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大跃进下的俄罗斯人民及民主
资本主义大跃进下的俄罗斯人民及民主
刘 宇 凡
《先驱》第57期,2000年(秋)
1989年,美国一个名为福山的官员写了一篇有名文章《历史的终结》,后来再发挥为一本着作,宣称资本主义民主是人类所能发展的政治与经济制度的最高阶段;资本主义民主还没有普及全球,来自社会主义者的阻碍仍很强大,但毕竟这是全球各国的总目标与总趋势。
东欧、苏联的变天,南非白人统治的结束,尼加拉瓜、台湾、印度尼西亚等国的民主化,好像在在证明福山的正确。按照福山之类的自由主义观点,代议民主与自由市场是最佳的联姻,是经济增长与繁荣的万应灵方。中国的流亡民运人仕也莫不以此为圭臬,所以他们大都支持中共的资本主义市场改革,所遗憾的仅是它拒行代议民主而已。
十年下来,东欧与前苏联的情况究竟怎样呢?
从大跃进到大倒退
所有这些国家,基本上都转向了代议民主与市场经济。可是在市场经济下劳动人民的生活普遍没有改善,反而大大恶化了;另一方面,原来的党官纷纷摇身变为财阀富豪。代议民主也没有使人民当家作主,相反,却为高官富豪之继续篡夺政治权力、化公为私,贴上「人民授权」的光辉标签。
除了波兰,所有东欧及前苏联国家的实际国民生产总值在1997年仍比1989年低。匈牙利下降了10%,捷克是11.4%,罗马尼亚是17.8%,俄罗斯是40%。就业方面则由全民就业变为大量失业。大多数国家失业率都超过10%,俄国是9%,罗马尼亚是6.3%,捷克3.1%。各国实际工资在1989-95间下跌8-54%。波兰的生产总值在1996年已回到1989年的水平,但工资仍堕后。
叶利钦上台后,在1992年1月全面推行「震荡治疗」,包括撤消九成物价管制,把四分三大中型企业以种种形式私有化。叶利钦政权相信,震荡越大,疗效越高;一旦开放市场,就能一方面迫使企业在一个竞争性环境中提高效率,汰弱留强;另一方面降低需求,增加供应。可是,事情并没按这种理想发展。首先是失控通胀把俄国人民的储蓄一举扫清:1991年通胀高达1500%;1992为875%。以后逐年下降,到1997年降为20%。国际投资者纷纷祝贺俄国成为又一个有前景的新兴市场。但是,不仅八成人民完全没有了储蓄,而且俄国的生产与消费却还是跌个不停。在基本尚算和平的情况下,生产在7年间跌了50%(参看表一),实在世界少见,在俄国也史无前例:第一次大战,俄国生产下跌25%,内战期间下跌23%,二次大战也只下跌21%。
工业生产尤其下降得厉害,而这同投资也急剧下降大有关系。目前那一点一点投资,使扩大生产或研究开发极其困难,甚至只是更新旧的设备也不容易。在1980-90年,设备平均年龄是9.5-10.8年,而1990-95年却上升为10.8-14.1年。较新的设备(少于五年),在十年前尚占29%,现在只有5%。这个情况本身已说明生产在未来仍可能会收缩。由于缺钱,各企业间日益以物易物以求生存。以物易物占工业生产之比,1992年为6%,然后逐年上升,到1996年达到35%。缺钱也使企业长期拖欠工资;长达半年的并不少见。若付工资,用产品充数也常见。
表一 俄国经济1989-97
|
国民生产总值 |
工业生产指数 |
农业生产指数 |
投资与国民生产总值之比(%) |
价格变化 |
失业率 | |
|
1989 |
100 |
100 |
5.6 |
na | ||
|
1990 |
97.0 |
99.9 |
100 |
92.7 |
na | |
|
1991 |
92.2 |
91.9 |
95 |
23 |
1,526.0 |
na |
|
1992 |
78.8 |
75.4 |
86.5 |
18 |
875.0 |
4.7 |
|
1993 |
72.0 |
64.7 |
83 |
13 |
307.4 |
5.5 |
|
1994 |
62.8 |
51.2 |
73 |
