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志（全编三）

聊斋新志（全编三）

目录

 45、娄鬼询道　　

 46、险途　　

 47、善功　　

 48、巴布图拉　　

 49、卫七　　

 50、无常①　　

 51、平沙落雁　　

 52、药　　憾　　

 53、尸驮　　

 54、情鼠　　

 55、知识青年　　

 56、龟驮碑　　

 57、壮汉无名　　

 58、女渴　　

 59、美指　　

 60、“金曲连儿”　　

 61、妙音　　

 62、杨老四　　

 63、猪喻　　

 64、龙藏　　

 65、张蚌　　

 66、惠郎　　

 67、房祭　　

 68、捏红　　

 69、大漠冤魂　　

 70、假仆　　

 71、虱票

　　 

 72、小头国

45、娄鬼询道　　

　 　

　　陈更聊斋　　

　 　

　　大雨方霁，娄坟柏木萋萋，衰草鸣风。娄鬼越沟窜梁，散邪于南山王家，归途遇雷，略伤腰肢，青面长牙，茔中方卧。一女卅可人，下道屈蹲茔侧，解裙擦红。紫珍赤饼，狼藉碑侧，白流似瀑，漫入阴宅。娄鬼怒甚，意欲伸爪捏毙弱女，略挣扎，腰背痛如火烙，无可奈何，暂且纵之。唯瞥见女者所握伞柄书记：河东十八迭黄家。翘指画字椁左，详记不忘，瘳后惩女。　　

　 　

　　旬日，疾瘳。黑面长齿，高躯嶢嶢，细腿如鹤，乱发似毡，穿林越丘，平步滔滔，来至河东。唯河东路径不熟，大道四伸，阡陌百条，或延于山，或入于岭，或展于林，或没于蒿。十八迭者位何，应择何道以往，苍茫四顾，略无凭定。忽见道左一坟，入而询诸同类，或可得道。始入，门径颇窄，进，则见松柏夹径，白蒲满院，高第轩昂，显系阴界大户。一高岧老者，鹤发怪骨，扶杖立于檐前。见娄鬼狂伧入户，问曰：“何鬼莽撞至此？”娄鬼曰：“仆乃西河之鬼，不谙河东道路，打扰贵府询道。”老者问其何往，复曰十八迭黄家。老者闻语，警问所以，娄鬼详道黄女不恭，瞋目舞掌，意极愤慨。老者缓之，呼命献茶。有小女自偏室出，头上小髻，鬓边野花，秀目诱人。娄鬼焦火顿息，石前坐饮。老者和语深问，娄鬼戟臂切齿，详述前事，曰：“作祟黄女，必使家宅不安。”茗饮一时，娄鬼起行，老者杖指东山：左岭，右沟，南河，西壑，壑前一林，林左羊肠小道，盘曲十二里，遇凹，凹中一户，即为黄家也。　　

　 　

　　娄鬼哨别老者，阴风一路，或水或石，盘曲三十有折，果见前边一凹，凹中独户人家。北瓦三间，侧茅屋二，青砖圈院，必黄姓无疑也。时已星夜，娄鬼纵跳入院，推门，则门上神荼郁垒①，青面刃齿，长爪似抓。娄鬼惊缩，退不敢入。踅至左右窥窗，各有钟馗守关：紫面环眼，广口虬髯，白齿巉巉似啮，娄鬼益惊。寻觅墙隙窥内，梁壁床案悉为图画，差可万张，皆皆打鬼神也。娄鬼惊战，尽已丧勇，拔腿翻院欲逃，却见张牙裂目，奋拳拔腿，四面粉壁之上，尽为驱魔之怪。娄鬼瘫软伏地，良久难移，强以镇恐，自茅厕孔道弱身以逃。　　

　 　

　　潜至黑风岭上，道遇一鬼。指凹处惊言黄门厉害。鬼曰：“凹非黄姓，乃吴道幽居也。善画钟馗者，君未闻否？”娄鬼闻听，始悟老者诳骗。道以前情，愤然示曰：“同为鬼类，缘何诈我，险使失足！”鬼笑曰：“老者与黄同宗。一人为鬼，庇护四门，君不闻否？”言讫，飘窜西去。娄鬼闻语，益自羞愤，风至河侧道左坟户，入见老者，攥拳切齿。老者慰曰：“吾辈虽为鬼侪，亦当善自珍重。老身指道钟馗，实望改弦更张！”娄鬼暴怒跳跃，戳毁坟前碑石，仓忙西去，至阎罗冥府告状。词曰：“黄女秽我屋宅，吾当作祟以报。老者诈指道路，使我几陷钟馗。同是魑魅魍魉，缘何陷鬼护人？”又三日，老者答辩曰：“便溺揩红自然，作祟实为不该。老身指道吴家，唯期娄鬼从善。虽是魑魅魍魉，亦当自洁赎身。”开庭日，阎罗君王指殿首巨匾“善善恶恶②”为判曰：“虽系阴冥之界，亦宜倡善抑恶。娄鬼一意为崇，悖我阴曹大旨。判入十八层地狱，永以火炼，不得轮回。”娄鬼叩头如捣，阎府阴判难收。赴狱途中，泣尽黑黄，徒悔自送入瓮也。　　

　 　

　　陈更论曰：“鬼之为鬼，不敢为祟太频？人之为鬼，更当警而惕之！”陈更又曰：“大德及于广众，小善唯覆近族。道左老者，与黄同门，唯望篇中故事乃行大德者为小善之特例耳！”　　

　 　

　 　

46、险途　　

　 　

●不平才为平，所以有高山大海，削去地球楞角的结果，将是恶流在整个地球面上的泛滥肆虐。　　

●天堂是乌有的居所，以天堂名义召唤下的日日苦斗，却成了我们身处的世界。　　

　　——《1976：对某种以平均主义为内核的哲学的反思》 　　

　 　

　　　

　　元前亚细亚腹地有族俾格米，族人强悍骠猛，聪慧睿智，重现实而又特好理想，每遇事，酋王聚族求之，靡有不克。以故，俾格米为亚细亚特强之部落也。当此之纪，它族言俾格米，犹如中古高丽说唐，近世印度言英，今日世人论美。俾格米之盛者，诚如是也。　　

　 　

　　俾格米当日所处之地位何，在中国、在印度、在波斯，今日实不可考。然据残书所载：其域山川浩大，陵丘绵亘，塘湖星罗棋布，河津举步而遇——较今之锦绣世界略无异者。　　

　 　

　　如愚公居久而恶王屋，俾格米处长而厌其域。其所厌者，乃不夷也：丘山与江河相形而成坎坷，岭脉与塘湖互见而为崎岖。据俾族学人之智者统计：俾境之南北垂距曰一，付诸实际则道路长四；东西则巉岩险壑，洪流峻急，较南北倍之，其道路与垂距之差益甚。理想家感此而著书立说：移山而填河，挪丘以塞塘，变崎岖而为平夷，去坎坷而成顺畅，交通善则族人之幸福昌盛乘有翅矣。酋王聚族而议，照书而为，累世劳苦而江山如旧：盖其人力安能胜天也者？　　

　 　

　　元前四千四百年，为俾格米划时代之纪念年也。是年，俾格米赫尔通学士发现《圣书》。发现日，举国灵彩四溢、神光照天。《圣书》乃俾格米始祖所遗，扉题：昭于俾格米第四百八十七代孙——艰伟之举，万难之途，吾之苗裔达于理想之境。本文曰：“神造化尔祖于兹坎坷崎岖之境，累尔祖以下四百八十七代久居于斯，谓之命；盖西南十万八千里有境，其夷若砥，其平若镜，其方万万里；嘱尔四百八十七代以下之子孙，勿惧跋涉，勿惧辛劳，勿惧黄汗，勿惧殷血，累代奔征，必达其境，俾我俾格米永弃上下之劳，永无高低之苦，隆我俾国，福我俾族，谓之道。自尔以下，弃命而奔道，勿负神嘱！”本文以下有篇《致事》，曰：“欲进之，故退之，欲达之，故背之，欲自强，必自戕，欲自福，必自苦。恢宏壮伟之业，乃肝脑涂地之业，万古景仰之事，乃三世叽嘲之事，务会此意，务遵此行，否则不能达之。”　　

　 　

　　赫尔通学士焚香沐指呈《圣书》于酋王之前，酋王召近臣内侍，举国学子之名者与赫尔通共研，确认不伪。焚香再拜后，点燃高台烽火，举族奔聚。酋王亲宣《圣书》，首阐精义，行大庆之典，万众顶礼膜拜。再次日，酋王授赫尔通以迁征左丞衔，定国号为俾格米迁征大酋国，改元为俾格米迁征元元年。　　

　 　

　　元元年元月元日，大酋王勒阅三族，行迁征典，举国昂奋，若似神痴，誓声震天，及晚不息。继日，行迁征操练，高坛筑于苍丘，大酋王南面而率之，赫尔通左丞执麾。俾格米臣众三百万，无分男女幼弱，列队萃集，随命于一麾。　　

　 　

　　赫尔通左丞宣言：“欲进之，故退之，欲达之，故背之。”麾东向指，则三百万众悉西面立。赫尔通左丞曰：“发！”则三百万众尽面西背东而东进（退）。人之前行者，习也，更缘于性也。背退而目不能视，腿股错相搅拌，瞬即阵乱。后人蹈前人胸，再后者复践其前者颅。老、幼者尤为其难，嚎啕呻唤之声震霄。赫尔通左丞立坛大呼：“欲自强，必自戕，欲自福，必自苦。”坚韧持麾曰：“进！进！”则后人践前人之腹，再后者复践其前者之脑，队伍大动。行不一里，伏尸累万。尸中，老、幼尤多。青少者爱好新奇，颇受刺激，击掌山呼而进（退），推波助澜。赫尔通左丞复又持麾西指，臣众则面东背西而进（退），血泥盈野。　　

　 　

　　忽有老臣迪比利自队中出，伏奏于酋帅之前。奏曰：“臣闻：‘君居于殿，民处于野者，乃王庶有别；将帅乘车，兵卒徒步者，乃上下有别。’先圣曰：‘国缘别而生，国无别则亡。’而今迁征之举乃我俾国千秋之业，安可不分贵庶皆皆履地而践尘哉？”大酋王俯问：“卿不愿征乎？”迪比利曰：“非也，为王前驱，安敢有辞？”大酋王曰：“不践尘，则何以前驱？”迪比利曰：“不践尘者，实为社稷思也。迁征乃累代之事，良臣宿将，疲于道途之苦，安可护国？王及相佐，困于践履之劳，安可运筹？臣窃以为：迁征大业不可废也，王及宫廷之苦当须免也！”　　

　 　

　　王及赫尔通皆瞥见演练场上凄惨，迪比利之言颇中于怀。王曰：“爱卿之忧有理，然则计将安出？” 迪比利曰：“王及内宫乘辇，相及众臣乘车！”王曰：“累代奔征，粮秣禾黍不丰，臣民食之不足，安有余谷奉于牲口？” 迪比利曰：“累代奔征，稼穑渔猎之事亦少，民力恰可代畜！”大酋王颔首然之，复垂问曰：“‘背’、‘退’乃吾祖谆谆之嘱，如乘，则何以背退？” 迪比利对曰：“力者背退而拽，乘者背退而坐，无违于圣教也。”大酋王曰善，遂为定夺。王公卿相山呼酋王圣明，迪比利之资望缘之亦隆。赫尔通遂选拣车辇，并持王命择民之壮者轮番以代牛力。王、臣、大小官吏及其内人背向以乘，其意洋洋者也。人民惧苦而忌壮，当是时者，俾格米始有自断其手，自残其足之记也。　　

　 　

　　演练三月，俾格米合族谙练于背向倒行。春四月，大酋王命遍杀举国之牲，行祭天礼，拔而西南。途经鲜、鲁二境，鲜鲁之人视其倒行之状，指面而嘲，笑不掩鼻也。鲜、鲁二王亦曾馆舍大酋王，极言俾格米之锦绣河山，力劝止之。大酋王曰：“累于坎坷崎岖，劳于高低上下者久矣，决意弃之，奔于平夷之境！”赫尔通曰：“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小苟且者难有久安，吾族艰苦自戕，乃图子孙万代之福也！”鲜、鲁二王知阻之无效，唯质疑于“背，退”。大酋王曰：“壮异之图，就之于壮异之行，何以常识论之？”赫尔通曰：“人之前行者，习也。俗所谓锦绣者，吾族弃之，陋习何惜？”鲜、鲁二王及鲜、鲁之臣，皆皆摇头叹惋。临行，鲜、鲁二王从臣谏各遗之以石，嘲其脑僵，婉而赠其言曰：“石者，坚也。坚以行之，必将‘实’也！”大酋王命迪比利纳而珍之，俯首谢曰：“承二君美意，吾将奉为国宝！”　　

　 　

　　大酋王一代行荆棘谷，走乱石岭，越黑云渡，历三十有年。俾格米一族，退行成习，婴儿初步即后而不能前也。大酋王将逝之年，御前杂技，有伶者前行从容，宫廷上下莫不叹为观止；大酋王赐伶者乘，免奔劳之苦。所憾者，谷、岭、渡各各折员三十万，累计逾百万，族众大减。族众减则拖拽之率频矣，断臂残足之风益盛，大酋王数诏而不止，怀忧而崩，崩年寿百。赫尔通、迪比利继亡。　　

　 　

　　俾格米迁征三十六年，大酋王次子顿烈继位，史称迁征二世。二世登基，一改前王温文柔顿，行峻厉之风。即位之次年，力排“欲自强，必自戕”之众议，飞诏勒令全族：“俾格米人者俾格米迁征国之民也，俾格米人之足、臂者俾格米迁征国之足、臂也，俾格米迁征国以迁征为经国大业，俾格米人之足、臂为俾格米迁征国迁征之器，合族之人均不得私之。自今而后，断臂者杀，残足者族。”诏令下，举族畏慑，莫敢自残其手足者。　　

　 　

　　俾格米迁征四十年，途遇旷阔沼泽，兔、羊遍地，肉食丰美，然泥淖陷足，蓬草挡途，俾格米民倒拖王、吏之车，举步维艰。民间避役有新法：人人锥血以比瘦，免拖拽之苦矣。尽此，瘦瘦相较，终有肥者，王、吏之车须行，拖拽之役终不得免也。迁征六十年，出沼泽而入旱陆。据残书所介，俾格米民躯较前王之时短三寸，围缩半尺——盖锥血避役之故也。　　

　 　

