合了。
 
前文所说的〞你兄弟在做生意〝这话就是接受堂弟的公社书记说的,那是一次在县里开会的偶然机会他告诉我的,〞做生意〝这三个字在当时的政策背景来说是个很忌讳的话,意味着一种离经叛道、违法甚至是犯罪。说此话时憨厚的书记面色有点尴尬但仍不失笑意,大概为了冲淡些我和他之间不甚和谐的谈话气氛,他有点很海派地说道,如果你兄弟肯替我伲公社集体做生意,即使有点〞豁边〝,我伲组织上都可以替他承担责任呒么事体,只要军火毒品不做,什么都由他,我伲可以将他〞以工代干〝请他到公社里来搭成个小班子,批给他一定的资金额度,还可以奖励提成……
我起初一楞神,啊啊,是真的吗?做什么生意?够不够上纲上线?然后装着一付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不了介这情况,我问清楚了再作他的工作,如赚了钱了,叫他请你喝酒!后来干脆故作狂放地捶他一拳,哈哈乐道,如果到饭店酒馆去小酌两杯你肯定害怕〞斗私批修〝,那拎瓶酒带点熟菜猪头肉夜里窜到你家去肯定没事情吧。
书记像不认识我似的盯住我翻了半天白眼。
 
我有点怒气冲冲地将堂弟用电话叫到我的面前,至于你把我这堂哥的面子搁放到什么地方我无所谓,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要给接受你转点的公社大队领导面上难堪,一个初到新地的人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如果牌子一下做坍掉了今后再扭转是很难的。堂弟避开我泄怒愠色的锋芒,笑嘻嘻地说,哥啊,先别忙发火,你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到我那里去看看,保证你会有新的思想新的发现。
 
那一天下午我正好有点时间,向机关办公室要了一辆车和堂弟一起到了他转点落户的生产队。路上我们默不吱声怕被我很熟悉的司机听去我们谈话内容得出个因私用车坏印象,好在沿途不算寂寞,隔三差五就有钢筋水泥的雕堡工事落入眼帘,有的是被掀翻炸毁半身瘫倒在河滩边,这是上海北郊区一道风景线,当年共产党解放上海时这一带是鏖战正激的主战场,说了再远点,这里也是淞沪抗战时中、日两国军队的士兵横尸沙场、殁魂飘落的地方,我融景生情、肃穆的怀古心情有点沉浸在车速颇快、奔驰其间的农村大地里,大地,伟大的母亲。这里曾经是一年一度的春华葱陇之景、现又到了开镰收获扬谷打场的秋实时期,但沟浜边畔飘絮的芦苇、依依泛黄的蓑草、有些颓败但间或可闻鸡鸣狗吠的村舍茅屋和石桥下河道里的拉纤撑篙的民船……
这些秋色赋下的浮世图景给人们毕竞是西风秋凉的落寞及世事无常之怅然。
 
堂弟所在的村子是个三十多家农户的生产队自然村,村舍傍靠一条沪境入苏南太仓的县级公路、面依不太宽阔的浏狮河,河流两岸杂花缠树、柳杉成荫,滩地水草丛中爬满螃蜞毛蟹及其崽仔、窜着无数泥鳅甲鱼、水底布满螺丝蚌蚬,但是,一旦不远处的老石洞口长江水闸大开、灌进月圆满潮时侯的浑黄江水,那河面骤宽水势汹涌澎湃顿生另番壮阔景相。过了河,不出千米便是长江大堤,浩淼的江面正对的尽头是影影绰绰的崇明岛,天睛时极目远眺可见发电厂的高烟囱。江上帆樯远影碧空尽、向东的远处,锚地巨轮四下散泊,货轮木帆船进出黄浦江口络绎不绝。
堂弟告诉我,他肯下乡到这里来生活,和有这么条瞬息万变的河的感染力及这么个江河入海雄阔壮观的景像有关,站在大堤上,虽然找不到〞乱石崩云,掠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感觉,但天地之沧然、人事之渺小、发悠悠思古之情、吐耿坚之胸臆正气,此乃绝佳的栖息生养之地。
 
堂弟座落村边的茅屋很不起眼,因为是新落户的且无眷属人口之累,更重要的是他仅把这里当作个人生腾挪的驿站。他的卧室简单明了,床铺被褥碗筷再加上三条腿的小方桌和两张坐上去会摇吱吱的竹椅子,几块砖头搁住一块长木板的上面放了几本杂志书报,有点奇怪的是这只长条几案的上方贴着一幅肖像,它既不是时尚的样板戏英雄人物造型的光辉形像、也不是笔墨夸张喜庆吉祥的胖娃、肥猪、跳龙门巨鲤等农家欣春年画,而是一副画技粗劣年代久远、像似明朝时代的方巾儒士半身相。画像虽有裱璜但整个画面颜色泛黄发滞重色,没有文墨题辞更无任何篆痕印鉴,画相是个清癯略有些额纹的男性老者,表情端庄冷峻,炯然有神的目光像在凝神眺视任何一个注意他的人,颇长的一撮山羊胡子和微有张扬外翘的鬓角发绺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这是谁啊?有点莫名其妙的感觉,可能是件字画文物吧,我是这么想。
堂弟侧眼观察到了我的疑惑,他没说什么,拉我到了隔壁一个房间。
 
这间屋约莫有卧室的两个大小,有一个竹篱巴门通院子,在门口边的一角的地上横七竖八放着一些二十公斤装的塑料油箱,堂弟看看这此贩油工具有点难於启齿,我此行来的目的就是要他往巢湖农村送的〞投机倒把〝之食油生意收手歇搁,我冷飕飕地问他,你难道还不想将这些处理掉吗?真的做下去靠这个你能发财吗?堂弟避而不答,指着占了大半个房间的一些旧门窗、屋顶椽、黑乎乎的旧木梁柱及平瓦砖石〞顾盼左右而言它〝地说,哥啊,我淘了一栋房院的旧建材,外面菜园子还有堆着许多,有些珍贵的和怕日晒雨淋腐朽掉的就放到屋里来……

我对这些旧房料不可能有多大兴趣,只不过又是他低买高卖转手生意经,能做些生意赚点钱当然要比闲荡在社会上不知高一足低一脚地瞎混要好得多,但是现在政策不允许啊,不可以做的事情为什么偏偏去顶风钻营呢?
我叹息遗憾之中突然被他塞到我面前的一块青条砖吸引了—-
 〞哥啊,你看,这砖上的字,是明朝嘉靖年的。〝
〞嗯,什么?什么嘉靖年?〝
这是一块尺余盈长的条型地砖,份量很重,我用手量了一下约半虎口之厚度,尽管砖面光滑磨平但其反面一行〞嘉靖乙未  瓶窑官制〝的魏碑微凸字清晰可见。
我惊奇了,这个〞乙未〝到底是纪元哪一年不查历书且不可知,但是十五世纪中叶的嘉靖年离现在有四百多年了,至于瓶窑是何来历也说不上来,啊,记起来了。以前在航运社时,浙江余杭县有个叫瓶窑地方的人来买过淘汰掉的旧船的,但既〞瓶〝且〞窑〝的那地方历史上有烧坯出砖的窑场吗?
我们房里院外走来踱去,盘算估摸着这一大堆秦砖汉瓦、缕空雕花的窗棂、厚重的门框和为数不多的被熏滞成古铜色的圆木横梁立柱,可见这是一个有些年代历史的拆卸房料。堂弟把我带出院外,指着阡陌连片的农田不远处一片树林介绍道,这房料原来是那里的生产队仓库,一个颓塌了大半个屋宅的老房子,没拆之前,老宅风雨凋零地座落在四面大田的庄墩上,现在正在深入进行农业学大寨,重新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田、林、路、宅。那块被水杉林环抱的空地将被拉平犁成农田。
我点点头,屋基宅地裸在露天及拆房后狼藉的废弃墟土都还在那里,秋色澹淡,高耸成防风林的杉木群枝头在随风摇曳,真有点可惜了,看样子这些有些年岁的树木都得推倒伐尽,夷成田地。
 
