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新志（全编四）

聊斋新志（全编四）

目录

72、小头国　　

 73、叶证　　

 74、绳谜　　

 75、乱世之技　　

 76、越境　　

 77、老鸹　　

 78、大呆　　

 79、盗某　　

 80、赵安　　

 81、医圣　　

 82、墙尸　　

 83、党山峻　　

 84、窦之厚　　

 85、“功痴”　　

 86、何氏女　　

 87、指郎　　

 88、姊妹尼　　

 89、小店风流　　

 90、温饱　　

 91、升斗石　　

 92、家恋　　

 93、猎痴　　

 94、金钓　　

 95、医痴　　

 96、花疾　　

 97、耳残　　

 98、礼怨　　

 99、楚士力　　

 100、柳盗　　

 101、安居　　

 102、冷太福　　

 103、实者得惠　　

 104、晶心　　

 105、付萍　　

 106、巧解巧案　　

107、鬼人周友平　　

108、百牛潜江　　

109、妻肉为药　　

读者评论　　

   　　

72、小头国　　

　 　

　　陈更.聊斋　　

　 　

　　浙有民，王姓，名寻，居东海之滨，捕鱼为业，间为海盗，远海掳财，以补素贫。一日东行五百里，搜觅目标，失群。飓风大作，船簸扬于峰谷之间，上下三百米，只在瞬秒。寻力稳航舵，求神救于顷刻。不半时，风息，所驾亦成碎骸：钢速沉于万米冥幽，木漫浮于万顷微澜。寻择木之大者以抱，余风东送，忽黑忽白，不知几昼夜也。唯抓手边鱼以啖，度命求岸。肤因水渍而瘀浮，渐乏力，恍忽间似见冥府阎罗，特力抓板爿而致有痕，昏沉间期噩梦有头。盼有尽而浪无涯，无望，终死。　　

　 　

　　忽醒，竟在山岩之边，日光景射，异木葳蕤，寻甚奇，不知何处，亦疑残于心底之惊悸是虚是实。极力抬望，却见舢舷遗于足下三十米，哗哗潮退，水脚已远在目之极矣。寻合掌祷祝神佑，竟无死。　　

　 　

　　挣持起身，觅野果充饥。素知此向无国，无盼于人者。沿麓东行，东望唯田，如禾，唯小，类于草，却整齐，似经耕耘。转坳，惊见有人。寻正诧讶，搜索地理知识，与眼前对照。群人指寻颅曰：“大！”弃锄杖惊窜。寻目眩，曰幻，蹒跚再东行，群人站崖立岩远指曰：“大、大！”寻捋额揉目环视，却见城市、房屋、工厂、作坊，规模皆小，仅中国之十一者。即房屋而言，伟楼较中国通常民居略高，而民居则仅如中国鸡舍。寻莫之信于己目，掐肤验梦。却被群人围裹，童声老腔，皆皆指颅曰：“大。”寻自疑，抚颅如常，瞪目环视嘈嘈曰“大”者，不禁惊骇：岁愈老而颅愈小，鬓髭皆白者，其颅已尖如木楔矣；愈幼者则愈与中国无异。　　

　 　

　　寻失语称“怪”，众人嘈嘈，益甚嚣尘上。一中年肃立石上，念念有词，如诵书云：“唯怪者指常为‘怪’。”群人随诵三遭，继而举手攥拳，向寻厉呼：“怪，怪……”且有抛砖击石者，寻颅有痕，如栗微凿。寻惶遽，觅径欲逃。而众者围裹愈紧，嚣声愈高。寻无奈，斗胆挺胸抗众，则如秫田顺风曳行耳。始知，此民好斗则无力，遂吁气坦然。众人吃惊，围聚于尖头老者商计。分众于谷之两端，摇拳呐喊阻行，首鼠两端，莫有斗者。有顷，有队伍自岭脊徐下，头皆尖削，服皆一色，各持枪械，系此国军队耳。寻自叹：“未果鱼腹，却伏尸于此矣！”叹未毕，两边枪声轰鸣，寻躯、肢肌紧，唯待死耳！岂知，近在咫尺而百无一中，中者唯有疱痕，未能穿肤者。寻大悦，张臂大笑，尖头削脑队伍失色溃逃。谷两侧之群人，早无影矣。　　

　 　

　　寻胆壮，专向城池，门卫畏葸，不问，放行。城中居民知怪人入城，皆惊骇躲藏，楼口房门唯见鼠怯之目。寻欲觅国府，遍街空旷，无指径人。正忧愁，一车至（车如三轮，速亦如三轮），有员谓曰：“本国外长，奉皇命接宾！”寻登车，与部长并肩，驱三里，见一楼，较常楼巍峨。部长言是国府，请下。　　

　 　

　　寻随部长谒皇，皇自龙椅下，惶恐接宾。皇曰：“吾国小民，冒犯贵宾，唯求海涵。”寻以村言复之：“没啥！”皇及侍侧之臣皆仰见大国风采，窃窃耳语，钦感莫名。寻视龙椅，一般沙发；环视皇宫布排，寒酸不及中国中户人家。寻言饿欲食，皇命献馔，米小如草籽，鱼瘪肉瘠。饥不择食，饕餮大嚼，神复。餐毕，皇问：“贵宾何来？”寻自大曰：“亚洲中国。”皇及侧者皆呈恍惘之目，无论亚洲，何言中国【1】？寻见惊倒皇及皇臣，愈是一番信口开河，科伊大战，亚美利亚，飞毛腿与爱国者导弹。皇及皇臣如闻其它行星故事，瞠目结舌。　　

　 　

　　寻问皇上：“贵国尊号曰何？”皇上曰：“小头国。”寻吃吃暗笑，不禁思及青者以上尖头削脑形象。又问：“缘何尊号曰此？”皇曰：“祖皇有制，举国皆束脑，颅愈小者德欲大而位至尊，遗风两千年，至于寡人焉。”寻睨皇头，却大于臣民之常者，不仅有疑。皇知寻之所思，侃然又曰：“束脑乃极苦事情。世易时移，古德不传，特权者反以尊者之故束脑有松。去春下诏，自寡人始，刻苦自砺，束脑紧紧！”皇自指颅曰：“寡人惧苦而束松，使举国有反言也，比之于先君，惭莫大焉！”　　

　 　

　　寻虽有笑，见皇坦若民，不仅肃然。曰：“敢问尊皇，何谓之束脑，何以束脑，束脑何用者？”皇曰：“敝国古风，以颅小为美。故国民自三岁始以裹颅布束脑，夜夜裹勒，愈紧愈效。迨至八岁，常颅不能及婴，迨至十二，颅尖如中笋。迨至十八，颅已定型，犹如如腕木楔。”寻曰：“十八以后，则不苦矣！”皇之侧臣答：“非不苦也，乃苦有时也。七夜之中，须裹两夜。颅有血脉，血随自然，不裹即大。故，仍须定期裹也！”　　

　 　

　　寻闻此奇事，谈兴亦浓，绉绉为文曰：“吾亚洲中国，亦有类此习俗也！”皇上讶曰：“愿闻！”寻益文曰：“君处之习在上不在下，我处之习在下不在上；君处之习在男亦在女，我处之习不在男唯在女矣！”皇及皇臣闻之啧舌。寻又曰：“束裹女脚，唯中国独有之习，三岁裹脚，十二裹成，终生为裹，矢志不渝，中国人称最美之小脚为三寸金莲也！”　　

　 　

　　皇及皇臣问：“三寸金莲何美？何苦若是而追此者？”寻摇首晃脑文曰：“美在自识，美在自为。犹如贵国裹脑，何必苦若是而追此者？”寻又曰：“就实而言，三寸金莲，徒坏走路耳！”皇之侧臣耳语曰：“徒坏走路。吾国束脑之习，亦有此效也！”寻极聪颖，思及此国城小、屋矮、枪不利而禾如草，皆束脑之效也。既晚，偃息。　　

　 　

　　次日，皇命外长及众臣陪客，视察风土人情。所乘昨车，外长曰：“此为吾国最先进之交通工具也。”未出城，过一楼，外长指曰：“此为全国束脑协会也，会员约占国民之十一，是为吾国粹以传之中坚。”寻观之，往来出进者，颅脑皆较常民为小，然挺胸凸肚，匆匆步履，俨然大员形象。外长又介：“祖遗法制，会长必皇上兼之。故吾国元首之威，威不在皇上，威亦不在会长，威在兼其二而一也。”寻颔首，谢言国制。　　

　 　

　　方出城，停车，外长请于寻：“吾国有蛮、野、鲁、弱、穷五邦。蛮在国土之中央，最能体现吾国教化。适蛮，若何？”寻然之，驱车又行。尖头老者，削脑青壮，载于途而负于道，呻吟如歌而不自苦，察之皆皆面目枯槁，行迟如蜗。唯幼童戏舞于阡陌荫下，颇具人趣。　　

　 　

　　车行三十里，乱石高峭，沙荒盈野，目不能极，唯见网栅曲曲，林立高堡，堡上有苛枪四察者。寻疑为囚所，询之于外长及众臣，言曰：“集中营。”果不其然！寻欲莅临一察，又恐是外国人禁地，驻足犹豫。外长瞥见寻之心思，慨允：“欲观，请行。”寻自思曰：最荒蛮处，最开放也，因不知丑。　　

　 　

　　寻至栅边，却见栅中人与中国人不远：其颅或方或圆或圆而又方，形体基本如常；眼睛亦明澈，唇吻闭合，见刚毅之色。外长及众臣指曰：“皆不束脑者，划地为囿，免坏吾国秩序。”寻与栅中人语，栅中人曰：“吾之脑如晴空之澄明，吾之躯如力牛之强遒……。”下语不详，扼腕仰首而去。寻如见屈原，闻唱：“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于心慨然！　　

　 　

　　又行三里，见绿树城郭。外长曰：“此乃蛮邦也！”寻遥视其规模，较皇京又小，仅及三一。楼、厂、房、禾较昨见亦小；人却一律，头脑尖削有甚，童稚亦见束勒。外长荐见邦主，座谈顷刻，邦主曰：“今日吾邦盛会，须主持，先行，见谅。”寻曰：“一并赴会，一睹贵邦之臣民为幸！”遂赴会。只见万头攒动，群情昂愤激烈。邦主踞高而坐，寻与外长侧边寻位，会议开始，万众举拳而呼：“马尼尼拉万岁！”百遍不息，群情愈昂。寻问何谓马尼尼拉，外长曰：“一种裹颅布，由外海舶来。前皇以来，钦定举国用此，近年国中分派，居野者欲废马尼尼拉，而主任选；激进者甚曰：‘废制！’”寻问：“马尼尼拉较它何好？”外长曰：“四字可括：紧、久、强、持，束脑特效！”——寻观此闻此，知国风千古日长，有悲于网栅中人。会未尽，寻请行，自觉尽知民风矣！　　

　 　

　　经旬，寻渐复强悍，拼木制船，归中国。皇及皇臣海之角往送，寻持楫揖手而别。凭东风西行，凌波渡水，日升日没者十，遥见大陆之岸。登，赴室寻妻，妻惊为鬼。寻莫之辩，换衣更帽，赴京往告社会科学院。巨舰东巡万二千里，往复者数矣，终无此国。近闻联合国立此考察项目，不知议程若何。　　

　 　

　　1991．9．8　　

　 　

　　【1】无论亚州，何言中国：没有听说过亚州，哪里知道中国呢？ 　　

　 　

　 　

　 　

73、叶证　　

　 　

　　陈更.聊斋　　

　 　

　　一千九百九十一年夏，神州大地，巨波横流。豫、鄂、皖、鲁、浙、苏被灾尤甚，黄汤所过，淹山没岭，卷村倒城。汛情震于国际而惊于京畿也。　　

　 　

　　春却无雨，宛地一带，继二月微雨湿皮，连三月亢旱，焦坏稼穑农人。尽此，塘上蛙鸣，陌上树绿，畴中苗青，万物应时而动，莫因天公有苛而误令也。城北八里岔西有路，幼树三十三棵，未献绿意，稍末干竭，一字成阵，似抗天命。树为“植树造林，绿化祖国”物也，春初所植，交组管理。至五月不见芽发，组长惶急，晨察昏视，焦心欲焚，唯恐有辱村命。五月十九日，再察，非不见芽发，稍末更竭，急报于村。村长率员视察：环虽旱而青青，独此树为特，亦讶。次日请乡，乡政法书记率员躬亲八里岔道旁。乡、村、组三级议诊，欲本其原。多有所云，皆风马牛不相及者。书记腆胸做包公状，指道旁小麦谓为谁种。组长曰：“张三。”书记又询张三情况，村组两级云：“其兄张大，在社旗县政府供职，以故张三于邻里语多不逊。”又云：“张三有四轮拖拉机，近年致富，富而更傲。”书记抚掌曰：“非它也，即此也！”村、组及它员侧耳细聆。书记从容析曰：“树毗张田，汲水敛肥，必竭地力。张三恶之以拔，根动，故三十三棵皆不芽也！”众人抚掌赞善，示钦敬意。书记帅然作命：“传张三来！”　　

　 　

　　众员闻声而动，雷厉风行。不时，张三至，敞衣袒怀，放然问何，觑非顺民。村长以树死询张，答：“天地造化，不知。”书记赫然显威：“尔拔，实说！”张三谓：“非八岁郎，手痒，拔之奈何！”书记益威曰：“竭地力而恶之以拔，实招之，少罚！”群员亦在侧助语。张三辩：“捉奸捉双，逮贼拿脏，言我拔树，证耶？”书记厉曰：“树与地毗即证，言而不俯即证，尔称未拔，证耶？”张三曰：“日与王五拖拉机以运，王五可证？”书记命传王五，五曰：“拖拉机日日行途，地由妻理，三实未拔。”书记妙询：“尔夜与张三同榻否？”王五面涨无语。张三辩曰：“夜与赵汉庵中守菜，请询！”群员意传赵汉，书记掌止之，曰：“王五证日，赵汉证夜。晨哉，昏哉，因他故而不行车与不守菜哉？焉能证之？”它员皆佩书记简截，停步不召。张三耷头寻思：“未拔树者，果无全证，如之奈何？”书记见张三入瓮，厉命赴乡府决事。张三见前呼后拥，徒抗无益，顺行。　　

　 　

　　至乡府，三仍不招，坚曰未拔。书记曰：“尔兄掌事，更要治治嚣张！”命人闭户逼跪殴之，三躯硬股直，难为下跪态，掌、拳、脚、鞭、棍，劈叭作响。书记窗外背手踱步，忖曰：“真不是好百姓！”不时，闻得“哼啊海哟，妈爹娘爷”，知张三已服。推门入，众人手停。书记命：“每树五十，三十三棵计千六百五十元罚款，速传家人送来。”三不语，遂命囚闭。　　

　 　

　　三遭囚，昼思冥索，难拿未拔证据。夜雨屋潮，侧转难寐。次日，家人踏泥泞送饭，请于三：“交钱，免受洋罪！”三横眉曰：“勿纳！”妻悯夫苦，亲数请之，三暴颈以否。地承天恩，万物润发，邻里抢时理田，妻因缺手而益急，独做主张，递钱于乡，唯求放人。书记收款，曰：“继续教育，五日后毕业。”妻千恳百求，终失望而去。　　

　 　

　　三冥索苦搜而无证，正暴躁于牢笼，第七日忽闻妻语：道旁三十三棵“少爷”，承天恩而萌发，受地力而生芽，今晨村人络绎前观，叶已如指，鹅绿嫩黄，似金似玉，皆曰：“天赞三直，示叶为证矣！”三不之信，一询再询，妻曰确然。三擂门砸窗，昂呼：“书记！”妻畏，悔失语，止夫无效，擂呼无已。书记遣人询情，复曰叶证，不惭，派员启门又是一番拳脚，美言之曰“再教育”矣！第八日传张妻领人，但曰：“纳四十元宿费，夜五元，参照旅馆最低价格。”妻愁忖曰：大钱已花，小钱何吝？纳之，张三遂出。　　

　 　

　　出，闻纳款事，顿足攥拳，几欲擂妻，众止方罢。赴路西取叶，持叶证赴乡府，寻书记追款。书记避而不见，它员曰：“开会！”张三暴恼不已。适张大自社旗归，闻事，亦怒，带弟入事务所，欲以非法拘禁兼违法罚款由状投检察院。张三脱衣扒裤示伤，臀背血痕如蛇，间有瘢如蟹，似拳脚所致，另有齿松。吾代为书之。　　

　 　

　　前日，张大又来，吾已不识——书状为两月前事。张大言事，知来者谓何。询案件情况，张大怏怏曰：“检院复我：为尔事奔波而致鞋破。决定为：在乡进行法制宣传教育；罚款事我检察机关不管！”言毕，叹曰：“刑不上大夫！”又曰：“书记及它员闻决定更嚣，我弟张三哭也！”　　

　 　

　　吾闻张大之言，叹而思曰：“非法拘禁”乃《刑法》第一百四十三条明文规定，法有纸面之法，有实践之法。张大言“刑不上大夫”为事件内蕴之一也，另者，法为一国之装璜，一国之点缀。文成之夜，司法部蔡成部长就人权事昭告于国际：我国尊重罪犯之人格，我国一贯反对体罚。视狱管人员之惯施暴戾，察受囚人员之常遭蹂躏，岂不知《刑法》第一百八十九条（体罚虐待条）即为障外国人之口目而制者也！全然当真，寥廓神州，如何行政？　　

　 　

　　关于叶证事，吾继而思曰：施罚者须负证“有”之责，遭罚者并无证“无”之务，现代刑法学名之为“无罪推定”。书记小作聪明，张三则大为糊涂，必使遭罚者证“无”，岂非一笑！天雨遣叶为证，只为特例耳，必以书记之思断理，则天下人皆为贼寇矣！　　

　 　

　　1991．9．2 　　

　 　

　 　

　 　

　 　

　 　

74、绳谜　　

　 　

　　陈更.聊斋　　

　 　

　　宛北独山曹村有曹氏夫妻，年及五旬，独子无女。子名六六，年十七，以独之故，父母爱而溺之。　　

　 　

　　六六童稚时期，嗜打弹玩耍，极不愿读。齿龄及九，曹父捺头推项入一年级。然，爬树捉鸟，登顶扔石，村前山后，日日顽踪，校中座席常虚。师长好言劝导，重语詈骂，无效；传呼家长只在三日两头，曹夫妻低首惶惭曰：“无奈。”师长见责职已尽，渐不管矣！六六手中弓弹，背上鹰鸟，囊中蛙蛇，驰阡陌而攀山崖，只如飞风走猴。学至十六，同龄已入高一，六六尚在小三；动辄师长父母前红眉涨面，训之，不稍惭。　　

　 　

　　近年曹父借改革东风，居城行商谋富，手中略有所积，思曰：“不肖之子，书中谋福已不可望，勿如入城学商。衣食有归，心无愧矣！”遂从独山小学带儿出。是日，六六与班友干仗，一而斗十，只如虎在群兔；同班友皆九岁郎也。曹父与师长言别，掌其背而出；六六别颈扭项，谑骂童稚不绝，师长见惯而无笑。　　

　 　

　　六六入城，唯知挥霍：架上好烟柜中名酒屉中银钱皆为己物，喷啜挥洒，曹氏无奈之何。六六又结得城中朋友，皆为绿党，胸前盘龙，背上踞虎，相与甚善，日日市上龙腾虎骧。六六羡龙慕虎，又娇爱于己，友携之入老板家者数，烧点虽屡，不堪其疼，终不得其画也。一日，老板权变，腕烙六点，一点居中，五点环之，曰梅花瓣五矣！六六拿英雄之气，坚忍之，终烧之，事后累累捋袖示人，俨然梅花党弟兄帮也。　　

　 　

　　见群友匕首刺刀，惭言村中弓弹箭石；视众氓割人放血，愧谈独山捉兔拿蛇。入城不半年，六六急追，醉拳、鹰爪、猿攀树而虎登顶，靡有不会；尤善两手持刀，曰为少林功夫。靴插一匕，腰别一匕，驰街走巷，每手痒酒以醉之怒寻蒋门神——然罹害者悉非凶屠皆为弱善也。伤损者络绎登门索赔，曹父诺诺，应接不暇。视此情状，曹父益忧，夙夜叹息：“祖老八辈善民，而今牢上铁槛为儿设矣！”　　

　 　

　　年年秋十月，塞上长城换砖。东海舰队，南海炮兵，山东陆士，长白山伍，皆皆派员，穿梭神州；举国上下亦为之奔走繁忙。曹父见招兵景象，心有动矣：莫如送子参军，交人管束，免夜夜提心吊胆。　　

　 　

　　曹父将此思言之于妻，妻曰：“好事妻不疑也，行之恐无途也。近年参军为谋职之途，愚鲁后生皆削尖以求。一张馍饼十人抓，君意恐难达也！”又曰：“表现、文化皆参军要件，偷拿杀割，谁人不知？初毕证书，请谁画耶？况年龄不足十七。”曹父已有深思，对曰：“牢狱已是早晚事耳，入牢亦须花钱减年。晚靡勿如早费，及早抛洒，活动关节；参军又是辉煌前途！”妻思之再三，颔首诺是，曹父即行奔波。先找村乡报名，少不得一番“研究”，曹父献上烟酒，“表现”关节打通。初毕证书难画，几经朋友中介，识得某中校长。金润银滑，不一周，毕业证书到手。武装部是要害关节，东转西连，李部长竟是六六表叔。曹父提礼拎物言事，李部长透语：“家女将嫁，喜期本月十六，届期请您吃酒！”曹父会意，匣呈纯金项链，言：“表叔为侄女略增妆奁。礼薄，望纳。”侄女侧笑如花，部长婉言受纳。临行，拍胸云：“贤侄之事，保之，勿虑！”曹父言及年龄事，部长曰：“‘六’去点横即八，易耳！”曹父告别，夜步亦轻。　　