　　迁征七十五年，有群山挡路，岩壑峻险，古树参错，旷古无人行者，曲掌而啸可以透天。顿烈二世使人遍寻土著，经月而得之，询道，土著曰：“此乃禽山，唯飞禽得过。左虎涧，右羊道，中狼谷。虎涧最短，然有千虎踞守，其齿巉巉；羊道最为顺夷，然其长万五千里，行须十年。狼谷中之，长三千里，驱狼食狼差可行之。”二世闻土著之言，问计于众臣。左丞赫尔迪——赫尔通之次子坚主虎涧，曰：“天不我待，安惧虎豹！”右丞迪比顺——迪比利之长子俯伏奏曰：“先王之时，吾族骠悍长大，开元迁征，弃农桑之作，一路擒虎擒豹食之，恒河遇象，十则围之，烹食及月。而今，伟业七十五载，一途黄汗殷血，吾民短而瘦矣，无力伏此巉巉之虎，望择羊道。”因左右之议而顿道半月，二世中之，终择狼谷。食狼且为狼食，殆出，损员三十万。当此之时俾格米合族百五十万，仅及开元迁征之半。　　

　 　

　　二世一代走沼泽、禽山，出饿野、跋火焰山，历六十四载，行长五万里，较前王倍之。邀功论赏，可以为傲。然民脂渗洒于尘土，民力挥散于天风，员寡不足以为虑，民躯渐萎缩，不抵风飚，诚为二世之忧也。迁征九十八年，旷原巨飚，二十万众飞天，中有老臣宿勋，怨声载道而社稷倾摇矣！开元百年，二世崩，崩时西南指，呓曰：“吾视之矣，其域万万里，其平若镜，其夷若砥！”众臣视此，文者一作唏嘘，武者一为慷慨，扶三世塔克即位。族众已不及百万。　　

　 　

　　迁征百二十年，三世率族行二万里，背于红海。虽无风而巨波万丈，波中恶鲨成阵，齿巉巉作声，啮一切来者。俾格米素行平原山谷陆地，不识舟楫，视此巨波恶鲨，举族饮泣。三世仰天叹曰：“天亡我俾格米也！”叹未尽而飓风自东北来，席卷八十万众，皆飘摇而上，头足上下旋。瞬时，尽昏。　　

　 　

　　醒，合族尽在绿洲。环野而视，无虎、无豹、无狼，偶有羊、兔，尤令人喜者，遍地蠕虫矣。俾格米人拨草择虫以啖，唯以羊、兔献之于王。王视此和平景象，涕然曰：“伟业有救矣！”　　

　 　

　　行不及月，无雨而草木渐枯，羊兔奔逸，蠕虫尽死。拨枯雕之草择虫，竟遍地砂石，极而四望，无遮目者。俾格米人不知：风越红海，此谓之漠也。当其时者，或万里无云，骄阳炙血，或阴风大作，飞砂走石。腹中无物，天又无常，俾格米之病尸、饿殍盈野。啜然有气者，仆不能立。三世少壮而罹疾，三日，梦寻先祖。困境而失王，合族昏厥。太阳又起时，络绎复苏，有勇者疾呼：“曷有其境？”中哲者思曰：“其域万万里，其平若镜，其夷若砥：有水，平铺于地，安可居？无水，何以补血，安可处？”中哲之思随风簸扬，所残三十万俾格米目渐炯，耳渐聪，皆匍匐而以为立，欲复其前，竟能行之。然颠仆踣踬，已如蛮人。欲归其境，不知何处矣！　　

　 　

　　俾格米于漠处渐求生存，择叶结庐，拣虫以食，延于今世。英美人开拓非洲，自撒哈拉深处，发现人类遗迹：骄阳炙血，肤已为黑；谬误征徐，其躯已短；不事农桑，人皆裸体；远离文明，不识羞耻。所幸者，顺目而走，前行自然矣！①　　

　 　

　　去夏，吾友——中国著名农业专家郝通率团赴非，吾嘱其以残书所记考之于俾格米。郝通今秋归来，复曰：“探之，俾格米之智者亦惶惘不知问何！无文字，语言又陋，译者亦曰‘繁复之意，尚不能表达也！’”闻之，吾为俾格米一为悲悯！　　

　 　

　　1991．10．23　　

　 　

　　①　俾格米(pygemess)为非洲一古老居民部落，躯短，长不过1．3米，摘叶结庐而居，裸体，以蠕虫为美食；无农业及畜牧业，尚处于原始阶段。 　　

　 　

　 　

47、善功　　

　 　

　　陈更聊斋　　

　 　

　　光绪末，内乡赤眉多盗，逾垣窃物，入室奸淫，绑票割耳，勒逼赎资，凡所利己，无所不为。四村三镇，善民多受其扰。赤眉之盗者，劣技耳，所行唯凭心黑，所过唯在手狠，同行谓为小盗。然户户相率成风，十八以上之后生皆不从耕而从盗：不汗而金，不娶而美，良其宜也。　　

　 　

　　某日，有老僧自武当来，敝裟百衲，且沾千里风尘，涕唾四喷，并染百种黄疾。怜者遗以瓢饭，善者赠诸医药，均挥而不受。唯指杖头葫芦，曰：“吾乃天上太白，欲品人间杜康。”后生小子闻而大笑，摩挲光顶，嘲曰：“朽僧至死口馋，憾哉秃驴无福！”僧闻众小奚落，摘取杖头葫芦，启盖颠倒之。如是三番，空空如也。张口做馋极深憾状，众笑益嚣。哗笑声落，僧瞑目捧葫芦唱曰：“太上老君友我哉，报于王母知我哉，老僧身在赤眉哉，瑶池玉液赠我哉！”唱毕，振摇葫芦，叮当有声，响如仙液旋激玉盘，观者皆讶。振毕，弯指启盖，酒香凌冽，溢散至霄，半村之树为之增芳。僧仰颈鲸饮，葫芦中物如有不尽，饮毕，又摇，咣当之响似在颈项。众皆讶甚，诸小瞠目见仙：老僧病色顿消，神光焕发矣。　　

　 　

　　僧离所倚之树独立，弃杖甩伸，臂股肩腰，骨关嘎嘎作响。毕，跨步抱拳，左击右劈，灵捷遒劲，只如虎扑猿跳。其末，扶捺一小子顶，腾空直上，至皂荚树梢。又复伸张两臂，指掌扇忽若鸟，瞬间落地无声。正立曰：“老僧神健复矣！”诸小子瞠目结舌观毕，俯伏跪叩，曰：“小辈无目，不识宝山真神，恳祈高师恕罪！”老僧仰面笑云：“上圣之人，何计俗语一二，汝辈小子，何罪之有？”诸小伏地再叩，有胆壮者曰：“恳祈高师收徒，恩当再生。”众小子哗而附之。老僧抚掌曰：“学能向善，终为好事，尔辈心诚，吾当一为破例！”众小闻语，叩头如捣：“深谢高师大恩！”　　

　 　

　　老僧喝问诸小：“意欲先学何术？”众曰：“腾跃上树、逾垣！”僧命一子拿取鸡毛，撮口吹气，毛飞扬直上，飘飘乎状似飞镖。僧曰：“此乃轻功，意念在心，若似鸡毛。尔等凝神定心，各自一试。”老僧略示形状，并作比划，众小腾乱，各做猴跃，善效者已见不凡。老僧再做指点，轻灵者即可抓取树半之叶，沉笨者亦觉身轻，似脱凡胎。各各大喜，演练至午，设宴款待。老僧饕餮不让，仰饮葫芦玉液，芬芳激鼻，亦不让。众小吞咽涎水，只以肆中所沽消馋。　　

　 　

　　午后，又请扑夺之术。僧曰：“如猛，意念在虎；如灵，意念在猿。猛、灵相济，即为扑夺之要。”遂做虎之盘扑式，猿之避闪式示之，众小各各效习。不时，能者掌可断砖，趋缩之时，却又若似无物。老僧再加点化，众小皆皆大进，欲猛则如泰山加顶，欲灵则似银蛇入洞。金乌西落时，各各雀跃而去。老僧坚拒众请，只在村西破祠卧眠。　　

　 　

　　如是三日，众小之能者纵跃登高可平步树冠，冲拳贯顶可透断坚墙，余者亦尽有超众功夫。窃谓之：“偷拿杀割，断不愁矣！”夕阳置山时，僧曰：“尔等功夫就矣，吾将趁日赴西。别前告汝大义，终身勿忘，方可功成；反之，则有天谴。”众小切切求教，僧曰：“此功者，曰为善功。为善，功可助济天下，为恶，痴笨不能及猪。切记，切记，老僧行矣！”言讫，抱掌而西，众小合目再睁，僧人已杳。　　

　 　

　　众小中之张大、王二，乃佼佼善功者，待僧行三日，盗心复萌。自恃新学功夫，意欲窥伺大户。余人皆以恩师临行之言阻之，不效。夜色昏蒙时，各自单兵独进。张大西南迅行五十里，足抵百里富绅高某府第。其第墙高宅阔，护卫森严。张大凭恃神功，纵飞已在三丈高顶。落，潜入高氏客居，尽裹金银器皿。出户，临墙，但待一跃，万金归己。思及老僧所赠诳语，不免一哂。忽有佝偻老仆呼“贼”，探臂欲抓。张大并不着慌，屈身做腾跃状，戏曰：“朽老，飞也！”言讫，并不能飞，足沉似铁。老仆抓稳衣襟，张大意做虎扑，却受抓力仆地。老仆呼众，各持绳索杖棒围来，张大心中惨叫：“未遵师言，张大完矣！”心呼毕，却见一僧自院边树顶飘然而下，挥众曰：“悉去，斯人亦是老僧门徒！”仆及众汉见僧，皆皆扑拜，口称恩师。僧回首挥大曰：“孽子，弃金，速去！”张大置金于地，惭然启门而行。 　　

　 　

　　王二好色，是夜东北潜行五十里入方绅之户，欲淫其女。摸及方女玉体，并即玉山扑倒。弱女翘蹬金莲三寸，王二抛身三丈，头抵东墙，巨栗暴起。方女剧呼，方绅率众拿贼，王二欲做虎扑猿跳，则手沉足重如八十朽老。惶惊无计间，一僧飘然入门，口呼：“方翁住手，此乃吾之不肖门徒！”王二抬目惊警，却是武当恩师。方绅弃王二不顾，与僧欢恰，问：“方丈缘何深夜光临敝宅？”老僧曰：“施主不知，贫僧于赤眉收诸小为徒。今萌邪念，入贵宅为害，吾仓促赶来，一为教训，二命传语赤眉众徒为诫。”言讫，训责王二曰：“吾所传者，善功。为德为义可以助天济民，为邪为恶，则为手脚之缚。责尔传语众人，今夜之行，当以为鉴。”继又斥骂，挥王二去。　　

　 　

　　黎明，张大、王二归村，互述其异而益异，方知：善功者，德之翅，恶之缚也。王二并传老僧之言，众小肃然。自兹，赤眉贼踪匿灭。诸小各于工余练武习功，并持《水浒》研阅“替天行道”精义，待天时以建大业。宣统末年，武昌炮鸣，赤眉诸小奔涌至汉。再后，转战南北，为民国缔造，功勋赫赫。再后，路途叉异，或国或共，皆有建树。以故，内乡赤眉多故家。及今，北京、台北多有干员，其光其华，荣耀百里。　　

　 　

　 　

　 　

　 　

48、巴布图拉　　

　 　

　　陈更聊斋　　

　 　

　　巴布图拉，白云鄂博人也。祖蒙清恩，久居燕京帝都，颇享宦福，久承汉化。辛亥炮响，宣统逊位，其父巴布拉左携家拖口，仓皇一路，复归蒙疆，求其宗神之庇。初，尚有毡篷百数，家仆四十，羊马万千。兵燹起处，巴布拉左拔帐遁逸，前左后右，围裹如云。巴布图拉十岁时，倭兵肆入蒙疆，其父巴布拉左率族南潜青海。道过甘肃武威，扬鞭浩叹曰：“虽无大清时宦家威风，‘元嘉草草，仓皇北顾①，’却见我巴氏家族蒙古人浩然之气。憾哉，父已朽老，不堪杀场，愿吾儿日后重申威武！”三年，父逝，巴布图拉少龄十三，即戴父孝。黄河岸边，异国风吹，嚎啕一声，何其壮哉！　　

　 　

　　又年，倭人飞兵如蝗，弹炸西宁。巴氏家族毡篷尽毁，牛羊与仆者之骨错相枕藉，母及叔婶辈尽皆物化。巨弹迸炸中，巴布图拉晕厥。醒来睁目，蜷于贴身老仆巴伦之怀。巴伦两腿弹断，一目枪瞎，血濡衣袄而奄奄不死者唯期少主之苏耳。少主苏，巴伦咽血吞泪吃吃北指曰：“勿忘父教，归我蒙疆，振我巴氏之族！”又曰：“金戈铿锵，铁蹄纵驰，英雄蒙儿，好去处也。”时，巴布图拉岁已十五，躯孱孱似无射雕之力，气亢亢唯怀跃马之志。泪洗母、仆之尸毕，彳亍赴北，略无南顾。　　

　 　

　　兵燹一路中，乞至科尔沁草原。安王道古拉沁竖旗招兵，正与日人马上斡旋。巴布图拉破指书名求募，吏者奇其浩气，破格留之——盖巴布图拉岁虽十五，皮柔骨细，视其形态，确无成吉思汗裔骠猛雄悍之像也。自是，巴布图拉于道古拉沁麾下饲马。细察默思，尽于养驯之道。所憾者，未见两度草青，日人弃戈，溥仪囚苏，道古拉沁遂无敌手。巴布图拉终未握辔挥驰，以异人之血昭洗家羞也。又其后，道古拉沁氏在傅作义旗下编伍，牧治科尔沁草原。春秋两度，巴布图拉饲以兼驯，于道氏府下略无名者。　　

　 　

　　四七春，科尔沁草原万里扬青，道古拉沁部奉上命秣马厉兵，不日即拔帐离蒙，南图中原。道帅命部下散弃辎重，宰杀废骡，以轻军累。后营有黑马牵出，躯高八尺，纵长丈五，蹄巨若碗，耳挺似笋，目若明火，齿如白雪，长嘶一声，驱风走云。巴布自右营出，问牵者曰：“牵以之何？”牵者对曰：“奉帅命屠以食兵。”巴布图拉慎问何故，牵者曰：“桀骜难驯，蹄、齿、跌、跃，伤驯者十五矣，留之何益？”巴布阻曰：“惜哉，真乌骓也！”牵者以“帅命难违”相复，径牵屠场。巴布前见道帅，跪而谏曰：“乌骓千里，毙乃兵之不幸，小人请为驯之。”道帅不识跪者谓谁，问于侧者，复曰：“右营驯马师巴布。”道帅视巴布瘦矮，莫信其能。又询，则巴布慷然而陈，斩然如钉，自信之音扬于肺腑。道帅一恐失于良马，更恐失于“毛遂”，即命不屠，付马巴布。又命移座演马场上，立观其驯。巴布曰：“演马场上不便，请帅移座西漠。”道帅允之，移距漠边，高丘连绵，黄沙无垠。　　