〞啊呀!城厢镇的领导到我伲队上来指导工作来了。欢–迎!〝老远的地方,一个高卷裤脚管、汗流溜的中年人声先夺人地迎上来了。
堂弟告诉我,他是大队的支部书记。
大队书记告诉我他正在生产资料站忙乎县里刚拨来的碳酸经胺的化肥分配之事,满口歉意地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大队书记叫人立刻找鸡鱼蛋肉扰个农户做顿饭准备招待领导,我制止了他们,他们都是些年岁长于我的前辈,我若受恭维虽不折寿但也汗颜面赧,彼此礼谦一番后,大队书记找了个公共水笼头抄了几把水洗了脸、放下裤脚管,然后将我们领进了一家有点窗明几净的庄户人家,和主人打过招呼后叫人泡了几杯杭州绿茶请大家都入座。
闲躺于村头的座车椅上的司机同志也被找来了。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但入乡随俗问当地人文景观自然没错。我散漫闲问些当地的人口、收入、教育程度、文化结构及存在的问题与希望上级帮助介决的要求。话题逐步转移到堂弟身上,客气地致谢给你们替了麻烦、还望多多关照云云。我也不知道自己变得如此善言绕舌,体面恰当准确地摆出一个有点权势的后起之秀的矜持而又含蓄的架子,我解嘲地寻思,人呐,可塑性太强了,学样成样,顶着乌纱官帽后大抵就自然而然地会装腔作势。
谈话的当中突然跳出个决定,大队书记承诺给堂弟划出一块住宅地让他造新屋,原来在我不经意中他们俩有了番私人对话,我似乎感到土地爷书记起先似乎面有难色,他瞄了瞄我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我真的不关心他们在说什么,眼睛老是注意窗外一簇苍翠欲滴的青竹,如用笔墨该如何构勒它。〕硬着头皮拍板下来了。这是个什么说项呢?原来堂弟屋里的建材是准备造新屋的,他那间茅草房的宅基地实在太小,周围空间受邻屋拘束不能扩展,扩大农户住宅地基这是有政策规定的,我恍然感到堂弟这次邀我下来之目的正在于此,他是借我的牌子压对方要做成某件事情。
堂弟兴奋起来了,忙给土地爷书记递烟敬茶,书记有点将他撇在一边,对我颔首微笑道,看样子你兄弟真要扎根我伲农村了,他连讨娘子的新婚房都规划好了,他这批旧房料真是合算啊,一眼眼小钞票弄了一大堆砖瓦梁窗,我原来准备盖大队猪圈的,……不过,这种材料我伲乡下人一般是不敢造新房的,大概乡下人脑筋不转弯比较迷信落后…..
 
大队书记然后介绍了些这堆旧建材引出的老宅的前生今世。
庄墩上的颓倒宅屋按乡下人说法是有点名堂经的,老宅祖上有人得功名做了几任外放官,退休后归隐故里建此宅淡泊余年。但不知什么年代这宅屋竞产生了灵异现像,传说老宅盘踞了一位家神时刻保佑这家人家的子孙,但历届屋主人对此从来就是讳言噤口。北洋政府年代,齐燮元、卢永祥〞江浙战争〝时,开来一营齐军来此地驻防,当时老宅己经沿革演绎成一个供旅程歇脚的伙铺馆舍,那时,宅前有两条官道在此分叉直达嘉定、浏河,一时舟车辏辐络绎不绝、景象繁荣异常。某日,店铺来了几位说南腔北调方言像似行伍出身但又不着军爷戎服的客人,一连几天阴雨出不了门,他们设局圈拢有骨牌之好的店老板小赌怡情,牌桌上,三夹一暗号眼色齐上,店主落下风孤掌难鸣,愈输愈激愈惨心乱方寸,不到两时辰一座庄墩老宅的资财眼看就易手了。情急之中,店主踱步屋外仰天透透气,无意中看到院中有一眉清目秀新雇小伙计向他扬手打招呼,浑噩懵懂的店主见他本能地一阵激凛,赶忙问其你会玩牌赌输赢否?伙计颔首肯顿,店主大喜望外,临赴赌场前突然想起带年轻人去一个地方,在后宅深院的一个尘封密室里,主仆俩焚香烛对一张泛黄古肖相三叩六拜,店主说这是家神胡四太爷,年轻人心里顿生犀灵,轻声告诉主人这挂画上的老人他见过,他入住此家的初夤之夜这位神韵清朗的老者就翩然入其梦境朝他微笑。
主人神色大惊、口里却叠声称谓:甚好、甚好。
年轻人毫不怯场地端坐原来店主牌桌位置,信手拈牌闲神入定,三圈过后牌风渐扬,愈后风头愈健,三赌客无论怎样黑汗淋淋联手厮杀、都摁捺不住后生狂飚脱颖的旺势,风卷残云摧枯拉朽,店主赌桌上十指缝中输漏出去的祖传老宅回稳了,最后三赌客输脱了罩身的一袭长衫布褂、裸露出齐军标识番号的内衫悻悻而去。
 
大队书记说,天下没有极盛不衰的事,神灵不能保佑他所庇护的地富反坏右的子孙兴旺发达,共产党来了,一唱雄鸡天下白,于是世道昌明鸿运当道,一切鬼魅魍魉都潜踪隐迹,旧社会有钱人剥削阶级都成了各次政治运动的打击对像,这庄墩老宅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走不出式微凋零的结局,最后一任屋主因成份高娶不着老婆成了鳏夫,此人在三年自然灾害时被揭发出许多勿二勿三的怪闲话、当时正值蒋介石要反攻大陆的紧张空气时期、于是被抓走判刑了,直到现在还在青海劳改农场没出来。
 
日头傍西时我和司机准备返城厢镇了,临行前我和堂弟在长江大堤上徜徉了些时间,虽然无心欣赏江天辽阔落霞流飞的秋色,但这是胜过任何茶馆饭店即景发挥各自思想的好地方。我们走出芦花岸柳绵延不绝、花冈石护坡的大堤,脚下是退潮后大片滩涂及菁菁水草,落滩沙鸥穿行在萋草江芦之间,声声鸣啁不绝于耳,观其时尔噗翅冲天盘旋的倩姿,给人以静、动无绪的遐思,遒劲的江风拂拭于身有些许肃煞的凉意,但身心十分舒畅。 我们闲聊许久,话语间,堂弟不讳言邀我乡村此行之目的已达到,他告诉我介决了宅地及具备了旧所的部份原始建材,复制古宅的计划己无大碍了。我不介地问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难道是文物古建筑的概念?复制过的东西有价值吗?堂弟哈哈笑道,从经济学价值观念来说房产一直是保值增值向上走的,但我不看重这个,我的目光落在它的历史渊源、有几份神秘玄奇的传说上。
我更感到奇怪了,一个经过文化大革命洗礼的现代城市青年要找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干什么?云山雾罩、奇门遁甲概念在当今社会里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答曰你知道易经玄学吗?它们本来就是一门学问,只不过知者甚少而已。再说,人,随父母之床弟之欢阴阳媾和的偶然机缘来到世间……站在这长江大堤上,难道没有天地苍茫、人若蜉蚍的恍惚感觉?他仰望不断移逝阡延的流霞云彩,兴趣盎然地发挥他的思想,这些流水行云最终能变幻成什么?什么叫〞兵无常势〝〞水无常态〝?你能准确地告诉我吗?还有,你的〞腾达〝、我的〞腾挪〝这些都是人的绵薄之力可得来的吗……深邃高远的天、广柔无垠的地,俯瞰游荡其间的神灵,以及一年一秋萋草样的人的短暂生命,…….祸兮、福兮,无常无觉、悄然杳然,冥冥之中自有股超脱主观意志的力量主宰你的未来,决定你的平安或者灾难。
 
堂弟的思想有些怪异思绪有点杂乱,但就我这点学识能力来反驳他是很苍白很缺乏说服力的,因为我一直以正统的官方的标准来指导自己的思维和言论,没有时间或者是不愿去接触那些似是而非傍门左道的东西,但我这人不专横,很少为自己意见被人反驳而恼怒,人嘛,那能事事由你占上风?于是我提出了一个新问题—-
〞你有多大的经济能力?那是要很多钱的。〝
〞那不是问题!我很快会挖到一座金山的。〝
〞噗–〝我们身边腾飞起一只像是受惊的水鸟,我被它害得打了个趔趄。
我恍然感到,生活中被称之谓「突然」的东西太多了。
〞喂—〝司机站在大堤上喊我了,他快步朝我跑来,说这里的干部很客气,为我们准备了两份活鱼带回去,你看怎么办?
〞抓出水的鱼总不至于让它再游回去,这是俎上之鱼的宿命。给人家点钱吧。〝
我潇洒戏语之下,无意中竞附和了堂弟的〞真知灼见〝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又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堂弟了,工作之余或忙里偷闲肘我会想念关心到他,不知他现在人在乡下还是又溜回市区家里了,是否在太太平平过日子?想到此人心里就沉甸甸的。那时侯通讯联系手段很落后,要想联系到他不容易,有两回,打个电话传呼到堂弟上海的家里,叔叔婶婶说他没有消息没有新闻,他一直在农村待着,〞乖得很〝!
我有点哑然失笑,〞乖得很〝这三个字真是生动传神。
我有些放心了,似乎又长了个知识,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按各自的轨迹在变化,按惯性自然地在发展,被我牵挂耽心着的堂弟、一个聪明又不安份、生怕他惹祸添麻烦的人,没有消息就是好诮息。
 
有一天,他跑到城厢镇我机关大院来,他说专程来看我,我看到他人样子瘦了,方正脸庞像小了一圈,眼窝塘凹陷下去,精神也显得很疲惫,时值午饭时刻,我从机关食堂打来最好的饭菜带到我的单身宿舍里来,吃饭时我嗔怪地问他你最近在混什么呢?这么长的时间了,电话也不打一个来,难道还在跑乡下向农民搜集郊区油票?看你这疲劳辛苦的样子……堂弟说,哥啊,我是请你再到我那里去看看,我的新房子完工了。
我以为自已耳朵听错了,睁大眼睛瞪看他,手杯里的茶惊泼在地也不觉为然。他这是在纸上画房子还是地上造房子?但从他认真的话语神态中断然不是瞎三话四的诳语,我急切地问新房子的下文,是你说的〞复制古宅〝还是一般的农村民居?堂弟放下手中的碗筷,喜于言表但仍作出神色不屑的样子乐道,如果是简单的农村房子我能专程来秉告你这位兄长吗?来之不易啊!这件工程的难度虽然不及我从安徽到此地的搬家大腾挪,…..东西一旦经过努力成功了才会有趾高气扬的成就感。你没感到我高兴得有些疯狂?…..