　 　

　　十月二十日，曹父带子初检。领兵人系东北营口某部连长，部长含笑相陪，连长冷面似铁。审验各表，表现、文化、年龄、身体皆无毛病，唯瞥见六六腕上梅花。连长摇头以否：“入部队，发展梅花党员，如之奈何！”①曹父恳求，部长助言，终无允言。然，曹父深通生意经，亦知并未堵墙。　　

　 　

　　曹父频往连长下榻处涉谈，人缘渐熟，面上铁消。夜晚曹父提酒拿鸡，酌间，连长言及家乡，竟如常人：“去春探家，为家仇伤人，索赔累千。故经济难支也。”曹父察色而顺言曰：“商家无权无面，唯不缺钱，借君千五，不期君还。”道毕，慷慨解怀，塞置枕下，连长无多推搡。继又盛赞南阳玉器，曹父深会其意，次日递玉牛一对，连长笑纳。临行，握手曰：“令郎事，与总部会商后复汝！”　　

　 　

　　再日，曹父携部长又来，连长尊毕部长又呼“曹伯”（连长本系青年，素称“老曹”），二人闻呼，知障消矣！驰吉普赴独山，再行文化考试。连长言越战，六六不知越南为何省，言西藏，不知西藏为何国，惶惘面红，耷首垂脑，终生首知羞也——古人有名句者：“解放军是个大学校”，殊其真也！曹妻呼：“上菜！”部长言：“拿酒！”又曰：“乡子又非城郎，害羞不及，哪还端得出文化！”连长停考，连曰：“当兵宜诚，当兵宜诚！”语间，酒菜上满，部长开拳，连长应之；继是一番吆五喝六，直至日落西山。席散，登车，连长醉语定曰：“莫说梅花党，咱特务连正要黑手党哩！”　　

　 　

　　六六果成行，至今近一年矣。月初忽有信至，封盖三角章①，曹父知是儿信，喜云：“吾儿学得文化，能书信也！”拆之，竟函两绳，质系聚氯乙烯，一短一长，长者二尺许，短者一尺许。曹父忖曰：“莫非联系生意耶？却又未告商行及其它事项？”曹父昨日茶馆听唱，故今日又忖曰：“莫非吾儿思家，诚如文者曰：‘长愁短思’——两绳所寄也！”持绳猜疑有顷，难定儿意。捏封张口细审，竟见薄纸如掌，取视之，上面有图，图形如锨，锨侧凹棱两条，无把。贾人思商，曹父又念及生意：莫非劝父卖锨不成？然，此思与两绳难吻，终否之。曹父猜思竞夜，终无谜底。晨起持信至事务所，吾视绳对图，终不解其意。勉告之曰：“尔父子间事，天书难读！”自认触霉，荒两小时，无费。是为吾事务所三年业务之首难也！　　

　 　

　　又三日，曹父持信又至，洋洋喜曰：“图为毛衣，绳为毛衣尺寸，长二尺三，宽一尺二。昨赴独山问妻，妻曰：‘吾儿行时即言毛衣，至今未织，吾儿催我也’！”吾惊而审图：“锨”者非锨，乃毛衣也；“凹棱”非棱，乃毛衣之两内侧也；“锨颈”非颈，乃衣领也。边缘凹曲不工，领体尺寸有误，加之无定物参其大小，故误衣而为锨也。吾有惭亦有笑：好一块长城大砖！谈中曹父慰然告我：吾已联系好，调儿入独山部队，学开汽车。学海无涯，吾首知现役军人调动亦如工干也！　　

　 　

　　曹父言毕绳谜，吾追六六何以入伍。曹父细言金钱如何运作于人情，言时嘿嘿。观曹父之嘿嘿自得，吾感大厦有倾。马克思自钱币入手，剖析社会，深论钱币之五大作用①，言五而未言六，吾为伟人一憾也。然，马克思以前之社会，虽有小费，钱币却不能如此通鬼通神，未见而勿论，马克思仍不失其伟哉！　　

　 　

　　1991．9．30　　

　 　

　　①近年制度，纹身者不收。　　

　　①部队专用邮戳。　　

　　①传统经济学称货币之五大作用：流通手段、价值尺度、储存手段、世界货币、支付手段。 　　

　 　

　 　

　 　

75、乱世之技　　

　 　

　　陈更.聊斋　　

　 　

　　嫖客某李，行商至浙，得一女子为妻，弃烟花而从良者。不半岁，某李窘极，于驿之西侧开旅社，匾曰：“兴春园。”江浙妇是为主持。友人诧曰：“行商半生，何改操此业？”某李复曰：“娴于此技者。”江浙妇施粉描眉，迎南接北，果善服务之道，某李困解。　　

　 　

　　鲁山之南有盗，杀人如麻，民旅苦不堪。洛阳道吕先谦大人朝武当，归途招抚之，安于帐侧。其后秋决，杀场之上乃盗是为执刃之人。死囚多称吕德，谓为：“知技善任。”洛之岁高者言：乃盗过市，其目只在路人脖颈，所研者“庖丁解牛”之术也。砍活确乎游刃有余：刀落只如秋风过项，夏热之人正可解汗。阎王府下，多闻途洛阳者鬼颂“好快刀”也。　　

　 　

　　陈更论曰：“乱世之技者，乱世之用也，吕先谦大人确有用人之明。近岁治安联防，纨绔子弟，蛮悍少年，臂警棒而服警装，威赫之气胁逼道路——吕氏遗风贯于今也。唯失鸡亡羊，岁岁益多，民人侧目警棚，四乡苦不迭也。”　　

　 　

　 　

　 　

　 　

　 　

76、越境　　

　 　

　　陈更聊斋　　

　 　

　　苏维埃帝国解体，中越失庇，兄弟阋墙之势顿解，两国边境通矣。壬申岁末，山东孔某赴云南边地行商，闻南向至越可以赚利，以二十元人民币畀予向导——越南河内某大学汉语系之大学生也，专营此利者，潜入越境（办合法旅游手续则需千元）。是为孔某之首次出国。　　

　 　

　　至越地，民俗多异，尤令人吃惊者：村闾巷衢，妇女施粉如画，比肩而立。遇男来，则肆意拉之，只如中国餐馆之拽客就餐也。孔某到处，谅山境地，与华相毗，故多华国旅人。语不通则曲指做圆孔状，另手以食指柔柔捣之——此乃人类交媾之国际信号也，借此惑人。孔某入街，莫敢近檐行，近则糟妖女强拉入户也。越地多山，石道曲折，妇女皆道心溲溺，略不避人者。男亦往往翘然立于蹲妇之侧，飞流如瀑，略无赧意。孔某视此，不禁问疑。于其一者，向导淡然以“繁荣经济，创取外汇”相复。唯其二者，谨戒之曰：“越地多雷，倾机械之力而路心排除之，路侧即有爆炸之恐。君若排泄，亦当如此！”恰恐某屎胀在腹，目光之下，禁若难出，寻崖旁藤蔓以蔽。力阻不听，至则轰然化作异乡之鬼。　　

　 　

　　陈更论曰：“是述者，异而不诬也。二十中教师吾友雷某前曾赴越，归亦如是说。越南者，狭狭之国也。驱法、战美、斗华、侵柬、并老（挝），穷兵黩武，百有余年。及今醒来，沙文梦破，遍地尽弹，无可耕者。此谓之‘种豆得豆，种弹得弹’乎？穷极无可凭恃，暂借女器谋富。女器者，岂为种金粟银长远之地哉？况与昨年昼夜祷祈之煌煌教义相去何远耶？念越女曲指捣孔，廉耻尽失之态，非可笑也，乃天塌陆陷、沧海横流末世感觉下浩浩之悲也。谁使越族穷途若此，堪可追念之，有为鉴也。”念及山东孔某轰然而作异乡之鬼，陈更续曰：“陆海转移之间，孔某莫知入境随俗之义，执于礼者死乎于礼，悲也夫，当以悼之！”　　

　 　

　　1993．2．16 　　

　 　

　 　

77、老鸹　　

　 　

　　陈更聊斋。　　

　 　

　　老鸹者，非乌鸦也，乃宛东茶庵农民也，王姓，名义，唯缘躯短肤黑，唇吻前凸得此绰号。口略吃，声却嘹亮，每发语，“呱呱”之声遍村皆闻。少失父母，嫂釜浆饭，至于自立。貌鲁力勤，锄下青苗，肥于毗邻之田，手中佣工，强于同辈之人。唯因乏于主持，而立之年，床伴乏人。老鸹极嗜女芳：集体农活，辄尾女后，嗅其臀气，街头购物，常拥女堆，沾引熏热。尝闻：老鸹赴市贩菜，担重百斤，路遇艳女，老鸹尾之，至市不觉。女过市又行十里，入某村农户，老鸹紧踪其后，直至门槛挡足，方知爱溺至深，竟自失也。返身急退，却闻女呼购菜，老鸹一触嫩指，尽担以送，做触指之报也。归则囊中空空，馁食两日。　　

　 　

　　西邻叶七，年卅八，修躯长面，腿肢尤高岧，常奔于外，行走如风，号名野狼。四时之中，在家时节，不足一季。人或问其业何，曰：“屠宰。”实则偷牛盗鸡，兼并羊豚者也——偷毕，生剥之，货肉于市，主者见肉，不识己之畜禽，甚有购者。叶七极嗜赌酒，行盗所获，尽填赌窟酒肆。偶以碎铜一二付妻，不足购盐——妻则风雨劬劳，独支门庭。叶妻，苏姓，名巧，少夫三岁，少时姿容绰约，婷婷可人，唯性格温婉似羊，为野狼叼食者也。十数年田力劳顿，又加生育（总共三胎，夭二存一女，曰叶珠），臀腹增肉，乃腴厚乡妇。识者谓：“古曲老酒，真风味也。”　　

　 　

　　叶夫不在，家门缺犬，馋而沽酒聆曲者亦多，自不免措挪手足者，苏巧唯正色婉拒，众汉无隙可入。老鸹女嗜极深，然视妇者若神，并无仓浪渎漫处。春锄夏收时节，农家备极张忙，苏巧一手难拿广田，老鸹惴惴怯怯，试替耧耘。苏巧未拒而允之，老鸹喜极：虽挥汗如雨，田间女气氤氲，销魂夺魄，唯挥鞭舞钯之王仙人也，飘逸之状，堪丹青妙手一为神农图。如是数载，老鸹、叶七、苏巧各以异私之故而便之：老鸹者，已为叶家之憨然佣夫矣。戊辰八月，玉谷爆金，黍米吐黄，正值秋收时节，老鸹持锛，苏巧拿镰，北田割垛正紧。雷霆暴雨骤至，驱散邻埂农人，缘于田事未妥，老鸹、苏巧迫于瓢泼雨下。电光裂空，巨声灌耳，野景明灭，天象骇人，二人躲入北崖土穴。单衣薄裤，尽为水濡，贴胸沾臀，凹凸尽现，极似裸人。老鸹睨瞥丰乳鼓胯，难克心猿意马。苏巧突自扑怀，酥软之状，只若无骨。老鸹悚恐接纳，心魂荡驰，怀中苏巧噎然泣曰：“累年帮工，家贫无所报，只以此奉也。”继是双双裸剥，电光雨帘中，楼拽塞拿，极尽阴阳之快。顷时，雷雨散尽，丽日复出，天高云逸，四野青芳：是为卅四度童男之首度云雨也。　　

　 　

　　自是之日，苏巧夜夜邀会之。星下启扉，黑中摸榻，唇上咋蜜，褥里荡魂，老鸹所承之柔和甜蜜唯唯梦与死中趣也。如此经年，义巧间事，已遍吹村人耳际，叶七渐有所闻。某夕，野狼窜荒归来，齿衔利刃，勒逼苏巧吐实，巧噙泪道述之。叶七凶厉，刀插案几，逼巧尔尔。当此时者，巧唯猫前鼠也，咽泪唯唯而已。　　

　 　

　　至夜，老鸹蹑足至室，入棉，则苏巧蒙被，低泣似噎。老鸹问故，苏巧不答。再追，巧唯以柔身配之，销魂之间，泪谓：“生死别也。”老鸹粗人，闻语不解，事毕鼾起。忽感颈下蛇爬，驱抹之，绳也。顺绳下抚，则索股双双自床下墙洞入，老鸹大异。呼身侧苏巧，则榻边空空，愈自惊疑。懵懂恍惚中闻得墙外叱逼之声，若叶七逼巧拽绳者也。至此，粗人始悟：绳者，叶七所置之夺命物也；“生死别”者，野狼喙叉胁逼下苏巧万千悲哀之不得已语也。速自抹绳离颈，则劲力勒至，难为去也。　　

　 　

　　却说苏巧，将事前所备绳扣轻置老鸹脖上，闻良人粗憨鼻息，思数年田劳恩爱，虽野狼立待于外而足沉难拔。正自温泪洗面，闻门扇之外低声狼嚎（乃厉训促事者也），遂披衣启扉，踅至墙外。苏巧出，野狼刃逼苏巧拽绳，谓：“奸夫还须奸妇亲手命断之。”巧不堪逼，取绳力拔，闻室中嗓吼悲惨，手自松也。野狼撂刀于地，愤愤帮拽，顷而即闻间壁弹肢尥腿声。巧虽泣声嘤嘤，随夫勒之，草庐之内，奄无声息矣。　　

　 　

　　继是挪尸：巨石挂腰，置于村北数里长涵，漂然出时，唯无定河上无名骨也。野狼推掇苏巧，已亦踵而入室，摩挲床上被褥，则榻铺空空，焉有死者？燃火上下烛之，则墙屋空旷，老鸹飞矣。绳扣之所套者：硕大花枕头也。枕皮勒破撕如嘴，枕瓤有豆散满地。苏巧自不免拳下遭虐，唯心中之惴惴惶惶消散尽也。　　

　 　

　　已是子漏将尽，叶七愤火难咽，持刃寻觅老鸹。穷遍村树，未见黑乌栖何。自是之夜，野狼留穴，夜夜守妻，四野浪踪消矣。思义、巧偷情，心极憎之，绳鞭多肆其虐，弱妻肤多创痕；揣奸事孟浪，淫情倍生，莽夫夜扑极繁，瑶台难承其欢。如此数月，叶夫妻反呈胶漆。唯老鸹离巢，久久不归，叶七居内，龙泉之剑夜夜鸣也！　　

　 　

　　却说老鸹以枕头替得性命，披衣出户，秋凉如水，抱头西窜。黎晓，奔至四十里外黄家集，逡巡愁思有时，向北直窜鲁山。乡人谚：“杀父之愁，夺妻之恨，”而今床帏事发，老鸹焉以不惧野狼凶喙哉？恰遇石家冲挖矿，正缺力人，老鸹以筋肉自荐，得一饭碗。如牛似驴，运载二年，得铜三百——乡女不值，或可以之换妻。　　

　 　

　　乡人思土，又年岁腊时节，惴惴怯怯归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鸹穿新戴棉，竟使村人眼眩。不三日，即有媒者提亲，良人却是西村寡妇。女以旧器谈婚，男以乏物谋合，皆皆老马旧道，三两日即有巫山之事。事毕，颇觉乏味，老鸹怅然。盖电光云雨之事，偷黑咋蜜之情，焕然脑际，常相较也。东垣偷瞥，西陌追目，苏巧臀秀诱目，乳丰惑人，老鸹临风喟然。然他山之石者，终非已磨，老鸹与西村良人间事双双心定之矣。　　

　 　

　　老鸹初归，恐恐怯怯，心所惧者，只在叶七。连月迳去，老鸹与叶七相遇不过三两遭耳（野狼守妻不半载，旧性复萌，四野浪踪，八乡无定，较先时更甚）。相遇，亦不见叶七目中恨忌之光，末次邂逅，甚略露艳羡意：盖老鸹囊中铜铬之反照也。故屋之下，老鸹渐以安居，操筹婚物，择吉与西村良人合。忽某日，黄昏夕照，蓬架金红，老鸹篱下采摘苦豆，以备晚炊。闻间壁苏巧软语：“月上东墙，启扉待尔！”老鸹闻声，疑是耳幻。正欲启唇详之，苏巧踅身匿于室内。至夜，乱心惴惴，莫知如何，瞥东窗月高，难克心火。蹑足逾垣，推苏巧柴扉，果是虚掩，情火上涌，疾以扑榻。未得苏巧柔体，忽有闷雷击顶：闻其声则野狼凶狠鼻息也。至此始悟：情急售刀，误入白虎之地也。　　

　 　

　　野狼烧烛，绳索杖棍，命逼老鸹跪地，曰：“前载旧事，今夜新为，私了抑或官了？”老鸹法盲，思曰：“窃人之妻，官了难免囹圄。”叩头如捣相复：“私了，私了！”野狼索钱两千，老鸹哀哀讨价，其末定曰“八百。”老鸹出字云：“与巧发生关系，愿付八百赔偿。”野狼碎纸付火，命曰：“今借叶七现金八百。”缀如：一九八八年十月二十五——此乃三载前枕头替命之日也。诚所谓：“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鸹渐恨已及，抖索其手，应命书之，黄灯之下，蟹迹如爬。当其时者，苏巧蒙被，泣声隐隐，深怀犹大之惭。　　

　 　

　　再三日，老鸹得茶庵法庭传票一张，战战索索至庭：野狼以八百元债事诉已也。又两日，以简易程序结案，当庭付款五百，余三百须当裤典衣，拆棚卖瓦补之。终生未触法，老鸹不知“刑、民”之辩，见警即如屋鼠遇猫，俯背躬首，如囚而已。庭长叹曰：“未曾见如此执行之易也。”月尾，野狼宅东，乌巢已除，叶某趁势扩地，王氏旧基唯叶家猪圈矣。　　

　 　

　　老鸹失巢，栖于村北瓜棚，不堪风雨寂寞，西村寡妇处求配。寡妇知其屋舍银票尽失，昨夜之琼浆玉液尚呕哕不得，今日何肯又啜。初以门闩相拒，视其无赖，继用穿条捣之，老鸹所得，唯背上三两棒耳。老鸹未尝习得哲学，至今却悟，人之值与人所携之票额同也。西施未得，失却无盐，愚庸乡子之仅以牝牡之辨择妻者，堪为憾也。　　

　 　

　　荒野多狼，七月望夜，有四足兽突袭瓜棚。老鸹如鸵鸟，埋首床下护脑，股肉遭啮，两干唯白矣。继日即是截肢手术。季末，老鸹以两臂代腿，惭然丐于四乡。有嘲泛于巷衢：苏巧未忘枕边之恩，于无腿人又有瓢米之赠；有谑行于长街：老鸹盘埂走陌，寻苏巧地上涕唾而贪婪啖之。问于老鸹，不答唯赧然焉；闻于野狼，苏巧则有笞酷及躯。　　

　 　

　　瓜棚之旁，有古杨参天。又年夏，天电缘木以下，及于瓜棚。电光水淋中，老鸹缩为焦炭。岁才不惑，墨然归于名正之色。苏巧闻事，惶然憔悴。又五日，乘濯衣之便，沉溺东塘。漂然出时，泣者唯叶珠也。叶珠岁才二八，有乡中之文者绘画少女泣然之状：载露之荷花也。冬，野狼凿壁，施奸西村无盐。据闻，刑判已下，锒铛需七载矣。村学究侃然评述：“情场如战场，及今，三将已擒，帏下而大幕落也。”　　

　 　

　　陈更论曰：“情色爱欲，只如米麦豆菽，须臾之不可乏缺也。华夏十日，久蒸而将地裂，致使蚁民王义者吮饮地上女唾——即丛草中之矢溺，夜蒙之下，或有之矣。至于官贵之人，古有妻妾，今有情妇，浓于荫庇之下，当不知陈氏所言，后羿之需也。”陈更又曰：“三将遭擒，幕虽落而戏将续也。君不闻嘻嘻喳喳‘载露之荷花’乎？乏乎悯心之爱，其意如灼，其目如炽，龟田裂地之日者，如斯而已矣。”　　

　 　

　 　

　 　

　 　

78、大呆　　

　 　

　　陈更聊斋　　

　 　

　　大呆者，剃头匠某之子也，年十八而百无一能。匠已六十，前瞻夕阳，念百年而后呆儿前程衣食，择刀之锃亮者遗子，嘱继其业。视其憨拙之态，又恐直以人脑习之，伤及他人发肤。北田藤蔓之上觅取南瓜，教为临摹样本。　　

　 　

　　大呆操刀于瓜，亦有雅趣，剃刮捋抹，颇如父姿，匠某窃喜。然视儿孜孜不辍挥汗如雨，顿生怜子之心，不时令歇。歇时教其置刀，暂插瓜上。研习数月，大呆尽得修脑技巧——插刀之术，亦甚入式。某日，有顾客来，其颅平圆，毛发浅疏，恰初学之质的也，遂令大呆试刀。初试即见非凡，堪赞匠门之后也：噌楞之间，颅已明光，唯余剃须修面，掏鼻抹眼之序。适大呆有尿在腹，告于父曰：“入厕！”父赏子能，慰然目明曰：“可”。大呆闻诺，投刀如镖。客者愣惊之间，项有立刃，血流如注。匠者大惊慌，扶人、呼药、止打、慰怒，手足唯无措也。大呆侧立于左，茫然不知何错之有。　　