　 　

　　巴布取丈五青竹，中空其节，缰绳穿竹以牵。黑马初见异客，刨蹄长嘶，左甩右窜，意亟一戏巴布。巴布五尺短躯，左旋右转，一手持竹，一手握缰，从容对戏。时而放索以纵，时而紧绳以牵。紧则捣唇制狂，松则令畜喘息。不数合，黑马略失强倔，巴布弃竹，突跃马上。马觉背上有人，踏沙奔窜如风，才百米，突跌前蹄，必使巴布前翻。殊知巴布左足抵于马之前胯，马跌，凭左足之力屹立如松，终难下之。巴布牵缰抓鬃促行，黑马又起，前窜似飞。不百寻，仰头两丈人立，必使乘者后仰也。岂知巴布右足抵于马之后胯，马立，紧贴马脊，终不能倒也。马无奈巴布者何，复再飞。数百寻之后，终不堪役，突卧于地，左滚右翻，必不负驮也。巴布灵捷，马四蹄扬空，离马在侧。马翻身欲起，又在脊上矣。马怒，伸颈抖鬃，振尾长嘶，驰窜如疯。巴布左跨右蹬，侧伏马背稳以乘之，道帅及观者无不唏嘘。漠地沙虚，马下蹄即陷半尺，不一时，毛如水淋，臭汗遍体，疲极无力矣。烈畜首遇这般御者，惊惧觳觫。巴布勒缰令息，股颤颤唯伏首焉。巴布下马，牵于帅前，帐前帐后，赞声盈耳。道古拉沁离座握手，命赏巨金。　　

　 　

　　又经数月驯练，黑马骋道，行越飞禽，乘者在背，稳似舟船。道古拉沁弃旧马不用，以黑马为专乘。此始，巴布驯术闻于军中，道帅升迁其位，戎马倥偬中拨冗抽暇，与谈伯乐之道。巴布亦尽心于道帅之前，驯饲之外，兼习枪术，并做保镖。四八岁尽，黑省“沦陷”，并及蒙疆，道古拉沁以“人民的敌人”故，潜逃外蒙。大树既倒，猢狲遭擒，巴布亦在其中。同伙多被镇压，巴布及后营牵黑马者缘驯马而未亲阵之故，刑判死缓，后改无期，服役于巴林古养马场。所谓囿栅监守，枪弹而外，唯渺无人烟之旷原而已。弹下脱逃者非途中饿毙，即果北方群狼之腹。　　

　 　

　　政策攻心，溥仪改造为中华良民，党恩浩荡，巴布诚然已服法罪人。既无父母之念，亦无妻子恋情，尽心牛羊之饲，潜意骡马之牧。草荣木枯八度，举国上下反右，巴布岁才廿七，俯首低声，俨俨若偻赢之人。某日，连中老马生驹，耷耳垂脑，瘪躯难持，更有旋毛遍体，自臀至脑，连环而上。众牧马人视其猥琐，皆曰：“乃不祥物也。”连长亦曰：“弃之沟壑！”巴布详察良久，求曰：“养肥求肉，亦是利益。”自告奋勇，愿以自劳自苦赎罪。连长见其诚恳，母马及幼驹悉付巴布。巴布俯背诺诺，牵马而去。　　

　 　

　　新驹者，实乃千里种也。垂首耷耳之万般不体面者，实缘初生故也。巴布细审杂旋，自躯至脑，总数计七，多一即是不可驯之枭桀。七数则为烈骏之最，驯以有方，四蒙骐骥难与匹敌。又，目虽小而瞳大，神光照远；鼻即丑却宏方，清气润肺。比比者，皆千里马之良征也。众氓焉有卞和之才，险失一璧，巴布却有伯乐慧目，宝马又归。前述佼佼，巴布默然在心，未向他人示之。日饲众马，驹与群同，星下添料，豆物偏之。又年春，秀骨隐隐，慧目者断然已有鸡鹤之分。缘鬃色青褐，旋毛翻卷之故，呼为“青驳”。　　

　 　

　　牧间，巴布戏操旧术，驯练群马。他人及上峰均以闲极技痒，徒观好看，未以为意。巴布意在青驳，却以群马幌之，众人不知醉翁意何。巴布以绳索适其长度，前左后右，后左前右，对角束栓四蹄。鞭声一爆，群蹄蹋蹋，飒飒之声如秋风过杨。此乃驯马术之“练走”也，求其蹄腕灵动，稳步似舟。又数月，专练奔跃。鞭杖一挥，长颈鹤伸，前蹄高扬，只在唇际，后蹄翻飞，竟与尾齐。此驯者，求其跨长也。如是年余，巴布所牧者，皆极善奔，青驳尤为佼者。唯人前耷首垂耳，泥沙糊毛，碎琐之态，极肖牧囚。　　

　 　

　　北国雪早，是年冬寒，巴布忽然患病，饮食不思，怯怯向连长求蛋。秽骂之后，伸手索铜，巴布自絮缝中尽取所蓄，得蛋二十。旬日，冰消雪霁，万里空明，唯群草遭冻，茫茫伏黄，连长驱赶众囚，做最后野牧。牧中，巴布偷隙取蛋，呼青驳饮之。毕，突跃马上，北逃似箭。连长及众监者察知，弹裂晶穹——然为时已晚，枪不及箭也。急又调马穷追，三十烈骏，兵者十员，换乘奔驰至暮，巴布与青驳杳杳无踪也。　　

　 　

　　巴林古囚场，位于蒙中，与外蒙边境线之距离，迢遥八百。巴布驰马如风，一路践踏残草，直奔边地而去。沿途唯见野兔惊窜，群狼愕视，飞雀嘎嘎影遁。群星照夜时，戍堡枪声数鸣，青驳负驮恩主，已在异国矣。遍询当地蒙人，月后得知安王去处：扎格苏军马驯养处之团佐也。主仆相见，感慨万千，倾盆泪雨，难尽离情。唯沧桑十载，人事巨变，同在异国，同是逃人，呼朋呼友，安道“爷、奴”。有安王道古拉沁氏之荐，巴布亦入伍驯马。十年之后，巴布衔在道氏之上，盖其所驯之良马者，北输英法，西输西班牙，伊丽莎白女王及弗朗哥元帅所乘，非巴布所驯则概而不择也。又闻，巴布北逃之翌年，蒋氏窜犯大陆，阶级斗争呼声益高，历史反革命西遣新疆，当年后营之牵黑马者途中遭戳。八十年代，铁幕渐开，巴布闻故人之遇惨然涕零曰：“吾友悲哉，吾身幸哉！”　　

　 　

　　及末，附记良马之事：青驳负主北逃，枪追狼堵之中日骋八百，救主之后，已成废马。赤兔千里，仅是书上故事，实行八百，元气丧矣。然，巴布何敢忘旧，昼饲夜养，掌抚鬓摩，只以恩畜待之。又十五年，马老，巴布膝下已子，只以“马伯”泣之。异类相恩相友者，诚如是也。　　

　 　

　　陈更论曰：“观巴布逃后十五年间中国之乱，察后营牵黑马者后日之死，巴布慧目，岂只马乎？”陈更又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巴布所驯之马达于英室，堪称一代良才全乎其用矣！然，巴布瘦琐且黑，倘若妄自粟米，沧海横流，任其浮沉，则徒怀旷世绝技而终不得放其光矣。男儿而温吞无血者，堪以思之！”　　

　 　

　　1992．4．9　　

　 　

　　①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原句为：“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引文与下语相连，巴布拉左意为：仓忙退逃中，声势浩大，倒见得壮烈气象。 　　

　 　

　 　

　 　

　 　

49、卫七　　

　 　

　　陈更聊斋　　

　 　

　　无赖卫七，囊中铜尽，馋虫扰舌，欲酒无资。适闻乡人某翻构檐顶，自厕上拆瓦顺袖自磨，示于乡人曰：“旧瓦，如何？”乡人视瓦，年虽陈而锃亮有光，复曰：“‘新缸没有旧缸光’，足数即可！”无赖海八、赖九、芮十附语若蝇，乡人遂信之，付资卫七。旬日未过，三百瓦资化酒粪矣。八、九、十皆分而享之。　　

　 　

　　至期，乡人不见瓦来，至市找七。七信然曰：“因故误期，明日即到。”如是，乡人得“明日”十数，不见一瓦，始悟诳骗。遍寻八、九、十质之，均瞠目攥拳怒曰：“吾不识汝！”见得武罗汉臀下禅杖，乡人惶恐，入派出所求告。传呼，七至，弯背作笑，具保证曰：“本月十日退款。”至十日，未退一文，乡人复赴所。又传，再具保曰：“本月二十定退。”旬日过，乡人唯得一“三十即退”之保证耳。三十日，七又得令至所，再具保证曰：“下月十日必退，不退认罚。”所长怒甚，照臀一脚，曰：“往后指！”——知其十日难还，故曰“往后指”也。乡人见近指即不可得，远指更无希望。自认触霉，不复寻七，七遂逍遥。半年迳去，七与所长邂逅，报告曰：“瓦资退矣”。所长睨目审之，以职故，信与不信之间。　　

　 　

　　卫七祖系大家，略知文。吾友杨某尝入卫七之室，卫七摇头晃脑诵己撰之《铜豆曲》炫其学曰：“晃当如仙我走街上，黑色瓢虫嘀嘀响。乘者尽是腆胸客，我掏鸡儿尿他一脊梁。好事者抓我进警堂，警长喝命把绳上。梁头疼坏卫大仙，警卒哗笑直鼓掌。我喝问‘捆我为什么’，‘听说你卫七耍流氓！’‘听说卫七杀了人，即刻割头见阎王？’警长闻质默无语，命卒快快把绳放。——一碟菜，酒四两，《铜豆曲》响彻辰州堂！”　　

　 　

　　吾所述者，乃十年前旧事也。而今法制略好，仍无奈卫七者何。视街头笑面无赖，匕首晃晃，卫七“铜豆之曲”刺吾心矣。故陈更叹而评曰：“法律之于无赖，实如铁扇公主之于美候王也：坚齿难咬，曲肠莫化，徒为肚子疼耳！”　　

　 　

　 　

　 　

50、无常①　　

　 　

　　陈更聊斋　　

　 　

　　宛南书生杨骥，性佻达，喜交游。嗜酒，三五同窗尝聚饮至三更。青春意气，忽发遐思，众友乃赌。曰：“敢入城隍庙，折殿前柏枝者胜，众皆兄事之。否，宴请众友，酒资独支。”杨藉酒兴，锐身自任，扮无常摸样：头戴范阳毡帽，鬓插雁翎，粉面朱唇，颏下胶粘瘊子，安须五根；上身着宝兰箭袖，腰系搭裢，下著灯笼裤，蹬多耳麻鞋。背挎油布雨伞，行色匆匆，俨然勾魂无常。行至城隍庙外，闻鬼语啾啾，觉毛骨悚然，逡巡再三方入。迎面突遇一鬼，装束悉与己同，真无常也。杨骇甚，欲退，已晚。无常手语杨某近前，将一纸勾魂令付杨，托其代办。交讫，退入廊下。杨接令速折柏枝而返，灯下细审鬼令，但见纸似黄裱，字如火烙，注明：当日要勾者恰是杨骥。骥惊骇莫名，五内俱焚，向众详言所遇。众亦大诧，窃言“如此”。杨依言将令藏于《论语》，愁肠百结，唯恐大限将至。又夜，贴耳城隍庙墙，探闻虚实，但听杖笞之声裂耳，盖城隍拷责传令无常失职之罪也。杨某益慌，忧惧之色溢面，饮食不思。其妻疑而问之，杨吞吐再三，言明实情。妻反笑曰：“搜而焚之，君可永生于世，寿算无限，岂不妙哉！”杨闻语觉是，掀揭《论语》，取令焚之。烬忧明，杨委地无声，其妻惊抚鼻息，奄然绝矣。　　

　 　

　　陈更论曰：“人与鬼接，必以人念持之，万勿鬼道。鬼道生，则顿化为鬼矣。圣书辟邪，焚化通冥，杨某、杨妻岂不知哉？鬼令付火，失一万寿无疆真机会矣。杨妻一声嚎，堪为杨生顿足一为恨也！”　　

　 　

　　1992．3．3　　

　 　

①       王殿下勾摄生魂之使者。 　　

　 　

　 　

　 　

51、平沙落雁　　

　 　

　　陈更聊斋　　

　 　

　　平沙落雁者，秀色可餐之女中侠盗也。萍踪南北，四方为食，故姓氏籍贯难详，“平沙落雁”唯乐书《古琴正宗》摘句，特盗侠之江湖名号耳。民二十五年，汉粤段成，京广一线纬遍中国，巨贾大宦，平民俗子，拥拥攘攘以趋，遂致铁龙空前兴隆焉。春二月，报载平沙落雁踪临京广。三月，大通货栈、汉茂商行、宝元钱庄均告运银使者乘旅遭窃，损失颇巨。文议纷纷，多以为平沙落雁侠手所为。《汉口日报》曰：“平沙落雁者，贼中神手也。虽列车风驰，纵身以上，灵如蜂蝶，飞身又下，则如雁落平沙，稳且无声。至于割拈工夫，冠乎华夏贼界，即盗跖、时迁再生，难与匹也。加以女色姣妍，秀媚夺人，囊银袖宝者多系男士，焉不自陷乎？汉茂、大通、宝元之银失于何手，落雁贼侠，堪可疑也。”汉口报出，《申报》、《燕报》多有转载，贼女神术之说及媚妍无匹之传，缘之并隆。旅途运银者莫不增刀加锁，严目防护，却又极思一逢贼中神手，顺承艳遇。　　

　 　