11 |
197.4 |
7.5 |
|
1995 |
60.2 |
49.5 |
67.2 |
10 |
47.7 |
8.9 |
|
1996 |
56.9 |
47.0 |
63.8 |
9 |
17 |
9.3 |
|
1997 |
57.1 |
47.9 |
63.9 |
8 |
na |
na |
International Socialism #81 P.61
叶利钦所寄望的外资大量流入并没有实现。世界的对外直接投资中,九成仍是流向发达国家,而在那余下的一成中,大半是流向其它国家,只有少部份流向东欧及前苏联,而在1989-96年间,其数额只是流向英国的一半。俄国比东欧更低,只有匈牙利的一半。
生产与投资的萎缩自然引起严重失业。诚然,开放市场及资产阶级重生,促成金融业、零售业及饮食业的就业人数增加了好几十万,可总体就业数字在1990-95年间下降了12%。
在俄国1.5亿人口中,有4千4百万属于贫困线以下。从表二可看出人民生活恶化到什么程度了。面包、肉类、马铃薯、蔬菜的平均消费量都下跌,其中肉类跌得尤其厉害,与1980年相比下降了三成。如果工人不是普遍在后院自行种植马铃薯及蔬菜,那么连那一点消费量也不能维持。人民已经对政府、市场改革、国家、社会以至自己失去信心。这就是为什么越来越多人不敢结婚,不敢生孩子。社会危机导致医疗系统崩溃,有钱才能住进医院。这种状况再加上酗酒,使平均寿命迅速下降,而男人尤其如此。在6年间,男人平均寿命缩短4年。由于死亡率高于出生率,人口每年净减少一百万。
这种大倒退实在惊人,而且令人感伤。一个超级大国竟然因为「改革」而沦落如此。这个国家曾经不仅是核子及航天技术大国,而且在科学、文化、医疗、教育等各方面并不逊于许多发达国。它的医生、教师所占的人口比例更比不少发达国都高。但是,这个文化水平相当高的民族现在连生孩子也要三思了━━非洲人在生活困难时也不会顾忌生孩子;俄国人会害怕正正反映他们的文化教育水平高。「震荡疗法」事实只有震荡,没有疗效。
表二俄国社会危机
|
坚尼系数 |
实际工资 |
出生率 |
死亡率 |
婚姻率 |
平均寿命 | ||
|
1989=100 |
每千人 |
每千人 |
每千人 |
男 |
女 | ||
|
1989 |
0.271 |
100 |
14.8 |
10.7 |
9.4 |
64.2 |
74.5 |
|
1990 |
0.269 |
109.1 |
13.6 |
11.2 |
8.9 |
63.8 |
74.3 |
|
1991 |
0.325 |
102.4 |
12.2 |
11.4 |
8.6 |
63.5 |
74.3 |
|
1992 |
0.371 |
68.9 |
10.8 |
12.2 |
7.1 |
62.0 |
73.8 |
|
1993 |
0.461 |
69.1 |
9.4 |
14.4 |
7.5 |
58.9 |
71.9 |
|
1994 |
0.446 |
63.7 |
9.6 |
15.6 |
7.3 |
57.6 |
71.2 |
|
1995 |
0.471 |
45.9 |
9.3 |
14.9 |
7.3 |
58.3 |
71.7 |
|
1996 |
0.483 |
52.0 |
8.9 |
14.1 |
5.9 |
59.9 |
72.6 |
International Socialism #81 P.66
1997年的经济下滑曾经好像停止了,并因此引起人们寄望来年的更大的增长。可是,1998年的亚洲危机以及西欧经济(特别是德国)的放缓,使已经融入了世界市场的俄国再受一次重创。油价大跌使依靠石油赚取外汇的俄国卢布大幅贬值,政府宣布还不起债。1998年的生产总值又进一步收缩了4%。政府靠向IMF再举债才勉强过得去。
人民生活的大倒退令人伤感,而贫富悬殊、官员之化公为私及贪污腐败则令人愤恨。
黑帮资本主义