　 　

　　陈更论曰：“视他人之颅如南瓜者，岂可令其操刀者乎？”　　

　 　

　 　

79、盗某　　

　 　

　　陈更聊斋　　

　 　

　　盗某，嗜睡，每行事必以撑眼棒撑目，虞于盗中略顿即眠，罹遭捉之险也。一夕又盗，入户即闻主者踵至。急避床下，待其熟睡方取物也。不意撑眼棒脱落，顿即瘫眠床下。主闻床底鼾声，笑而捉贼，缚以见官。　　

　 　

　　官亦嗜睡，素号眠中七品。是日升堂，哈欠连连，闻事令吏杖臀。下杖略迟，贼即入梦，鼾响如雷，吏皆哂笑。官则朦胧，威仪难持，唯自忖曰：“此君之睡，与吾何其相似乃尔。”并即签文结案，递于侧员。侧员接牍，端视良久，问疑于官：“刑期三年已定，唯罪名缺如！”官虽混沌，亦知自疏，持管昏然补曰：“惰于职守！”　　

　 　

　　呜呼，官、贼之惰于职守者皆如是也。　　

　 　

　 　

　 　

　 　

80、赵安　　

　 　

　　陈更聊斋　　

　 　

　　赵安，鄞阳吏也，素喜文墨，陋直却自傲。旧例犯事者见官皆匍匐，应询回复仰视吏面，当案质事者所见皆侏儒也。安性酷虐，杖棒刑笞之下，人犯多蜷缩，则其形又小矣。以职故，安躯虽不及五尺，自以为颇长大。坐则自形泰山，行则步仿龙迹，渐不知云天深远，鄞街虽阔，横行纵移悉不能容其身矣。　　

　 　

　　乙亥春，赵安具文，谏于鄞守，行拆街扩巷以善观瞻之议。有民者钟生闻事，持不拆之论与安为盾。论曰：“鄞街甚阔，拆徒伤民。以阔为狭者实乃蚁而自龙之人主观感受也。”安闻而罪之，携吏者二、三觅钟问事。至钟宅，门庭闭掩。赵安撞爿以入，吏者二、三踵而继之。二、三吏入，安影却杳，颇愕。踅入后庭询于钟生，复曰：“唯闻门声轰然，除诸君而外，未见安来。”吏者愕而益深，搜墙觅柜，满庭寻检，终无安影。唯患要员失踪之事累于己身，怒责钟生行妖巫之术隐匿官吏也。钟生惶惶，辩申难明。其末，令钟书字，以述实情，免脱干累。钟生唯唯，俯背拾取墨瓶——乃昨夜缘事书毕遗于槛下者也-----荡笔欲书，忽感瓶底有物。再荡之，其物埂埂如人。又荡之，似有颅、脚焉。钟生甚异之，颠倒瓶缶，覆墨于地。细察其物，则误落瓶中之赵安也，墨耳苍面，如乌头老蛆耳。吏者细审，惊异良久。急报于守，临场亲勘，奇而三叹，终以误落瓶缶自溺而亡不罪终生也。鄞守亦爱文，后将异事告于宛郡陈氏，《异》书有新篇焉。　　

　 　

　 　

81、医圣　　

　 　

　　陈更聊斋　　

　 　

　　汪二者，陕西米脂人，避崇贞大饥，携妻拖子逃至宛郡，宿于城东医圣祠左。医圣祠者，张仲景之故里①也，后人德其《伤寒》泽世，立祠修庙纪念之，香火颇盛。汪二穷极，无心朝拜，唯祠侧借椽遮露而已。妻于郊田拾菜，汪以木工换糠，维命度口，豚养儿女。某日，汪二佣于大户，竟从三丈跌落，椎断三截，僵直偃卧，顿即木人。妻前瞻生途万里，泪零涕泣，不能自主。又经朝圣者指点，跪于医圣碑前，恳祈神助。时值腊尽，风寒如刀，虽严霜酷雪不稍移也。　　

　 　

　　汪二于昏冥中忽遇衡山道人，自称长沙太守友，受遣教汪二习武者。时在乱世，汪二唯尚武而不能用武者，闻道人言，心悦之。道人作鹤伸龙行，虎而跃之，如是者三，命汪二效之。榻上僵木，忽发武跃，足底生风，骨关嘎嘎，爆响如炒豆。落地，则前疾顿消，俨然陕北虎人也。汪二梦醒复康，大谢神助。四处寻妻，妻长跪碑前，冰化如玉矣。汪二泣然，俯身抱妻，虽千呼万唤，唯无声而晶莹者也。率儿拖女，祷祝三日，冰消玉和，始复丽人。　　

　 　

　　陈更论曰：“圣者，神也，唯诚者方能得其灵也。微夫碑前如玉之冰，焉可汪二灵健如初哉？”　　

　 　

　　1992．7．24　　

　 　

　　①张仲景，又名张机，《伤寒论》、《金匮要略》之著者。东汉人，籍河南南阳，尝任长沙太守。 　　

　 　

　 　

82、墙尸　　

　 　

　　陈更聊斋　　

　 　

　　如美利坚合众国之有阿拉斯加，柴村东北三百寻处有其飞地张赵家。家有两户人家，一为张家，一为赵家。其地不吉，前、左为田，后、右乱茔垒摞，村人曰为鬼屯。日掘辄见白骨，暮夜常走磷萤——人曰之：鬼灯照户。昔者，家与村连，天变人事，迨至六十年代，张赵家孑然为落二十有载矣。人凡劝迁，张、赵辄以穷辞。察其实者，利其野处，便其野采，虽与鬼处，荒馁年间，菽麦之需，夜掌可取。　　

　 　

　　时，路有饿殍，张、赵缘野处之便，不减康硕。特烟火不利，张氏夫妻年逾四十，独子三岁，无女；赵氏年齿已届半百，身后无绪。村人皆语曰：鬼气盛，则人丁衰。春四月，张夫妻田毕归家，不见幼子。询遍四村三镇，终杳其踪。人语颇繁：或疑狼害，则农田水利，四面工器，狼何胆敢行，且四觅未见新骨。或疑人拐，则粮秣奇缺，度命尚且为艰，焉以他儿为宝？众议纷纷，末论归之于鬼。此议渐自丰肥：王媪曾见，张子蹒跚向坟，似有人牵；柴翁尝闻，有婴茔冢夜哭，似遭鬼掌。　　

　 　

　　张家失子之后，张赵家鬼事更频。张夫羸黄，茔行似妖，张妻泣血，病榻卧久。赵家亦类招邪：初，赵夫妻神气飘忽，遇众则避，似怀鬼胎，渐憔悴，不抵风飚。后，祟事连连：夏雨瓢泼，西房火起，瞬即坍圮；秋月朗照，户顶鬼嚎，斗胆驱邪，坡檐无物。是年冬，张妻夜卧而僵，冥行寻子。赵妻溲溺，野物窜裆，疾声呼鬼，人来无物。　　

　 　

　　又年春，赵妻夜夜大啼，其声森人，张赵家怖而难居，张夫、赵夫议迁。赵妻忽自户中出，蓬头如筐，奔窜，至村中大丫树前掰目伸舌学鬼。村人聚观如堵，赵妻疯矣。赵妻指天戟地曰：“张儿在我家东壁，夜夜大啼！”围观之人，闻之惊恐。赵夫追至，闻言色变，力拖妻归。赵妻舞爪狰狞曰：“张妻化厉鬼，夜夜抓汝！”赵夫闻言愈慌，强之归家，绳索固之，求医诊疗。　　

　 　

　　有细心人将赵妻疯语告于张某。张某揣思良久，愤而持钯，扒赵氏东墙拨土，竟见碎骨血块，并有项圈、儿衣。迅告警署，赵夫入瓮，白曰：“春日，以夹板实土修壁，锤脱把而飞。张儿在侧耍玩，脑承重物，未呼而亡。我夫妻百忙无计，塞尸夹板，填土夯之，匿尸避罪。”言毕，跪地乞命。后，刑判十年，不三春，庾毙。前是，赵妻疯死。又数载，张某病亡，张赵家湮然无人，夷为良田。　　

　 　

　　张赵家故事，闻之久矣。前因事赴菊。携朋踏勘柴村，并践张赵家故址：湍水东流，其澄如碧，晚日西斜，其光似金。朗朗乾坤，焉有鬼耶？南朝范缜云：“鬼缘心生。”赵夫妻野居半生，其胆如斗，迨至张儿之尸塞于夹板，则疑惧顿生，晨夕惶惕，终至疯、死。察赵夫妻悲剧，范圣之言不为诬也。陈更继又评曰：“君子之过，何过不敢昭天日哉？锤脱而儿死，赵夫实为无心，坦然戴罪，不过三载，心无愧疚，抗抗作人，何如是惶凄，昼夜尽闻鬼啼神嚎哉？”　　

　 　

　 　

　 　

　 　

　 　

　 　

83、党山峻　　

　 　

　　陈更.聊斋　　

　 　

　　明天启间，宛有名士者党山峻，字高岩。时魏阉当道，东林喋血，举国莫不称乱而骂奸者，宛地亦此。山峻者，人如其名，躯峣峣堪以拔萃，骨巉巉足以傲俗。胸俯深沉，不苟言笑，非熟善之极者当面与语，犹如屏障。金氏光义者乃宛地东林学子，与峻索善，友中戏为一谥①，曰：“忠肃”。众皆抚掌称善，谓为绝妙画像。山峻傲默于侧，未附其哗。　　

　 　

　　山峻少时负笈②于京都，所结者及今泾渭已分，非魏党即东林，虽不名于时，已足使山峻名于偏僻宛地也。山峻于百里奚东丘筑茅茨以为居，称曰高岩堂，日丹青夜诗赋，间以杜康淋漓胸俯；名士之风拂扬名士之宅，晓阳继以星月，慕而诣谒者络绎于旦暮。　　

　 　

　　以上故，无分官野，山峻素有善声。岁至不惑，峻却无禄，晏饮间友皆不平，指骂于当朝。山峻不语，只以浊汁呼朋，曰为：“魏血。”是夕，巨瓮为之一罄。天启三年，山峻五十寿日，忽有官报至门：杨左妖言③，东党嚣于神州，为府郡昌平，宛地设治，五方为联，宛、溧、鄂、涅、稂共筹，聘山峻掌之。友持觞为贺，峻默饮而无语。　　

　 　

　　自是之日，山峻联亲络友，集于联中，夙夜议事不休，餐宿皆在公干之余，妻女疾，不归。友曰：“忠肃勤政。”郡守亦嘉其碌碌。峻只以无名小民之言乱者送署，不久即归。桀纣之水，不能不饮。如此经年，山峻之名在野并无大害，在官却有大进，山峻又善解缳怨，展接转传，缉而复出之小民亦有道其德者。　　

　 　

　　天启四年，杨左下狱，钩党之捕，中州尤紧。洛地有东林断指名士焦苏，盖其断者，血以涂书，呈于衙署，呼曰杀魏。钩捕风紧，断指难饰，洛乡虽有深山杳寺，而实难掩藏。经友介，夜潜于宛：曰为山峻之庇，可以保身。焦苏慷慨，清明日置酒鄂上，密友三五人，晏请山峻。晏中，皆申激愤，焦苏呼山峻为长，誓曰：“断吾一臂，换魏一指可也，断吾一命，换魏一掌快也。断吾一族，易魏一命足也！”众皆泣下，山峻亦为之动容。自是，焦苏自以山峻为莫逆交。　　

　 　

　　旬日，东厂缇骑来于宛郡。郡守大人迎之，不知何为，首者亦不实告，唯命馆舍。郡守惶惶，以美人、尊酒侍之。不三日，捉得焦苏，郡守益惧，呼山峻问事，山峻以“山野之大”对之。守无奈，文呈于缇骑之首者捎京请罪。　　

　 　

　　焦苏囚车启途，三五友泪送。车过处，一函。拾视，封曰：山石公启。山石者，岩也，友会之，呈于山峻。山峻拆之，其书无字，当堂一笑：“峣峣之士者，诡谲之行也。其意曰：‘天下之事，天下皆白于心。’无字之书，唯我知之矣！”又曰：“惜哉，志士！”众友皆唏嘘掩涕。深夜散去，山峻以焦苏日前所遗之酒点之，慷然大义呈于纸面：　　

　 　

　　峻公：生自断指书义之日已不求自存。生之生命魂魄唯求于讨贼也；自洛山而投于公下者，虽寄意于庇，更寄意于结义也。生观公之形态、气度、学识、城府，深以为堪当大任者。今虽罹患，睹公足矣！　　

　　公之侧，皆皆义士良友，公之帐，比比官助皇设。官幕之下而有烈魄侠胆如许，诚为忠义之幸矣。生今死矣，死而无憾，生极尊于公，生亦极望于公：中州讨贼大业，非公辈而又可望于谁？　　

　　死前，生密告公：洛之次骧公诚如尊者，虽有官身，实在义林，侧友之众，不下山岩。望与联络，共图大业。　　

　　生死矣，勿忘焚纸以报捷。　　

　　焦生泣拜　　

　 　

　　山峻阅字，大惊骇：次骧者，为洛阳郡守张琼之近人，主掌吏籍；张琼者，先时位卑，忠贤之党一路提携，后妹妻魏侄，已是魏阉心腹，派驻洛邑，专察中州，实为朝廷之悍臣也。欲报，恐诈，遭忌于张琼，招杀身之祸。不报，则恐有失于晋身良机也。思之再三，持字阴赴开封。商之于京都密友石衮，三慎而决之，共呈于府道。实，则得功，不实，则确为焦苏之字，不失为忠矣。府道见字大惊，急报魏阉。月内，次骧遭擒，侧党三十人同罹其患。　　

　 　

　　据大阉失权之后，开封秘籍所记：焦苏之难，亦系山峻首控。宛地郡守不知者，乃山峻忌于乡望，阴使人越级而报，邀功于上也。焦苏盲于内幕，赴义之前，信以重言，继有次骧之祸。焦苏、次骧毙，中州之地，东林几无蔓秧矣。焦苏虽烈，诚为一书生耳，视其终身，实无一成而大失于东林也。焦苏之辙，后人不可不以鉴之。然，山峻石衮皆未由此以进，仍平平如前。后二载，山峻失联掌之职。察其故者，盖官途多障，障障皆除，方能为进，一障不通，自不能升。山峻虽为豪俊，其俊只在一隅，虽善狗苟之事，焉通为官之谋？所谓“狗苟”者，唯化黑暗悲压于心，老年尤甚，此为后话。且说山峻失职之后，私愤与国难化合为一，更呈耿傲之状：菊石为笔下唯一之题，酒茗为桌上常备之物，士人往来，旦暮不绝。昨夜，金光义与饮，醉至深夜。山峻佯狂曰：“太者大也，大者太也，吾书太必书无点之大（太）！”①言毕，扪胯而大笑。山峻雅言，一时间宛地东林中传为美谈，皆皆密曰：“太者大也，大者太也，吾书太必书无点之大（太）！”言毕，抚蛋，皆为一捧腹。　　

　 　

　　陈更评曰：党山峻者，实为宛地地方史上一人物也，观党某阴阳两面之所为，可以察知：乱世者，一凡有心之人皆知为乱世，称平者反遭人嘲，曰为无知，故詈骂嘲谑反为时髦，恰可装饰。党某者又有巉巉峣峣之表，装饰之态更能凑效，以致为惑于多少侠客士人，后遭其误。察党某之心计，詈骂嘲谑以取媚于俗野而隆声望，狗苟狐窃则邀功于皇庭而换官爵。党某者用心苦也，途至灵柩终未达志，徒坏人格，万古骂名，不亦悲哉！　　

　 　

　　　　①谥：古代帝王、大臣死后的封号。山峻为活人，故为“戏为一谥”。　　

　　②负笈：背着书籍求学。　　

　　①　杨左系指杨涟、左光斗，其二人在朝廷指斥奸宦魏忠贤，奏其二十四罪，后下狱。　　

　　①　古汉语中，“太”、“大”通用。“太”为张臂男人形，无点之“太”（大）则隐语指骂魏阉为下体不全之人。 　　

　 　

　 　

　 　

　 　

　 　

84、窦之厚　　

　 　

　　陈更聊斋　　

　 　

　　窦之厚者，乌市八中之抱门人也，年四十有二，背驼如弓，面皱如核，人皆曰之为小窦，缘其未婚也。四十有二乃职工档案所载，就其年齿事考于柳铺乡梓，则为中日战前所生，今已五十四矣。　　

　 　

　　小窦之父窦百展原为八中教师，专攻数学，惟谨惟慎，教书育人。冒失鬼有云：“小脚老太，跟头常跌。”百展心小，人前不敢骂鸡，几何推论，竟涉嫌政治攻击，定为右派，发配还乡。文革之乱游街，铁帽太重，弱躯难堪，颈折而死。时，长子之厚、少子之纯均未婚配，身后无绪，实为老窦深憾。百展死后二年，文革乱平，成分取消。之厚、之纯同心协力，八百里外黑山沟邀得一女，名山梅，意作窦门存续之器。女虽久处深山，仍嫌窦门贫寒，之厚、之纯诚惶诚恐，恳于梅曰：“承父祖之训，以厚道待人，不强汝意，或厚或纯，唯任挑之。”梅视其双双背驼如猿，个头不及五尺，且目呆神痴，筛选半日，定曰：“愿与之纯鸾凤，唯望厚哥莫怪。”山梅选纯者，纯少厚十二岁，面虽皱而皮细，背虽隆而股健。之纯闻语心喜，之厚闻语亦慰：窦门香火有望矣。　　

　 　

　　礼成之日，窦氏兄弟无资延客，更无歌笙吹打。诗礼之家，唯重于文，请得老叔书字，楹上粘红，联曰：“牛女之配，去岁天上七夕；鸾凤之欢，今秋豆蓬结籽。”乡中识者望门驻足曰：“人无久衰，窦家自此盛矣。”　　

　 　

　　且说之纯与山梅婚前，屡向邻女香凤暗投桃李，凤视之纯猥琐之状，掩面“呕啊”而去。人言：“男子似柳，女子似水，柳无水则蔫，遇水则鲜。”之纯婚后，有梅女滋润，渐舒展：皱面略平，隆背稍直，时年廿八，步行亢亢，渐有青春之气。又者，政治年代渐远，之纯黑痕渐消。经数年韶光洗涤，香凤青春锈蚀，回首再视之纯，俨然可可郎君，后悔莫名。时以针缝措借，向之纯投以眉眼。之纯察此，心猿荡驰：梅枝、凤鸟，桃花晃目。一日，山梅不在时，竟与凤鸟入谷，颠倒魂销，极悔昔时差错。　　

　 　

　　梅女出山，受得平原灵气，渐见丰媚。之纯、香凤勾当，早被觑得。梅女未表嗔怪，唯暗自思忖之厚好处：弟不归时，兄不食；山梅入得窦门，肩负香火之任，感不尽山梅大恩，繁重劳作，均挥梅去，秀衣美食，唯尽梅择。——之厚实为受用郎君！纯、凤每勾手时，即于厚前“哥”长“哥”短，秋波柔指，频送温爱。之厚憨实，唯以贤淑，未会深味，扛运搬拿，木然劳作如故。然田中得瓜，树上取枣，悉付山梅——淳厚乡风，长者之报也。山梅嚼物似蜡，大失望也。　　

　 　

　　秋，乌市教育局来得喜报：“窦百展同志，罹极左之害，右派二十余年，依据政策，昭雪平反，并复原职，即日报到。”合家展信，惊悲泪流。泪毕，之厚率弟及弟媳，躬背叩哭于君亲丘前：老父无福，延命数载，及今又干官禄矣！遂遣人将父死事复于乌市教育局，局人闻耗叹惋。郑重回函：未婚之青年子女可顶替一员。之纯闻讯，与香凤密划，削尖以求。旦日，持局函赴公社办理身份手续，顶替父职。公社书记询婚配情况，纯复曰“未”。恰民政干部彭某在侧，曰：“汝名窦之纯乎？今春携黑山沟一女结婚登记，非汝乎？”之纯脖红面涨，讷讷难言，持函又归，愁眉不展。香凤闻事，慰纯曰：“愿为斡旋，勿虑！”公社书记乃香凤转弯表舅，遂与之纯备礼夜往。又有其它老亲助言，书记即有允声，并询之纯兄弟姐妹及婚配情况。　　

　 　

　　又数日，书记唤传，曰：“手续办毕，略做权变。”之纯接纸，介绍函曰：“窦之厚，男，汉，二十八岁，窦百展同志之次子，未婚。立场坚定，生产积极，无愧革干之后，经党委研究，同意接替父岗。”又视户、粮手续，各表皆曰：“窦之厚，男，汉，二十八岁，未婚。”之纯视字，如坠五里雾中，解释曰：“余名之纯，兄名之厚，书记错书矣。”书记见如此不谙官场事情，仰面笑曰：“‘之纯’、‘之厚’，何辩异同，窦百展之次子，二十八岁，定位于汝矣！”之纯闻言，叩谢连声，欣喜颠跃而去。　　