　　夏五月某日，北平至广州215次特快风驰赴南。途过漯河，一妇姗姗蹬车，年约廿五，乌发上挽，并无钗佩，面颐腻白，亦无环饰，上褂青兰，下着月白浙绸，衣绔皆半旧，凡凡一女流也，车人多未注目。细察者则见其慧目炯炯，即千班掩饰，亦难遮柳眉日藏风，秋波暗流。女子上车，并未就座，南北返折者再，坦坦落落，若似乎寻其适位。车中一人，鼾然正眠，随车之颠簸，一为俯仰，皱纹堆累，须髭如毡，眠中涎水正长，俨然中原乡间愚老。烟竹长长斜挂，服着平平无色，唯鼻上眼镜乃宝，镜片莹莹为晶，腿架九成赤金，且有名工雕镂——闪闪乎炫于慧人睿目也。女子行至老者之侧，并未稍停，爽风徐徐，前老者三派就座。　　

　 　

　　顷时，过一小站，老者梦醒，张臂哈欠一伸，大呈偻隆之像，款款起步，趋至女子侧边空位。声腔斯文曰：“烦问小姐，现在是何时辰？”女者漠然复曰：“不知。”老者自指己目，并即僻角捋袖曰：“今日错置眼镜。老目昏花，不堪阅表，借汝慧目，代吾一瞻。”女者拒请非礼，俯目为视。视则颤然大惊：老者右臂，自腕至肘，宝表有七，己之英纳格女坤朗然居乎其中。上有三块，下亦三只，紧毗者乃日本西铁城、瑞士劳莱士。虽价值千金洋物，经女坤金光之照，黯然皆无色矣。女者略顿，低眉恭敬曰：“小女无目，未识真神，今日冒昧犯威，务求前辈海涵。”言毕，袖出眼镜一副曰：“真物在此，返还高佛！”老者接镜，易置鼻上曰：“老身目光清朗矣。”下鼻之伪物与鼻上真物相较，颜色形象，并无差处。然，其伪者，确也，乃女者侧行之时迅以易之者也。　　

　 　

　　老者既未返还伪物，亦不返还坤表，坦然侧坐，问曰：“视汝手段不凡，岂非报章所载平沙落雁乎？”女者笑谓：“江湖浮誉，虽名而不足为信，劣技比之先辈，尚须学步于泰山。”老者道毕“后生可畏”，继诘之曰：“观尔行色气象，此行之标的，莫非厢前两汉乎？”老者目光之所示处，伟伟关西两男，虎眉豹目，躯高七尺，黑毛如竖，尽显骠悍气象。两汉骈肩紧坐，胯上凸鼓，显系枪物，双双神气之所贯处，两臀间厚厚一皮兜也。女者见老人看破机关，低语笑谓之曰：“前辈果然锐目，愚女缀之久也。”　　

　 　

　　老人俯耳问曰：“所用刀锯，可借观否？”女者伪做梳发，张指轻掠乌云，一刀浑园，径约半寸，夹于两指之间递呈。老者接视，钢光青蓝，微齿如射，果然锋利非凡。观毕呈还，抬目谓曰：“察汝之所用者，必北派无疑也！”女者谓：“如此，则前辈南派人物矣！”老者曰：“少时门出南派，及今则无分南北矣！” 言毕，怀取戒指一枚赠女，谓：“今日邂逅，吾已得尔两物：伪镜及金表也。谨以微物奉报，割皮锯革，良或胜刀。”老者释曰：“此物乃双环并之。”继又教以操之：环套指上，轻为抹转，即有钢刃闪寒，参错自微缝中出；复以倒抹，则刃缩齿敛，天衣无缝，唯一无价金戒指矣。女者视此异物，称谢受之，喜极。老者言：“此乃老身多年心研，综乎南北之技为一也。请尔试之！”　　

　 　

　　二人议毕，女者入厕，出，则雍容高华一贵妇矣。岁可四十许，满面养颐之福，遍身绮罗锦绣，既透芝兰之香，更混女味芬芳，款款行至二大汉近侧求座：如此贵人，各各礼让，终在两汉面前置臀。鼻息若兰，袅袅散去，竟使二壮汉神寨失守。唇花缘事略绽，两汉时有晕厥矣。不时，女去，唯见中窗花影一闪，稳步如钉，已在车下道左矣。正欲从容离道，惊闻：“雁落平沙，必有大获，何不分我一二？”女者回首，却是老者蹲候道旁。侠女敛惊从容曰：“赠物锐利，事极顺达，前辈尽拿！”法币【1】一捆，大似城砖，递呈老者。老者指捻捆绳，润胶丝线尽粉，分取三一入怀，称曰：“江湖路上，后会有期。”言讫，黑影闪入末窗，老者又在车上矣。　　

　 　

　　又日，各报大哗：“汇丰钱庄，失金百万，关西两汉，投车自尽。雁盗乃是四十如许妇人，国府布警缉拿正紧。”此后，京广线上，雁女敛迹，漠漠平沙，竞无鸿踪。越一年，中日战起，北大、清华、南开迁址西南，名曰：“联大”。迁校初期，举步维艰，联大筹办处忽得汇票一张，巨额百万，赠者匿名，唯书曰：“侠人河畔飞鸿。”文议又复纷纭，多曰：“飞鸿终有着陆时，河畔飞鸿者，前之平沙落雁也。”联大战时授课，《平沙落雁》是为文班一讲，援例侠盗，极倡爱国主义。　　

　 　

　　陈更论曰：“芸芸之境，人生百行，盗为一艺。视女侠与老贼之竞技，堪可信也。”陈更又曰：“古圣言：‘窃钩者贼，窃国者侯’。据此论之，则女侠、老贼悉悉雕虫小技哉！遍察二十五史，盗中之能者据万乘之国为其一己之私，亦不过弹指一挥间事耳。视此，则平沙落雁与老贼皆虫之渺渺也，堪可叹之！”　　

　 　

　 　

　 　

　 　

52、药　　憾　　

　 　

　　陈更聊斋　　　

　 　

　　山人某殴妻，妻不堪虐，仰饮新购农药"落果"自尽。众撕手掰指之际，瓶物已馨。欲救，则山高路遥，距市百里，唯待死耳。众心惶惶，榻前侍立至晨，竟无死，唯遍身顽癣十之六者消矣。又二日，消尽，细皮白肉，俨然新人。某及家人喜极异极，误购假药幸使痼疾瘳矣。山人憨诚，合家翻山越岭，持红拿彩赴市之农药厂送匾相谢，字曰："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农药厂领导问毕所以，赧然接匾，无所挂处。　　

　 　

　　某妻之癣者，十年痼疾也，遍走县、郡、省医院，悉疗而不效----以典型病例故，乃省医院重点追踪对象。缘此，假药销售事乃为假药疗癣事所掩，遍省药界大哗，甚而惊闻于东西南北大埠之数家药研单位。迢遥不以万里为远，临厂求方者络绎不绝。厂领导唯摇首拒问，众药研人员皆欣欣而来，空手而返，大失望也。某权威药研机构以共享发明专利(1)诱之，厂领导仍拒问如前。又请农药厂之上属行政长官婉劝， 实憾而秘告之，曰："假药者，并无定料，乃临时摄取手边便物为之，配时亦无定度，唯神仙一把抓也，实难奉告。”众权威憾极跺足，入山寻瓶，意取瓶壁残液逆向分析之。然山人粗疏，瓶已不知何踪。众权威归埠，埠之大报评曰："划时代之新药失之交臂也！"　　

　 　

　　陈更论曰："癣者,紧属癌症以后之万难克治之顽疾也。厂人药而无记，山人疏又失瓶，中国于仓忙慌促之经济建设中失一伟大弗莱明(2)也。此岂中华之憾，乃为人类之憾也！"　　　

　 　

　 　

　 　

　 　

53、尸驮　　

　 　

　　陈更聊斋　　

　 　

　　郜子兴，鲁山石坝人，饲枣红矮脚马一头，行商。秋某日，天将暮，行至南岭崖边，忽遇剪径人。正欲屈膝求命，却见持刀拿棒人乃商邻刘大一伙，大恐化为大愕。刘大亦强手难下，喝命放人，临末吓郜曰：“盒子抱紧点①！”郜某诺诺，鼠窜而去。　　

　 　

　　前行十五里，一店，主人王二，乃昔日旧熟。郜某惊后大饿，入店求馔。饮食间与王二聊侃，耳边告异曰：“刘乃山盗。”继又耳言所遇，王二惊诧难信状。郜某细言历历，极状其实。其末，王二唯唯，下灶厨做，郜某伏案饕餮。忽感绳索套顶，勒项后倒，弹肢趵腿，瞬即毙命。死郜鼓目暴睛之所映者，唯店主王二是也。魂散魄弥之际，又遭王二一脚，闻：“多言鬼，阎王殿前放盒子去吧！”——王二则金沙滩边朱贵（2），刘大一伙耳目也。悔之晚矣，咽命而已。　　

　 　

　　王二遍搜金财，置之柜中，唯郜尸难处，遂牵户前矮脚马，置尸马背。照臀一掌，响喝催行：西向三十里即鲁山石坝，老马识途，自可驮主家门，往见高堂也。　　

　 　

　　是时，秋星闪烁，浓夜如墨，马足橐橐，稳道不止。尸则沉置马背，虽岗坡纵横不稍移也。老树兀立，秫臂戟空，郜尸无声，万籁俱寂。子将尽，至一凹，马足遭石，郜尸左倾，下滑落地。夜露初下，寒气激肤，老马恋主，对面嚏吸。郜尸受寒得气，命息纤微，竟苏生也。懵懵然忆及前夜中事，悚骇不已。虽肢稣股软，颈嗓剧痛，仍奋力攀援马背，顺路前行。丑时将尽，至于家门，郜某绵软马背，不能叩户。马以前蹄撞爿，声如寇盗，父母闻异，莫敢稍响。又闻户前马嘶，知是儿归，启户烛之，奄然之像，骇倒二老。扶之就榻，又以羹汤灌之，唯啊啊哦哦，口不能言。自此，郜氏失音，山边种桑，户左养蚕，他人言及商道上事，唯蹙眉挥掌而已。　　

　 　

　　陈更论曰：“清人龚定庵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极以寥阔神州，万民无声为悲。然则大盗不止，天下乏安，又安容黔首百姓仰颈长啸、纵横其论哉？”　　

　 　

　　①江湖黑话，即“颌子绷紧点”，又即“不许对人乱讲”。　　

　　（2）朱贵乃梁山细作，受遣在金沙滩边开店卖酒，为梁山剌探情报。 　　

　 　

　 　

　 　

　 　

54、情鼠　　

　 　

　　不耐鼠器，张夫妻购鼠机，置于瓮下。晨微明，闻机响，张披衣觇之：见一鼠伏于瓮顶，闻步响而不动，眼神揪揪悼于尺半瓮下，其体硕大，除尾近尺，毛色褐红，盖一老鼠。瓮下者，死鼠已骨碎肉糜，惨血淋漓。　　

　 　

　　张欲伸手捉瓮顶之鼠，有恐鼠啮，返厨间取钳。待来，料往返时长，瓮顶之物必不在矣。孰知钳已及尾，鼠仍不动，腹背隆缩不已，大悲恸状。张不忍摄而惯思不止，实下钳钳之。待挟鼠就斧，见刃不逃。环目瞥张，凄惋怨艾，三两秒复闭，缩颈俯伏，从容待刃。张持斧竟不能下，弃钳纵之。　　

　 　

　　鼠见不毙，蹒跚步履，踅入瓮下，望死者啾啾而鸣，寻时不止。张妻无奈，敦夫清扫，张起而投骸血于垃圾，并以拖物湿水拖之。鼠就水拖处戚戚而鸣，哀贯宇梁，它鼠自宇顶伸颈俯望，亦有戚怨之音。鸣毕，长尾拖地，老躯摇摇，步张夫妻寝处，缩伏榻前，“咕咕”哀嚎，唯求死耳。驱之，不去，张夫妻惶惊。初，“咕”求间不逾分，后鸣率益频。张夫妻知鼠求也诚，斧钺实为赐耳。　　

　 　

　　“咕咕”逾时，张斗勇持斧，闭目下之，凉意掠脑。张目，鼠毙。鼠死处，张夫妻纸祭连月，心稍安。　　

　 　

　 　

55、“知识”青年　　

　 　

　　某名词绎演为社会学名词时，万不可望名而思意，“知识青年”一词，当为阐释这一问题之典型也！　　

　 　

　　吾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曾接受再教育于邓州乡间。春节，同组知青毛富持刷粘贴楹联，则字字柯叉朝上：“ ●●●●●●●，●●●●●●●(此处十四个颠倒字,电脑打不出来)”。（乃“人心向党葵花红，天意爱民万物盛”之倒贴）——众友视之，击掌而呼，前仰后合。　　

　 　

　　邻村又有笑话：知识青年闫大歪三嗄料四为邻村书联，联联皆出《毛词》——犹如八股命题，皆出于四书。书罢“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又书：“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村人持联各各粘毕，返看闫大楹上书何，只见：“千村薜苈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见“薜苈”、见“萧疏”、见“人”、见“鬼”，皆觉深奥，不会其意。闫大弃笔瞻联，亢然自傲。有中学生曰：那是说，血吸虫肆虐：村村荒草，人人拉稀；家家死人，鬼魂唱歌。闫大闻之，急笔以涂，惶恐万状，戒于村人曰：“切勿传，会打反革命呢！”村人皆诧然。仍有好事者报县，闫大以反制度罪，囚系五年。知青皆返城，闫大扎根于乡。　　

　 　

　　时，知青中广布一格言：“偏见比无知距真理更远。”其注脚为：闫大书联，偏以“萧疏”、“人鬼”为深奥，终罹其灾，累及终身；毛富无知，倒头贴联，虽其更愚，却平安是福。　　

　 　

　 　

56、龟驮碑　　

　 　

　　陈更聊斋　　

　 　

　　菊县赵店之北三里有一石物：龟驮碑。龟如碾盘，碑阔五尺，高丈余。碑文未考，不知何代物也。东临深壑，西为缓山，蚰蜒小道，伸行四方。土馍广布道边，或千聚为阴村，或孑立为鬼宅，夜行森然，妇孺老弱尤为不堪。　　

　 　

　　龟为善物也。遇孺弱夜间独行辄驮碑以送。又忌扰人，每送，距人里许，回首见碑影远随则胆壮矣。遇怪，远而拒之，并不搏杀，盖恐惊骇孤弱良善也。怪者，慑龟之神力，遇而即避，多不为害。故，方圆百里，菊人夜行无所惧矣。　　

　 　

　　龟者又有一异：每送人，晓鸡一闻，碑影遁消。晨色微白时，仍立于壑边道旁，抚龟身有汗，可知神物夜有善行。尝闻：一妇夜行，有鬼缠行五十里不放，龟中行而间之，阻其为害。鸡啼，鬼愈伸舌捋发，祟作不止。妇意龟将遁消而益惧，前视家门尚远，哭恳龟护。悯而再送，直至东曦。鬼去，龟不能返。及旦，立于赵店之北五十里余关山口，汗似水泼。四方闻异，倾野而出，焚拜竟日。冥色初合，香火灼如繁星，万千拜者忽不见所朝神物。众益异而善之，聚行五十里探之，龟者又在壑边道旁矣。　　