他真的有点乐疯了,我近来发现他一旦陷于情绪中去语绪就有点纹乱,有点像文学作品的〞意识流〝思维表现手法。他告诉我,这项被称之谓工程的事化去他极大精力与心血:从两家图书馆找到上海地区明清时期的民居风格式样、用掉十三根日本进口洋松圆木,屋基条石是苏州天平山采石场洗琢出来的、旧房料的砖瓦全部用上去了还不够,又到昆山去买了一船青砖小瓦,可惜找不到雕花细木工,听说浙江天台国清寺有会木雕工匠,跑去一看,人家只雕佛像,唉,该雕梁画栋的只能粗枝大叶…..
他说的〞天书〝我己经不耐烦了,我作急地打断他夹叙夹吹兼小嘘嘘的话,否则他那不一口气描绘完而不罢休的样子,我有可能永远插不上话〞侬呒么喝过酒吧!这番滔滔不绝是真的吗?〝
他有点发急了,一个刚直的人被人缺少信任感简直是一种侮辱,他阴沉下脸便要拂手而去,同时还甩下一句负气又不失自豪感的活来,〞随时欢迎你到我那里去实地参观!〝
我相信他是个社会活动能量非常大的人,但我终于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哪里来的钱?靠卖油?〝
〞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你放心,犯法进班房的事我不会做。〝
他置产了,添置财产和结婚生子添丁口一祥伟大。我下了决心,哪一天找个机会一定要到乡下走一遭。
 
要说到他那偏远的乡下我还真没有富裕的时间,上午开会下午讨论,时不时应付上级的捡查、抑或会冒出个表彰与批判内容的活动,文山会海繁文缛节层出不穷。但是人在官衙总归有双脚向下跑关心一下私事的机会,最近,县按照上级的要求里展开各乡镇公社的学大寨深入进行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对口捡查,像这类活动基本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形式过场,主要是看看各个基层面的〞四类份子〝有没有阶级斗争新动向、〞五匠〝归队了没有?封建迷信活动有没有死灰复燃?有没有赌博投机倒把违法乱纪现象等等。一般说,只要不出现恶性案件四方太平都是花好桃好大家好,但是适当地制造些运动典型以正风气也是所必需的。至于谁不识时务撞到枪口上那结局下场就很难堪了。
我代表城厢镇党委参加捡查活动。
官场的逸事也很有趣,别看这些正人君子形象出现在老实巴交的农民面前的公社干部他们在一起也有嬉皮玩忽的本性,全县公社以上干部会议上,对口捡查的对子是靠抓阄抽仟,抓得不满意的自行调济的靠关系亲疏,绝对不会找上个冤家对头去挑刺的,我当然找到了堂弟所在的公社去〞列行公干〝。
公社书记对我先微笑点点头,后来又摇晃起他方正的大脑袋,像对我既欢迎又无可奈何。
 
我们捡查组一行三人下到公社的那天下午,公社书记不知为何不在家,接待我们的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秘书小伙子,他给我的印像是待人接物礼数欠周到,说话少含蓄缺少亲和柔性,干脆说有点初生牛犊的冲劲,我们在会议室落座半个多小时他连杯茶水都未奉上,我们的同志落座后喉咙痒痒的无意中随地吐了口痰,他会皱眉〞现开消〝嘀咕城里人哪能没有良好的卫生习惯云云。他翻了好几个文件夹找到一叠纸,可能深度近视眼镜的度数不够,他凑着草稿纸对我们找出一系列的数据在快马加鞭地读下去,我们记录的同志速记得很辛苦,后来干脆停笔从口袋里掏出卷烟来吐烟圈了。后来有个女同志来叫他出去听电话,我们面面相觑如释重页地舒了口气,大家说这样下去怎么行,不如先到公社小镇上逛逛,等他们书记回来找几个分管干部大家座淡汇报一下才有收获,说这话的时侯那个眼镜秘书一脚踏进门了,他说按照领导的布置,下面要带你们去一些大队生产队实际参观捡查,最近我们这里有个年轻人赤手空拳造起一个大房子……
我心一动,莫不是…..马上接话茬问道,农村造新房是件值得汇报的新闻吗?和我们捡查工作有什么关系?秘书有点诡谲地说,这房子不是我伲乡下老实巴交的农民造的一般新屋,是古色古香的〞名古屋〝…..。
我们有人调侃他,啊呀!你也知道〞名古屋〝啊?你知道它在哪个国家吗?勿懂勿要瞎话三千地去比喻!
我是不抽烟的,但是另两位枯坐的同伴连一口水一支烟都没享受到他的,这小伙子还这么老嘎嘎的目中无人,更重要的是他由〞名古屋〝开横腔还不知带什么个新的、或是骇人耳目的内容。我冷冷地对他说道,谢谢你们的按排,下面糊弄一下应付上面的捡查吗?唱戏的事就不要去导演策划了,其实我和你们书记很熟悉,我们还是随便走走看看吧。
说到底,我想独自一人早点看到这个〞名古屋。〝

从那天下午稍晚的时侯我辞掉机关座车和另两个捡查组同伴说,今天活动到此结束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这里有个熟人很久没见面了,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准时到公社大院门口碰头。说完大家分手告辞了。
从公社机关所在地的小镇到那有一座〞名古屋〝的地方约有五六里路,我甩掉一切工作事务的臆念,有一种轻松得意需尽欢、莫把烦恼揽眼前的超脱感觉,或流星大步或一蹦三跳地走在乡间小道、行于河畔之径、踏过石门拱桥。我有点理介堂弟了……人来到这红尘俗世,追名逐利真辛苦,超脱点、淡泊些要少许多烦恼。像他那样吞云吐雾一身轻松、休闲遁隐苇边垂钓的境界真好……但是眼前,高远苍茫的天穹,一路尽收眼底的绿树杂花、稼穑农田、袅袅炊烟的村落、潺潺泛波的河水与那文人墨客们的〞春风得意马蹄轻、一夜看遍长安花〝的得意写照还相差很远……在行云流水的思维意识里,最后竞然感到有点妒忌古人了,千年不衰诗句在前人夫子笔下竞制造得难以超脱的精美!
问过村边河滩一个拖鼻涕淌眼泪、肮脏放牧少年,这村里一个新砌大屋在哪里,他持鞭遥指说进了村往东走河边柳树下的新房便是。

我沿着河岸走着,远远看到一座器宇昂轩的新屋有点落单地座落在村尾边陲,它的位置,院落枕河、大门面巷、山墙傍侧阡陌平畴的农田,五七棵桑榆老树枝叶繁茂点缀在青瓦白檐的高屋顶周围,潺潺小河流经屋舍后院口,一块木板两根竖桩搭成引出水面的私家码头、贴水木板两边有些稀疏的芦苇,风过苇动枝叶摇拽与粼粼波光浮水掠影相映成趣,我暗自赞道,筑屋人好目光!一个远离喧嚣的不俗居处。
我驻足片刻,观瞻此屋细打量思衬,如将它与明清古建筑风格联系太牵强,也许是我缺少这方面知识,就算努力想像旧时拖辫子、大襟阔袖人的民居风格也只能从一些连环画电影里去搜索印象。但是不得不承认,眼下这宅屋是个奇特的心血之筑,两面山墙顶端是扁横品字型高出屋顶的女儿墙,墙面是白石灰桨的外粉刷,正门两边是旧屋拆下来的网格木扇页窗,青瓦屋顶的檐口离地面约现代公寓两层楼高,雨檐微微昂翘,瓦檐口用石灰封饰,木椽及椽下横木幅着了古铜色后再用清漆抛光,外观虽然没有飞檐雕栋、风动铃响的古典风情,但确也是古朴、神似旧时高门大户的私家豪宅。

一棵歪脖老树篷勃荫盖大门边侧的窗棂,我踏上长条麻石的石阶,拾步二级是一横硬木门槛,两扇厚实滞重的朱漆门关闭着,我脑子思考倒底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后来干脆推吧,果真推门无障碍,我信步垮进屋里。屋里是个宽畅、高空间的客厅,八仙桌两边藤椅上边坐着年龄约长出我十多岁的三个乡下男人。

屋里三人六双眼晴都对我发出陌生好奇且带询问的目光,堂弟不在场,最终他们中有人对我说,你这位朋友也是约好了今天?我没理会他的意思,径直提起堂弟的名字,人呢?不在家,到哪里去了?
年纪稍长者说话声音有点细脆,他答道去公社所在地的镇上商店去买东西了,叫我们稍等片刻。我有点奇怪,一路而来窄田埂、瘦桥道,一目空旷尽览数里遥,我怎么没撞到他人影?侧座一旁的是位脸庞瘦削的年轻人,鼻息似有不通地嗡声嗡气地说道,是跟人家小渔船去的,他这个城里岸鸭子要学学怎么在乡下摇橹行船的本事。
我注意到他尽管年轻,但一双手伸出来却是刀划过的伤痕斑斑的苦相,还有,一双习惯睃天睨地有点斗鸡斜视的眼晴令人印像深刻。
还有一位微翕双目、鼾声渐起斜歪在椅上重新入梦乡了。