　 　

　　既妥，与香凤密议：全托香凤通关节与山梅办离异手续，事毕即与凤婚，变则雷劈。凤曰：“有老舅掌事，易耳！”不三日，持两纸离婚证付纯，纯深服香凤神通。之纯又谓梅曰：“赴职之前，共往岳门报喜。”梅女不知真情，同乘以赴。迨至山口，纯怀取离婚证一张，付梅，曰：“尔我已离，唯望自重。”山梅闻言，惊如雷击。之纯何顾梅女泪如盆泼，转乘而返。　　

　 　

　　山梅羞见父老，囊中又无分文，夜伏昼行，道途十五日，返归柳铺：山人原始，一路只以露草为榻，扒掘道边甘薯果腹。返柳铺时，纯已赴职，瞥见厚哥，伏地痛嚎。之厚问故，山梅展离婚证书，备述纯言。厚哥闻事，惊恨莫名，顿足攥拳，痛骂不肖。拿衣造炊，安置山梅休顿，气咻咻奔乌市寻弟问罪。迨见，纯惶惶然求曰：“阿弟已错，厚哥万勿声张，前事慢慢补救。”厚思及先父惨死，家族艰难，深知纯弟补缺不易。又思父祖诚厚为人，至纯却有如此禽兽心肠，蹙眉踌躇，莫知何措。之纯跪求息怒，之厚煎绪万端，怏怏而返。　　

　 　

　　归见山梅，备言进退维谷之难，双双泪人。夜深，之厚劝梅休息，己亦含愁归寝。方解衣入衾，梅女推门亦至，婉曰：“愁苦忧惧，不敢独眠，恳哥相陪。”言毕，自解裙裤。之厚独身半生，视女贞若神，初见这般，惶惊万端。力止梅曰：“不可造次。”梅竭力趋榻，厚极力阻之。争拒间，裸背光臀，惶羞已极。山梅见厚哥坚城似铁，泪而跪恳曰：“阿妹出山，为求平地风光。及今遭纯嫌弃，归而只好投坑。”又曰：“厚哥不弃，当做窦门犬马，万望垂纳。”厚亦垂泪，裸抱就榻。是夜，愁苦甜蜜相和，深味可知。　　

　 　

　　虽如前述，之厚深念弟媳而兄取，有玷窦门家风。婉而再拒，妹泪益深。不三日，老亲近邻悉知详幕，皆表同情，劝厚收留山女。此间，之厚与梅夜夜床伴，两情弥深。终纳父老之言，勉而允之。自是，山梅田作益勤，厨调益精，床上之事益柔——劳拙半生，之厚何曾消受此福！　　

　 　

　　时光荏苒，之纯冒名“之厚”，赴职已近两月。香凤赴乌只如穿梭，百恳之纯了却结婚手续。之纯并不着慌：职路既稳，或有城中俏女可配交好。婉拖之曰：“初到岗位，须照顾影响。先日信誓，安敢有变？”香凤自思也是，床事柔柔，唯待不日做干部夫人。　　

　 　

　　却说香凤曾有旧好，名曰张大。二人恋情四载，香凤终嫌张大惰而无能，又嗜赌、酒，决然告吹。张大逾垣屡屡，软硬使尽，香凤曰：“除阳物而百无所用！”断然绝之。张大闻斯语，惭恨己极，不求得璧，唯思碎之。闻之纯与香凤间事，信投乌市教育局，一曰冒名顶兄，二曰瞒骗未婚，三曰流氓秽行。乌局立做调查：“之厚”确系之纯，果有婚姻，并知一女夜来晓遁，行迹不端。唤纯，纯曰：“虽婚，已离。”并出离婚证示之。又曰：“‘厚’者，乃公社错书。”局见木已成舟，不欲深究。岂知，群众举报频频（实乃张大左书、右书所为），大致曰：“离婚证系伪，乃后门所出，堪见‘纯’者不纯。”“弃山女而玩香凤，实系败类。”乌局查而得实：离婚证系双方未到场具办，实为无效。慎研之后，遣纯收卷铺盖。之纯闻言，躬腰百叩，终怀羞回乡。　　

　 　

　　之厚见纯携被归来，惊问详情，恨惜叹惋，切齿掌纯，愤曰：“何对得起老父在地之灵？”之纯抚面难语。山梅知事，亦愤惜交集，不与纯语。是夜，之厚难寐，为门望计，拂晓登路，赴乌局为弟求情。局曰：“成命难收。”窦百展运隆时，之厚随父工、学，历十年之久，仍识得父辈同事伯叔。觍颜求之，代为缓颊，皆皆乞告无效。某日，正央恳间，忽闻：“此非窦百展之长子乎？”之厚转侧惊顾，白髯红颜，乃卅年前八中教导主任孟叔。厚虽形态猥琐，视旧而萌故情，触动孟老温热。之厚备言父死、家衰、弟不肖，难禁涕泗，孟老亦眼湿，慷然曰：“随我一行。”孟老面求书记，极言百展命悲，书记心有所动，但曰：“之纯品行，实不宜职。”孟老百恳，书记摇首。孟老眼目忽亮，曰：“以长子之厚塞职，亦可告慰百展之灵。”书记闻语踌躇。孟老察之厚鬓有霜染，知书记所思，附耳曰：“八中老孙即退，正缺门人阍守。”书记复曰：“待我细细思之，并与他员共商。”再日，孟老喜而告曰：“令弟不争气，不必太为惋惜。局已研究定夺，表格悉为汝名，汝可顶替父职。晨昏看守，望侄如父，兢兢业业。”之厚闻语泪流，三谢孟叔大德。——代弟补缺，不得已之良策也。　　

　 　

　　之纯遭此打击，数日闭门不出，夜找香凤会商，并求慰藉。香凤见其狼狈，侧转垂目，似不曾识。之纯牵裙泪恳，香凤拂袖曰：“陪尔丢人显眼？”左失城阙，右折夫人，之纯望空长嚎。　　

　 　

　　之厚归家，喜忧参半，极怜纯弟处境。又闻香凤不德，悯心似哭。背地跪求山梅：“看厚哥情面，务求抬手，救吾手足一命。”山梅哭曰：“狼心！”厚曰：“狮虎可驯，浪子当可回头。”梅曰：“实割舍不下厚哥。”厚曰：“究竟不是合法夫妻。”山梅闻此，大恨离婚证是假，失声痛啕。之厚又遣之纯道罪，纯见事已至此，殷勤叩求，泗涕而致面肿。梅女究有山人厚怀，勉而与之同榻。之厚略略宽心而去。　　

　 　

　　其后，山梅夏做单衣冬制棉，并同土产之物，殷勤往送。之厚余生，被不尽梅女温热。山梅生育三子，缘之厚未娶之故，长子八岁时过于大伯为子。子亦勤读，班中尖子，明夏初毕。笔者实不当说：子非“过继”，恐为之厚亲子。考于乡人，山梅、之厚情山爱海，恰其时也。“过继”之后，山梅以视子故，探看更勤，来时总有五、七日小住。人或论其有私，睥睨之。谁知背后历史：盛讴高歌，道不尽卑微人物高尚情也！　　

　 　

　　又有轶闻：之厚虚荣，不称阍者，曰己为保卫人员。媒邀者多，皆为寡妇。一寡妇与之厚公园见毕，颇满意，新妆浓抹赴保卫科邀会郎君。进校却见之厚弓腰门旁，惊曰：“原是看门人。”脸色顿黑。之厚既不起座，亦不让茶，面黑更深，即与之绝。缘此之故，及今独守。——笔者以为论偏：知掌故者，当曰之厚、山梅情真！　　

　 　

　　还有轶闻：之厚严于职守，近岁治安不佳，校门日日早关。文革间毕业老生归乡，拜谒昔日老师。（星期）六日晚来，七时门已上锁，余日则九时门即挂锤。不呼难进，呼则难堪。该生伫关叹曰：“‘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①昔日《井岗战歌》，于今契合更深。”——盖文革十年，八中“井冈战团”威名震于乌城，当其时者，八中确不如今日阍守森严。笔者冗冗述此，实欲彰之厚勤守之功！　　

　 　

　　其末，陈更评曰：“窦之厚者，隆背曲腰，面皱眉昏，沧海一粟之小人物也。然，君不见，河沙亦有铄铄闪光，其光晶同日月，寸草亦有勃勃青芳，其芳不亚高树。窦之厚者，厚也，诚也，真也，纯也，纯弟、山梅……何人不道其德？未谋而接父职，无心而受梅爱，可以四字括之：实者得惠！阅事至此，奸巧者当有所悟。窦之纯者，不当狡而狡，不当诈而诈，山女之情，父亲之职，皆皆拱手送人。古人云：‘为他人做嫁衣裳。’察之纯行事，‘巧诈’二字实为逢制嫁衣之针线也！”　　

　 　

　　1992．元．15　　

　 　

①  泽东《西江月．井冈山》中句，文革年代，红唱一时。 　　

　 　

　 　

　 　

　 　

　 　

85、“功痴”　　

　 　

　　陈更聊斋　　

　 　

　　靳、黄夫妇皆哈尔滨某研究所研究员，已婚五载，独子，寄于乡间。夫唱妇随，二人皆好气功，尝观于海灯法师，崇之若神。又曾随学于海灯之高足严大气功师，求健身武作之术。晨演夕练，废寝忘食，友人多诫其万勿走火入魔。靳、黄闻之木然，操习如旧。　　

　 　

　　某岁，金凤初度。黄某代夫告假：南方嫡亲有必事，赴南时并做项目考察。一往而可兼及公私，遂允之。靳夫既消踪影，黄某独做鹤翔、鸡舞，间以瞑坐，日常行事，闻语而忘听，颇似入神。　　

　 　

　　月余，秋叶雕落，靳夫未归，黄某练作如常。庭院多户聚居，入厕必过靳、黄居前。初，黄居窗透异臭，耸鼻再闻，疑是厕中之味。继，其臭愈烈，院人喁喁，谓：“黄某阔门小姐，夫不在，而致腐鼠之味盈室。”又嘲之曰：“小姐尚能安卧者，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也！”众人皆笑，未以为事。后，其臭烈甚，溢散满院，家家不能安居。欲告黄以事，又忌性僻，徒惹不快。合院之人，尽望靳归。　　

　 　

　　旬日又过，靳某杳如黄鹤。腥腐之味驱人，院居者多携被褥他卧，唯无可移处者居闻奇臭，然旦夕少归。扰攘庭院，人迹稀稀。阍者赵某，缚于职守，夙夜啜吸，苦不能逃。一日，警人来院巡检，掩鼻问疑，赵据实告之。警人赴后视察：“腐鼠之臭，何能及此？”有老警定曰：“人尸之臭！”返即报局。手续办毕，入靳、黄之户搜查。进门，恶气扑人，几欲后倒。强以觅之，奇气自壁柜弥漫而出。警命黄持钥启柜，黄揖手恳曰：“我夫辟谷①四十八日，明日正果即成。求警抬手！”警强命启柜，黄某大啕：“脱凡成真，正果将成，焉可差于一旦而毁之耶？”警逼黄入钥，黄跪求曰：“不能辜负名师之教，我夫之言。七七四十九日可成真人，中遇假死，亦万不可动。”黄某涕唾四流，俨然诚极。然，法不容情，撬而启之，惊见：靳尸倚壁而坐，手足暴于外者，肤糜肉烂。躯股衣湿，腐水效也，且荡流尸足之底。鼻歪齿突，景象骇人。遂铐系黄某，封闭门户保持现场。　　

　 　

　　黄某至局，极尽含冤之状，曰局人不知气功要谛，贸然一动而致夫死。局人诧极，调侦于研究所，均曰：“靳、黄二人，求功而致入迷，人皆背谓之曰‘功痴’！”又询夫妻感情，均曰：“未见龃龉。”囚系经月，黄某恸绝者屡，词不稍变：“局人坏功，理应赔夫！”　　

　 　

　　哈局遣员至京，走访气功协会。答：“气功乃真科学，传布中确有走火入魔现象。”又曰：“走火入魔者，见之于当今社会并不为奇。七十年代美国安乐教集体自杀百二十人，事件轰动国际，然并不因此而限制宗教自由。况气功科学乎？”靳某一案，终未觅得惨杀之蛛丝马迹。遂以前议定论：靳、黄双双功痴，至死不悟，并即放黄。　　

　 　

　　黄某出，素服半载，终不能独守，次年同工程师樊某婚配。樊者，身段若靳，貌亦类靳，爱好气功亦如靳，据闻：功夫较靳某为深。人戏曰：“黄某以前夫为斤尺，比寻郎君也。”秋去冬来，黄樊鱼水和谐，院中男女皆侧目羡之。阳春初至，夫妇携手踏青。归，唯余黄某一人，且呈憔悴之色。询于知情者，曰：“樊谋杀人命，案发，行途中为警人逮捕。”又数日，樊案愈白：樊善点穴，点而不救，可以致命。原妻张某者死于前秋，经妻妹揭发，又以科学鉴定之，樊以此法杀妻，罪已坐实。互语间，四警带铐至院，呼黄某铐之。不三日，混沌尽释：奸夫奸妇勾手，点穴夺杀靳某之命。藏尸灭尸并不为高，黄某忍臭闻腥者，假功痴而避罪也。　　

　 　

　　①辟谷乃气功的一种修养方法，亦称断谷，不食五谷，灭除体内三虫，而致长生。 　　

　 　

　 　

86、何氏女　　

　 　

　　陈更聊斋　　

　 　

　　鄢城扼山，其山险且丰，丰及于鄢矣。鄢地多盗，何胜扶独闻于四岭三壑。何者，独胆，每盗辄不与群，使双抢镇压敌手，弹无虚发。幼时以沙袋重腿，练就轻功，行如过岭清飚。缘是故，即军资亦为何某手下物也。何某膝下一女，名莫考，姣面长身，细腰丰臀，杏目逸秀，英气逼人。年二十尚待字闺中，盖惮其父盗，虽吞咽馋涎者众，无人敢聘之也。　　

　 　

　　黄玉山，泰州府人，温藉工巧，能做手工烟。机械置条凳，日制十条，几可乱真。鄢人嗜烟，黄税屋居鄢业此十载矣。富渐积，独以外籍故，年卅五未致可人为妻。有好事者撮合，民国十五年孟春，黄、何鸾凤成配，鱼水甚欢。何有大家风范，邻里絮聒，但微笑不语，诸事甚谐。　　

　 　

　　适有军团路鄢，二伤兵以两枚手榴弹请烟，何女笑而易之，珍于床下。黄恐爆炸，夜不敢卧，戒妻弃之。何氏曰：“君愚也，不就火，良烟难啜，不引弦，何而致爆耶？”黄惴惴就衾，感铺下物硬，虽贪柔软妻体，惶惶不敢专享。继又屡劝弃之，何曰：“观天看时，劣物良或有用！”经旬，黄某适放胆伴卧。　　

　 　

　　岁终，黄倾资购料造烟，获利颇丰，强人侦知。夜半有盗匪四人撞门行劫，黄抖索惊惧，齿颤颤有声。何赤身跃起，声吼如雷，伪令其夫递枪压弹，射杀来者。匪众闻之，雀跃揶揄，嘲其虚诳也。何倏将一物隔窗掷出，大吼：“手榴弹将炸！”贼众四散隐蔽，良久无声。近视，乃红薯也，骂谑撞门之声益嚣。忽而，隔窗又出一物，众又四散。顷之再视，仍红薯也，复大笑谑骂。如是三番，匪众定其无物，肆以破门，财欲之外，意急淫其善谑之妇。肆捣间，隔窗又撂一物，匪众不散，俯背伸颈探视。此乃真弹也，瞬即爆炸。死伤各一员，余二匪惊呼脱逃。平明，伤者亦亡。何氏清扫，得破枪二，皆无子弹，贼亦空城计耳。自是，何氏风采，响闻百里，黄某益珍其妻。　　

　 　

　　中日战起，倭人入鄢，黄玉山不幸为倭人飞蝗所炸。何氏时尚卅五，哀而丰韵愈厚，日卒多有窥伺者。何氏搏而拒之，并赴倭营陈辞于带兵少佐。少佐入中州贯行三千里，素轻华民，见女而羊之。何举大足翻凳，亢亢示怒于倭人。少佐奇之，细审，则美妇也。遂斥倭卒，并命果茶，私心则宝爱何女也。　　

　 　

　　少佐又以关心状赴户，投以眉眼，柔以手指，何氏温婉受之。渐熟，彬彬文文求欢，何曰：“夜幕为被，坦坦可做夫妻。”少佐大喜，择金项链之贵者以赠，至夜复来。何氏袒脱，少佐亦脱而入衾。正欲入欢，何女力掐其脖，不时上软，已无鼻息。继又闷绝之，套裤颈上，绳以束勒，移于倭营之侧，挂悬树上，刀镂下部，聊示淫害。平明，鄢人之胆壮者远观如堵，窃语曰：“杀者淫者之报也。”倭兵惊而驱散鄢民，并即报上。上闻事遣员又补，并戒手下勿淫。倭寇占鄢总计三月，鄢女鲜有遭倭兵淫害者，盖系何女之功也。　　

　 　

　　少佐悬树之夜，何女潜踪，不知所往，故以后之历史难得其详。近年两岸相通，台中有女画家何某者，年辰生肖与何氏合，形貌语音距鄢人不远，鄢城之老者测为何女也。女画家者，尝有军旅生活，据闻丹青之术乃中年为之，盖老者之猜恐其不为差也。　　

　 　

　　陈更论曰：“何父为盗，何女为侠，察其两代所为，可知‘英雄与强盗为同一血统’之论得其是矣！”　　

　 　

　 　

　 　

　 　

　 　

　 　

　 　

　 　

　 　

　 　

　 　

87、指郎　　

　 　

　　陈更.聊斋　　

　 　

　　鄂山之麓有肖姓夫妻，祖德贯之，勤善谋家，相濡以沫，琴瑟谐和。所憾者，岁至四十，尚无子嗣，人渐以白眼睨之，肖夫妻不免芒背之感。医药二十年，不效，碌碌所营，尽填广而告之者囊，为他家小儿粟米布帛矣。串山问庙，馨香祷祝亦勤，讫无效验。人渐衰，反无寻乐之求，尽失做作之能也。历廿年芒刺之疼，其背也木，积数代敦厚之养，神怨亦无。唯诚唯勤，讨衣食于天。　　

　 　

　　肖氏以饲鹅牛运为生道。春日，翁掌铡，媪塞草，碎断作料。不慎，小指过刃。媪呻呼，翁停看，则指已离掌，血濡料草矣。断指再接，屡而难续，烟屑以敷断处，布而珍指，置于案几。土中来焉，还须入土，况一小骨，翁媪碎草断料，营营如前，又何以为意。至午，料秣如山，茅舍又烟。二老对坐餐食，竟闻室内有声，娇娇如婴：“儿欲食。”二老环瞥，唯空旷墙梁，疑为幻。复再食，又闻其声如前。斯频者三，翁媪置钵觅声，喜见几上布中小儿矣，原为指化。　　

　 　

　　指婴躺卧，嘤嘤作笑，手舞足蹈，体肤莹白，秀眉之下，亮炯温婉。翁媪不之信于己目，惶退欲跌。指婴急自布起，焦呼：“二老莫慌，我是父母呼唤二十年之为儿也！”二老揉目，指儿朗朗当面，又何幻。媪喜不能自抑，惊激再瘫，翁掌扶，稍能持立，捧儿在手，泪下如雨矣。　　

　 　

　　其后，二老稍疏于鹅运，尽心食婴：箱笼取得蜂蜜，磨上研得细粉，嫩鹅烹汤，青苗调羹，婴大嚅嚼。三月，体未稍长，唯康坚。爬背登面，吻颐啧啧，以温爱侍亲。二老喜不自禁，醒来睁目，灯下亦儿。朝阳、夜月、暮云、午雨，天光所流，尽幸福欢爱矣。　　

　 　

　　以福养富，万福皆逝，艰辛务富，其富方实，劳拙者口不能言，心深此道。天朗日丽，媪驱鹅赴凹就草，指婴随之。儿怜母苦，求娘侧于石上受阳，丛中“呷呷”作声，引鹅向草之肥处。鹅向声行食，蹒跚为群，云低飘于无际草毛。湖上舟子，见鹅而无牧，掌眉睹之，愕以为仙；崖边樵者，闻“呷”引无人，停驻四寻，惊而为神。翁驾牛车启途，婴亦乘之。儿悯父苦，命父侧栏而鼾，坐牛耳“咧咧”导之。牛顺声前路，曲弯叉道，莫有一爽；陡崖深壑，万能为安。途中商贾，见驾者卧眠而牛以自行，相惊睹顾；市上小儿，闻“咧”导有声则白须唇闭，车随逾里。如是数月，指郎已尽熟劳作之数，阴雨暴阳，疾恙患苦，皆阻二老之行以自劳。不及岁，远近百余里，皆神异其家。　　

　 　

　　翁媪眉喜渐过，心忧漫浮：免辛劳并非吾求，续烟火方为吾心。儿虽爱爱可人，然躯小如指，何女愿以吾家为嫁？也曾怯怯告于亲者，人皆难之；亦曾惴惴求于媒者，人皆哂之。二老渐觉无望，夜叹透窗。　　

　 　