俄国的私有化不像捷克那样以平均给人民分发股票的方式为主。在俄国,以这种方式私有化只占一成多。大多数国企是被官员以直接或间接方式侵吞。从一开始负责政府官员都知道这点。当时主持私有化的部长说:「他们偷呀偷的。他们盗窃一切,不可能再阻止他们。但让他们偷吧,化公为私吧。那时他们就会成为这些财产的所有主及称职的管理专家。」美国的索罗斯也响应这一说法:「这是抢匪资本主义,无法无天,但同时也很重要及行得通。」
他们的纲领实际就是迅速从官僚层中制造一个全新的资产阶级。自由市场至上论者常常以为,市场那看不见的手只要一旦让它们自由运作起来,经济均衡与人人受惠即至。他们忽略了社会本身的阶级结构与权力结构,忽略了缔造市场经济的统治阶层永远不会公正地去完成这个任务。17世纪的英国资产阶级化的贵族如是,今天资产阶级化的官僚更如是。托洛茨基在分析苏联官僚层在计划经济中的作用时,也指出:篡夺了国家权力的官员在分配经济资源时,是永不会忘记自己的一份的。现在,当这个官僚层彻底抛弃了「社会主义」之后,当然更会首先把财产分给自己。在前苏联,约100个部委控制了全国国企;当一些部委因私有化而撤消时,有关官员就创立股份公司,占据着同一间建筑物及原有一切财富;公司主要股权由国家掌握,其余则在原官员中分配。
但国家所控制的那些股份,往往也持有得并不很久。
90年代初,官僚及其朋党疯狂成立各种各样私人公司,尤其是银行。曾经有一段时间,每星期有40间银行成立。只要出得起7万美元便行。这些银行没有兴趣向长期的商业及工业活动借贷;他们只有兴趣与国家银行的朋党勾结,低息借入国家的钱,高息贷出;他们尤其起劲投机于外汇买卖及政府债券。他们都发了大财,而政府却越来越穷。1995年,后来成为七大金融寡头之一的波塔宁向叶利钦建议,以抵押拍卖形式处理大型国企。方法就是私人银行借钱给政府,而政府以国企控股权作扺押;几年后政府若还不起债务,股权即归银行。最后政府当然是还不起债,而大批优质国企便落入金融寡头之手。一个金融大亨承认,现在七大金融寡头控制了超过一半以上俄国经济。
别列佐夫斯基,这位叶利钦跟前大红人、企业家,便是靠上述种种方式成为巨富的典型。当前苏联崩溃时,他利用经济联系陷入大混乱之际,通过其朋党关系成为VAZ这间大型车厂的独家销售代理;他以低价入货,高价出售,利润率高达100%。在通胀超过100倍的时候,他故意拖延付款给车厂,使后者陷入困境,工人拿不到工资。到他终于肯付款之时,他付出的卢布已几成废纸。VAZ临近破产,而他却发了大财。别列佐夫斯基接着把手伸向西伯利亚石油公司,Aeroflot航空公司,再控制了传媒及广告公司。叶利钦为酬答他的财政支持,委任他为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第二号人物。
如果这些新生官僚资本能在大发国难财之后,真正从事生产性投资,那么,索罗斯的话也许还有一丁点儿的道理。但不。这些官僚资本根本没多大兴趣从事生产性投资。他们主要是大肆投机倒把。他们这样做完全合理,因为这样的利润率高得多,而且往往是无本生意。其次,从他们的利益看,投资国外比投资国内更有安全保障━━谁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成为调查对象?西方银行家估计,在过去十年,为数达1500-2000亿美元外逃到西方。流出的资本是流入的十倍。正当无数企业因缺钱而连更新设备也办不到之时,前乌克兰总理用700万美元购买了美国加州的豪华别墅,叶利钦女儿买下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间堡垒,无数新生资本家购入法国南部渡假胜地的别墅与游艇。一个美国财政部官员说:「我们以前相信俄国第一代资本家会是好人,但他们其实是连自己母亲也操的混蛋。」
奇怪的是,从1997年开始,俄国不是已经实行了代议民主吗?为什么人民不能通过民主程序监督这些前共党官员?为什么官商勾结与贪污腐败反而越演越烈?
神圣一票?