年长者似满面春风,对我热络得不失几份谄笑,他问我朋友从啥地方来,我答非所问,熟人、熟人。年长者随即朗声问道,朋友走咯是上三路还是下三路?我错愕相觑不知应对,年稍长者再直白说,朋友是浦东还是浦西咯?我还是懵懂不介,年轻人眼珠骨碌一转哈哈笑道,呒么啥关系!大家都是一个道里的朋友,嘻嘻。
一阵沉默之中,我开始东张西望打量这客厅,后来干脆将话说不到一起去的邂逅之客弃之一边、在屋里傍若无人地踱来步去。

宽畅的客厅居屋中,恰占建筑面积三分之一,东西厢房居两侧,靠西厢房有一后门出客厅去后院河边,屋顶离地面很高、空间足可再搭层楼,果不其然,中梁的后半部离地面三分之二高度搭建一个占客厅一半面积的搁楼,中梁圆木粗大、二梁三梁逐次细减,但都是黝黑古朴的旧房料,屋顶面的木椽之间覆盖着规则的薄青砖,砖的成色新旧相参;想大概这屋顶砖的上面就是青瓦盖顶了。叫人惊奇的是,搁楼面朝大厅留一道拉窗的木板墙的下沿挂着一横匾,〞名古屋〝三个隶书浮雕木刻大字赫然醒目生辉,匾额绿字朱颜底色,色彩鲜明,匾与字的比例大小恰好大厅居中的位置。
啊–难怪先前公社的眼镜秘书说〞名古屋〝这三字,真谓他言之真实并非胡编乱造哩!
我久久注目这匾额,对这平添客厅风雅情调、缱绻气息的匠心布置由衷地赞赏。

这时,年稍长者走近我身边热情介绍道,我伲这位朋友本事大得吓煞人…..从他喋喋聒絮中知道却原来这块匾是堂弟自己动手做的,不知从啥地方觅来一块香樟板料,柘落好字样,用放大镜在强阳光下聚焦,火烙烧刻出字体来,之后用钎刀钎出字外的平板,沙光磨平着色上清漆。
另外一位年轻人也凑趣显示他的〞朋友〝的能耐,对我啧啧称赞道,侬看–这地砖、这雕花门窗、这中梁立柱都是炮打功臣楼的朱元璋辰光的老古董,〞名古屋〝的称号一点水份都呒不咯……
我暗自有点吃笑,这仁兄大概没什么文墨,不知道朱元璋和嘉靖有多大的分别。
半晌,我敲击着厢房的地砖到屋顶的洋松板壁,感慨地说,与到处都是的水泥砖瓦、甚至是稻草砖坯房子相比,能造这样的古色古香房子不容易啊!
年轻人斗鸡眼一斜、翻翻眼白〞哼〝地一声,这房子的这爿山墙是我帮他造的,那爿墙是那只打瞌睡朋友的钞票,这只客厅的一半是阿拉这位老阿哥的,还有……
什么?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更看不透这张猢狲样的脸。
年稍长者露出苦恼的笑容,解嘲地说,勿谈了,勿谈了,我伲这帮朋友不晓得输了多少钞票给他…..我伲算得是麻将高手了,打败天下无敌手,很少翻船,天晓得是我伲鬼拍脑门了?还是神仙菩萨附在他身上,他竞能逢赌必赢…..
我的眼前悠划过一道亮光,心里霍然觉得什么都明白了。

后院木码头有靠船的声音,堂弟回来了。
他见到我有点意外又有点佯作冷淡,仅微微点头致意。尔后便放下竹篮后便将他的朋友们叫到一傍窃窃细语,有几句话语我听得分明,……我以前和你们所说的本家阿哥就是这位,他是吃政府公捡法饭的,权力能翻江倒海,大家不要耍小聪明乱说乱动,今天的安排改辰光了。说完不由哼哈二者加一个迷糊者分说,朝他们各人口袋塞几张拾元纸币叫他们到镇上吃顿饭,兄弟我就不陪你们了。
打发走三剑客后,堂弟狂喜地将我拢在怀里转了两个圈,哥啊,你终于来了,正好这里买了酒菜今晚我们一醉方休。但我却着急地打断他的饕餮馋嘴之说,你弄了个这么显眼的大房子不怕树大招风?我不管你是偷来抢来的,落入你口袋的拿捏得稳吗?你有后遗症没有?现在正在搞深入学大寨的农村社教捡查。堂弟说没事,作奸犯科明执火仗兄弟无此贼胆、投机取巧踏径踩痕吉人自有天佑,你大概有些知道造房费用不在少数了,但都是这些瘟生猪头讪输给我的。搓麻将赌搏嘛!是些放窗帘遮光隐火、天一亮哈欠懒腰一伸作乌兽四散的事,来,来—摆下酒莱边吃边说。
饮酒之间,堂弟祥尽介绍了些这新宅屋的情况,原来大队书记给他的一块屋基地靠近村里小学校边,通水拉电都方便,但他嫌那里喧嚣尘世太嘈杂,更难寻觅或雕饰出一种树荫葱郁、枝头点拂水波的乡野情趣,所以他情愿要了这块临河肩挑汲水、长夜罩灯萦萦的返朴归野的冷僻居宅地。他说神明魉魍绝对忌讳科学昌明的现代生活方式……噢!听到这里我有些恍然了,堂弟是念念不忘那尊叫胡四太爷的家神,那个被大队书记介绍得活灵活现的古画像。

神明之事,我一直以为是个触摸不着无以为见的虚拟的形像或曰之为图腾,以前在航运社时听父辈撑船人说,起锚看天、拔篷观风、凶吉问神。某个航次出港弄潮,如开头顺、便会全程坦荡顺风顺水皆大欢喜,偌始有阻挫,即便不在惊涛激流中拆篙断桅也是一路碰撞连连,所以,靠天吃饭受制于自然力之搏击风浪人有了〞敬天地、行善念、畏鬼神〝的箴言古训。但是,真还没听说,有哪位多事之人,没有神去造个神、或请个神来陪自已来玩玩。
想到这里,我筷子笃笃敲击碗边引发他的注意,有点调侃地问道,既然庄墩古宅的能用的建材都转移到这新宅来了,古宅的灵气带过来没有?堂弟认真地看我一眼,双目微醺发红,他仰脖一口饮尽杯里的酒,微靠在椅背上点上一枝烟。缓缓说道,你大概很想知道我麻将桌上很少输钱的原因吧,

某天清晨,母亲叫我到「海国村」去买点生煎小笼,在门口摊头上排队等出笼时厅堂里争吵起来,却原来两个年轻店员揪住一个清瘦疲惫的老者奚落他吃了早点不付钱,看这五十多岁的食客衣着整洁举止儒雅不像是市井无赖,为了区区几块小钱被人纠缠难堪何必呢,我叱喝年轻人不得对长者恃力呈狠、且掏钱代付了账息事宁人。待我取了食物往回家路上,老人悄悄一边等我了。攀谈中他说我为人诚挚侠义想和我做个忘年朋友,我那个时侯正想找个临时工做做,多个朋友多条路,于是就交流了联系电话。

后来我们慢慢熟悉起来了,却原来对方是在一个大学科研所的数学教授,酷爱筑方城嗜赌,他利用所里的电子计算机编了个程序,把麻将牌的数百种常态变化输进程序进行筛选,得出几十种最佳应对方案默记在心,至此后方城大战无往而不胜。关于那个无钱付账的事,是他一个通宵麻将赢了一手提包的钱,可惜被歹人调包了,同样款式的包里面是一包报纸。
慢慢地教授老头知道了我生活窘迫的情况,他说你去做什么工啊!我看你人不错,教你几招,保管你衣食无愁,将他研究了秘藉一点点地告诉了我,至嘱千万莫传于社会。

我惊诧朝他瞪眼半晌,谎言诳语焉?抑或真得了傍门左道之绝技开辟灰色人生耶?堂弟被我逼视得侧过脸去。我转念寻思,暂且不去探究其言的戏剧性还是戏谑性,但这和古宅画像灵气有什么关系?堂弟坚定地告诉我,他要决定复制古宅时曾为这一大笔钱一筹莫展,他曾拜揖过画像念念有词,您如真有开眼灵气请帮我一把,一俟鸿庐崛起、必有敬偌神明重塑金身之后报。
听了堂弟的话,我有点无语了。
既然一切的都说得言辞凿凿活龙活现,那不会没有个可供挂古画像的地方,想当初那么简陋的草屋、砖头长板搭成的条案上方还有其一席之地呢,于是我说那张古画像…..我可以看看吗?
堂弟断然摇头拒绝,但他也没解释什么。

那一夜,我留宿在堂弟处。正厢房青涩地砖高畅大屋里,我们兄弟俩两床相对隔衾帐说叙了从来没有如此之多的〞名古屋〝夜话,童年稚趣、文革中那个船上人的儿子混迹社会放浪形骇、人生记忆中不可痴呆症掉的二探平波里之行、安徽农村堂弟轶闻趣事、沪皖两地贩油、纵横沪地郊区浦西浦东麻将战扬、赢钱用尺量的风光经历,还有相继去世的爷爷奶奶、前途未来、我们要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做为自己的妻子等等。信口漫谈、忆旧憧憬、悲观喜悦言不尽意全在二人长话细语中。