　　凤凰岭下凤凰店，有张姓人家，乃百里富绅也。绅者有女，名英，诗书熏陶，其情也纯，农桑化治，其德也厚。身效岸边杨柳，丰姿袅娜，貌似树上春桃，艳色润红。又以大家之故，媒者络绎道途。或官或宦，或文或武，车马轻裘，扬扬而来，垂首归去，英女皆不中意。张翁唯此一女，娇怜殊极，不强儿意，任其选之。以故，女及十八未字①。然自信神赐，不焦愁，春水秋波，益丰盈清丽。　　

　 　

　　一日，阳光姣好，英女春行湖畔，远视：绿野之上，白鹅成阵，冠红如丹，飘左飘右，只随风与草为戏。鹂鸟鸣于空中，为鹅伴唱。这般风景，颇使英女款怀。英女驻足观鹅，亦待牧郎与语。不寻时，众鹅已在英女裙下，唯不见郎来。镜湖之畔，群白围舞，柳枝飘摇，鹂鸟相唱，引动英女青春之怀。瞥四下无人，独自为叹：“何郎为我伴春日乎？”叹未毕，忽自闻声：“阿姐，指郎可乎？”英惊羞无以自容，环视明湖烟柳，却无人者。遂以为神幻，不复惶羞，径自观景。忽而又闻：“指郎为歌，而使雪鹅漫舞，以为阿姐娱情，可乎？”英女正自惊诧，有清越之曲，起于茵草，响遏行云：　　

　 　

　　镜湖烟柳景何美乎　　

　　春日无多安可待乎　　

　　阿姐心高我自知乎　　

　　指郎躯短心自丽乎　　

　　雪鹅漫舞娱姐心乎　　

　　指郎艳歌动姐情乎　　

　　……　　

　 　

　　雪鹅漫飘于湖畔，红掌踏舞于绿茵，黄鹂欢鸣于空中，神唱震响于天霄。英女自觉爱神呈灵于目前，思美弱之躯，叹空虚之怀，不觉潸然泪湿桃腮。倚柳坐下，抚摩勿忘草，却有温热熏指，透于心腑，神爱之感如触电波。低首，却见艳艳指郎：发柔面白，唇红鼻俊，躯短如指而谐和如神造。指郎停歌，凝爱眸而持问；英女怀羞，捧爱人而向唇。风驻日停，群鹅无声。英女、指郎皆酥软，大地为床，绿草为毯，双双自失至暮。夕阳挂山时，道各自家室，掬泪为别。　　

　 　

　　嗣后，英女、指郎日日湖边相会，不三月，爱情之果已熟，但待采撷。英女告于父母，父母早闻神异，喜而允之；指郎道于翁媪，翁媪敢攀大户，惊而泪流。张绅置办香奁金帐，翁媪布排布帛椒菽，选定吉日，为指郎、英女合卺。①　　

　 　

　　日后，指郎、英女极尽欢爱：指郎做爱，呻歌于胯毛；英女承欢，口含以夫君。丘比特之赐，极施其身，朝云暮雨，人间何少。十月，英生一子，夫妻以自然名之，曰：肖男。肖男躯如常人，渐修伟，且艳丽。肖氏一家，男耕女织，又有张绅助济，隆盛达闻朝廷。肖男亦努力，十六举人，十八状元。皇马报捷年，为公主看中，招为东床驸马。翁媪寿百而逝，指郎、英女亦有高寿。　　

　 　

　　人或曰为怪异，不之信：断指安能为人哉？其疑也蠢，覆天盖地之大教有云：男之肋神造为女②，女之骨安疑其成男耶？鄂山之下肖镇，人烟五万，皆为肖姓，即为指郎之后也。　　

　 　

　　　　

　　①字，订婚；未字，未订婚。　　

　　②　合卺：成婚。　　

　　③　《圣经》记载：女人是男人的肋骨造成。 　　

　 　

　 　

　 　

88、姊妹尼　　

　 　

　　陈更聊斋　　

　 　

　　灵山白云庵有二尼，皆斫失右手者，焚香、击鱼唯左持，云木深处，奉侍神前。闭目唯闻松涛之声，展眉悉是竹菊之色，鸟鸣益见空旷，猿啼更觉神怡。绝尘弃俗之人，享山壑静心之福已三载矣。　　

　 　

　　善男信女中求灵常至者渐与尼熟，讶二尼貌肖神似，右失左持之态更如匠凿双物，不免有问，欲窥背后足迹，知其所来。二尼逢此，合掌闭目拒问，唯道一声：“阿弥陀佛！”二尼身世者，有如西天净土飘渺，人所难闻。一日，有圣山宝庵觉静女佛远道路此，传以真经，阐释法理，二尼大动，始知：佛道无边，跋涉三年者，登堂尚未入室也。恳留经春，乞研梵叶，觉静亦微知二尼好一段凄惨尘缘。　　

　 　

　　二尼孪生，出于中州腹地项城望门，生肖小龙，观其颜色，系为一九六五年落胎。父为县府要吏，母亦显要，主长某局。金色童年，璀灿青春，当可知矣。二尼尤忆高中时节：金发飘飘如映日之云，纤躯袅娜似出雨翠竹，眉秀口红，诗吐连珠。校花双双，当无愧也。高毕之后，未获深造之福。托父母之庇，插做“白衣天使”。为避弄权之嫌，妹于项城医院置岗，姐于邻县西华就职。皆妇产科护士，时妙龄十八。其后，为媒介恋爱之年。经两度春筛秋选，各有定夺，父母亦满意。婚龄届满之年“五一”，姊妹比翼成婚。移风易俗：新郎双双，新娘双双，婚礼共于一堂，各秉郎才女貌，羡煞倾城之人，乐坏三双娘亲。　　

　 　

　　嗣后，各自东西为家，各自如胶似漆，各度一段甜蜜时光。不半岁，各感寂寞空虚：童年，纯真填塞，青年，欢歌盈满，职后，走马灯式恋爱；及今，家庭反成城囿，唯感孤寂。姊妹鱼书中，各道苦恼，后，各于麻将桌上学得堆城方法。玩间，有币调味，渐成入骨之好。养犬，乃华夏古风，读报见巴黎街头贵人贵犬，知犬风与西人合，又相当摩登，娘门良犬生子，遂各抱一自养。城中之犬挑食，牛肉羊骨，择细美而啖，猪脑豚蹄，视如土石，不嗅。姊妹各以职便，工后携人之胞衣，为犬之美食。犬大吞嚼，牛羊之腴渐不食矣。生育尚须计划，胞衣当无尽也。　　

　 　

　　又年夏，姊妹各各生子，子皆肥硕长壮：妇产护士，堪知优孕优育也。小夫妻操上操下，晨昏抱儿玩藕，倒也驱得寂寥。麻将桌上垒城，渐荒疏也。儿五月，有牌友相邀，婉言拒之；再以戏言相激，方入座焉。玩中，夫于室中呼“乳”，初，尚能起而怀之，后，臀渐沉矣。再后，唯曰：“请以乳粉乳之！”至此，为父之夫方悟得所谓“纨绔子弟、阔门小姐。”频频愠火，但无奈何。　　

　 　

　　春节渐迫，翁老幼弱，尽员张忙，亦操不尽节前家事。二姊妹则全不以意，儿啼、夫劳、庭中狼藉，视如无睹。为父之夫已有骂语，二姊妹者罔闻之也。腊廿四酉时，桌仗正酣，忽见犬自卧室出，吻大嚅嚼，心中生疑。起而观榻，则褥中小儿唯余剩血残骨矣！视凄惨而昏厥，众亦惊骇尴尬。夫风火奔波，购物入室，见儿宝已为犬子口中“胞衣”，大恸，大怒，亦大疯。厨中持刀寻犬，犬逃，不知所之。益怒，操刀斫方苏之夫人——惨血淋漓，顿失围墙垒城之手矣！众益尴尬骇然，包扎救护间，失子斫妇之夫自药而死焉！　　

　 　

　　姊妹双双入院急救，稍能定神，复双双给姊（给妹）去信，述以惨事，唯求姊（妹）来，扶助将养心伤。鱼雁频频，见父、见母、见友、见朋，唯不见姊（妹）来。病榻之上，各表怨望，他人皆以他语敷衍。疑惑之余，各怀诧讶。　　

　 　

　　春三月，人乱渐平，凄怆黑暗中，心眼渐睁。姊妹双双挣持离榻，亟欲觅姊（妹），一恸为快。父（母）力阻而不能，具实告之。惶骇泪述对方一段同时同样同悲同惨之故事，并告：“姊（妹）尚院诊！”姊妹听毕，又是一番惊悸，霹雳之势不下腊月廿四。且思神惩，恍惘目光，不敢当天。　　

　 　

　　春四月，各拖失掌断魂落魄之躯母家相会。迨见，抱晕于地。醒而述事，共决皈佛为尼。父母亲朋泪而不挡，皆知尘寰之中，难平如此心伤。初，因距神远而难驱近恐，随众聚习于武当大庵。岁，泣别恩师，灵山之颠，白云深处，自立一庵。身与竹木为处，心与神佛相通；互以左手相抚，又通骨肉之情。——削发皈佛及今，已三载矣。　　

　 　

　　觉静虽为女佛，惨然听毕，亦表难信。二姊妹展辛未年十一月省报，言：“第四版所记，警于世人，匿名而不诬也！”觉静阅之，祷于上神曰：“苦海无边，唯我佛普度。”三尼合掌而瞑，唯闻松竹瑟瑟。　　

　 　

　 　

　 　

　 　

89、小店风流　　

　 　

　　陈更.聊斋　　

　 　

　　古健康者，陕西运城古陵人。黧瘦而矮，早岁即有武大绰号，近年携妻白玉莲于韩城、西安等地开店，操武大之业，专鬻馍饼，雅讳更不胫而走于亲朋故熟之间。去岁，古氏夫妻闻宛市人杰地灵，经厚善者介绍，于联合街西端赁一茶坊，带徒三人，茶业照旧，兼营馍饼。茶坊之西百步为文化宫，平日游人如织，男女鱼贯，每逢节假，人山人海，熙密如箍。凭十年商场慧眼，健康自度，藉此宝地，汇金聚银，不三载必可衣锦还乡者也。　　

　 　

　　生意果然兴旺，不半岁，盈利翻番，倍于西安极旺之月，健康夫妻好生欢喜。春四月，陕有鱼雁，曰：“兄疾嫂病，伯娘岁衰不能为事，浆炊之艰姑不道，夏麦实难过也。望弟速决。”健康见字为难，妻曰：“此处金银，不可断流，夫君留宛，照料日常业务；我带儿女回家，减尔累赘，照侍兄嫂汤药。天公有眼，兄、嫂疾除，夏麦后我即返宛。”健康曰：“是。”遂购票，拖儿带女回运城。　　

　 　

　　玉莲回陕，殷勤辛劳，自不待提。且说宛市举办豫、鄂、川、皖四省物资交流会，厅棚楼台，鳞次栉比，曲折穿连，六里有余，过于文化宫前。四省商贾，八方游客（间有洋人），指缝间洒金淌银。玉莲行，健康失一臂膀。催攒徒工三人，手忙脚乱，仍捧不得汩汩流泉。到手银钱，复掷路边，健康实心疼矣！　　

　 　

　　有朋者谏：“‘途远乘车，麦忙雇工。’武大好少心眼也！”健康思忖：“此言也对，莫如再雇一人，玉莲归时即辞去。我店又非国营，沾手难除。”遂赴新华西路中介所，挑肥拣瘦，选黑筛白，领回十八岁女子柳梅。魅而生事，呆而却客。柳梅者，不妍不媸，不媚不俗，又系乡人，正是健康意中勤谨大方者也。　　

　 　

　　健康实将半瓶眼药装入肚里：周来观察，柳梅勤谨大方果如所料；然柳梅行止泼辣，言语尖刻，徒间生涩尚在事小，三番两次顶撞客人，实令健康生忧。柳梅去夏高中毕业，本是班中尖子，以运故名落孙山——恃才傲物，愤世疾俗，眼睛常在云端，愤懑睥睨于冥冥之神，柳梅，此类青年之一者也。又，柳梅毕业至今，城居八月，耳濡目染，满腹新潮，等等，等等，尺短物长，皆是健康所不能度者。　　

　 　

　　健康亦曾婉言辞梅，却又怜其伶俐，不忍直说。梅却并非痴傻，早已聆得健康意锋，淡然佯作不知：老板厚实憨诚，好玩也，有趣也，断然一别，天涯何处逢此憨大？——日没月升，荏苒已是两周。　　

　 　

　　某晚，客尽。门板上毕，健康下面自食。梅立于案侧，嬉嬉而笑，健康只是看火，莫知梅女笑何。忽闻：“爱拉无油。”（I love you）健康呆头捉摸半晌，忽然灵性：“面已拉毕，如饿，再拉两条共食！”柳梅听毕，大笑捧腹，前蹈而致盆倾，鱼飞虾跳于厨。　　

　 　

　　玉莲一别半月，健康情怀空虚。一日晚，卧眠中一女飘飘入衾。健康惊问：“尔谁？”答：“故乡马嵬坡下女。”“到此何为？”“尔不读史书，闻否一代风流唐明皇？贱人即明皇爱妃杨玉环手下侍人。近贵妃欠安，不思饮食，从尔处窥得汤饼技巧，贵妃满意，有赐贱人。贱人特来感激你也！”朦胧中，健康与女颠鸾倒凤。事毕，惊醒，柳梅在怀。健康急愣中挣扎披衣，却被梅女死死抱住。“健康哥！健康哥！”嘘嘘气喘，情呼不已，满脸啃啮。健康瘫软，一承梅女恩爱。　　

　 　

　　自是，梅女夜夜与健康同衾，日间亦呈妻态，徒工掩鼻侧笑，健康煞难为情。夏荫日深，健康与梅，情愫亦深。所憾者，不知不觉，城郭之外，垅麦渐黄，玉莲归日渐迫。前日书至：“兄嫂疾除，麦忙毕，我即返宛。”健康接书，不知何处，忧愁难寐。柳梅嗔曰：“糟糠，糟糠，适于猪缸！”　　

　 　

　　健康忧思难安间，玉莲归来。儿女扑怀，吻颐啧啧。柳梅侧骂：“孬种！”玉莲诧讶，人前不便问“谁”。被褥中详质之，健康嗫嚅难答，唯言之曰：“人手不敷，暂请帮工。”玉莲曰：“我归，遣行！”健康诺是。　　

　 　

　　晨起，健康呼梅。梅至，健康搓摩其手，难有所言。梅谩曰：“既无屁放，呼我奈何？”健康吃曰：“莲、莲归，尔行！”柳眉倒竖，举手掌面，健康抚颐。环顾左右，幸无人视。　　

　 　

　　健康行商，十有经年，走岭串山，处处平安，讵料今日误落桃花谷里风箱峡中，实难堪也：昨有妻质梅掌，今晨方起即见刀杖起于梅莲之间。莲、梅晨起方便，厕见相撞，言语龃龉，梅厨间拿刀，莲持杖相挡，店中好一番娘子军厮杀。健康顿足发急，一肩架刀，一肩架杖，言语眼神皆哀哀，呼求两边菩萨。徒工力劝，兵戈始解；街人围观，邻人喁喁。　　

　 　

　　玉莲骂逼健康驱梅，健康恳曰：“梅性暴烈，处之不当，将有差失，暂且留之，徐寻良策。”莲只好以现实态度待梅，指点安排，不敢以主人居；暗中则厉禁健康与梅独处。梅则行止如素：复出复入，挺胸引吭，玉莲在侧，视若无人。莲后院出恭，梅指背语曰：“浪哩，找老板哩！牝牡须臾难离。”气壮惊人，侧者愕然。　　

　 　

　　不半月，又是一番刀杖，莲不抵梅，手有微伤，躺卧咽泣，命逼健康驱梅。健康愁思曰：长此以往，灾戾必生，莫如撕破面皮打发梅行。遂呼梅于厨间，独慰之曰：“云雨之情，敢何能忘？然我有妻室儿女之累，误妹前程，惭莫大焉！妹好生保重，自寻良途！”健康泪洒如雨，梅亦大啕。略顿，稍平，梅曰：“我自驿乡而出，落荒一年，投亲不得，投友不得，投至你处。而今驿地大水，欲妹安归？”健康取钱二百，塞入梅怀，曰：“西安木头市，阿哥有徒，名文龙。我书信一封，妹赴西安古城，大世界闯闯，或可运转时来。”柳梅细忖：憨哥虽好，已是镜花水月，莫如持信一行。健康持笔，春蚓秋蛇，梅女揣怀，洒泪而别。健康亦凄怆。　　

　 　

梅行，健康喘胸吁气，月来紧张，始得松弛。晨，早下门爿，重整荒废。所迎首者非客，乃绿衣邮人。健康初以为运城信来，拆视，竟是梅字。书略曰：　　

　 　

　　哥哥：离不得也，行不得也！白玉莲棒打鸳鸯，必使尔我天各一方。哥哥视字时，火车震鸣，势在西向。妹性火辣，不愿作杨柳之怨，只道：“怎一个恨字了得！”我胸间、俯间、眉眼间，皆皆为恨。白玉莲坏爱妨情，此恨何消，此恨何消！　　

　　妹梅候车厅泪草　　

　　1991．6．24夜　　

　 　

　　健康阅字，眼睛湿润，悄悄塞怀，佯装无事，洒扫庭除。然，一天买卖，失魂落魄。白玉莲见这般情状，心中气恨，怏怏无语。　　

　 　

　　次晨，健康又个早起，锐意振作。岂知绿衣邮人又来。健康接信，厕中偷视，又是梅字：　　

　 　

　　哥哥：此心何向，此意何长？此心此意，唯在君矣。隆隆铁龙，背道而驰，你我远矣，你我远矣！洛阳、三门……车远一截，恨增一曾。车摇心晃，不能书字。停车间，奋力草草，泪濡笺纸。渭南托下车人代投邮局，君见妹字，应知妹心！　　

　　阿妹渭南泪草　　

　　1991．6．25日11时　　

　 　

　　健康读字，又是一番沉重。客知主心，多不愿扰，茶座稀稀，馍饼垒摞。白玉莲目眦润红，长吁短叹，无可奈何。　　

　 　

　　一隔三日，又有信来。书曰：登大雁塔，凭秦皇陵，仰鼓楼之伟，量古墙之长，瞻碑林之秀，观地宫之藏。广大世界，果能广大心胸，所言尽欢欢也！健康阅后，舒口长气，攥指犹直。顾客略增，生意稍见红火。玉莲眉梢见喜，其它三徒亦有笑语。　　

　 　

　　第八日，又有鱼雁，健康读后，不禁攒眉。人曰：“少女之心，春天之云。”变化无端也。梅信曰：　　

　 　

　　哥哥，梅已觅见文龙。向述你我之缘，文龙摇头：“使不得也，使不得也！”“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傻文龙，不知有何使不得也。真煞风景！文龙嫌我，我亦怨他，极思归君侧。哥哥见字，速赴西安，一日也好。切切之盼，切切之盼！！！！！……　　

　 　

　　信末叹号成阵，末三重笔加重。健康厕中细查，其数竟计十八。哭也，笑也，哭笑两不得也。背面两行洋文：　　

　 　

　　I love you ,please come here quickly!　　

　　（我爱你，请快来！）　　

　 　

　　I missing you very much .　　