　 　

　　文革间，红卫兵奉上令毁龟。钎镢绳镐经旬，龟、碑屹立如泰。上责卒者不力，组红酋百员亲阵，钎镢下，巨碑轰然而倒。红酋莫料其易，忙而未避，毙首者一名，臂折十五员，及今尚在四乡矣。继又锤而碎龟，腹破，神谶飘然而出，书曰：千秋万载神圣物，亡于牛蛇神年。　　

　 　

　　龟驮碑者，吾幼年所见，幼年所闻。及今归乡，故物不见，唯余湍水东流。吾所述者，菊县县志当有所记也。 　　

　 　

　 　

57、壮汉无名　　

　 　

　　陈更聊斋　　

　 　

　　汝水滔滔，料峭春寒，旧桥破败，新涵始建。大员咄咄呼喝，令旗飒飒挥展，夯者舁木，运者飞梭，汝水之上，大兴土木也。唯近河皆石，土料不济，指挥部决出良策，过往车辆，无分机动、牛畜、人力，必义务帮运。　　

　 　

　　“路线确定之后，干部便是决定的因素。”指挥官分于南北拦道，后勤员亦袖红挂捧堵挡。无分大小公私，何论山南海北，车车路此皆陷。大者所烧公油，坦坦骋轮以运，牛、人悉耗己料，愤愤多有怨声。袖红及盖帽者东斥西喝，甚以鞭杖弹压，力者先作怨语，继而拖拽似牛。一袖红者杖棒叱咤尤烈，视其鬓上烟墨，询诸于人，则指挥部火头军王庖也。怨者悄语曰：“凶犬胜于家主！”　　

　 　

　　将午时，一高客沿道迤逦北往。大袄及膝，破絮似啄，头巾裹顶，白质已黑，力车仰把似炮，尾高客上下颠簸。左右拦板，破敝不堪，轮条断折，摽木撑轮。车上唯一布袋盘卧，隆凹之状，如薯似馍，必高客途中粮草也。高客至河，坦坦若无人，直上旧桥欲过。王庖挥棒相挡，高客停步，木然问何。土语闷而艮艮，察其音则河北客也。王庖厉眉指土曰“运”，高客贴胸取纸递呈。阅之，乃电文也，谓：“老母疾甚，命不逾旬，泪望儿归。”王庖碎纸投河，厉曰：“私不压公，运土至夜，明晨放行！”高客视目前形象，左右阵势，默而诺之，赴左运土。　　

　 　

　　不时，即午。南北工运者悉入路侧饭店购餐，高客亦入。他人皆取汤饼，并呼小菜。高客唯以巨钵讨取下面残汤，浸泡袋中黑馍。钵上高垒，瞬即凹空。又盛一碗，扣泡如山，同餐之人皆瞠目讶异之。主人视客饕餮，颇羡其壮，瓢取残菜布碗，顷而风扫残云。他客小碗未尽，高客洗钵抹嘴，皆曰：“好一条壮汉！”饭毕，各各赴工，低眉躬腰，如驴似马。王庖持杖跋扈，俨然胜狼比虎。　　

　 　

　　南北客者役毕，是夜宿于桥左。次晨轶闻入耳：指挥部王庖失踪，力车新轮遭窃，巨木五根逸飞。案件闻于警署，警员赴桥侦破。桥南三里丛莽中救得王庖：口中塞巾，巾上抹屎，脱裤套于脑上，并以绳索束勒，俗谓之“老头看瓜”也。——唯春寒如刀，河上何瓜，裸腿光臀徒挨一宿冻耳。　　

　 　

　　询诸王庖，疑及河北高客。摩托风驰南北，警电连达三省，人复电复皆曰：“沿途并无此人。”又五日，警长忽然灵性：“东西方向探讯！”不三时，河下八十里沿岸村庄有报：有壮汉以五巨木拼筏，挥篙东下，河水湍急，其飞如风，唯不知今日下落也。筏上破车，如啄敝袄，村人所言者，必河北高客无疑也。警长怅然抚掌曰：“哑谜破矣，此案者，实难破也。冀人茫茫，六千余万，安有锐目于广林之中觅一蚂蚁耶？”众人皆唏嘘。　　

　 　

　　陈更论曰：“吾所述者，文革间事也。‘官逼出反贼，乱世生英杰’。河北高客者岂非文革一侠乎？敝袄展絮，长篙撑筏，漂漂乎浪击于汝水之上。遐念及此，胸秉豪气之人油油然而生壮心焉！”陈更又曰：“王庖者，侏儒也。论其躯颀颀如常人，言其品劣劣极卑下：以庖者之身，挺宦者之肚，小物大作之状，岂不自呈侏儒耶？” 　　

　 　

　 　

58、女渴　　

　 　

　　陈更聊斋　　

　 　

　　曲汝沟者，豫西某山曲水、汝溪交汇处也，山民背山面水，聚落而居。文人墨客偶至，吟竹念松，辄以诗意附会此处。殊不知石板不粟，贫寒地也。十男而八不娶，茅檐之下，褴褛黑褐，艳衣稀稀。缘此故，曲汝沟俗又谓之缺女沟也。天物自珍，阳宝不衰，羊马多承人泽。细念之，堪替圣山灵水赧然为羞。　　

　 　

　　沟有豆姓，门檐之下，一子二女。子名豆春，粗黑而肥，精力暴满。山崖之上观走兽交合，飞禽对尾，遐思间赘物勃起，坚翘戳裤，人心而兽念，惭然自疚。林深处斫薪，极难耐时取物自玩，粘物盈掌。仰观云后天神，罪感深重也。豆春年届十四即天豁洞开，及今漫漫十载，性求烧心，无以漫泄，郁郁而思自死亦或自割焉。　　

　 　

　　豆门两女，一女十八，一女及笄。老父虑念千年宗绪，辗转联络，以两女嫁于山前庞姓两子，易取庞门少女庞莲，与豆春婚配。庞莲者，岁与豆门次女同，勤憨不灵，日以牧牛柴薪农作为务，脚大如箕，手茧似铁。月季花迟，今春初开。开亦疑是血疾，痴痴乎尚不知青春之欢也。　　

　 　

　　山人不礼，花轿来时，庞莲尚挑担送粪，吁喘若牛。略更衣，即登途。山路窄隘险峻，多不能乘，攀枝爬坡，又是一路辛苦。至“缺女”之地，近黄昏矣。竹奏下里之曲，门聚白丁之客，高堂三拜，婚仪成焉。　　

　 　

　　夜月登山，众客散尽。豆春洞房抱女，女已昏昏然和衣睡焉。情怀中烧，下物坚翘，急不可耐，熄灯扒庞女之裤——情暗已尽，春花即明，瞬将入物一尽天然之欢！女却不知何事，疲累贪眠，唯面壁搂裤不理，顷之又鼾。豆春坚物难软，扒庞女之裤屡屡，初时庞女朦胧，紧腰自护，继则登腿阻遏。渐清醒，触豆春胯下物硬，惊惧万状，如遇妖邪。豆春面庞遭掌，惭然物软。顷而又硬，唯不敢触摸石女躯也。此夜性火，胜于十年垒迭，心中罪疚，深积渐成黑暗。恨天地造化苦深，愁孽路漫漫迷长，遂从壁窑取镰，愤然自割。阳物离身，柔小似棉，忍痛置地，以碗覆之。裸而践血出户，月光照红，殷然如紫。迨出院门，昏然将绝，匍匐力行，至于西井，投而死焉。　　

　 　

　　及旦，灌汲者见井水淡红，诧讶四顾，则血箭画路，直指豆门。豆姓亦惊起，新房反扣，镣吊沾血。仓皇启户，庞女鼾声如雷，春眠不觉晓也。榻无新郎，地有弃宝，知惨然自戕者也。案报警所，警议纷纷，唯不知豆郎何意，曰为奇案。异事闻于省都，社会科学院重视之，课有新题。　　

　 　

　　陈更论曰：“尝阅韬奋先生异境记俗之著，先生言：踪临某国时，尝受邀至海滨沐浴，煌煌金日下，毛荒历历，阴阳悉露，所有泳者，一丝不挂。扰攘男女或裸抱以嬉戏，或骈陈以受阳。视其面上颜色，全然童真之趣，悉无狎昵之色。初睹异俗，先生赧羞，短裤以泳，反招致诧目阵阵。去裤随俗，溶为自然矣。①陈更阅时，万般不解异习，及今始知：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男女阴阳者，天物也，两性媾和者，自然也。中华人文以政、经、文、哲为砖，垒造万里长城，间男男女女者互为彼岸，莫知神秘——豆春恍罔困窘，罪感惭疚之所以缘起也。新婚之夜，豆郎自戕，察其意者，唯以性命问疑并抗议于云中上帝也。有识之士论之，则造物主何过，焉不自审于久历千年而不朽之男女障壁，吆呼众力一举推倒之耶？及今揣思，男欢女爱中批判‘小资’，倡导‘革命’，岂非于阴邪壁垒上又加新砖乎？”陈更又曰：“嗟夫，长城茫茫，工程一体哉！”　　

　 　

①       邹韬奋先生所著之《萍踪寄语》苏俄纪行部分。 　　

　 　

　 　

　 　

　 　

59、美指　　

陈更聊斋　　

　 　

   周玉琳，山东某市之手模也，面貌姣好，美指修长，曾在中华全国手模大赛中得冠。以其手美，两市长为之演绎情场故事。胜者咏曰：“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另者咏曰：“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得意失意之态淋漓尽致。　　

　 　

    然，美人并非尽是光彩照人故事，春即发生悲剧，几乎一死。琳之妹者曰瑜，芭蕾舞演员，入道十年，成绩平平。每闻母炫琳之事，妒且恨之，雇凶索琳手，许以万金。所雇素为手模之崇拜者，瑜不知也。虏琳至僻室，跪吻琳手，吮唆琳指，竟时惭然释刃去。　　

　 　

    秋，琳驾车差苏，归途遭劫，背其手，堵其口，置后备厢内。情急而智定，于黑暗中自松其索，巧拆机械，得锁孔，出美指摇于路人。见者异之，报于警，得救。缘是故，琳之美指名于天下，每演出，十万金。　　

　 　

   呜呼，指之美，非但邀福，且能避祸，岂不异哉！　　

　 　

　 　

60、“金曲连儿”　　

　 　

　　陈更聊斋　　

　 　

　　豫之乡人多语病，“球”为口头禅。闻：豫人过汉水，鄂之舟子戏之，曰：“人皆道河南乡子善说‘球’，尔一语贯‘球’十八则渡之，否，则自泅。”豫人瞋目曰：“渡则渡球，不渡去球，七球八屌尬腻球。”鄂人掐指，“球”数十八，心服之，不失前诺，撑舟临岸命蹬。豫人挺胸亢亢，乘舟过岸。　　

　 　

　　尹某者，皖省毫县某机关干部也，固为豫人。性豁达不羁，虽阅书十载，乡中陋习难改，张口则“球”闭口则“屌”，尤爱说“球毛”。同事命其负重，尹某置物在背，不屑曰：“球毛，压不坏人！”同事请吃甘蔗，尹某取杆在口，豪放曰：“球毛，吃就吃一根！”同事笑谓尹某曰：“君之一根‘球毛’，万千用也。”　　

　 　

　　时在五七，以一语而罹祸者极多，狱为之满。有朋者以前人之辙戒尹慎言谨行，尹某狂伧曰：“球毛，百事不闻问，城火焉及池鱼？”言未讫，主任张某厉言呼之，命卷铺盖，曰：“接狱者门前伺候，莫迟！”尹某惊问所以，张某肃面似铁，以《决定》一纸付之。尹某阅字，不免汗身，文曰：“尹某思想肮脏，居心险恶，伪以戏语，‘球’与‘毛’连，实怀仇雠之心，攻击渎谩伟大领袖也。定为极右，劳改五年。”尹某瞩毕呼“天”，“天”前竟无“球毛”，知其语病至深者惨然心笑，骨为之寒。　　

　 　

　　冬，张某亦入狱。狱室狭小，案犯累摞，张、尹同铺眠。尹窃窃问张：“何以入狱？”张闻问唯赧然摇首，三诘而不答。缓以追之，终得所以：划右有指标，至年底，“右”数缺一，上命深挖，终至于张。张某罪过者，上峰以下语结论之：“张以‘球毛’故划尹为右派，其思奇也。然以阶级观点论之，则又不奇，唯心险者方能度贼人之险心，唯肮脏者方能解右派之肮脏。张某者，右派必也。”张某遂失主任之职，跻身于囚，与前之所陷者同。　　

　 　

　　狱食糟糠，无菜，缘营养不良故，囚人肤毛多脱落。床榻之上，球毛连连，层层如铺，或如乌墨，或似赤金，卷翘之状，晨昏在目。张、尹目睹尤物，惨情漫心，无敢言者。偶一言之，莫敢谓“球毛”，讳而谓之曰：“金曲连儿。”——尹某际此，乡憎之情油然而生：倘使故人言语雅洁，何致高栅红墙、鞭喝杖撵哉？　　

　 　

　　陈更论曰：“文字之狱，于史不奇。然尹某以乡言俚语‘球毛’故而遭大狱之难，考于千古册籍，堪为奇也。尽此，较于腹非之罪而罹狱者，尹某有以自解，坦坦当无怨也。”陈更又曰：“张某者，牵强穿凿，以语棒棒人。其后，语棒棒人之事又成棒己之棒，终为后倒，骈于前者之侧——人心恶乎，抑或天心公乎，陈更虽孜孜以思，莫能为之答也！” 　　

　 　

　 　

　 　

61、妙音　　

　 　

　　陈更聊斋　　

　 　

　　甲妻与乙有私。某夕，适二人床上胶漆，忽闻门声笃笃，褥中琴瑟略断。询诸于外，乃甲归也。室窄狭，乙四顾无所藏处，惶惊无计。甲妻急中生智，取柜顶布袋，张口，乙入。并以细索束扎袋顶，立置门后。闩启，甲跨槛而进，讶异门后多物，指布袋曰：“此何物？”妻张口哑然难复。忽闻布袋作语：“米！”甲先愕，后惊，继羞，又怒，再是杖棒发声，并有男吟女嚎，陋室嘈嘈。　　

　 　