那一夜,我意外失眠,似寐非睡有了许多的若晰若暗的臆念,夜半风声中有个话语遥远地飘忽过来,其意很清楚:不必在意计较人生进退得失,人的本性是自然清静、禀赋秉性是清静无为,然尔,物欲横流、会心识迷乱丧失本性,惟摒弃红尘纷扰,静心修为,体悟万法虽动不动,返璞归向清静真命,方可解脱无虞。这声音又告诫道,〞春风得意马蹄轻〝的〞得意〝会频仍常现、但是〞一夕看遍长安花〝的境遇不会永恒,什么都给你拈了会不公平、会人神共妒。此番话使我一惊,蓦地清醒了,但很快又迷糊过去了,一段孩堤时爷爷耳提面命、常诵之语又浮现上来,“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但后面的接不上来了,一经顿挫,复转神清气爽,至关紧要的几个字泉涌而出,〞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
梦魇中,先贤哲理忤违怫然之意,昭然若现。但我想醒却又睡,浑噩拎不清。

那一夜,我睁大眼睛看尽床头窗外漆黑之夜,夜色沉沉、深邃无底不可万丈之测,风声、疑似秋雨拂洒大地的沙沙声、间或掺有夜莺清脆的啼啭声,似天簌声息和鸣入耳。室内,对面床帐里的堂弟鼾声缓缓,环目四周,弱光之下勉强可辩屋里依稀物景,一切都沉溺于黑色幽境之中。但是,那幅泛黄滞色方巾儒士古画像百撵不退、顽固地占据脑际,我后悔见过这画有了视觉印象,如今产生了头皮发麻的寒悚感觉。我抗不住恐惧感时会不断张望堂弟的床,如不仰仗于事实,有个足以抵御玄邪之氛围的阳刚血性屋主人陪卧于床榻侧,那在这沉郁阴森、神祟隐隐的黑屋里,我即使不篷头跣足地逃出屋子,也会是浸漫长夜中盼望窗外一抹鱼肚白色的晨曦早点到来。

那一夜,卓莹,这个名字牵萦缭绕我很长时间、谈到青少年的朦胧情愫、文革初期的荒唐事及平波里的往事绝对绕转不开她,但从堂弟综合知青群里的流言蜚语来看,生活改变了她黄浦江畔小木板房里的清纯形像,卓莹下乡后说不上是括目相看、也是个活泛于知青层面颇有知名度的人物,从能歌善舞的文艺小分队台柱擢升到长袖善舞于女秘书的职场,关洪书记每逢出差、开会都会带着她,更有知情者说,要不是关洪怕这滋养他精神的美人尤物放出去收不回来,她早就倚身于清华、北大课堂里读书了。但是,卓莹有自己的男朋友,有人见过她被人拥搂在夜上海外滩情人墙边接吻,在另一个晚上、差不多的墙沿位置,她又和男人出现在这里,但换人了,他是一个英俊的军官…….
哈哈,也许是失眠的另一些因素吧,我有点千般滋味归于苦涩地解嘲道。

第二天上午我要到公社机关去之前再三叮咛堂弟立即斩断赌搏和贩油等活动的蛛丝蚂迹,以前,爷爷曾常告诫我们,耕读之家、家风清白,犯法事莫做、药人的东西不吃;没有一个强盗活八十。你就权当是祖宗保佑的箴言吧!堂弟唯唯诺诺应允。堂弟说他为人坦荡,但他确也有许多放浪不羁的事,这回,这幢新屋虽然有些风闻影响,但没有什么大把柄落人之手;至于贩油的事,他己经转移给别人去做了,利益的事一旦上手很难撤的下来,还有牵涉一些朋友兄弟…….但是,他在每一个地方的上下人缘关系都处理得不差,无形中有许多人在罩住他。
最后他像个淘气的孩子给我一个大拥抱,哥啊,我给你郑重说明!这里也是你的家,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个房子有你的一半,我们在这里安个〞据点〝,到江边大堤走走纵谈天下人生大事,小河边去钓钓鱼闲情逸致多好啊。
我有些感动地紧握了握他的手,顶着流蕴雾气沫浴在灿烂的朝霞里向公社小镇走去。

堂弟的新屋被新鲜了一阵子后渐渐被抛却在脑后,纷繁忙碌的生活工作内容像长流不息的江流、溪水冲涮自已办公桌上的每一张台历。但是,树欲静风不止,堂弟的事还像一个神经衰弱者的梦魇一样缠人,某日,我收到一封不署名的信,寥寥数语说〞违法的事不要去做,有人在张网捕鱼。〝信封下款发信地址仅是〞内祥〝二字,邮戳是安徽巢县。
翻阂了这张像似便条的字纸起先是一阵意外惊奇感,但很快就得出结论,一笔女性秀丽微有潦草的字迹是在警告某件事情存在危险,既然邮戳明白告诉其来源,那就是堂弟的事,女性字迹?她又能是谁呢?显然会是……她?
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堂弟召来,我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将匿名信推给他。
过了一个星期,堂弟用电话向我秉报,这封信是卓莹写来的,他在知青圈子里辗转托人己经见过了卓莹,卓莹说,看在大家都是曾经一起插过队的上海知青、又是熟人的面上,泄点〞密〝给你,你再贩油下去的话,那边准备抓人了。关洪己经将你们投机倒把活动通知了巢湖县公安局及工商局。至于她为什么不直接通知堂弟本人而要转到我的手中,是因为她曾经认识过我,想和我建立一种保持联系的关系。
堂弟说他非常庆幸!他和他的同伙集资一大笔钱准备将下一趟生意的规模做大,各个环节准备到位,如果贸然闯下去的话人财两空后果不堪设想,但他很兴奋,可以近一步确信,〞复制〝后的庄墩老宅虽然变幻门庭,但它依然老神在在,能祛凶为安。
我冷笑一声,人呐,一般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或者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回,这条地下贸易线算是寿终正寝了。

又过了几天,堂弟转达了卓莹的意思,她想和我见一面,她自己有历史渊源而又能在悠悠岁月中引起重大回忆的朋友不多,她对我们的不平常的相识和分手留下感概万千的印像。虽然岁月无情,人还是有情的,我们还可重续友谊。
听了这些转达过来的话,坦率地说,我己经缺少一股激情与强烈的冲动,尽管我曾经设计过与她邂逅相遇一次,疯狂地想与她久别重逢一场,尽管我的个人感情世界很荒芜。我问堂弟,她提到过文化广场「红色娘子军」我给她送票子的那件事了吗?他说没有,仿佛这事根本没发生过。我轻轻地嘘了口气,有一种可贵的品德叫〞坦诚〝,在这词汇面前躲闪回避的人心底不太光明磊落的。
我感到,人,一般容易对过去了的美好东西进行模式化、理想化的流连回忆。但是,毁誉、谤言、或者曰之〞人言可畏〝,等等如此对人的情感取向有致关重要的作用。

堂弟再次面见我的时侯也带来了卓莹对我的再次问侯。
顺便赘叙几句,沪地上山下乡知青中,有个画过为洪水中捞两根木头而献身的「金训华」宣传画的插队知青,但此人虽贵为「中共十大代表」但运道乖戾贫病交加,后来干脆临摩公交公司的月票争取免费乘车,一个倾盆大雨被浇成落汤鸡时,他一脚蹬上公交车,照例掏出上衣口袋的月票夹扬示证件,售票员一看票夹里怎么一团水滞花粉糊涂状啊!捡验他的月票才知膺品穿棚。身败名裂急火攻心,此人住医院了。社会就这么奇怪,小有名气的人,劣迹暴露后其名声非但不贬反倒上扬,一时崇拜者、同情者、猎奇者趋之如鹜。堂弟、卓莹不知怎么阴差阳错在这种场合又巧遇了。
堂弟说,第二次见面时,她言谈举止中完全没有了往常一贯的走红得意之傲气与矜持,她像似把他当成信得过的熟人说了许多插队知青中的复杂人际关系和激烈的利益争夺内幕,她所处的地位经常受到来自上海知青中的竞争者的妒忌攻讦,她很苦闷,非常讨厌待在是是非非的漩涡里,读书,是她梦想多年的事。她说在乡下混得好也是件倒霉事,工农兵大学生就是推荐不上去,就是走不了。她很羡慕堂弟的出走与出路,羡慕你有个做事很干练、立杆见影有实效的哥哥。

在第二个〞羡慕〝之词中我唯一地被卓莹点到一下。我问道,她和关洪的关系怎样?此人是决定她命运的人,堂弟对我摇摇头。
我隐隐感觉到,卓莹这次主动地和我们联系有可能有求于我,她似乎处于一种难处之中。
我突然对堂弟问道,你对卓莹的印像怎么样?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说不清楚!〝但最终还是说出了看法:〞像水蛇腰那样缠绵,但人的心地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我有点惊诧,但他毫不在乎我的感觉继续说道,如果我找老婆,绝不是这种人。
我疑惑地望着他,刚毅的国字脸上目光深邃犀利,一闪念觉得,这就是和神明亲近的人特有的成熟表情。