（我万分想你。——中文翻译均系笔者所加）　　

　 　

　　健康唯识馍饼，饼钱上交结几个方块朋友，洋文如虫，不知何蠕，唯啮其心，心事复又沉重。　　

　 　

　　不数日，一女至门，自介梅之表妹。僻处递信，健康读之，五雷轰顶。信曰：“健康哥：昨晚回宛，明日午后一时邮局门前见。西安之邀，你已背我，明日之邀，劝君定至。不然，我将赴店，与白一争死活。”阅未毕，玉莲尾至，夺信当目，碎如屑粉，嚎啕寻索，悬梁断命。健康奔前窜后，好一番抚慰劝解，后营稍安。次日，心惴惴唯有善后之思，意惶惶绝无幽会之想，然左张龙，右赵虎（实为玉莲所遣两位女婢），步步为侍，又何以得脱。日昏，梅至，持刀掷击白氏。白氏躲，伤徒。健康见飞刃晃晃，血溅门店，跌足不已，告手下人赴街示警。警闻讯赶至，梅哭骂而去。又三日，派出所传唤，梅以强奸罪控告也。至此，恩已成仇。　　

　 　

　　健康赴吾事务所，展情书求洗强奸之诬，鱼雁垒摞，竟可翔满天而游满池也。吾阅毕，书之。健康递于警人，皆笑“武大”艳福，不以梅言为意。梅怒，夜半越墙入店，詈骂不止。古氏夫妻惶惧，闭门不出。柳梅觅刀拨门，健康以手捺栓，梅者终不得入。恫天吓地至晓，离去。猫去鼠出，健康夫妻抖索膝股视察铺面，只见狼藉满地：花椒绿豆相搅，麦面硷面混羼，圆鱼缸中洒盐，鲤虾槽里入酸。刀具、面杖、火钳均已飞矣。柳梅尚有教养，唯差矢溺其中！健康为求自护，又来求吾撰状，欲以侵宅罪控梅。吾草率书之，谓健康曰：“事出有因，难凑效也。”　　

　 　

　　周前，吾携妻赴联合街西，欲品健康馍饼。店面轩昂，而人已非矣。问于新主，曰：“陕西人半月前行矣！”再问根底，一人谑曰：“为避桃花之灾！”吾憾而未能一尝健康馍饼。　　

　 　

　　陈更书毕古氏行状，叹而思曰：健康与梅之遇，福也，祸也，福祸实难断也！无遇，武大终生难有梅之奇欢，有遇，则汇金聚银之地失矣。古为行商，汇金聚银良为重也。老子“祸福相倚”之论，安道不是千古明哲？至于非份之福，则更当细于心而慎于行也！　　

　 　

　　关于柳梅，陈更并无贬言，唯以中哲思之：柳梅者，爱时不避武大之嘲，倾之以心；恨时，则拔刀相向，以争其爱。观柳梅行事，实为敢爱敢恨烈女子也。然，古言：“万物有道。”今哲：“一切皆统一于秩序。”情爱者，为人类最崇高、最神圣之意流也，安可不纳之于道、一之于秩序耶？　　

　 　

　 　

　 　

　 　

　 　

　 　

　 　

　 　

　 　

　 　

　 　

　 　

90、温饱　　

　 　

　　陈更聊斋　　

　 　

　　中非魔王皇帝博卡萨，肆虐其国。法国总理访中非，正言人权问题，博卡萨以“温饱”复之。意谓：中非基础差，吾向国际赊粥米分食四方，借布帛衣于贫弱，即为善政，何言杀戮少儿，烹食童心哉？法国乃中非最大之施主国，故总理厉眉质王曰：“尔称‘温饱’，将人权降格为猪权。闻斯语，知举世以‘人权’讨尔不为差矣！”法总理飞返巴黎，即与之绝。三月，博卡萨失位，亡于海外。　　

　 　

　　十月一日，吾携妻、子串友于南阳师专宛迎处。其楼南向即田，有蚱蜢入窗，吾妻捉之，线系其颈，畀予儿玩。青虫于室中倒悬两月，妻日以青菜、豆荚食之，其体油亮，较捉时为壮。视户外秋寒乍起，白霜铺地，吾妻自言为善也。博卡萨若以“温饱”之词与吾妻舌辩，吾妻当曰：“尔将人权降格为蚱蜢权，举世讨尔，不为差矣！”　　

　 　

　　工后返家，瞥街边书摊，《茶余饭后》封面有题：布什获摸棱两可语言奖。吾虽未驻足拈指，但一思油然飘怀，增饰布什伟大形象：政治家立论宜含蓄，忌险峻：博卡萨温饱之论，漫言法总理难之，吾妻亦能倒之。　　

　 　

　 　

　 　

　 　

　 　

　 　

　 　

　 　

　 　

　 　

　 　

91、升斗石　　

　 　

　　陈更聊斋　　

　 　

　　栾川之西五垛山侧有扁担峰者，其峰峻险，拔乎群山而立，东西两侧窥之，形似扁担，翘然入云，故名之也。峰颠有一巨石，如升如斗，顶大而底小，近山之人曰之为升斗石。其石高可数丈，颠面坦阔，有名竹生焉。丽日经天，岚气尽散，其干袅娜，其枝翠蓝，天风摇曳之下，方数十里处，朗朗然耀于识者之目焉。然莫欲伐之者，盖峰临四面深壑，其石即猿猱未可攀也。　　

　 　

　　峰西四十里买家店有买二者，年可廿许，乃山人中之强悍灵健者。单人入山采药，蛇行猴爬，至于扁担峰脊升斗石下。仰视颠面之竹，羡乎其利而忘乎其险，拽藤摸枝而上，惊魂颤魄而后，抵“无限风光”处。临风啸吹罢，唾手搓掌，持斧尽伐其竹，枝蔓亦不曾留。伐毕，负竹欲返，四方窥之，则身处云天之间，上无攀抓之枝，下无登足之处。猛然悚骇，惊魂唯孤独也！　　

　 　

　　久待不归，父兄聚伙入山索觅之，穷遍涧崖峰壑，经旬未得音耗。唯见秃鹰似妖，盘旋于升斗石上，心疑之。猱攀而近之，有笼筐置于升斗石下，柄记赫赫，则买门山采之具也——并俱心惊。群策而上之，驱鹰，亲者之骸陈于断竹之畔：眶眦穴白，啄血淋漓，买二虽汉而自为藏人天葬矣。父兄尽嚎泣，以笼筐悬其骨下，归葬之。四山闻异，升斗石侧绝无人迹矣。　　

　 　

　　陈更论曰：“上者无枝可攀，下者无蹬可依，一旦得手则尽伐其竹，买二者，自造莫可退路之势矣。云天淡远，岚雾凄迷，鹰喙鹫齿之下，惨乎也哉！”陈更又曰：“身处六龙回日之高标者，下即万仞之深渊也。升斗石者，实乃天下万事只鉴，为政为兵之人，尤当谨以惕之！”　　

　 　

　 　

　 　

92、家恋　　

　 　

　　陈更聊斋　　

　 　

　　褚某者，内蒙兴和人也，与妻职河南洛阳二十载矣。居毗厂中庖厨，患鼠害，养女猫一头，十二载矣。青春时节，猫洁而勤，邻器悉遭鼠啮，缘褚门有虎，梁上小子惮而不敢近焉。褚夫妻亦视如家口，鱼饲肉养，备极珍爱。近年猫老，非不辟鼠，鼠且常有猫头之戏，褚夫妻喝鼠咄咄，常为猫羞。体渐寒，极嗜床榻，涕唾屎溺，甚腌脏矣。人劝塞塘淹溺之，时老情长，实不忍也。妻嘱夫布袋囊之，弃野者屡，荒处不竞日，老猫自归。前春，褚某曾有嵩山之游，西至三门峡，南至栾川，折抵嵩峰。往返盘曲，猫囊而随之，纵于深壑。待乘车归洛，却见老猫蜷于车隅，仆蒙主光，公费一作千里之游也。　　

　 　

　　老猫难弃之忧，闻于兴和父母。春二月，信曰：“便时儿可携猫归乡，父母终生为牧，断不嫌腌臜，且已岁老，愿与猫共度天年。”恰褚某有差赴蒙，觅袋之料厚者囊猫，走潼关，路太原，出大同，携归父母。父母精制项圈，系于毡蓬之内，羊奶马肉易鱼，奉于驱鼠老臣。褚某顺道一日公务毕，乘车归洛。　　

　 　

　　归而见妻，释然欲言送猫之事。妻抢白曰：“猫已先君而归。”褚某大惊，不之信：三千五百里迢遥之途，草原莽莽，长城盘曲，五台遮掩，黄河滔滔，朽猫安有长征功夫，先我又归乎？妻厨处指猫命看，果见：老骨嶙嶙，围瘦一圈，毛色灰暗，遍沾风尘，目透怨怜，弱而无光。褚某怜心备生，怀猫泪曰：“阿猫，至死吾不复弃汝！”猫软软在怀，喵喵似啼，温泪湿掌。褚某大恸，命妻铺褥拿食侍侯。唯卧，不食。又三日，猫死。褚某重金购匣盛敛之，葬于白马寺边，伊水之畔。茔前举家垂泪，褚某尤惭疚，嚎啕曰：“忠贞不贰老猫心，卸磨杀驴人主情！” 　　

　 　

　 　

　 　

　 　

　 　

　 　

　 　

93、猎痴　　

　 　

　　陈更聊斋　　

　 　

　　涅地多兔，涅郊苏某农事之余极嗜行猎。唯因手拙，徒闻卅载枪鸣，未尝一获。笑谑之声嗤嗤盈耳，苏某挺枪携弹孜孜觅索于野，悍悍然若乎未之闻也。　　

　 　

　　埂上幼树渐成古木，鬓边青丝已染白霜，毙兔之思尽化难偿之憾，朝朝唯叹息也。春，妻自埠上市得活兔一只，细索系之，低悬于树，请夫一尽屠龙之愿。苏某支枪，屏息三瞄，兔虽弹肢趵腿，唯其距在咫尺，枪声鸣处当慰平生之望也。草木肃肃，心音忐忑，终闻枪药爆响。苏某弃枪拾物，靶场之上，未见一毛。细察龙物悬处，细索遭枪以断，活物倏忽窜矣。苏某愕目，苏妻翘口，怅魂愁魄长久立焉。　　

　 　

　　陈更述毕，满堂粲然。哗声方歇，陈更肃然论曰：“众客之所笑者，微弃陈更无所指也。宋人守株，尚可待兔，焉存挺枪卅载未尝一获之苏某人哉？陈某人者，六岁书字，十六诗成，涂龙抹凤卅有年，未尝付梓一面世也。”继而又有友者相诘，陈更应问释疑而论之曰：“少壮之时，陈更确有国刊偶登，然则并其行者：毁书之灾，锒铛之难，寂寞黑暗累于今也。——此者，岂非断索脱兔所实喻乎？”陈更言讫，满堂笑鬼，灯下皆默。　　

　 　

　 　

　 　

　 　

　 　

　 　

　 　

　 　

　 　

94、金钓　　

　 　

　　陈更聊斋　　

　 　

　　某员欲某职，以贿求之。贵烟、名酒、玲珑之玉，遍拣于市，不知何以为饵。其末得龙风戒指一枚，币值千金，赠递掌铨者妻。忐忑路侧，唯待回音。大员交臂频频，淡然不睬，若似未尝投物者也。三月，某职椅上，易有人矣。某员者，愤愤唯垂钓焉。　　

　 　

　　春秋更替，韶光经年，踽踽足踪，遍山湖也。一日又钓，忽觉杆沉，谨慎拖之，则一陶制便器也，缩头隆身，似一乌鳖。某员大惊诧，陶物为妖，竟长肉口，何以噙钩者也？至岸，再审，令人捧腹：幼鲤入瓮，及壮难出，井狭乏食，饿而吞铁。系提陶中之鱼归家，碎陶剥鱼烹之。锋刃下，腹有金物辉煌。熟审之，益惊：精致金物，龙走凤翔，赠于长者之戒指，不期又归。某员视此，愕目向天，猜思竟日，终释愤愤。　　

　 　

　　陈更论曰：“贿赂之术，古有高手张仪。银赠微吏，金赠卿相，山河关邑，遗于诸侯，遂使横成而秦庭御制六国。①张仪者，实乃辩鱼投饵之智人也，贿赂到处，安有不成？某员者，未察长者之大腹便便，欲壑至深，微物赠之，遂得不屑：弃置夜壶，投于平湖，恭敬奉献，反招其辱——愚愚如某员者，岂不‘夜壶’②也哉！”　　

　 　

　　　

　　①张仪用贿事详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②夜壶，便器也；又，“夜壶”者，河南土语中对不智者之蔑称也。 　　

　 　

　 　

　 　

　 　

95、医痴　　

　 　

　　陈更聊斋　　

　 　

　　裕州名医申松亭，幼承家学，精善歧黄。光绪间，尝行走宫中任御医总监。为人严正谨讷，善恶不与俗同，择传极严，一生唯授四徒，皆饱学。小徒荆岳诙谐喜噱，精明过人，诊病辄出怪方，申公颇厌。　　

　 　

　　申公年逾八旬，体态犹健，常读书不辍。忽一日掩卷蹙眉，似甚郁闷，家人问之，唯摇首太息。从此茶饭顿减，病卧在床。遍招四方名医，皆以其择方严苛惮而却步焉。三长徒精心会诊，联呈药方，皆不当意，摇头拒服，家人唯扼腕叹息。　　

　 　

　　小徒荆岳适游武当，闻讯急返，趋榻问病。视公面黄肌瘦，气若游丝，细诊六脉，虽沉软细弱，然平衡有节，秩然不乱。详问病因，似有所悟，但捻髭微笑。其末言曰：“师之病，非劣徒而他人不能医也。”三师兄知其素来轻佻，极尽揶揄，然病急求医，姑命试之。荆岳曰：“但开药方，必俟弟走后方可开视，否，则不验矣！”三师兄大惑其玄，意欲一睹其妙，然诺之。荆岳临墨舞凤，倾刻而就，就则掩卷急行，窜若脱兔，慌乱滑稽，令人难解。　　

　 　

　　三徒开视荆方，哑然惊诧，忍俊唏嘘良久，方呈师览。公观后大骂狂伧，盖量以斤计，实同疗牛，且集十八反为一纸，蹂践杏林，真千古未见之怪方也。申公愤慨，挣扎起床，必亲斥劣徒方解心恨。三徒力阻不能，申公愤愤然追至南庄，闻荆刚走。怒而再追，已气喘如牛，淫汗遍体。三徒百般劝解，方蹒跚而归。归亦詈骂不止，具言授徒若此，令人羞死。狂怒之后，冥然卧僵。家人惊骇呼唤，捶背拿胸，卡捏按摩，方才复苏。灌以参汤，渐睁二目，又觉腹内馁甚，竟食汤粥两碗。申公食毕，小徒姗姗而至，公怒骂，三师兄呵斥有加，荆但笑不语。嚣骂方歇，荆令大师兄再诊师脉验病。兄抚腕大惊，脉力洪正，搏跳益节，沉疴全无。师亦离榻，弃杖如常。众喜异莫名，问荆。荆岳曰：“师之医道一臻化境，遐思己若有病，何人能医，遂忧以成疾。众下药皆莫解病因，致沉疴数月。所幸者元神未丧，但用自身怒气克忧，胜汤药百倍矣。”又曰：“辩症施治，逆气相克，乃吾师素日谆谆相教之理。治师病者，非吾也，乃师也。”众人闻之，茅塞顿开，皆莞尔。兹后，申公又度春秋十五，唯刮目相视于荆徒也。　　

　 　

　　陈更论曰：“医不自治，即医者之神手名家亦概不能免。查其由者，诚如东坡居士所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乃申公忧疾之所以缘起也。然，医不自治，则须他治。圣手以已之斤尺择方求剂，实乃自绝于人生之世也。”陈更又曰：“申公末年，思虑已若有病，无圣手临医，殷忧成疾。岂不闻‘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歧黄济世之术，茫茫大千之境，果无出于其右者乎？荆生知其不食而不欲其食，唯求其怒，怒而克忧，沉疴顿消。不药而医之，荆生者，实为远右其师之医中神手也。辩证之敏，堪可叹之！”　　

　 　

　 　

　 　

　 　

96、花疾　　

　 　

　　陈更聊斋　　

　 　

　　史凌苍者，史家花园之主人也，卖花为生，爱花如命。每遇购其佳种者，辄相送数里，千叮万嘱。其末，抚花泪别，切切曰：“莫辜负我千媚百娇花女子也。”购者见其情痴且利之，每遇灾病，抱盆又入史家花园，教其调养；置数月，待其秀壮，复抱归也。凌苍际此，喜色盈面，颠蹶趋迎曰：“女儿回门也。”剪植沃灌，调节特勤，晨察昏视，抚爱备至。丽日之下，百花盈笑，晨曦之中，香露滴翠，凌苍俯背培艺于群芳之中，俨然百花女儿之蔼蔼慈父也。　　

　 　

　　时风不古，伦次颠倒，曾几何时，欠钱之人凶于讨账之人，杖棒斥骂拒债，世人见惯而不惊。春四月，国营公园扩设布局，自史家花园购月季万株。群花袅袅，乘舆而去。凌苍凄怆，恸跌于地，捶土壕泣曰：“天何令我衣食也。非此，则何忍其别离也。”生离之悲，莫此为甚。群花凝露，皆黯然伤惕之。又二日，凌苍扶病至国营公园索要花款。公园主任一背“来日即付”之诺，亢然不睨，曰：“且待来年。”凌苍闻斯语，哀然求乞：“万千丽姝，入尔园中，此为我倾家之资也。君岂忍我举家馁冻？债兵围宅，合园倩丽，何以给养耶？”悲怆之音，吃官粮者何可得而闻也？背手信步去矣，只遣保卫人员驱之门外。凌苍啕泣之物，殷殷唯红滴者，归即卧榻。继又遣儿索款者数，涕然求乞曰：“但付少许，暂作药资。”公园拒之唯铁，稍不为悯。凌苍医药不能为继，举目园中，坛土空旷，益自伤哀，病苛愈沉，水米茶饮不思——命息纤微，只欲朝百花仙子为护花神也。　　

　 　

　　且说公园中之月季忽然罹疾，蕊断瓣落，株黄叶萎，飘零之状，只如十月秋圃。它卉视月季雕敝亦蔫蔫焉——兔死尚且狐悲，谁言女儿国中群芳争妒，只如菊落而梅独喜也。时在三春，群芳败落，公园主任惶惊殊甚：“五一”、“五四”双节迫近，盛大花展焉能如期举行哉？不惜重资，邀合市之园艺家、植物病理学家联席议诊。方案得三，迭次试之，非但不效，黄萎雕零益甚。晨昏风起，满园尽萧萧也。花疾闻于市府，市长已有过问。公园主任捺抚头上乌纱，惊惧已极，汗烧不止，归亦卧榻。是夜有梦，一神人披荔带萝至于帐前，指告曰：“史家花园主人乃东君手下仙差，万千月季皆其义女。百花国里，香风淳淳，焉有父疾而儿不愁者？如欲群花展芳，且扪心自思个中愆咎，善以为之。”言讫，飘然离窗。梦醒，合室尚闻芳蕊之味。当此之时，科学之法使尽，安可不信神人之教哉？次晨，携万株花款一万二千五百元登史家花园偿债谢罪。凌苍见款，夺命之灾消矣，呼汤要米，恙疾除也。　　

　 　

　　主任归与园中，病黄皆除，群花复秀，万千月季争相斗艳，遍目尽灿烂也。有墨龙者，唯月季中之上品，花大如碗，迎风展笑，细聆之，丛草之中可闻女子咯咯之声也。众园工皆异之，公园主任则愧悔莫名，极思天人感应神验至极。　　

　 　

　　陈更论曰：“谁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者？护花人疾，则万千月季蔫蔫欲死，拳拳此情，堪为人之师者。视于斯，则人草之比，颠倒之譬也。”陈更又曰：“史某人者，真善人也：日日张碌百花之中，致使群芳浸润其心。公园主任虽朝朝熏沐于芳菲之间，其心却污而不洁——受善之质，则何其顽钝。孔子‘上下不移’①之论又为验矣！”及末，陈更叹曰：“当今之世，养花爱花者众，而持洁守正者寡，唯唯声色狗马之求，悦其目而不能赏其心者，岂无憾乎？”　　

　 　

注①    见《论语?阳货》：“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97、耳残　　

　 　

　　陈更聊斋　　

　 　

　　山西某师院，有教授四十八人，皆割失右耳者。旅人入某院，见残耳之人连缀道路，多怪异之。问其事，则惨然道述如下：　　

　 　

　　文革始起，阶级斗争之弦所绷极紧。或发现阶级斗争可疑现象者，他人往往不能反诘之，诘则自列入右矣。每遇疯语，闻者即斩木为兵，揭杆而起，捍卫主席路线也。忽某日，一红卫兵涕然指厅中所悬之毛主席像（标准像皆系左侧摄影）曰：“阶级敌人，猖狂曷极，缺画一耳，攻击伟大领袖为‘偏听’者也！”与会红员，抬目瞻睹，素间所朝之圣像，果如斯言。神圣伟人，受辱若此，恸而晕厥者骈骈相陈。继之，千拳攥捏，愤吼若雷，同仇敌忾入四街八衢遍搜缺耳圣像尽焚之，书店、画栈遭扰尤甚。革命行动毕，入牛棚寻牛鬼蛇神尽泄其愤：架飞机、乘火箭，套裤钻裆挨斗罢，遭揪之四十八人右侧之耳尽遭锋刃矣。　　

　 　

　　有好事者阴拾割遗之物，以福尔马林溶液保存之，冒险犯难藏其时代之奇也。八三春，吾友甄某因事赴山西某院，尝于皿器之中观乎四十八只教授之耳，其形如菇，栩栩然若乎生命之状——此者，非生物学之标本也，乃为历史学与社会学之标本也，当以珍之。　　

　 　

　 　

　 　

　 　

98、礼怨　　

　 　

　　陈更聊斋　　

　 　

　　师保国，W省石存县某局局长也。权势赫赫，炙手可热，县民亦深以保国为要，师门之猫狗当道，鸟雀在天，俯仰皆善而珍护之。　　

　 　

　　壬申春，师某之妻官秉琴忽然罹疾，眩晕呕哕，陆旋海荡，偃卧龙凤之床亦飘飘乎若夫乘舟者也。县府要员，师门善邻，总计不下四十之数，怛怛戚戚簇护至院，诊而断曰：“美尼尔氏病，贵妇显宦者常见之雅疾也。”嘱曰：“疗治之法，肃静安卧，药以辅之，三月可康。”遂以免探牌挂于官氏病房之侧。然人情难却，虽牌文煌煌，医者指以力阻，提礼拎物探视之人旦暮不下三十之数，皆说以特殊亲近故也。官氏秉琴终难静养，数周不效，病且益剧。唯受赠之贵药、补品垒摞如山，授以子弟即不资亦可办盛大公司。　　

　 　