关键在于,只要经济上的贫富悬殊与弱肉强食继续,也就是说,只要大多数人民仍处于生存痛苦挣扎而一小撮官商轻易地霸占住经济命脉、传媒、广告,政治上的一人一票是没多大用的。如果一个工人在劳动8-10小时之后仍要回家种他的马铃薯,试问他还能有多少精力去分析政治经济的复杂问题?即使他精力过人,他还要碰上一个难题:当传媒都操在叶利钦、别列佐夫斯基之流的官僚财阀手中并完全按其一已私利去写文章、发消息时,他怎样才能不致被骗、才能弄清真相?再退一万步,即使他能弄清真相,他又能怎样做?顶多不过是耐心等几年,在大选时投出他那神圣的一票。但事实上他这一票并不神圣,相反,早就被强奸了。因为在他等待的几年中,官商们早已化公为私、发家致富而且其权力牢不可破了。
当阶级不平等仍然存在的时候,当工人始终是经济上受剥削的时候,单纯政治上的一人一票是不能直接有助工人阶级积极而有效地参与政治生活的,更不用说当家作主了。尤其因为,积极参政需要通过自己阶级的群众组织才成。党官与财阀可以很轻松地组织政党、商会等等。但工人阶级,即使在西方,却不那么容易。在俄国就更困难了。曾经在1989年崛起的独立工会,现在由于工人忙于生存挣扎而销声匿迹。工人政党同样式微。在没有组织的情况下,工人只是一个个分散的原子,无法干预政治事变,也无法有效利用议会民主。
所以那个统治了苏联70年的党官集团,不仅没有在市场经济与代议民主下让位于真正为人民服务的政治公仆,反而让他们名正言顺地侵吞了国家财产。人民仍是靠边站及被剥削、被压迫。1995年,74%政府官员仍是来自钦选干部(钦选干部是指专由苏共最高领导层委任的高级职位);在地方政府中,数字则为82%。在私人工商业,61%来自钦选干部。但有谓那是低估的,因为在余下的39%中,不少人其实是躲在幕后的高官的代理人而已。再者,来自平民的私人工商业往往只是小企业,同官商勾结而生的财阀不可同日而语。
曾经被西方誉为民主斗士的叶利钦终于在去年底不光彩地下台。其实他本应不光彩十倍。他站在坦克上「保卫民主」不到两年,就在1993年以总统之名攻陷了反对他的国会。这就是他的俄式民主了。然后在他任内,他率先令叶利钦家族成为财阀。他早就臭名远播,但为什么他能在1996年连任?关键是他及其朋党所控制的传媒偏帮他(竞选对手简直难得出镜机会),同时他又慷国家之概,许下一个又一个竞选诺言,又给了选民短暂实惠。当国家检察官Yuri Skuratov胆敢在去年调查他与别列佐夫斯基的勾结时,由普京任头头的国家安全局即在电视上公布检察官招妓的录像带并使他辞职。虽然不久之后,叶利钦因为名声太臭,也被迫辞职,他却早已同普京作了交易:他交出权力给普京,而普京保证永不追究他的经济犯罪。结果是人人都知道他贪污腐败,但普通人民没有证据。
普京的当选,代表着民主的进一步的远离,而不是接近。这位由叶利钦指令的继承人诚然最后是由人民「选举出来的。但那是因为,到了选举关头,几乎一切已成事实;社会上没有一个候选人能在政治与经济资源上可以同普京匹敌;在这个时候,在那些居然还有心去投票的选民当中,客观上他好像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赞成普京,也就是赞成维持那尽管令人不满,但多少还算有点秩序的现状,要么反对普京,而那意味无政府状态(普京就是那样恐吓选民的)。多数选民害怕社会进一步解体,所以就这样把票投给普京。而普京甫当选,即大谈要建设「强大国家权力」,要大力对付车臣分裂份子。一个前特务头子说出这番话,难免叫西方评论员指为俄国的波拿巴特。这是对的。说到底,靠抢劫人民起家的「黑帮资本主义」,是不可能真正容忍民主制度的。
2000年8月5日
统计数字大多来自:
1. The Russian Catastrophe, International Socialism, Winter 1998;
2. World Economic and Social Survey, 1999, United Nation.
其它参考数据:
1.《经济研究资料》,1999年4月与2000年2月。
2. The necessity of gangster capitalism, Monthly review, Feb, 2000.
3. The Socialist revolution and the democratic revolution, International Socialism, summer, l999.
4. World Socialist Web, www.wsws.org.
5. Workers liberty, London, various issues.
6. International Viewpoint, Paris, various issues.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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