生活中有一种人,在男女感情的相持默契中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位置,会〞没话找话说〝地制造些迭宕起伏来测试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我大概也沾了这种作贱的痞气。尽管卓莹影子我都没看到,但却打个电话给航运社女会计,说以前给你说过的那个卓莹出现了,想跟我约会见面,我想对方大概会失意的反映,对方沉默了一下却爽朗地大笑起来,随即说道,你先和人家〞接洽〝起来,差不多了再给个电话,我好早点给你们备份礼。
哈,原来想制造点男女含蓄幽默的情调,但她却是粗放的回应,尽管有点不满意,但这边我倒有点慌了,赶忙言归正传将堂弟告诉我的有关卓莹情况转达给女会计。
她听了一会儿,说那边有人找她了,把电话挂了。

当堂弟第三次带来卓莹信息时,也告白了她短时间内急切联系我的原因,原来新一届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招生工作开始了,她的公社分到一个上海华东政法学院的名额,招生要求是党员、女知青、年龄二十五岁以下,符合条件的有两个人,卓莹的综合条件应该是很不错的,但是公社党委班子因为〞工作需要〝对她的去留非常犹豫。但她很不甘心这样的机会与她失之交臂,所以想一切办法〞运动运动〝。
我幡然醒悟,难怪!
但是,人家的地盘人家的事,能去说三道四帮什么忙吗?
堂弟说人在最困难时候帮他一把,可能就是终身朋友,脸皮再厚点的话,可能会拥抱到一个美人。我二五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舍命陪君子啊?但也要看这人是不是君子,值不值得自已去为他舍命。

说这些话的时侯是下弦月薄出淡淡云彩的夜里,堂弟新屋里大煤油罩灯倒也亮堂堂,临院西厢房窗户时尔掠进含有缕缕杂花幽香的清风。举目看去,院外小河黝黝汩流,岸树、水芦的苇叶娑影扶疏。我已经很喜欢这个连电灯、自来水都没有的新屋了,爱它的恬静、幽雅、古朴和匠心独俱的仿古建筑,全然不忌讳它的鬼神传说的恐惧。所以,城厢镇机关一下班,只要晚上没活动,我就会化三角五分钱坐三十分钟郊区公交车到这里来。
但是,此时此刻堂弟的〞美人〝说词却引起荡人心旌的遐思神往,谷水生精、青春有情。戏谑地说,有点阿q在土谷祠里想吴妈的感觉,虽然微胖的女会计只要使个眼色就能跟我走,但她读书不多情调不够,不过,此美人不一定非得幻化成卓莹的倩影不可,她可以是任何一个有共同谈吐的妙龄女子,能产生异性相吸引的情趣,在这清风贯窗、明月盈棂的乡间新宅里与之同处一室的无限遐想。
我突然觉得自已很需要异性的感情藉慰,哪怕它是虚幻的。
我要堂弟转告一声,卓莹的事我心里有数了。能帮忙的一定会去做,但最好给个适当的机会。

但是,那一夜我和堂弟的觉没睡好,翻侧在床像鬼扒住眼样久久不能入眠,后半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满口的牙颗颗脱落而又是满口的鲜血。而堂弟是个落枕即呼呼大睡绝少做梦的好睡性,这次他却意外地走进苍茫一片而非苍翠之色的竹海,絮花般的箬叶纷纷扬扬、飘零四散,落地后即泛黄发焦。出了竹海后就看到数株古虬老梅挡在道上,梅花瓣叶也呈衰黄色。但辩不出这是个什么季节的场景。堂弟说这些时脸色发怔,随言信口之词脱颖而出—

   〞逢竹见梅,
     无叶不黄;
     返朴归真,
     能不思量?〝
    
我是唯物论者不信谵语诳词,根本没把这四句偈言放在心,但对自己落牙吐血的风起水生之梦倒是郁闷了很长时间。

那一年的六月,也就是想插手一下卓莹做成工农兵大学生之梦的没两个星期,我离开了城厢镇领导班子,调任为刚由县〞广播站〝扩容升级为〞广播电台〝的台长。同时经县委宣传部推荐成为《解毅日报》特约记者。
职务乔迁的喜悦之下会有一番履新后的打算,少年新科到了一个新位置想寻求引起瞩目的政绩效果,惟有做些不同于前任的标新立异的事才行。我很快想到了关洪,一个外地农村的公社书记竞能控制一批沪地位高权重的知青家长,大搞权力交易、败坏党风违法乱纪行为。这是新生的资产阶级纷子勾结新生的反革命修正主义份子的复辟回潮,给文化大革命大好形势的抹黑!我心里早就激起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热血义愤,我想把它调查整理一下,再用文字构陷修理他一顿,写成〞内参〝,最好能直达〞天廷〝引起「特约」影响。

一番慷概陈词,兼之一脸神采飞扬的得意。堂弟像似看待一个陌生的怪客样对我横眉怒目,半晌才揶揄道,啊呀呀,侬大阿哥人年纪虽没老、痰气却迷涌上心了,你像王洪文那样坐火箭窜上去了?
我有些不悦,喃喃自语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其利断金…….这里有许多材料要靠你搜集呢。堂弟说,你要揭知青家长那些短干什么?谁不希望自已子女早日脱离农村?你知道日复一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汗滴八瓣赚不到一包香烟钱的生活是什么滋味?哪个年轻人不想今后有个风风光光的前途?这是亲情、血缘之情,等你以后做了父亲就知道了……他犀利的言辞像水样不顾情面地朝我泼来,我想找词反击赢回面子,但机敏急智不达,只得木纳地听着他这位知青代言人代表他们一族群的牢骚发泄,但越听越不对味,他的话竞然豁边到否定攻击到上山下乡的政策上去了,说什么在批判林彪〞571〝工程纪要时,很多知青都提不起劲来,就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这句绝妙的反功、伟大的谬论之语,便对谋害毛主席的〞林贼〝的这个〞贼〝字的恨意全消。更有人喝醉酒后对天空、大地吼叫,平地一声震天响,跟着副帅内战有方向!公社的公安特派员来调查,萎头蔫脑的年轻人们说,酒后谁说了点什么记不得了,是不是有这句话还是疑问呢,很可能是揭发人自己邀功编造出来的。

我发现自已的政治上的立场感情有了潜移默化的变化,青少年时期,祖父母受文革初期的抄家批斗冲击,少不更事、性格反叛,很多想法和行为是犟头倔脑、是反现实的发泄。但参加工作后入党转干、提拔擢升一路顺境,说得好听点〞受党的教育和组织的培养〝便逐渐摒弃家庭遭受不公正待遇的阴影、反而有种知遇感恩的自觉意识。官利禄名是收买人心、致人心底臣服的不二法门,否则〞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何以传至亘古?所以对离经叛道的言论有种本能的觉悟与反感,但今天面对的是手足之情的堂弟,那又该怎样呢?争个你死我活?从气势彻底赢过他?扯淡!
想到此,思绪即停断。我对他吩咐道,卓莹的事可以考虑起来了。
但是,堂弟却犹豫起来了,他说他在卓莹的事情上感觉不是很好,做件事情预示其未来发展变化,第一感觉很重要。
他最后干脆说道,哥啊,你不感到〞逢竹见梅〝来得很蹊跷吗?〞竹〝和〞卓〝是谐音吗?〞梅〝和〞霉〝发音有多大的区别?
我大惊失色,堂弟可是庄墩古宅的延承者啊,他一直自诩身后有位老神在在的呀!
顿时,头皮阵阵发麻、一股清彻的寒凉意从后脑勺里顺中枢神经向下蔓延。我这才感到什么叫恐怖,何事叫紧张,软瘫在座椅上半晌说不出来。
我决心将〞卓莹〝二字从自己的记忆里抹掉。

自那时侯起我对卓莹、关洪一干人全没兴趣了,你吃你的饭、我做我的事,不同道不相谋更不相思量。自己紧跟形势将本职工作做好厚实政治资本要紧、把握上下左右人际关系融和上级领导要紧,总之,争取更上层楼创造美好前程未来最要紧,俨然一付官迷心窍的样子。
但是,命运使然、造化弄人,〞山不转水转〝的江湖话真有玄机哲理。

某天中午,我和县广播电台编辑室的小吴从属下的横沙岛的横沙公社组稿兼捡查有线广播工作回来,下了市航渡的吴淞船码头大家感到饥肠辘辘,小吴是吴淞镇人,他热情地邀我到他家去有啥吃啥,我婉言谢过下次下次,尔后与其分道经直寻路而去。走了没几步便发现市航渡侯船大厅南侧的浦江轮渡码头上拥挤作堆了一帮惊诧议论的人群,我紧几步挤进去一看,通往浮动趸船码头的栈桥上挤满了人,从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知道,原来有个中年妇人人落水了,还好现在是江水涨足潮的平缓水流,落水人被两个有水性的人跳下去再加上救生圈的搭配将她从浑黄的江水中捞出来。