　　师某廉且珍妻，星夜之下，秘迁官氏于城内它院。慎嘱近侍之人勿泄，曰：“桃花源里宁静洞中，方为疗治吾妻之适境也。”孰知慎者虽大而石存县小，其秘终难长保，不一周，官氏病榻之前蔼然探视者走马如织，拥攘如前焉。万不得已，秘而再迁至省都某院，自以为八百里迢遥之途定可间人耳目，阻人足履也。岂知当今社会，人情盛大，未及二旬，官氏就诊之省都某院，又遭石存县人之浩浩冲击也。亲也，故也，人之情者，缘地远而更浓如胶；品也，物也，礼之赠者，以院尊而重比千钧。官氏秉琴实难安卧，病疴愈沉，三筹之后，遂作又迁。石存山中寂僻峡里有卫生小院，乃文革时代官宦疗养之遗迹也，及今诊疗条件虽陋，然松竹瑟瑟，当可蔽人，石径幽幽，必能却客。——美尼尔氏病者，静即是药也。官氏终与县人间隔，至秋，病疴全消，焕然归家，师某陶陶然释于妻妇恙疾之累。　　

　 　

　　当是之季，师某岁届五十又五，已是不康之秋。妻归不二周，突患脑疾，颅痛欲裂。院诊之日，捏眉捺顶谓妻曰：“尔病之前车当可鉴也，务求婉拒各方看客！”官氏颔以唯唯。癸酉春，师某遍转县、郡、府医院，疗而不效，亡于病榻。此间六月，除例行公务之机关探看者外，石存县民竟无一人至于病床之侧。师某亡前，恋生之情尤甚，虽脑痛如割，亦渴见生人①，往往于病房之中疾厉似鬼吆呼亲熟者名。然皓皓四壁之间，形影相吊者唯妻女焉。官氏素豪悍，师某亡前常作歇斯特里狂，怨妻拒客太多，致使思旧之人惮而却步焉。际此，官氏攥捏“恶性脑瘤”诊单，蹙眉泪目，未之复也：盖死癌确诊之论瞒得患病之夫，又安能翳蔽遍县之人哉？　　

　 　

　　陈更论曰：“礼之重者，情之薄也。师某康而权时，家门之鸡猫雀狗亦如仙在天，癌于榻时，即已之活具亦废若空骸，县民又何之求耶？”陈更又曰：“见癌止礼之石存县人又何错之有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此乃县民乏情缺礼天平之又一端也。睿智之士当哲以思之。”及末，陈更再曰：“华夏之国者，礼仪之邦也。华日之下，犹星夜之中，道衢巷闾，抑朱堂华檐，皆皆仓皇于途或嘈切以谋之猥琐礼者——孔圣以降，二千有年，礼道大行之盛况，何过于今朝之世也。然，煌煌圣教，蜕演若此，孔氏在天之灵，岂不悲哉！”　　

　 　

　　1993．2．2　　

　 　

①       者，活也，生人即活人。 　　

　 　

　 　

　 　

　 　

99、楚士力　　

　 　

　　陈更聊斋　　

　 　

　　楚士力，菊之城郊人，固为闻于菊县之胆壮过人者。楚士力斗鬼故事，多有所传，吾闻且尚能熟记者二。一曰：菊多溺鬼，必勾生人沉河方可自替。某日，士力持斧涉湍，斧落于水，停置波面，随浪摇移，久不入沙。士力视此，知系溺鬼水底顶斧诱己入其妖孽之套。欲弃之，则恐妻怨，追逐俯拾，遂与鬼搏。顿餐功夫，鬼嚎凄厉，河泛碧紫之血，士力携斧去也。又曰：冬日，士力晓行于野，烟瘾难耐，忘带火镰。遥见丛冢之畔篝火明灭，趋之，则七八光肚郎围而向火，寒颤如抖，顽声似谑，见人来即挥手招之。士力不睬，捺烟就火。数啜不着，方感焰火阴凉，乃冥界焰磷之光。士力怒，振足踹之，熄则无烬。奋拳横击童郎，倏然逸于丛冢之间，瞬目皆无踪矣。　　

　 　

　　士力胆气虽壮，所操之业则小，诚所谓雕虫小技也：玩梨弄玉①，刻章制印，以谋温饱。四八春，菊地解放，旧币尽废，人民政府暂以中州票②代之。中州票者，桑皮纸上，赭红印字，俗又谓之鸡冠票。时，土地尚未改革，兵燹尽焚旧财，民生无以聊赖，士力贫极。某日，摩挲新币，忽觉票面之上方方若印，何不刻而仿之焉？遂以细刀凿木，加印纸上，持市而沽，商家未识其伪，竟然有得，士力酩酊而归。又其后，渐以自信，多易酒肉米面，楚门案上，累累如堆也。　　

　 　

　　不三月，伪钞事发，士力锒铛而有大狱之难。越二年，获释，皮骨之状，俨若羸鬼。更不堪者，经触及灵魂之思想改造，尽丧昔日勇耳。归即寻斧觅锯，查刀搜玉尽毁之。自余关山上弄石两盘，昼研夜磨，隆隆然改操面坊之业——换得糠麸，豚养妻女。故熟之人良其旧技，求为篆刻，士力唯以“否，否”相拒，摇首之状只如货郎之鼓。士力弈术冠于菊城，出狱之后，尽绝前嗜——盖其见棋（军棋尤然）如见刻字，栗栗然犹忆大狱之痛耳。亦有朋者诘于士力，谓：“在狱之时，遭刑过甚否？”士力蹙目，摇手如扇，曰：“未，未！”仓忙言它，折身去也。——视其远遁之影，战战然若似打面筛糠者也。　　

　 　

　　六二秋，吾已就学县庠，偕父行于东岭陌上。前有一人，父指曰：“此即楚士力也。”吾视弯背蓬头老者，虽在暑气未尽之时自顶至踵披粉如霜，莫敢信父语——此为面坊推磨鬼耶，抑为童话之中打鬼英雄楚士力耶？童心大失望，喟然而有英雄磨灭之悲——蔼蔼吾父，知其语失者乎？　　

　 　

　　陈更论曰：“诸葛草庐有联，上句云：‘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据言，当代圣人深为赏叹之。‘攻心’者，实为整治天下之一贯良方也。观于士力前后判若两人，堪可叹乎掌局之人以攻心之法一以概于当今之世也。”陈更又曰：“然楚某前为英雄，后为懦鬼，孔子曰：‘过犹不及！’攻心之法，亦有过犹不及之例乎？吾常持此情道于人者，人多于斯存乎其疑也！”　　

　 　

　　1993．元．10　　

　 　

　　①梨，木中制印之良材，玉，石中制印之良材，故称玩梨弄玉。　　

　　①中州票：全国解放前夕，中原解放区临时发行的一种货币。制钞厂设于河南新乡，故称中州票。 　　

　 　

　 　

　 　

　 　

　 　

100、柳盗　　

　 　

　　陈更聊斋　　

　 　

　　柳某者，真州大都之庸庸小盗也，无求大发，只谋温饱。连日之中，数扒未得一钞，自以触霉者甚。归，瓮尽瓢罄，唯崽儿之嗷嗷满床也。无奈，复出，乘巴士入真市西区，此乃巨宦显贵，富商大贾之聚居处也。夜幕垂，伟楼山立，星月瑰丽，无胆贼望而生畏。楼隙逡巡有时，瑟瑟乎爬梯登阶，择一窗格无明者耸耳闻乎其内，万无一声，斗胆撬门入户。猿脊鹤足，未及十步，闻内室剧呼“有贼”。柳惊，急逃。惶遽之间，未忘盗规，自柜顶顺牵一兜，无论财否，以免晦气。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仓皇曲径，兔行二里。顾前后左近无人，惊魂略定。入厕腾尿，顺看兜中何物。锁启，如雷触顶，悚然委倒池侧。兜中之物者，垒摞如砖，巨金百二十万也。——盖柳盗汲汲所谋者，命也；百二十万之巨金者，死命之罪也。谋命而得死罪，诚所谓南辕北辙，渊深万仞，凛凛乎危也。更加经济犯罪，“打击”声紧，柳某视金偌巨，如瞥死命诏书，焉不瘫然自跌乎？　　

　 　

　　柳心忐忑，怏愁半宿，瞻念合家衣食系于己身，断然提兜拎钱赴警署自首。警人瞥金，魂颤目直。有顷，略定，以铁门巨栅馆舍之，请上待处。上闻盗金偌巨，特重视之，是夜即命提囚指认盗所。柳某在前，四警从之，石阶、玉栏、阳台、盆花，确认无错，警即叩敲主人之户。门启，详告以事，主人腆胸怒然：“绝无失金之事。夜半惊宅，不知意何？”四警闻语，惑目集于柳身。柳盗怯怯，如坠五里雾中。详察室内布局，其末懦懦然定曰：“实系此屋也。”主者闻之，砰然闭户，咄退不速之客。觑其形象，显系大员。警者受辱，尴然俯命，柳囚自不免臀上遭脚。　　

　 　

　　后楼有户贾姓，药商也，是夕早起，奔波谋金。见警者带囚入叩前楼寓主，甚奇之，尾而匿窥。闻主人怒然拒金，窃思曰：“良机勿失，强胜万年生意也！”警署且有贾某良友，酒饭之赐已久，莫逆交也。东曦初升，探得票币之面额张数，兜物之颜色质地。晨八时，挥汗惶惶，至警署报失。警人曰：“哑谜破矣。现代建筑，方方如格，柳盗错识迷阵，故有错指也。”又有警官析曰：“柳盗之错指者，真州铁路局局长寓所也。辛未三月初八日《铁道报》云：‘铁局上下，廉洁奉公，局长某一年之内拒贿十八起，计币八十万元。’两袖唯清风焉，何得金币如捆，供于盗手耶？”三日之内，详予落实，贾某得金，暴富H省。真州站侧，名噪华夏之欧罗巴商场即贾某借此之又为发展也。局长轿车日日骋此以过，木然未尝一瞥其伟楼煌煌。“欧罗巴”广告夜夜播布，觑即颦眉蹙额者唯局长焉。　　

　 　

　　又八月，柳盗刑判无期，省人多惑然于此有疑者。高法庄然释曰：“自首并非无罪，免于当判之死刑即见法律之锱铢可量也。”辩护律师则阴告人曰：“错指失所，夜惊大员，赫赫威光，何处无射！”闻者唯颔首焉。　　

　 　

　　陈更论曰：“‘人者，政治动物也。尔不欲有涉政治，政治则必涉于汝’。前代圣人之语，及今人多厌之，殊不知放之四海而皆准之真理也。芸芸诸生相，言行皆在政治网格之中，即鸡鸣狗盗之徒亦不可全盲于此。柳盗倘有中智，见金之后，不必大惧，首要之策，觅查失者为谁。如‘廉洁奉公’之某局长者，又安敢报失重金偌巨者乎？不敢，则车马轻裘，洋洋唯终生焉。一念之差，迥于霄壤，刑判无期，岂不悲哉！药商者，智人也，娴于政识，敏以辩证，显达若此，幸甚至哉！”　　

　 　

　 　

 附编：　　

　 　

101、安居　　

　 　

　　陈更聊斋●附编　　

　 　

　　吾居宛半生而城中无宅。一九八六年迄今，托妻之福荫，处四中公房。公房者，四十年未曾修葺之茅庐也，后墙倾斜，而山壁西裂。四中主管恐吾夫妻安全问题有累其职，春四月，喜得乔迁。　　

　 　

　　新居之北乃音乐室，长吟短歌，夜阑不止，笙琴萧龠，凌晨辄起。南乃教学楼一幢，无晨无昏，书声不辍；既诵，嗓干，铃声毕，顽童稚子，雀跃兽奔，至室后水管饮水。当此之时，龙头哗哗，水声震天，吾夫妻如卧黄果树瀑布侧也。　　

　 　

　　新居固学生餐厅，中间一壁，划东西为二。斗室西直东曲，曲凹处留通道一，学生由此赴窗购餐，盖吾之斗室再东数步乃校中食堂也。　　

　 　

　　食堂养鼠成群，大如幼豚。日间偃息，午夜始出，跳梁窜檐，赴吾室游戏。吾妻喜整齐，东曲处为半墙，露空通天，颇不雅观，以一月之俸请匠人为顶棚。顶棚者，利我者几何，尚未体会，为鼠辈构一完整乐园，当无疑义也：群鼠东边进餐，而西边作剧，舞台颇平整——吾妻所请，乃解放路92号裱糊匠人，所工为宛市第一流也。　　

　 　

　　午夜之时，激动跳跃之数十亿脑细胞，经万分克制，方始平息；劳顿紧张之肌肉方始松弛。而是时，鼠自檀上跃下，以高强度撞击92号精工匠人所张蒙之鼓皮。雷声隆隆，余音甚昂，于夜寂中更得其末韵经久不止。跃击声停，演员毕临场，则棚顶为“嘭彭喳喳”之迪斯科，鼠女鼠男，若疯若狂。时有歌女伴唱，一鼠独为“唧唧”之声；至激昂处，群鼠随和，且唱且舞。吾初梦即醒，思棚上景象，如西人之盛大狂欢节耳！　　

　 　

　　九月三十日，国庆节前夜，鼠与人俱欢。棚上欢跃景象，有烈于前。自事务所开办以来，劳累殊极，一应节日，吾不求欢而求息。九月三十日亦如是。何奈顶上雷鸣阵阵，嘭喳不止，人放假，鼠亦狂纵，卧床之上大声喝“鼠”，舞声歌声不稍歇。吾遂蹬裤持长杆，就坚硬处捣戳棚顶。鼠感地震，息声伏卧。吾与妻再睡。然灯方息，鼠足即起，狂乱欢跃，有甚与前。吾与妻黑暗中叹曰：“偌大人物，有奈鼠何！由此而缘知强大政府之所以恐慌于小小游击队耳！”　　

　 　

　　九月三十夜，吾不能安卧，直至天明。焦灼烦躁，内火中烧，至晨耳鸣嗡嗡，不能闻声。面皮蜡黄，几成疾病。　　

　 　

　　晚，张显兄携嫂送猫至，谓：“此猫乃我家成员，遣之为君作镇山虎，弹压梁上小子，保君安眠几宿。”吾与妻大喜。张显夫妇告别，嫂抚猫曰：“遣尔出差，莫思家。任务毕，即来接汝！”虎猫“咪咪”，与主人一作“撒油那拉”，眼神凄惋，备极依恋之情。　　

　 　

　　夜，灯熄。客人“咪咪”声频，梁上君子果不敢来犯。吾安然入眠，周公处觅得田园居。顷之，忽闻盆倾椅倒，室内“咚沓”之声震耳，初醒疑为鼠君又来。再聆之，倒椅曳地而行，“刺刺”作响，方知虎猫思家情切，东冲西突，栓猫椅已做拖车矣！　　

　 　

　　无奈，吾疲惫披衣换栓猫君于沙发，再睡。方未入眠，竟听得地轮“吃吃”作响，沙发也作东突西移矣。虎猫力大，仰颈“喵喵”长啸。吾疑其思家一也，不习羁绊更为不安故也。遂去系，猫稍安详。　　

　 　

　　岂知安静不顷刻，“虎”君跳山越梁，腾拓飞跃，床椅桌柜，均作垫脚石矣！小儿梦中醒，惊哭；妻抚儿“嗷嗷”，有怨猫语。庭内大乱！忽有一鼠，“唧唧唧唧”，飞梁而过，似谑我夫妻。虎猫竖耳，而鼠已逝矣！　　

　 　

　　吾复下地，系猫于椅上，加以重物，挟被拖席出户——忽念及国庆假一日，学生归家，寝间尚空，吾可求一夕安——弃弱妻幼子而去，危难间竟顾不得丈夫职矣！　　

　 　

　　一觉醒来，视表七时，携被回家，室内安然：猫君“腾拓”半宿，蜷缩于沙发——“虎”君太师椅上，鼾声正兴；妻与小儿亦在梦中——未因吾昨夜之不职而有殆危，盖其身弱而神经尚不弱于吾哉！　　

　 　

　　吾环顾四周，晨曦透窗，微光柔和，妻、儿、猫君鼻息纤谐，真乃一安居也。吾有一思油然而入心怀：　　

　 　

　　宋诗人陆放翁曰：“早岁不知世事艰，北望中原气如山。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鬓发已先斑。”幼时读拿破仑、忽必烈，志在世界；后读其它伟人传记，知世事略深，则志在中国；现阅书更多，且多经沧桑，知世事更深：望国富民强而外，唯求一安居耳！　　

　 　

　　1990．10．20 　　

　 　

　 　

　 　

　 　

102、冷太福　　

　 　

　　陈更聊斋●附编　　

　 　

　　河南南阳之北四十里蒲山，有李姓弟兄，自幼丧父。其母负先夫之望，纺织灌耕，以养幼弱。迨至一九八O年，长子钧十八岁，次子彬十五。钧悯白发母苦，置木工家具，果毅离家，谋挣力资，以养家口。临行，母垂泪曰：“儿好生努力，上天赐福忠善，苦挣数岁，取媳得子，也叫老母高兴。”钧袖试润颐离别。　　

　 　

　　钧行，转展鄂省，一应粗细木工，均揽之。不二年，技大进，鄂人争相邀。钧婉言谢拒各地朋者，居谷城县冷家村逾岁不移。　　

　 　

　　钧所赁房屋，乃冷家村冷太福宅西房也。冷太福，刻于心计，为乡人中有城府者。年五十，有一子一女。子名欣，与钧同岁，面白目大，唯乏于智，村人窃呼：“大傻。”女名芳，逊憨兄两岁，面如春桃，秀目逼人，勤于针织，娇声婉转。如画良人已入西房客者心矣！　　

　 　

　　经邻中好心人搓合，钧娓婉透言于太福，求允秦晋之结。太福面呈喜色，闭目有顷，应曰：“甚好！”钧侧视北堂花容，强抑难禁之喜。　　

　 　

　　太福闭目思者，长子欣也。憨子婚难，何不以芳婚为憨子之助？遂阻灭手中香烟，侃然谓于钧曰：“吾视汝勤劳，芳配于汝，颇合吾心，然吾有一事相教，事毕，汝可鼓瑟迎芳。”　　

　 　

　　钧问何事，太福曰：“尔走乡串城，结人颇多，若觅得愿与欣婚人家，其兄妹双双婚成，免老夫夙夜之思也！”钧见冷老言语恳切，诺曰：“冷伯放心，明日启行求事。”　　

　 　

　　次日，钧携木工家具与太福及芳女告别。不知太福言于芳否，然人有心电感应。钧与芳别，芳秀目流盼，秋水盈盈，几钧不能行矣！　　

　 　

　　一路行，钧只拣选零碎木活敲打，略取费用，以充川资。经旬，入保康，专向深山中行：山人贫，步高跨蛮，思流富庶平原处也。一日，至某山坳，遇郭姓人家。言及谷城鱼米之乡，郭老颇向望之。郭女，年十六，在侧，钧以言语试探之，语坚：“愿弃穷山，寻平地人家，莲藕结子，永根萍塘。”郭兄亦赞此言。众心一念，钧意遂成。寻一晴朗时日上路，郭兄相陪，为妹做相面客也。　　

　 　

　　不两日，来至冷家。钧将郭女荐于冷老，冷老留郭姓兄妹居。欣呆头窥视，无人时试与郭女做儿女情。郭氏兄妹见欣面白目大，未识其傻，山人目标不高，心允之矣。　　

　 　

　　钧与芳见郭女入门，自度不久即可莲结并蒂，明里秋水顾盼，暗中握手偷欢，恋情如炽。如是半月，冷太福忽唤钧入户，言曰：“郭女山痴，欣亦不能，两呆相结，艰难百年。昨夜吾有深思：欣事徐徐另谋，郭女亦当他就为妥！”　　

　 　

　　钧闻冷老所言，怏怏之色呈于颜面。冷某慰之曰：“尔与芳事，吾出言不变，可放心！郭女欲投富庶处，河南较此不稍差，尔可于河南帮她觅一安身去处，了却郭家愿望。婆家略有谢资，尔与芳婚，恰可赠其妆奁。”钧闻冷老这段言语，郁闷之思半减。　　

　 　

　　钧将冷老所变，告之于芳，芳悒悒曰：“我父难你也。然，既有变，难阻之。君可赴豫，一省老母，二为郭女觅一殷实人家。”钧颔首然诺。又持谜底告之于郭氏兄妹，二人虽不乐，但无奈何，愿随钧赴豫一行。　　

　 　

　　意见达于一致，钧与郭氏兄妹即告别冷家。欣嚷嚷郭女有变，不贞；郭女羞低头。芳视憨兄呆傻模样，深怪父亲不自足，烦钧千里奔波，为难其事：面呈千般离别意，眼含万种怜悯情。钧亦沉重，步履难举。郭兄催上路，有良人拭泪。　　

　 　

　　日间赶路，夜晚拣干净便宜路边干店留宿。为解资费不足之困，三人一间，同室而寝，凌晨再行。如是三日，投归南阳蒲山，钧拜见老母。老母知个中情况，且喜且愁，留郭氏兄妹小住，催钧四方物色人物。　　

　 　

　　钧于邻县镇平有故旧，名宋阳，告之于事，阳慨然应曰：“不难，可相助。”不三日，宋阳引郭女去，无歌笙吹打，嫁于柳铺农人程寿之。宋阳返，递六百五十金于钧，谓为程某谢资。钧留六百，下余五十遗宋，以表谢忱。郭兄见安排妥贴，遂与钧归鄂。　　

　 　

　　且说冷太福，自钧别后三日，赴市，遇邻乡旧友。言及芳婚事，曰：“愿媒，请酒。”酒间，果询得所媒者乃近处大户人家，骡马铁牛皆备，生又经商，联络颇广。遂允诺。不旬，媒事双方老人间定矣。生亦满意。独芳戚戚，深恨父亲诡谲万变，置钧何地？　　