　　乐圣莫氏有言：“歌缘情生。”乙某者，欢淫之后，慌闷忧惧，羞愧惶急，集于一心，遂使木木布袋突鸣天籁，宫商徴羽爆生一音。《异》书荐一“米”字，可为万千舞台做滑稽乐谱耳！ 　　

　 　

　 　

　 　

　 　

　 　

62、杨老四　　

　 　

　　陈更聊斋　　

　 　

　　民元初纪，宛地盗匪遍地，俗谓“刀客”，民心惶惶，官捕甚紧。杨老四者，仆于大户农家。某日，受遣赴邓谋取良种。归途至潦，暮色如墨。杨自度身无寸金，刃亦无血，孤身继行。忽有二人自侧陌上道，破帽盖顶，鹑衣百结，俨然愚蠢形象。二人趋杨就问曰：“客官何往？”杨曰：“南阳府。”二人互目咋舌，曰：“一路四十里，岗岭纵横，正是刀客出没去处。客官孤行，不惊？”杨视其二人猥琐，益自为大，曰：“南拳北脚，泰岳工夫，谁人是我敌手？我亦恰要寻人祭刀。”二人惊颜互视，曰：“辛家寨大刀马六神功，客官闻否？”杨益大曰：“四时年节，马六向吾供奉！”二人复又咋舌。杨问二人曰：“闻否关西神鞭雷七？”二人耸肩骇甚，曰：“震山撼岳，大力神也。”杨傲然谓：“前夜与我关帝庙换帖，义结金兰！”二人瞠目结舌，自顶至踵，异视良久，曰：“鄙二人怯不敢行，途遇壮士，恰可放胆矣！”杨某亢然放诺，挺胸前途。　　

　 　

　　亥时将尽，道至南阳衙门院前。杨曰：“汝二人可自寻去处安歇矣！”言未讫，二愚者忽露骠悍，各自扭杨一臂，捺脑伏地。杨某唯有耧耙工夫，挣扎不得，就擒。大憾：丛莽野道，百里无事，焉而遭匪于衙门府前？欲呼，无胆。二人揪杨，直入大衙。铁栅森森，高壁坚厚，却是囚贼之所。杨某始悟：二人乃便衣细作，已身缘海口遭陷。泣呼冤枉，辩申难明。囚六月，大户以十洋保之。及出，躯如饿豺。以其迹劣，大户辞耕，杨老四沦乞街头。　　

　 　

　　陈更评曰：“杨老四者，宛东郊区真人也。春逝，享年九十有六，棺椁陋薄，灵前无祭。盖因蟒蛇虽寿，无益有害也。今所述者，杨某少时之小不检也：海口喷大，枉囚半载，继失仆作，沦乞巷衢。他人笑而言之，儿孙赧羞于侧也！” 　　

　 　

　 　

　 　

　 　

　 　

　 　

　 　

　 　

63、猪喻　　

　 　

　　陈更聊斋　　

　 　

　　朱三母，年七旬，膳饭不减，然耘事乏力矣。朱三憎食其母，每以拳杖相向，日辄三两遭。西邻崔翁好讽谏，指日说善，盗者辄改，指鸟喻懒，惰者遂勤，人谓乡间之善说六国者。崔翁视朱母拳下颠蹶，每欲一逞其才，数缄其口而未发，唯以为：特人尚须假借特事方能得其效也。　　

　 　

　　某日，朱三晨饲其豚，“喽喽”之声，若呼亲子，殷勤之态，如哺幼婴。崔翁睹此心动，趋于栏边试说之曰：“捣糠饲豚，如此用心，老母高堂，岂不如猪？”朱三饲作不辍，淡然侧睨之曰：“何如？喂养经年，猪值二百。母何能？”崔翁师出即遇秦王坚城，愕然目圆，良久方瞬。皱眉作思，继奋其智曰：“吾付二百，请售汝母！”言讫从容，唯待敌降。殊知秦城土厚，并不为克。朱三展身，指戳母室，并索崔金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欣欣之状，直若市人劣品终出手也。崔翁抚囊缺金，蹙眉摇首。弃国走时，唯见白发妪囚于秦街茅檐，偻赢之态，谁能救之！　　

　 　

　　陈更论曰：“古人言：‘朽腐之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劝善之言即可入奸邪，而万难入魔怪也。朱三者，朱母奶乳浆哺之中山狼也，礼义之师，安可克之？”陈更又曰：“朱某唯中山狼中之渺小者也，肆虐之境，只在朱檐。倘若不幸而使居于大国，则孔、墨之徒万千悲哀缘此生焉！” 　　

　 　

　 　

　 　

　 　

　 　

　 　

　 　

　 　

　 　

64、龙藏　　

　 　

　　陈更聊斋　　

　 　

　　邝三德，项城东郊人，业菜。某日井汲，有人自东北来，步履彳亍，略呈偻态，远视若似五十，近则三十若许汉子也。破帽遮颜，短衫露背，敝屣趿于足底，尽显懒散之像。行至三德侧前，指井左黄瓜求食，三德允之。只如象嚼青木，牛吞料草，转瞬瓜山即空，唯余瓣头一地矣。　　

　 　

　　三德见其饿极，呼妻拿食伺候：黑白卷馍盈筐，汤饭只以盆乘。顷而，干湿皆毕，嗝然似有饱意。三德视其盛食如虎，异而问其所自。汉子曰：“异乡穷客，四方求工者也。”三德曰：“不弃贫寒，破檐暂可居之。”汉子揖手称谢。谢讫，田中弄瓜，堆上取土，一手胜得三人，果然食客方为干客也。　　

　 　

　　三德田狭，仅有五亩，汉子虽壮，不足施武。唯力者肚壑至深，地亩所得，未敷入口，旧时所积，亦须补之。越一年，三德唯鬻田换食者也。汉子憨愚，视若无睹，鲸吞虎做如故。又年，邝女欲嫁，邝氏家徒四壁，无可妆奁者。汉子谓三德曰：“承蒙不弃，授食三年，淑妹将嫁，余当重资以报。”三德视其穷憨之像，噗卢笑之。汉子曰：“讷人多无戏言，默者当可信之。村北乱坟，中碑之下，夜掘可得元宝也。”邝夫妻意在信疑之间，持镢夜潜北茔。中碑石底，松然新土，稍以掘之，元宝馍巨，块然者四。惴惴持归，欲寻赠者问疑，数呼无应，启扉观之，则人去榻空，室内杳杳也。　　

　 　

　　三德碎分元宝者一，购物嫁女，风光之象，村野焕光。又以另宝购田十亩，养命度口，始复小康。余宝土藏未动，只待汉子再来，返归旧主——小德不堪大报，忐忑莫敢尽享也。　　

　 　

　　荏苒数月，北雁南飞，已是秋寒时节。汉子忽至门，褴褛服着，散惰形态，一如前时。邝夫妻喜而接客，蛋茶递呈，谓汉子曰：“所赠元宝余二，朝朝望君，物返真主也。”汉子大笑粲然，曰：“实告二老，吾乃河北大盗，夜行三百，万金可致。区区四宝，特略施小技解困一时者也，何足挂齿？”复自腰中取金，堆垒置案，茅茨之下，蓬荜生辉，曰：“前时山莽事发，蒙君不弃，饭哺三年，及今事息矣，此为小回报者。”邝氏瞠目翘口，愕然良久，方知仆做蓠下者乃为潭莽龙虎也。仓忙厨做，细烹精调，复又盛食相待，叙不尽别来温热。　　

　 　

　　将暮，汉子西赴，邝夫妻依依相送。村西有河，深及寻，阔十丈，汉子却不寻桥，径直河干而来。邝夫妻心异之：泠泠秋水，无翅何以得越？却见汉子掇取路边瓦片者二，投掷如镖。二瓦入水，旋激波面，噌刺有声。汉子纵飞瓦上，轻若剪燕，瞬目置身对岸矣。拜揖方毕，登途如风，旋而已在天涯，邝夫妻唯诧目望云而已焉。　　

　 　

　　陈更论曰：“真龙偃卧，虫化其身，以利其藏，一旦直入九霄，则千层霞霭，万道金光。汉子工劳三年，唯见其腰背偻偻，牛饮马喝，何知暮间离去，竟可登萍渡水、身轻若神耶？大盗者，深谙龙藏之术也！” 　　

　 　

　 　

65、张蚌　　

　 　

　　陈更聊斋 　　

　 　

　　张蚌者，鄂省黄岗人也，又名张驼。祖系大家，至其父则嗜烟如命。劝而不效，其祖郁毙。毙则愈肆，黄岗有民谣曰：“一进二三堂，床榻四五张，烟灯六七盏，八九十枝枪。”极言张父主政时张家烟事之盛也。烟为害国害民之物，害国端于害民。张父嗜烟，毒入骨髓，憔黄羸瘦，虽三妻四妾而四十无子。延医者床帏之诊有年，适得贵子：驼也。人如其名，否，应颠倒言之，名如其人，宁馨儿落地即鸡胸驼背，佝偻似圈。岁稍长，圈渐伸，总角之年弓背如猴并固定之——此即承继大统之张家唯一太子也。　　

　 　

　　驼十五岁时，亦沾雅癖，父子同榻，云吞雾吐。略后，张家良田百顷，唯剩百亩，甲第连亘，仅撇一隅，浩浩之大者尽化枪上烟云矣。又年，父死。驼弱冠主政，少年英豪，较父更有慷慨之气，非即嗜烟，更有豪赌。不二年，家产殆尽，沦为村西范绅家仆。　　

　 　

　　驼虽瘦羸，善御骡，范绅良其技，命驾。驼所驾者，如当今之“标志”、“奥迪”，范绅之专乘也——盖范绅性耽自然，常载酒四游，携名士三五，淋漓挥洒于山水之间。驼以御者之便，啜其余羹，啖其残肉，口福差可当年。所难耐者，不烟而涎长，不赌而技痒，当此时者，望四野之丰，瞻檐第之高，犹溥仪面于锦绣城廓，怅然若有失国之痛。　　

　 　

　　岁终，范绅以四洋付驼，全年之俸也。驼谢而怀之，御驾西南三十里潮镇，范绅会友。是夜，范绅与友畅饮至旦，驼饲骡守车，难堪寂寞，近处寻局参赌。初更，四洋罄尽，一年辛苦，瞬即风扬。驼心不甘，必欲再赌。众客知其无资，罢赌，驼弓腰横背阻之，指二骡曰：“强骠雄健，何患无资？”众人嘲曰：“指山为磨！”驼拍胸保云：“东山、西山，搬入汝家，即为汝山，焉曰‘山磨’？”众复入座，灯及三更，大输，驼牵二骡慷然付客。有善者代驼为忧，云：“二骡既鬻，君何见容于主？”驼曰：“孤蓬之游，四海为家。”有好利者谏曰：“既如此，车具鞍辔并售，以当三五日盘缠。”驼目明曰善，遂以三金价鬻车，是夜北行。次日，范绅见二骡车仆并失，跌足一为街亭之叹：“纨绔二郎，安可为仆？老夫差矣！”　　

　 　

　　驼夜宿晓行，饕餮一路，并购鸦片啜之。不数日，资尽。逆旅中人曰：“何不赴伍，充丁讨饷？”驼自思也是，赴信阳兵署以善御自荐。长官及侧佐或抚鸡胸或拍隆背相与哗然：“兵饷难食，红毛贼，尔惧乎？”驼赧然出营，却也得些讯息：红匪霸据何家冲，投之或可“大瓢饮酒浆，大秤分金银。”抄股西南，不一日即见红旌飞扬，操演之声聒耳。　　

　 　

　　红军适遭王明左害，折员惨重，正处低潮。连长询知驼系逃仆，深知苦仇可勇，荐于政委。恰连上庖者殉阵，付巨锅一口命炊。驼从吃中学得做法，贫家子弟品味，莫不称善，职路遂稳。继以革命思想相输，渐亦收心。后数月，红军拔而西北，出桐柏，道泌阳，走鲁山，进卢氏，柞水而后，入秦岭丛莽。史称红二十五军长征，建鄂豫陕革命游击根据地。翌年，过两当、天水、六盘山迂曲回旋之后，有平凉之役，尸骨堆中捡得性命，直窜延安。驼言及长征艰苦，每泪下曰：“健、智、勇者何多，亡者十九。我驼何福，至于圣地，亲睹圣颜！”——“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之宏声伟音，宝塔山下，驼亲耳聆之。　　

　 　

　　文及于此，阅者当疑而问曰：“驼即驼也，何曰为‘蚌’？”——缘驼驼之故，自不宜阵。长征之途，纵曲万里，驼抱薪濯米造炊为务，极尽后勤职守。每行，必有巨锅在背，隆驼而负凹圆，红员之善谑者指而戏曰：“蚌也，蚌也！”“蚌”称遂为风扬，众皆抚掌为笑，颇解战乏。驼闻“蚌”亦泰然自若，唯缘革命兄弟手足情也。又其后一十四年，驼烹煮为常务，巨锅为精器，军行亦行，军止亦止，可为尽忠尽瘁。驼名渐以为小，蚌称随而为大，南泥湾开荒，有伟人抚驼背赞曰：“蚌者，革命之蚌也！”驼闻语泪湿，自此履历表中自书：张蚌。　　

　 　

　　一九四七年，胡宗南进逼延安，“李德胜”挥兵战略转移。吴堡之役，敌袭狡猾，驼团损员十九，驼连幸存唯驼。盖其幸存者，驼曰：“吾无枪枝炸弹，斗亦不能，逃亦必死，伏地扣锅以覆身，保全革命实力。当其时者，子弹嘣嘣击锅，铁响如雷，敌伍踏锅过时，吾已晕绝。苏后顶盖而起，见日白方知身未入冥也。然，自此耳聋！”驼又曰：“嗣后，三十年不闻天雷。文革乱平，组织以助听器配我，复又闻声矣！”现驼为紫乌市残联主席，聋以兼驼，且加革命资格，此职恰也。然张老岁至耄耋，有职而无务，唯名而已。现以十二级衔取俸，颐养天年。紫乌临海，蚌者居之，恰其处也，亦见组织关心。　　

　 　

　　奇传书毕，陈更论曰：“张蚌者，家败而致荣成，偻羸而致命保，堪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雄智之士，牺牲无算，隆弱之躯，延享殊荣，‘一将成名万骨枯’，堪当又叹！”陈更又曰：“张蚌幼时，嗜烟而致业溃，输骡又曾背主，其行劣也，其品下也。待入伍而受革命思想，负鼎为烹，数十有年，碌碌营营，并不择大而厌小，堪见张思德为人民服务之精神也。察张蚌终生足迹，当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乃千古之真谛也！”　　