这是个社会突发新闻,职业习惯使我挤进围观的人们,我带点力、而被挤的人受点力便形成了肢体侵犯,有人对我嗔目怒视了,我歉意一笑索性拿出记者证频频招呼道,我是记者、记者,请让一下!静场片刻,众人目光涮地集中到我身上,这时乱哄哄人群中有一个男声呛道,狗鼻头倒蛮灵的,几分钟就嗅到这里出事情了?突然这个声音放大音量喊道:你看到躺在那里快要断气的人吗?这里需要医生……又有人抢着说,不需要记者、不需要特务,…..快要死人了!于是一片〞啊、噢噢—〝的哄闹声。
我明白了,我在群体气氛里并不太受欢迎,其原因不仅仅是不守秩序鲁莽挤撞人群而遭之的白眼,更有可能是我公布了某种身份,要不然怎会将记者与特务联系在一起呢?是有那么些人对文化大革命、社会现实的感情立场存在问题,越是搞阶级斗争而阶级异已份子却越多……但我的反感很快被一个傍观者绘声绘色的声音打断了,却原来,这个落水者刚从封闭式专案学习班〞解放〝出来,跨进家门才知道她的丈夫孩子在一年半前的车祸中死了,那些没人性的家伙一直瞒着她,她不想活了的几句遗言被塑料袋密封着、揣在内衣口袋里。

一个不幸事件不可能给人们带来欣欣感觉和明媚心态。正午的阳光有点惨淡、缕缕江风有点燥热,人群中的气氖压抑乖戾,我暗自神伤一番,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几番春秋离别死,几家欢乐几家愁!我步伐沉重地挤到趸船码头,只见铁栅栏外的趸船上,三四个轮渡站工作人员把双目紧闭浑身湿漉的落水者抬上黄鱼三轮车准备送医院了。三轮车边,一个轮渡码头小青工边脱背在身上的救生衣边对一个像是领导的年长工作人员说,会计不在家,看样子要带点钱备着才行。年长者皱着眉头思考、泯嘴欲言又吞,踌躇一番后对栅栏内的围观人们说,我们的会计到银行办事去了,旅客同志们谁有钱发扬一下风格,先垫三百块钱出来,等一小时会计回来再还他。
这时,一个声音高叫着—
 〞我有。〝
这声音好熟悉,我伸侧脑袋一看,离我不远处,久违了的熟人关洪在那里。他拉开手提包点钱。
关洪的钱还没伸出栅栏门,岸上码头响起数声汽车喇叭声,有声音传呼过来医院救护车来了,轮渡站工作人员们松口气,但有人仍骂道,阿屈死!靠他们救死扶伤,人早就翘辫子了。

一个细小的解囊行为使我有点对关洪正目相看,但是,关洪犹如惊弓之乌或曰之见了我像撞上了瘟神样的尴尬,而我看着他这张瓦刀长脸也有种出乎意料但却在情理之中感觉,人与他者,既然有不能切割干净的〞缘〝便会有无处不相逢的邂逅奇遇。我雍容大度地与他握手言欢,尽管有些勉强。攀谈中得知他们一行三人刚从浦江对岸的三岔港轮渡站过来,他那里也有不幸事发生了,一个属下的上海知青患病不治死了。公社书记其人其时恰好在上海,便抽空代表所在的插队公社领导到死者家里去吊唁慰问。

救护车挤开围观的人群开走了。我和关洪夹行在人流中,但是,曾有的过结纠葛却让猝然相逢的我们一时无更多的话,关洪全无我一遇、二遇其人的跋扈及惶恐神态,反而有一种谦谦君子随和。我以时过境迁的洒脱口吻信口问道,关书记,你的工作身体等都好吧,你们的平波里328号怎么样了?关洪一一应诺说他已经租赁了328号这房子手续齐全,然后又是一阵难堪的沉寂,我环顾四周有点目空一切地哈哈笑道,你关书记在上海〞法道〝神通广大,连造军舰的钢板战备物资都搞得到手啊。关洪脸色微微发怔有点不自然,我随即轻飘飘地送去一句,卓莹是你的女秘书吧,她待你怎样?你应该放她……关洪〞嗯哏〝一声截断了我的话语,他驻足不前扬起脸看了我一眼,其目光迷惘、警觉、意外,但最终还是咧嘴一笑。他略想片刻即对两个身后跟随同伴吩咐道,你们先回去,这是我在报社的一位记者朋友,正好碰上了谈点事。
我暗暗吃惊,我这些有口无心、但有点无事生非的套话或是废话竞拨动了对方的某根脑神经。

七十年代的吴淞镇是个有古色古香风格的繁华之地,百年老街淞兴路东端的「合心馆」是荟萃沪市北地的酒楼,楼肆虽不大,但门庭典雅、店堂干净整洁,有点像风糜一时的滑稽电影《小小得月楼》里的江南特式饭店的即景拓版。而饭店的菜色承传正宗本帮风格,菜肴、价格、服务等深受社会大众欢迎。
关洪将我引上二楼捡了个面街临窗的雅座进行〞喝喝酒、说说话〝。
入座后,关洪斟茶劝饮,鉴于正午炎热,他三呼服务员要过了凉毛巾把且亲手接递给我,恢复出熟人老朋友之间的热情常态,他问起我的情况,但总是在我的工作、职务、能力影响上打转转,话语中有很重的庸俗市侩气。连〞自古英雄出少年〝〞文武双全〝,〞记者无冕皇帝〝之类好听之词都用上了。但他也爽快地告诉我,他在上海时,总是别人排队请他〞鱼肉人民〝,绝少由他请客别人上饭馆叙叙,他坦率承认,这也得感谢伟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否则,我们还不是对面相撞不相识嘛!
他的开场感言没使我感动得起来,这是他与任何一个与他一起喝酒的人都套用得上的行话套辞。但我仍得微微点头表示赞赏感激。

酒菜上来了,还是蛮丰盛的,拼盘冷菜〞赤橙青兰黄绿紫〝错落有致,油爆大虾油香扑鼻渍渍冒汁,端盘子女服务员指着鱼盘歉意说道「松翅桂鱼」的桂鱼缺货只好用条活〞乌青〝代替味道一样鲜美,烹死在盘的大梭子蟹也挤占了四方桌的一角,服务员说菜还没上齐呢,是不是给你们换个大桌面?关洪拿着瓶装酒仔细端祥酒标像要把它看出朵花来,说我就相信〞蚌埠大曲〝,家乡的好酒—啊?啊,换桌子太麻烦,这些很快会风卷残云的。
桌边,正襟危生的我有点不自在,眼晴不时瞧过窗外繁华的街市,窄路的冤家转换成相逢的友情也太快太不自然了吧!轮渡码头上偶然相逢即使有寒暄莞尔笑意也是勉强挤出来的,能值得这么下馆子劳命伤财吗?我是不会喝酒的人硬喝是要伤命的,不过,这位关洪为我斟酒前有约在先,这顿便饭意在增加说话的气氛,不提与气氛无关的话。他还兴奋地狠抹了把长脸对我灿烂一笑,说我们能够在一起吃饭喝酒就是朋友、同志、革命战友。
我的应答不甚伶俐,有些木纳。以前,县里重大会议之后及机关团拜活动的宴庆吃喝有那么几回,但斡旋酒肉场、即兴辞令话我很稚嫩,我是个必须尊长敬老的小字辈。
三杯酒下肚,嚼咽了几块爱吃的菜,关洪点燃了烟话也慢慢地多起来了。

关洪说,他每次和人下饭馆吃饭喝酒心里就难受,都是一桌子民脂民膏啊,他似有几份真情流露地回忆道,某次,有位有点权势说话很霸蛮的知青家长请他吃饭,为了一瓶酒的味道正不正是不是冒牌货和饭店里吵起来,将热气腾腾的一桌菜搁凉了都还没个结果,他愤然拂袖而去。事后他对这知青说,告诉你爸,有得大吃大喝很好啦,就是福份啦,我们乡下贫下中农群众过的是什么日子?吃糠咽菜团子、一家人合穿几条子、天冷了孩子们偎灶膛……
我皱起眉头听着,关洪的因果结论也出来了,所以,他关洪就到处找关系寻渠道,尽堂能利用上联系到的上海优势,有一点是一点,全力解决我们的各种问题,改变我们那里的面貌。但我对关洪的话似信非信,他以前令人不齿的行径使我怀疑他巧言今色,于是我嘲讽地问道,今天是何年何月?文化大革命搞到今天你们那里还是这个落后样子?可能吗?关洪筷头〞笃笃〝点去桌面,瞪着酒意上脸的红红眼神,唉,你不沉到基层不知社会阴暗面,我也不怕你把我说的话写进你的文章里去,……不过呢,地区差别始终存在,可能你们上海地区确实先进。

酒话中聊了些闲语,关洪问我怎么认识公社秘书卓莹的,这是段难堪的历史、不想回答的问题,于是含浑其词地说运动初期的红卫兵运动中偶然碰上的,这次经办我堂弟的户口迁移时才唤起了对她的记忆,但我们到现在都没再见过面。关洪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们认识的情况,卓秘书曾经给我说过。哈哈……像读一本「青春之歌」一样,还比较引人入胜的呢!
溢美之辞还是比较得体、颇投脾胃,我有点来劲了,拿起酒杯和关洪碰了一下,一口麻辣香醇的酒穿喉入肚,胃腔欣然暖漾,我小声探问道,卓莹还说了什么没有?关洪抽了一口烟对窗外偌大空间吐释出来,玩赏地注视着烟圈的消散,然后说,太有点酸文劲!事情过去就算完了嘛,还说什么这是个美好的回忆,不容易忘记掉的。