　 　

　 　

66、惠郎　　

　 　

　　陈更聊斋　　

　 　

　　明正德年间，晋有宋姓，醮丧夫之妇王氏为妻。妻带一子，名惠郎，年十四，谦孝顺让，以生父之礼事宋，邻里皆贤之。　　

　 　

　　又年，宋恙疾。久药不效，病笃将死。惠郎焦心似焚，但无奈何。忽念及《二十四孝》割股疗亲故事，己所能者，唯如此焉。遂取庖刀，割肉一脔，窃置药中。烹毕，奉于榻前。宋啜饮苦汁，病竟大痊，唯不知钵中肉味，谢天而已。　　

　 　

　　宋氏家贫，至冬棉热略敷应用，宋与惠郎抵足卧眠。夜梦，展足，触及惠郎左股，惠郎失声“哎哟”。呻敛虽速，聆似颇苦，宋氏大异。三问得实，燃灯烛之，红创嘴然。宋氏大动，翌日以惠郎孝行报于里中。适逢上令荐举孝子节妇，以倡儒伦，晋地缺名。县、郡、府道逐阶以闻，惠郎孝名呈于朝廷。介之推①故事千古以下又现晋地，时牧之荣也。晋员骈肩道途，企足为盼——圣诏一下，结木造石，惠郎孝坊，光耀晋地也！　　

　 　

　　旬日，黄诏一道，忽落九重，上令赫赫，唬倒三级大员。诏曰：“割己肉，奉父仇，立斩。”惶骇懵懂中尚能悟得，惠母不节，惠郎助母辱父，焉立牌坊，焉得不斩？次日，惠郎入缚，又十日，枭首。廊庑之侧，罪血淋漓矣。断魂弥罪之日，庸民俗子倾巷以观，瞠目之所讶者：中华伦理，曲折辩证，恢恢乎无所漏于毫末之罪也。不月，县、郡、府大员或贬或谪者，累累及百。一思不慎，祸于伪孝，朝野上下，堪可鉴也。　　

　 　

　　陈更评曰：“马克思言：‘统治阶级的思想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六O大荒，豫省遍地饿殍，独豫之越有县秋夏小丰，县民虽有菜色，尚得免命。政绩报于中央，复曰：‘卫星上天，红旗落地’。越有县令徒以民之无死，失却己之乌纱帽也。七O大乱，东北张生白卷呈于学部，非免无字之羞，幸得金榜首名。羡煞多少饱学之士：倘能辩证揣测统治思想，故宫龙椅，皇者若存，竟可披红带彩，坦坦一做东床驸马也。”　　

　 　

①  之推：春秋晋人，史传为割股疗亲的始作俑者。 　　

　 　

　 　

　 

67、房祭　　

　 　

　　陈更聊斋　　

　 　

　　西关包氏者，乃申城望族也。溯视家脉隆望之滥觞，在于清末。时包氏族人中，出文武二举。清基榻圮，民国初建，豪雄并起，争逐天下。当此之际，文运不济，武运昌隆。文举星煌数从政而宦途多坎，后改经商，聊有成效；武举星朗屡建功而官道畅达，主掌团练，声威显赫。至北伐成功，民国再造于南京，包氏一族在申城西关一带，楼阁万椽，甲第连亘。　　

　 　

　　包氏一绪，唯有二门：星煌为长，星朗为二。星朗武行虽赫，丁运不昌，岁至四十，未有子嗣。中日战起，台庄捐躯，偌大产业，尽归星煌。星朗一死，星煌顿失凭持。人心似狼，谁不觊觎包鼎肉肥：行商商不成，处事事常败。至日本败出神州，举国庆祝胜利，人匿诬星煌商事中与日人为奸，包氏家产之半尽为国府没收，现申城公安衙院前国朝宪署总局，即当时所充公者也。　　

　 　

　　至此，包氏“河山”唯余半壁，星煌含冤怀病，抱残守缺，惟谨惟慎，深恐再坏包氏基业。尽此，树倒猢狲散，家仆各怀私心，或明或暗，抱利四散。星煌眼见山倒，力莫能为，国共鏖战正酣之年，怀忧而死。星煌唯一子，名荣周，子承父好，习文且终生为文：北师大毕业归申，为园丁之职，培育桃李。包门唯剩如此臭腐先生，余仆除老者董大而外，尽携囊而行。荣周感于董大愚忠，遇之甚厚，族人不以仆称，尽呼叔伯。申城解放年，董大死与兵燹，董氏小塘坑房宅亦成废墟。包家房屋亦多塌圮，唯余东南一隅：南北两院间九，北三而南六。　　

　 　

　　董大遗孀黄氏、遗孤孝先失夫、父之护，凄凄哀哀，无屋舍之庇，汲汲惶惶。荣周遣人至城南桥洞，车接黄氏母子，腾南院西屋三间栖之。告于孝先曰：“吾包氏已非先时，厦大宅广，南院西屋不阔，借尔母子暂居。尔今十五，将成丈夫矣。祝君他日行天下，以官椽为第，不达志亦望自某富福，自建董宅也。”遗孀遗孤皆嘘唏垂泪，跪叩主人垂怜之情，暂有栖枝。　　

　 　

　　孝先果是努力，时运又好。综观古今，横视世界，虽以穷富论血统，然贫寒总为黑脉。蒋氏奔窜台湾，人民政权初建，真是地覆天翻：孝先中读识得文字，却实以贫寒故得济，岁至十八，做到区公所主任之职。老主人荣周虽为望门，吃粉笔几成矽肺。桃李遍地，倒也未因望门之故受累太甚。一九五二年，孝先与老主人荣周，一为共产党员，一为民主人士，披红戴花，同坐政协议政。孝先果如先言，居有官椽庇身，出有吉普相送。唯老母仍栖于包氏南院西屋，——解放之初，戎马倥偬，拖儿带老并不是风气。一九五四年，申市颁发房产证书，荣周领房契两张：北院三间为一，南院六间为一。宅第虽不广阔，婶娘儿甥所居足矣。且有人民政府保护产权，老先生梦花灿烂。凄惶半生，终觑见人民当家作主新天地。　　

　 　

　　五七反右之年，以胸涵文墨故，荣周颇披风雨。孝先美言于教育界，扁舟终安然渡之。市人遂有美谈：恩恩相报也。后数载，孝先官途虽无大进，却也平稳。身边聚得儿女，手中积得银钱，因有官宅庇身，未虑营造私第。荣周虽曾婉转言于董母，并未真撵，老母仍于包姓南院西屋居之。年节假日，孝先拖子带女于此度天伦之乐。董包两族，相处甚谐。太平盛世，直至文革之乱，祸延两家：孝先以“走资派”榜上有名，荣周以“臭权贵”亦在另册。红卫兵赴包宅穷搜未已，烟焰经月不息。古籍洋书，画图契纸，尽在一炬。荣周、孝先一老一青，各以阴阳头在侧觑之：心惴惴鼻息未敢太重，意惶惶俯背不敢有直。亦曾同车挂牌游街，还尝共场立凳挨斗。知掌故者谓曰：“老乃旧主，青乃昔仆，而今殊途同归矣！”　　

　 　

　　一九六八年，知识青年下乡，城市居民下放，包氏亦在放逐之列。雪如鹅白，弥天为黑，行而不能目睹前路。荣周夫妇由长子包元搀扶，黑天白地中深浅一路，赴城东五十里红湾公社报到。昏黑时，颠颠簸簸往定居地孙庄，老夫老妻途陷深壑。夫因文而木，妻缘劳尚捷，滚跌中妻助夫一把，荣周止于深雪，未罹重灾。妻古氏陷落十丈，巨石挡背，卧榻经年，落椎疼痼疾，隆俯日甚。七二年返城时，曲背九十度，视地无须俯目矣。　　

　 　

　　文革十载中，孝先随局势沉沉浮浮，缘旌变或囚或宦。历史老人掀阅时代词典，至一九七六年，见“四人帮”一语。孝先情状定性，乃帮派人物也。然局势已稳，并无大斗，只是手中失权。不惑之年尔后，于某局供职，茶报聊度时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进入大治，数十年是是非非皆要拨乱反正。“共和国”历廿九春秋，终意识到须按社会常道运行。政治意识剧冷，金钱器物，房产家舍，三十年末位之后又复重矣。八三春，孝先思欲营巢，然历三十年惑乱，已不知南院西屋乃包氏产业矣。购得砖瓦，请来匠人，欲翻构檐顶。只如纫缝胸股衣服，何须向人道也。动工时，却有包元阻止，荣周老先生在侧恳曰：“忘乎，吾自南桥涵下接尔母子之语？”时，董母谢世，孝先所忆历历，但一句话耳，居三十四年之屋焉为包宅？其妻胡氏，更不知厚厚历史，层层关系，只以居久而为当然所有。包董二姓首度龃龉，脖涨面红。包元以年青而血盛，荣周以历久而摇首。经历不同，观念有异，各有其当然故也。——北疆再北之地为华为俄，并非仅以利益而认识有别，人心亦须善而思之：一凡相争，并非必欲尔疼方啃啃咬咬，只缘时空中所处位殊而各持当然之目！　　

　 　

　　孝先初度构巢，虽未付实，所有权问题却正式提上日程，古氏隆背而搜，自壁缝中掏取南宅契纸，荣周蔼然呼侄，呈于孝先之目。孝先虽近半百（时在八三，孝先实岁四十有八），然自觉意识之岁月皆在政治年代度过，不做沉思，焉服黄纸红印？归与妻语，胡氏连同一子二女皆暴吵声高。背后却也询之于人，头脑渐冷静：房屋实乃包姓，并非己宅也。至此，私利在思维中方居重也。凡包姓再论此房，胡氏与儿女皆曰典当，孝先在侧不语，实为默之。　　

　 　

　　八四秋，包元为西屋事入司法所，八六春诉至法院。途中牛车虽改汽运，国家机关运作仍如牛辕，至八九秋，虽经数询，尚未入审。包董二姓历数年矛盾已不能相安，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曰：“他人为地狱。”而今地狱之虐苦成矣！两家儿郎见而攥拳，双方媳女遇而呸骂。北房、西屋，五步之遥，董包二姓互为械杖，系笞自苦。包姓人善，其苦尤甚。荣周常思先辈之德，拳杖起时，僻处闭目，摇首叹惋。夜寂时，嘱包元促法院决事，以免伤情更深。包元踢破门槛，法官复曰：“非为你一家办案，总须一一决之！”包元徒叹无奈。　　

　 　

　　一九八八年十二月，《民法通则》实施即届两年。“共和国”首施时效制度，各基层法院皆广而告之：一切陈年旧案，皆须及时告诉，自八九年元月一日始，严格遵循时效制度，陈年纠纷将不予受理。一时间，法院状控成山，碎至鸡毛蒜皮，旧至百年老账，皆皆自立为案。龙年除夕，荣周得传票一张，附状纸一份：有张杳然者以房产事诉已也。状上虽有居址、年龄、民族、籍贯、职业，但张杳然者谓谁，荣周实不知也。所争房宅却明确，北院三间也。所诉理由实为天上故事：清光绪十八年，吾祖张古人购联合街西胡口王姓老宅三间，购后未居，租与荣周之祖星煌开茶肆，历年收取租金；解放后政治运动屡屡，不敢索房；现呈一九五四年人民政府房产契纸一张，恳请法院公断，判包荣周还我张姓产权。荣周已至耄耋之年，戴花镜读之，诧然而慌。命妻寻索北院契纸，古氏惶然答曰：“红卫兵破四旧已焚，惶惧间不顾命唯留南宅一张。”荣周闻此，惊倒在榻。　　

　 　

　　八九春，包董房产案市院开庭审理。包出1954年契纸以证产权，谓为昔借今索，孝先果以昔日典当，逾期三十年视为绝卖相辩。荣周问孝先索要当约，孝先向荣周索要借据。包元与孝先颈暴筋涨，声震庭堂。荣周见孝先无赖情状，当庭气厥。夏六月，判决文书下，文曰：　　

　 　

　　包以昔借今索相诉，董以昔典今已当死相辩。然原告拿不出借据，本院不予认定；被告拿不出当约，本院亦不认定。但据被告居住四十年之事实，判决如下：争议之房判归董姓所有。　　

　 　

　　包元以全权代理人接判，掌股抖索，愤忧已极，不敢告知病中父老。赴事务所书上诉状云：　　

　 　

　　1954年房契为不变证据，确证讼争标的系包姓所有。包无借据呈递，董无典约出示，唯能以原始产权认之。事实确凿，法理昭彰，恳二审改判。　　

　 　

　　状呈申郡中院，自夏徂冬，屡促而杳无音信。腊十日，张包之案开庭。荣周上堂，始识杳然，双双皆为鬓白老人，各以其子为代理人主讼。张杳然持1954年“申城人民政府契纸”字样书证，主包氏北院系张姓所有。包以居此已近百年，已契虽失，张契系伪，力驳张氏。法庭草作记录，并即闭庭。有包董案例相参，包元全不以此案为意，深信立于不败之地。月后，接判云：　　

　 　

　　张杳然持1954年契为不变证据，包氏主张所有权查无凭据。包氏现居之北院产权依法判归张姓所有，判决生效后十日内迁出。　　

　 　

　　包元持前后两判对照，如坠五里雾中：包董之案，吾有真契而不为证据，张包之案，何凭伪契而一锤定音？据此两判，南北两院唯余南院之北屋三间矣。包元惶惊殊甚，速又上诉。　　

　 　

　　继是中院二审。包董之案，审理中发现南院户主误书为星朗之名，二审判云：　　

　 　

　　包氏虽有契纸，然户主系星朗，而非星煌（或其子荣周），法院不予认定。驳回包姓上诉，维持一审判决。　　

　 　

　　张包之案，包氏亦发现：张姓所持契纸，户主系渺然而非杳然（渺然系杳然之兄，有直系继承人，均职于外地），包元据包董案例驳之。中华法律法尊“大陆①”，案例不足为引，法院蔑视包元意见。判云：　　

　 　

　　张氏契证确凿，户名虽系渺然而非杳然，经查：渺、杳实系一家。故维持原判，驳回包姓上诉。　　

　 　

　　二审判决为终审判决。至此，包氏南北两院，唯余南院北房三间。北院房宅，法院即其执行。包元自知纸难包火，惶然泪告病中父母。荣周夫妻闻耗，偃卧不食，周内相继命毙，包门合家嚎啕。董家媳妇立门长歌，董家儿郎击盆为贺，孝先虽有制止，胡氏僻处呸语连声。视董门情状，包元自知百年旧基，已难立锥。念天念地，念先念祖，恸绝父母灵前。醒，愤而决之：火焚南院北屋，聊为考妣之祭。瞬即烟焰张天，祭词云：　　

　 　

　　念吾祖之盛德兮，遂致隆业，　　

　　愧子孙之无能兮，渐失栖枝，　　

　　叹皇天之虽大兮，焉而无明，　　

　　哭法网之恢恢兮，何而无目，　　

　　墨为黑兮，于天下之人皆当为黑，何于我曰白；　　

　　雪为白兮，于天下之人皆当为白，何于我曰黑；　　

　　左为非兮，右亦为非，我当何处，　　

　　前非是兮，后亦非是，我将何行，　　

　　北非吾宅兮，南非吾宅，中当亦非吾宅，堪以火焚之，　　

　　祭祖祭宗兮，藉房火以祭君亲，　　

　　祭苍祭黄兮，凭狼烟以明天理，　　

　　昭不孝于列宗兮，小子俯伏，　　

　　告难言于天地兮，祈神垂察，　　

　　皇天后土，远先近祖，呜呼哀哉，恳以享之！　　

　 　

　　是时，房烟祭火，高照半城，魂幡纸钱，萧瑟蔽空。包元悲声抑扬，泣血饮泪，宣词于父母椁前。儿孙亲眷随诵而呜咽，瘫厥者骈骈相陈，其悲何极？观者塞巷，闻声看火，莫不肃然，更不乏惨然随泣者。祭毕，包元率合族之人舁父母灵柩，哭天嚎地痛别百年旧宅。孝子贤孙，观而尾者络绎逾里。前有人称，包氏合族居于城南桥涵——即董大遗孀遗子四十年前所居处也。又称，自包姓败讼丧宅，旧基之上夜夜鬼迹，狐魅惊梦，孝先肝疾近死，举家惶惶。求道士禳之无验，春四月迁于城东，税屋而居。申城人市，茫茫似海，西胡故宅，空无滴水。笔者闻异，尚未实考。　　

　 　

　 　

　 　

　 　

　 　

68、捏红　　

　 　

　　陈更聊斋　　

　 　

　　肖德章，乌市八小教师也。唇吻猪拱，颈项鹿伸，面圆无骨，腰凹背隆，少年而呈阉宦形像。尝闻，清之宦者侧耳聆上而致颈斜，俯首唯唯而致声弱，即民国纵以自由，孱孱乎亦终生不得归其健矣。肖某者，一切领导悉其上皇，所有红者皆释炎热，营营碌碌，旋左奔右，卑躬屈膝，奴态固也。　　

　 　

　　肖某习文，执鞭八年，众皆虫视之，即掌铨者有意惠顾，唯以形态猥琐故，未得擢拔之。八九春，暴乱事毕，肖某撰诗一首刊于学生小报《幼芽》版首。诗曰：　　

　 　

　　群鬼肆虐闹帝都，妖雾凄迷蔽赤县。　　

　　生民十亿沦愁海，江山万里陷忧患。　　

　　中央一声发号令，装甲万乘入京苑。　　

　　倾城狐魅顿白骨，举国少年尽欢颜。　　

　 　

　　此诗音律多误，仗对不工，缘形式采用古律，阅者难辨优劣，多神秘之。校长梅某见报，深赏肖能，大憾失于伯乐慧目，致使明珠蒙尘。不日，上峰命写总结报告，传呼肖某至室，略授意，委肖执笔。肖某受宠若此，惶恐莫名，受纸在手，诺诺而退。退有高槛档足，遂使人仰马翻，先愁不雅，继惧不恭，颜面由红转青，颤颤乎不敢拂灰。梅某忍俊不禁，一为莞尔，肖某始觉宽慰，放胆掸灰去矣。隔夕，文成，梅某益赏其才，命肖教课而外，兼任秘书。肖某喜得官帽辉煌，朝摩夜抚，唇花璀灿。　　

　 　

　　梅某者，女性也，体育场上健儿，豪壮悍泼。八小缘系老校，且多女唇，人事繁结，谓为各校大难。梅某勇武，受命弹压立效，深受上赏，遂得校长之位。武者多拙文墨，梅某得肖，堪可以也。壁上板报，屉中文牍，多遣肖某拟写。肖某碌碌之余，深感上恩浩荡，昼思夜念，莫知何报。恰梅某近期多疾，又以忠于职守故，药罐置于“校办”。肖某趁隙殷勤，抓药取剂，炖汤熨火，视做己务。某日，梅某下部多红，求剂后独缺一味：仙鹤草，命肖四城寻之。肖某遍走四关，新铺老店均告货尽。肖某焦急，鼻热出血，捂鼻询诸校中同仁，冀求幸得。同仁耻其走狗之态，皆皆曰无。唯教师李某深通药性，复曰：“仙鹤草未藏，吾有针剂麻黄素，滴鼻可止血流①。”肖某指鼻释曰：“非肖某止血，乃校长用药也。”众人视其郑重，捧腹大笑，有以颌脱。　　

　 　

　　春花开毕，夏日荫深，女人爱美，遍街裙花灿烂。五四节日纪念，梅某率众赴会，一路谈笑风生。女豪泼辣，笑间指天戳地，肖某谀附其乐。忽见众人愕默，大异。顺他人愕目以视，梅某裙侧拉锁未提，且大员不拘小节，内裤忘着，白肤黑毛，间有所露。肖某大替圣羞，手足无措。又见梅某大笑弯腰，裙侧已露半臀，益为上者困窘。此际，群中微语诗吟：“皇家宫苑难藏娇，嫣红姹紫透墙来。”肖某闻声皱眉，憎之颇深。挺勇而至梅前，肩触梅某曰：“裙侧、裙侧。”肖声虽微，梅已敏知，迅提系之，脖涨面红。　　

　 　

　　秋，校中员工又会。校长居中发言，秘书肩侧相陪，笔记之。梅某滔滔，正自河海，场上忽发窃语，并闻笑声嗤嗤。肖某耸耳似犬，抬目环视左右，迅即侦知缘由：梅某正在花期，骑马不稳，鞍物脱落，红物殷湿鞋面。肖某大替上员尴尬，弯腰即欲捏拾。梅某敏知所以，抵拒肖某肩臂，下落裤角掩之。肖某面红似布，众员哗笑盈庭。梅某目静若湖，慷然掌止众哗，继其前言曰：“关于人事问题，略作更动，充实一线力量，取消秘书设置！”肖某几不信耳，愕然良久似惊。场上诧然，肃然，释然，继而掌震宇梁。　　

　 　

　　陈更论曰：“识者议曰：‘肖德章者，未成形之杨国忠也’，此乃确切形象之论。杨国忠者，一代大奸，谀而不失大家风范；肖某人者，僻地小虫，谄而竟拾她人女红。且一者仪态轩昂，一者卑琐猥陋，指拨蛋壳一审：弓躯缩背，皱面蹙眉，确乎未成形之杨国忠也。”陈更又曰：“钻营之术，谄谀为最。肖某人者，谄谀而致捏拾妇胯秽物，人耶、鬼耶、奴耶、虫耶，堪称千古一奇！梅某人者，见谀而即知奸，并即黜之，遂使防患未然，其智其识，可谓明矣！”　　

　 　

　　1992．4．12　　

　 　

　　①仙鹤草，又名龙牙草，性能止血。麻黄素，可舒张毛细血管，西医常以针剂滴鼻止衄。 　　

　 　

　 　

69、大漠冤魂　　

　 　

　　陈更聊斋　　

　 　

　　张甲，新疆石市司机也。嗜酒，差毕必醉，醉以消乏。某日，出三千里漠地，至于番城。路旁小店临河，风展太白旗招，颇具南味。遂置车店左，沽酒自斟。首经番城，酒香肉美，不一时，酩酊若泥，伏于屋角椅下。众客嚣杂，主人不觉。　　

　 　

　　赖乙者，南疆和田三手客也，适云游番城。是日，闻小店酒香，亦欲一品。至于店左，见巨车无主，盗以驰行。赖技不济，遇坡莫觅刹闸，俯冲三百米，入“三九一一”拉练队伍。巨炮翻仰者三，死二骡，绿衣丘八丧命十二，惨状骇人，胜一小战。赖乙骋轮疾逃，前军阻亦不止，风驰赴南。连长智勇，持冲锋枪朝车尾连扫三梭，中弹十八，志其罪物。　　

　 　

　　惨剧迅报军峰，电至番城警局，警人闻事已动，见电则遍城布网。旋即侦得罪物：巨车停置河边小店之左，尾部弹洞累累。呼拉练军人验之，与肇事物无差也。把守店侧各道，警棒森森，入店搜寻车主：张甲者，鼾如雷鸣，抓提之，仍瘫软如棉也。　　

　 　

　　是案者，殒命十二，连骡双七，军械亦遭破坏。电闻中央，中央怒极。遍疆盛传，南北震撼。警局何敢怠慢，笞掠问供。缘醉迷至深，甲亦难道所以。唯证物凿凿，法不恕醉，旬日伏命，魂飞大漠。　　

　 　

　　甲子得父语一二，似觉有冤，东西万里，奔驰五年。京都所见之申诉状虽累摞如云，掀视，则片片皆混沌也。唯番城地面，黑风啸唳，道衢飞石，凡车过者，翻载十八。越二年，路无鸣笛，途尽驴骡，行客至此，似入中古。　　

　 　

　　张甲替命，赖乙偷生，唯恶梦蹁跹，夜夜惊悸。然盗抢愈肆，并淫女色——劣徒珍而尽享残命也。然盗跖之神不佑，晦气重重，意掘墓宝，唯见白骨，欲享姣女，下部淋黄。八六春，终在女儿国中翻船，遂使石落沙沉——经赖妻揭发：赖见大祸滔天，遂南而又北，置车原处，嫁死命之罪于甲也。赖知无望，亦实供不讳。又三月，枪下鬼化，多命五载，喜笑赴冥，唯阎罗殿下，甲者瞋目。番城路途则石静沙沉，复和平矣。　　

　 　

　　陈更论曰：“奸邪之徒，刁滑为案，留大疑难于执法之人，故执法当以上智。及今，民人常错视警官为武人，唯见其胯上枪棒而已。若夫警官亦以枪武自视，则高皇者唯其善坐，龙椅是为经国之器。此识者，其谬何极！”陈更又曰：“悲夫，张甲！常闻：‘司机莫酒，酒必误事。’误而至于张甲，丢命方已。莫名冤惨，同行当以鉴之！” 　　

　 　

　 　

　 　

　 　

70、假仆　　

　 　

　　陈更聊斋　　

　 　

　　民十五年孟秋某晚，申之万茂堂宴客。所上烟酒茶悉假，主客皆察。急命当值仆者孙二撤物回旋，顶上电灯忽灭。孙二持洋火燃烧巨烛，数擦不着，掷梗遍地。洋火亦为假矣。不耐黑暗，客取己火燃之，庭屋始明。尚未离火就座，蜡烛遽爆，客者眼伤。灯物仍为假矣。主人惶惧，搜药代客敷目，客坚拒，盖恐万茂堂之药又为假也。拂袖登舆而去，主人万端求恕，客者不诺，抚目扬尘已远。　　

　 　

　　客去，主人盛怒难遏，唯捉孙二是问——侍侯日久，何将批发之物错为己用之物置堂？并命去裤杖臀四十。裤已扒，臀方露，主及主杖之仆皆讶：何不见孙二臀上碗大赤记？笞而讯之，杖下之人哀曰：“鄙人非孙二，实乃东门薛大。缘与孙二神同貌肖之故，孙二求鄙人临时充仆代劳！”合庭之人讶甚。细审，确非孙二也。查得孙二行止，并即拿之，扒裤见记，杖臀一百，罢黜。以此雅错，主客终未复好。　　

　 　

　　陈更论曰：“盛宴待客，物物皆假，察其由者，其仆系假。此事虽古，堪以鉴今，食盐而至中毒，电视却会爆炸，绿豆尚可泥做，芝麻亦从模出，消费者惶惶于市，莫知所从。及今，荣而称仆者比比塞世，何不层进以追，扒裤去裙验其臀记乎？” 　　

　 　

　 　

71、虱票　　

　 　

　　陈更聊斋　　

　 　

　　国军初退，江山始红。工作组老李进驻葛村，主组贫农协会。贫户十八，悉入农会。选举贫协主席，步骤如下：首筛，得赤贫户八；再淘，贫且乞者四；又选，贫乞又尝蹲大狱者二：杨老四、葛老八也。如是，杨、葛为当然之候选人矣。　　

　 　

　　然，主席唯一，葛、杨二人高下俯仰旗鼓相当。程序至此，滞而难进。会场争论激烈，葛、杨脖红面涨，均曰：“当仁不让。”天将暮，老李抓耳挠腮委决不下。饥虫咬肠，众贫汉渐失耐心，或嘲曰：“赤膊斗力以决！”或戏曰：“去鞋试比高低！”或谑曰：“拿‘鸡儿’看谁尿远！”众讪笑不止。大哗声中，忽有人言：“脱褂计虱多寡！”葛、杨素有“虱王”之称，众闻言哗声益嚣。老李在侧，笑附群哗，闻“虱”语忽而以默，掌止众嚣，并命葛、杨去褂。葛、杨不知上峰之意，停争剥脱，光臂呈衣。老李取茶碗二，分褂于二唱票人，使另二人监之，命：“择左肩缝虱入碗，多者堪当此位！”唱票人强自抑笑，顺缝捋之，微虫哗然而下。复细检寻，又得二三入碗。毕，葛某得虱四十七，杨某得虱四十八。唱票如喝，掌哗震梁，杨老四亢然登台就位。老李委葛老八莅副职，辅之。——此乃平衡术也。夜月初露，贫协组成，是为葛村开天辟地大事件也。　　

　 　

　　前事闻于上峰，上峰极责老李不肃，据闻曾作内部检查。慎研之后，杨老四职位未易，盖因形式无掩于实质也：苦大仇深，堪当此任。此后数年，老四一改往日陋习，分田地，斗地主，组群众，宣政策，确为几年新人。然自兹尔后，挣得雅号：“四十八”。方圆卅里，童叟皆呼，几忘“老四”旧名矣！　　

　 　

　　选票事书毕，陈更论曰：“常言：‘血浓于水’。血水之较，无须借于工具也。若言：‘此血浓于彼血’，则显微之器而外，红血球计数无所从也。葛某、杨某，赤贫且罹大狱，若考何者更宜其职，量虱为度，并非绝然全错。上峰责李，并未罚李，诚其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