听了他的话我有些感动,对着食客满座嘈声纷杂的店堂沉默了片刻,在这个芸芸众生的大千世界里自已会被一个女性能长时回忆与牢记,这是幸福?耶或是痛苦?真得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哩!恍然中关洪替我杯里徐徐斟酒都浑然不知,半晌间,闲吃了几筷菜对关洪说道,谢谢关书记这顿酒,喝干这杯,……你能和卓莹能话说到人的感情生活份上,你们的关系不一般啊。关洪嘿嘿干笑几声,革命同志嘛,工作关系,不过她是我发现的一手提起来的,时间长了,一方面工作上用起来比较得心应手,同时人与人相处久了都会有些革命感情的。
我们边吃喝边聊天,我并不在意关洪说些什么,我和黄浦江畔小木板房的那位姑娘再怎么惊心动魄或诗情画意毕竞是从夜到清晨之间的萍水相逢,或曰之〞一夜情愫〝,随即便是尔燕呢喃各奔东西了,每个人的〞运道〝机会殊途相异,就像医院产房室里的婴儿群,大家粉红身赤里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位被金袤软裹到富贵人家、那个被怀抱到三餐不继的贫贱门户一样。所以,任何人与事的变化、哪怕是天壤之别,这都是见怪不怪、只有惋然兴叹各自不同的命格。
我在疑惑,关洪把我拉到饭店里来是干什么?我和他没有任何工作及私人方面的关系,以往。仅有的两回交道都是难于启齿的尴尬遭遇,我侧目注视着饕餮嚼咽的关洪他似乎有点猜不透的心思,好在他能不断喝酒,酒能吐真言,酒后他有话要说。
想到这里,我关照自已,今天这酒到这里适可而止了,如果我被关洪放倒了,上次搜查平波里328号的严打行动的前后内幕被他套了去,我的关节臼位被他点捏了去那就惨了。

我在不断地给关洪斟酒对其竭力劝饮,大有过了这桌席误了这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殷勤与热情。其间,我也被酒精刺激过的意识流里不断涌过对〞酒〝字丰富的描绘,谓之误事祸水焉?誉之琼浆玉液也?诱发豪气干云哦?但有一点是不能否定的那就是饮到一定的量后恢复人的自然本色与嘴脸。果然,关洪有点忘乎所以了,泛着光滑酒晕的瓦刀脸上浮现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淫邪的笑意,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个酒呃后舌头打滑地翻出一连串的浪笑声:哈哈、嘿嘿…….你结婚了吗……你碰过女、女人吗?……说给你、你听呐,别、别吃醋啊!……衣服一脱、浑身雪白……这妮子妖媚成万人迷娃呢。
这个〞浑身雪白〝说得是谁?卓莹吗?十有八九是她。我一种无名火气从胸臆升起,气绥酸楚难受各种滋味顿时涌袭上心头,仿佛小木板房之夜和衣横卧的清纯少女的衣衫被人剥得精光,然后是雪白的胴体在我也有些醺醺发醉的眼帘中悠晃,最终和眼前对座的这个人在一起云雨翻腾、颠凤倒鸾。
一幅美丽的画竞被一条狗粗暴地撕碎了,我强咽了口唾水压着上涌的酒意,想握拳狂叫这个世界太卑鄙肮脏龌龊了。

受到突然刺激的人大凡没有那么好的定力,我嚯地站起来对关洪冲动地说,你这家伙醉了。我也不能陪你了……关洪一把拽拉着我手把我按坐下来,说他要和我赛一赛,我赢了的话就让我在他帮助下心想事成一件事,输了的话叫我帮他写篇文章让他拿到他们的省报去发表。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溜熟,报社在他们当地的记者站有熟人,他没有这个才,又没有合适的代笔,但是,人,一定要宣传自己、借一切机会提高知名度,名气越大越好做事做人。
我像个落入陷阱的狼,声音有点像吼:你要赌什么?
关洪有点惊异,但很快又说开了,可惜有点口词不清,但意思清晰可辨。他说我们如果在他们乡下,他可以拖我到河滩谷地的基干民兵连的靶扬去赛枪法,无论长枪短枪他都呱呱叫,你没有一手好枪法今后文革派与复辟派万一干起仗来,你怎么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啊?但是!今天我与你比喝酒。说到喝酒他加重语气—
〞说到喝酒,这是我们乡下人的强项和擅长,你那次要是不和我顶牛驳掉我的面子和我好言相商、大家在一起喝个痛快我早就放你兄弟回上海了,很多事情都是酒桌上感情深一口闷搞定的,你有机会到我们那里去看看,是朋友,桌面前放着九小盅,一个个喝干净,下面是摆海碗猜拳喝令…..,不是说移风易俗吗?看样子这风气一百年二百年都改不了,谁不这么做办不成事〝

他说的大概是真的,但我没兴趣去应和他的废话。我突然清醒了许多,一定是什么〞枪法、文革派与复辟派万一干仗〝惊骇说法刺激了我,这个嗅发杂处五味的关洪居然有些政治敏锐的神经弦,老实说,我平时都不去思考那政坛纷纷扬扬的中央高层路线斗争的传言,上面叫我该怎么做,我就依瓢画葫芦照办,这个乡下土鳖、小小的农村干部竞敢胡言乱语!
我对他突口怒斥道〞怎么?你想造反啊!〝话出口,我也感到自已话语唐突得有点瞎七搭八了。
关洪一楞:〞我就是跟着毛主席造反起家的!〝
〞大好形势下怎么想到造反呢?再造反就是反革命叛乱啊,你们那里是怎么批「林彪反革命集团」的?〝
关洪知道说豁边了,闷声自斟自饮起来。
于是我从公文包里掏出两本市委写作组杂志「学习与批判」,抖出署我名字的文章推到他面前—
〞这些发表在显著位置的文章都是我的,我还有搜集「内参」材料的权力。告诉你这个就是让你知道,一个党的干部行为要注意政治影响,要自觉地维护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利益!你做的一些事说的一些话有没有……〝
我的话没说完,关洪有些慌张地截断:〞我把你当成喝酒的朋友,谁会想到你一本正经?〝
沉寂片刻后,我也感到自己这张〞左〝得出奇的脸一定面目可憎了,把酒瓶挪到他面前缓声和气道:〞这酒还有兴趣喝下去吗?〝
关洪露出尴尬的笑容,眼珠子又恢复了叽里骨碌的灵话,他说原想立个酒令规则,不说一醉方休,终看谁先爬下,不倒不醉者提条件,输掉的人替对方做或一件事做补偿或惩罚,但现在看来这酒就是喝到七孔流血都赢不到你,他豪爽地宣布,这回,大学的名额给卓莹,送卓秘书到华东政法学院去读书!
什么?什么?我一头雾水。她的工农兵大学生资格与我有什么关系?

关洪说在轮渡站码头上初见面你就关心起卓莹,她读书的事你是接连第三个到他面前说情做工作的人,另外两个说客与他关洪的关系很深,但是他很怕刀笔吏,哪一天怎么惹祸上身的都不知道,你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把稻草。
我暗暗叫苦,堂弟曾关照过不要多管卓莹的事,怎么就阴差阳错起来了呢。同时心里很有些妒忌,卓莹她这回也太幸运了。
但关洪的叫苦是明执火仗的,他无奈地双手一摊,说你这么一来,我身边的人没有了,如果装聋作哑不理不睬吧,不知什么时侯后脑再挨一棒懵懂栽了。你兄弟转点的事教训前鉴不远,结果回去惊出一场病来,吃了好几十副中药。说了这些,他食指弯钩骨节频频敲叩桌面、伸过脸上对我含愠〞抗议〝道:〞兄弟啊,你说,我从一个农村退伍兵混到今天这样子容易吗!〝
〞免惊,免惊啦!〝
〞面筋、面筋?我们没有点这个菜。〝
方言和文化差别也真麻烦。我忍住笑,回答说就是不要大惊小怪的意思,对你的列行公事没问题就行了嘛!然后换一种轻描淡写口气告诉他,在两个我兄弟和卓莹的人事变更问题上,本人从未有过在你面前托人情走后门的事,也从未施加过什么影响力,今后如有翻云覆雨的话,你关书记那不要忘记今天有言再先噢。
说这些话后又有点后悔,岂不有欲盖弥彰之味嘛。

我要快点脱离酒桌才好。听饮酒老道的人说,进腔过喉的酒初始感觉是麻辣刺激,再尔是平淡含馥,待到香甜可口喝了还想喝时那是离醉不远矣。避免失态的最好办法是蒙头睡觉或闭口不言作哑。我朦胧的醉眼茫然地环视过食客吆五喝六的酒肆,最终投注在窗外市景、尘寰。楼下下行人摩肩擦锺各自奔利而去为利而行,天宇间大概有暑气闷热后即会霾云淅雨的规律,从海上来的沉沉的乌云向窗楼挤来,向我心境压来,
暴风雨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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