　 　

　　芳戚戚间，钧归，呈六百金于冷老，言为程姓谢资，由冷老主持，操办婚物。冷太福笑纳，芳凄然于侧，不知葫芦中所藏何药？　　

　 　

　　芳未将背后情况言于所爱，故钧释然待婚。芳戚戚间，与钧更作万般甜蜜。冷太福暗中止女，不听，反稠人广众中，与钧做亲密态，意为：不久即夫君矣。冷太福大怒，又暗止之。芳女仍不听，稠人广众中与钧做情更甚。冷太福嫁恨于钧。　　

　 　

　　忽一日，保康公安局派警赴冷家。扣铐锒铛作响，言捉钧者也。钧与芳惊问何故，言：“拐卖。”钧遂伸手入拷，洒泪与芳女别。　　

　 　

　　芳女恨问于父，冷太福狰狞曰：“尔不听吾言，钧犯拐卖、强奸罪，已坐实，六百金吾交公安局数日矣！”芳女捶胸顿足痛嚎，几差斥骂冷父矣！　　

　 　

　　却说郭女，与程寿之婚后方知：程者，乡中嫖客也；蜀乡女子，多以婚名，为其所奸，奸后弃之，程氏铺榻多少异乡女子泪也！郭女竞日惴惴，欲寻行，无资。正愁苦万端，忽有保康警人至，言：“救尔归家。”郭女大喜，如见天神矣。　　

　 　

　　警人询问郭女流落情况，郭女详告之。自豫至鄂，路途颇长，所语颇多，碎语间言及三人一室情节。警人延展其事，遂有“强奸”之说也！　　

　 　

　　钧入罗绁，备极掠问之苦，“冤”声震颤牢铁。然，太福所报六百金置案，铁证如山，又复奈何！问及三人一室事，钧如实道来。郭氏兄妹苦于千里流落，羞于冷、程两处受辱，见钧既为拐卖，何必为之洗“强奸”之冤。警人语“奸”，不作否认表示，并即划押，强奸事遂坐实。　　

　 　

　　是年为一九八三年，全国人大《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令下。钧据此遭刑，刑为无期，蒲山白发母闻耗，旬日竟死。芳女初频频赴牢，隔铁栅垂泪涟涟，其后，渐见救钧无望，等待无期，遂不去矣。　　

　 　

　　谁救钧出五垛山下，骨肉情亲，唯有其弟彬矣！彬文化不高，略能书字，将兄冤苦情节罗列数张，赴鄂投状，一作鸣冤叫屈之“曹张苍”。竟然事成：保康法院复作再审，再审判云：引用全国人大《严惩》令判刑，不妥；未分别定罪量行，不妥。原“无期”改为：强奸罪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拐卖罪五年，合并执行二十年。为有期徒刑矣！　　

　 　

　　彬仍不服，持再审判决如吾事务所，再行申诉。吾撰申诉书云：钧求姣姣之好，受唆于冷某，冷某实为织网罗者也！钧千里奔波，曲折往返，然郭兄伴行，何见不是婚配而为拐卖？三人同房，兄在其中，强奸之事安成？申诉书又云：判决确认援用《严惩》令错，所适用者必为常法。《刑法》规定：“强奸罪刑期三至十年，情节特重或杀人、伤人的，十年以上或无期、死刑。”即便强奸属实，郭兄卧于一室，“情节特重”必不成立；不能成立，则最高刑为十年，十五年必错。又云《刑法》规定拐卖罪最高刑五年，拐卖郭女即便成立，钧唯此一次，何以最高刑处之？再云：中国刑法，有期徒刑最高为二十年，二十年另一天即为无期，经彬千里转辗，倾卖房产为兄申诉，所得乃二十年另一天之无期改为二十年之有期，岂非对申诉人之玩弄，对再审程序之亵渎也？　　

　 　

　　彬家多事，已见其蓬头垢面，难如常人修其仪表，待其携状离去，吾良久不能释然于怀。叹曰：追求美好，却入永生罗绁，人生之途何其危哉！冷太福之心何其工哉！古人云“工于织锦，莫工于罗网”，言于是焉！　　

　 　

　　1990．10．18 　　

　 　

　 　

　 　

　 　

103、实者得惠　　

　 　

　　陈更聊斋●附编　　

　 　

　　青山者，王姓，宛县溧乡程营人也，年五十，为人憨实。近年改革开放，村需电工，邻里选举，青山任之，收益颇丰；乡中信差亡，干部荐任，青山补缺，年俸良多。青山且勤谨耐劳，田中作物，未因他兼而略减。不二年，青堂瓦舍，鸡牛成群，且有偌大磨坊，方三十里殷实户也。青山过，人辄指背而论曰：“实者得惠，青山是也。”村人多以教子，勿效狡猾。青山月前有舛，速解，德善者啧啧而赞：“实之惠，今又验矣！”垂髫小儿伫于侧而默于心矣。　　

　 　

　　青山何舛？婿女累也。婿女何累？计生故也。且说青山两子五女，长女以邻村张丁为夫已五载矣。张丁求儿情切，连两女，今春，妻又鼓腹。乡长会上蹙眉厉目曰：“张丁，张丁，计生之‘钉’，此钉何顽！”恨击公案，震畏“钉子户”心；岂料，三百乡民闻“钉”而笑，前仰后合。青山畏葸低首于隅，莫敢笑附。　　

　 　

　　年年春五月，计生突击月也，今岁特猛。言“左”者谑称之曰：“九十年代之阶级斗争暴风雨也。”风靡宛城之《声屏报》汤公以鲁迅笔法曰：“国人不服理，有时以理服人也来不及。”意谓：殊世殊时殊事须殊行，勿拘于法制，为“风暴”正名。一时间，扒房手段也，罚穷方法也，“牛棚”措施也，株连策略也，古宛之地无所不用。　　

　 　

　　张丁夫妇惧牛棚之幽而夜遁；乡长率众拔钉，唯见锁公。怒，侧转入张氏翁妪之户，则翁妪知儿行，恐累及身已他之。咆哮，东寻兄而西觅弟，户户掩扉深深，鸡鸭无鸣。遂命手下人传唤青山。青山来，俯首诺诺。乡长雷叱：“婿亡，有岳顶，女走，须母替，速携行李，传尔妻，乡府住下。婿女归，放行。”青山复俯首诺诺。不时，老夫老妇带被褥垂立一旁，俨若老囚，唯遵发落。乡长见憨软之状，无他山之石借击雷霆之火，反缓语之曰：“暂放尔归，月内寻索婿女。得，则尔老自便；不得，为儿女替身。勿怪吾严！”二老诺诺而去，俯背颔答，几为叩首。　　

　 　

　　夜未央，青山离榻，妻为悬携粮袋，洒泪踏途。自宛城乘长龙，爬八百里铁梯赴武汉。一路暴雨盆泼，至汉，江城一片汪洋。街行，浅处没漆，深处淹胸腰，再深处，舟行于房舍之间。青山诧然：千里寻人，竟见千古奇观。忽有楼塌，砖石及腿，青山几为他乡鬼矣。幸得民警雨中指点，龟山下寻得妻兄旧房，断壁残垣，一片茫茫。妻兄无影，安觅婿女？　　

　 　

　　苍茫龟山下，青山取食天水浸渍之馍。腹满，复闻及乡长缓和之语，决意沿江而下，直取安庆。安庆郊西有张丁姑母，婿女或可投汉不得，奔于是哉？　　

　 　

　　巨轮隆隆，沿江东下，大雨不稍歇。雨助水势，水助船速，不三日，闻船上人呼：“抵安庆矣！”青山忙提馍兜下船。时值深夜，路生不敢行，四面水声隆隆，更增恐惧。权且埠头避雨，唯闻广播声语：“国际国内，赈灾捐款，汛情以皖为最。”青山蒙蒙然悟曰：“水深处寻人，周来辛苦，南辕北辙耳！”天色渐晓，青山思曰：“既来之，则寻之，安能空此一行！”遂打探郊西路径，皆不指路而指船，曰：“乘此而去！”青山愕然半晌，硬头皮蹬小船，竹篙三十里，询人：“某某村？”戚然下指曰：“村在水下，人或为鱼鳖矣！”至此，青山方绝在皖寻人之念。　　

　 　

　　复北上，铁龙困于南京大水，饿腹三日。其后，干处走郑州，奔洛阳、赴平顶山。近处皆远亲，不见婿女踪影。瘪腹耷脑回宛，见乡长，惭愧之思，惶恐之绪，萦于心胸。婿女难献，唯递一把车船票。并曰：“愿携妻乡政府住数月。”乡长审船票，看青山遍身斑驳，听水乡逃生，若闻诺亚方舟故事，悲悯之心油然，曰：“免拘。扒婿房屋，了差！”青山闻言，感激万端，邀人持钯扒屋。登顶始举钯，乡长屋下呼：“免拆。唯将院墙扒去，了差！”青山啼泣，几差叩于地耳！　　

　 　

　　计生风暴中，粟乡多少断墙颓垣。超生者唯张丁为最，然屋舍俨然（唯缺院墙）。日前张丁夫妇抱男婴归，阖家安泰，其喜洋洋。　　

　 　

　　青山过，德善者辄指背而论曰：“实者得惠，今又验矣，君不见丁婿之房屋、儿郎耶！”　　

　 　

　　1991．8．2 　　

　 　

　 　

　 　

　 　

　 　

　 　

　 　

　 　

　 　

　 　

104、晶心　　

　 　

　　陈更聊斋●附编　　

　 　

　　邹明清者，广东南雄人也。一九八八年岁末之时，吾事务所开张不久，尚处丁字口仅能置桌之陋室。日见其人徘徊市街，西服领带，精装束裹，欲询事则彬彬之礼具乎其先。吾于心慨然有云：海边人也，西风东渐，登岸即粤，现代文明教化深也。　　

　 　

　　一日，雨雪。邹某入室，促膝而坐，细陈其事。夏八月，携款一万五千元来宛行商。地区公安处劳司言有水泥，乃广东紧俏之物，邹遂转款入公处劳司帐户。事后，方知所称者诈也。公处门楣复出复入，言退款，皆闭门羹。邹某言此戚然，一失粤人儒雅之气。冬风紧，雨雪透窗入户，邹氏瑟索，缩颈寒噤。细量之，乃八月夏衣，略加秋装而已。吾同情之心油然。　　

　 　

　　见医即言病，询吾唯求法。邹某之言已使吾情动于心。吾度“劳司”乃“公处”所设，堂堂南阳地区执法机关，其下属处事必循法而行。遂慷慨诺曰：“吾为汝一作说客。”邹某亦慷慨相许曰：“事成，酬五百金。”　　

　 　

　　吾遂入公处劳司，经理者，赵氏汪洋也。赵自文牍中取一合同，道：“邹某与同乡李元采购水泥，合同言明：定金万伍仟元。定金者，即邹某所索款也。合同又规定：二十日内全款三十万元付我。三十万至今不见，故定金不退。”吾审合同，有“劳司”章，有李元署名。李元者，何人也——吾惘然有所不知。　　

　 　

　　归，道汪洋语于邹氏。邹氏大讶，言：“赴劳司时，确为二人：李元和我。同乡相遇，结伴同行而已，元与我何干？”　　

　 　

　　吾又赴劳司，戏言相质曰：“元与邹某合伙证据何在？如无，则五千万粤人均以同乡故，视如合伙，负连带责任耶？”汪洋经理笑，曰：“吃邹某五百，余退。须请客！”　　

　 　

　　吾商诸邹某，邹曰：“猪入虎口，必无全猪，给他五百也罢。”请客事，邹某言苦。吾自解囊，绿茵宾馆请汪洋诸人。老友魁义，系汪洋密友，同桌相陪。餐兴将尽，言及退款事，汪洋侃然曰：“君情难却，如先时言，吃他五千元，下余一万，明日可取。”吾愕然，箸不能举：五百之数竟变五千矣！变与未变，席间作无益之争持良久。餐毕，经理抹嘴。吾付餐费百金，怅然出。　　

　 　

　　事至此，只好立案。邹氏言囊涩，吾恳告法院，讼费暂缓。传票三至，汪洋见庭长。公安、法院，同行相亲，一见如故。吾叹曰：传票紧于前，而办事轻于后哉！邹某徒呼无奈。　　

　 　

　　洋年已过，夏年将至。朔风紧，雪如鹅毛，南人不习北寒，邹忧愁心疾，楼梯跌伤，吾妻送冬衣慰之。　　

　 　

　　时，立案已逾月。吾恳告庭长结案，唯望邹某春节与家人团聚。庭长赴劳司主持，经理汪洋执笔，与邹达成还款协议：春节前后，劳司退款至南雄。邹欣喜持协议见吾，谓：欲行，一别。吾审协议，讶异曰：“‘春节前后’，‘后’至尔之子孙也。”邹某喜色顿消。吾又曰：“既由庭长主持，何不据协议制作调解文书，具法律执行力，于千里之外，尔可请求执行哉！”邹某归家心切，返劳司，仅将“春节前后”改为“一九八九年三月十五日”，调解书事未提。邹某别时恳切，再具全权委托书，求吾曰：“三月十五日，劳司不还款，唯求你代为诉讼。”抖索其手，置百金于吾案，言称：“此乃借款也，暂补所垫餐费，代理费归粤即寄！”吾拒曰：“何劳筹借。吾诚若此，不虑他人负我。君归，为我寄来不迟。”邹收款，离宛。　　

　 　

　　一九八九年春节，亲族之外，吾所念者一人，邹明清也：唯愧未能美满其事，完璧归赵，而欢乐其家。念中望其信至，吾妻则望邹某归家，寄代理费用，以轻吾债。　　

　 　

　　所望者，竟是杳杳也。正月尽，吾妻促余，三函南雄谈事，亦言及代理费用，信中言：“金钱事小，因金钱而使我夫妇失望于人心者大。”吾未取邹某分文，贴费用百金，东奔西波，法院、公安皆不是于我。吾妻又以冬衣慰之，实体谅邹氏凄凉千里万里之外，心寒更增体寒也。迨至三函而不见复一语，方知精诚虽可以致金石，难达劣顽也。盖邹先时所表现之恳切，徒为利用耳！　　

　 　

　　四月（阳历）至，邹氏电报、信件雪片样飞来。电曰：“余病住院，出院读信甚感，公处无汇款，全托诉讼，费用随寄。”而信件者，篇篇尾缀：“明清泪书。”——所言极悲切！吾度其病系伪，为不复信之托词耳，今见三月十五日之希望破灭，复求救于我。吾又唯望所度错误，邹有身疾，而无心疾也。在此等矛盾心态下，复又开始奔波。银行询劳司帐号，欲行冻结；法院奔走于庭室，务求尽速。如是周余，忽从南阳县四中接一信，封文稚拙，不知寄者何人。拆视之，其文字感人。摘录于下，示其晶心：　　

　 　

　　君系律师，余为幼稚学子。君接余函，将深为突然。南雄邹先生挂号函错投我校，余为好奇心驱使，而拆之。知内容于邹于君至要，深悚粟！意销毁之，免重咎；则念为不德事，有累身心健康。今将邹信转君，惶恐待罪。师长言：士子不为不德。虽待罪，余心平焉！　　

　 　

　　南阳县四中十四岁学子　　

　 　

　　见学子信后所附邹某悲切之言，吾全然忘却邹某不是。叹曰：“屋漏偏逢连阴雨，船破又遭顶头风。”邹某之谓也！——邹某行，吾嘱春节期间，有信寄家，家居：南阳市四中院内。绿衣邮人竟误“市”为“县”，徒增邹事之辗转也。　　

　 　

　　吾更震动于幼稚学子纯善之心，拆人一信，竟惴惴竞日，恐有累于身心健康。公处劳司诸人，私吞人款，致人倾家荡产，则当何而虑之也？庭长人等，头顶天平之徽，而草率敷衍于事，则又当何而虑之也？学子晶洁之心，与茫茫暗穹，形成强烈之反差。睡床之上，思之灼目，夜不能寐。　　

　 　

　　晨起，持学子信示于庭长，吾以为庭长或可为之动情，速决邹某之事。庭长读信，木然不以为意。反质曰：“信果为学子所书耶？”言外意，信为吾书，求人抄之，示于彼而故做玄虚也。吾冷静不足，应曰：“办案不可太有激情，亦不可太无激情。太有激情，难能理智断案；太无激情，欠缺正义感，难能公正处之！”——吾言后颇悔，庭长至今耿耿于怀也。　　

　 　

　　又十日，邹某自粤赴宛。所言似极恳切，言我夫妻恩德，几差啼泪交零。代理费用事，却言款从劳司讨得后即付。至此，吾深以邹奸。然学子之心，于吾印象至深，安能一于其混沌耶？　　

　 　

　　吾面见院长，求其督促判决。吾与邹俱，面见公处处长，求判决后，自领导位置施加压力，令劳司勿抗拒拖延判决之执行。当此之时，赵汪洋放言曰：“一审之后，我再上诉。上诉之中，再拖半年！”　　

　 　

　　四月末，判决文书下，处长压力亦施于赵。赵、邹此时已相互勾手：赵详知邹某未付我分文，又深恨我上下奔走，甚至询其银行帐号，欲与邹协调，对吾一为其奸矣！　　

　 　

　　邹某又赴宛时，求吾一日不见，即到联合旅社看他安否。邹曰：“深知赵汪洋之歹毒也。”吾笑其心理疾病，神经敏感。　　

　 　

　　忽两日，事务所不见邹影。吾忖曰：“邹所担心，或许有据也？”遂携妻赴联合旅社视之。招待人员曰：“南雄人昨晨五时行矣！”吾不之信，赴公处劳司询魁义之妹——劳司之会计也。妹曰：“赵经理命我前日晚取款，交邹某。”至此，吾知邹某昨晨确已逃逸。其逃若贼。所逃者，非箭矢也，乃道义也。吾与吾妻之所求，并非金钱，一“谢”字可也。然，一“谢”字未得，吾深痛于心，遂闭事务所半月，以养心伤。　　

　 　

　　为邹某事，吾一获罪于“公处”，二获罪于法院，获罪之原因者：“认真”二字也。为衣食饭碗计，吾再不敢如先时之认真也。高个张某者，广东茂名人，邹之同乡也。为债事与邹同时立案，至今二年，日见张出入于宛市法院、宛市律师事务所。拖延如是，张某所活尚好，当日吾何为怜邹若是耶？拖延如是，办案人员、代理律师未必为张寝食难安。与此相较，吾又何必为邹催案如是哉？松散世界，松散乾坤，遇事且松散为之。“知今是而昨非”，今日之吾已非昨日之吾也！　　

　 　

　　然，邹某档案尚存于吾柜。念彼人之昏昏，念已今日之沉沉，吾不敢视十四岁稚子当日之信：　　

　 　

　　南雄邹先生挂号函错投我校，余为好奇心驱使，而拆之。知内容于邹于君至要，深悚粟！意销毁之，免重咎；则念为不德事，有累身心健康。今将邹信转君，惶恐待罪。师长言：士子不为不德。虽待罪，余心平焉！　　

　 　

　　……吾不敢拆视十四岁稚子当日之信，盖其心晶晶，拆视，有灼目之痛耳！　　

　 　

　　1990．9．16 　　

　 　

　 　

　 　

　 　

105、付萍　　

　 　

　　陈更聊斋●附编　　

　 　

　　付萍者，某厂工人也。与圣贤街李某婚配，生男，已两岁。春初，李某暴病，亡。萍年二十五岁。　　

　 　

　　据萍称，公颇不贤，夫初殁，即与小叔驱萍，一应家俱衣物，皆不准携，悉留公家。萍欲带两岁男，则更遭阻止，谓：“男系李家骨肉。”萍无奈，孤身孑影出公门，居于母家，已半年矣。萍思子甚，欲诉讼，又惧公与小叔。萍言：“我见公、叔，鼠于猫耳！”赴吾事务所者数，方犹犹豫豫书诉状焉。　　

　 　

　　状投市院，得一传票。萍面有难色，曰：“常日不敢路公门，何敢送传票耶？”欲不诉。吾言：“传票本当法院传递。近年案件陡增，人手不敷，由当事人送者居多。实感为难，宜托其它亲信人等送去。”萍犹疑中离去。　　

　 　

　　萍依吾言，托人递传票至李家。李氏父子以传呼时间——10月2日九时赴院，则院门紧闭。立待良久，门不开，隔栅询于阍人，曰：“国庆假两日，明日始理公案。”李氏父子再审传票，“10月2日”，昭然于目。公疑叔怒，曰：法官何不知节假日也？传票者伪也！　　

　 　

　　法官朱某实出于疏忽，以为国庆假一日，初二即上班，故错书传票时间也。初三日，付萍见朱，询问传讯情况，朱以另纸传票付萍，命再传。　　

　 　

　　萍得传票，忧愁忖曰：我本畏葸胆怯，恰错，烦我再难。无奈，复找前次送传票者央告。　　

　 　

　　前次送传票者，张军，萍弟之友也，前汴梁警察，盖因军人鲁莽，伤人革职，流于江湖，日以贩卖联络为生。性豪爽，颇阔气，悍且直，人称“张三冒”，时年二十四岁，正值少年气盛，不惜亡命之春秋。见萍又求，莫问何故，慷慨相诺，蹬“长江250”摩托而去。行前，换警服，以示威风，震慑受票人心。　　

　 　

　　“长江250”驰至圣贤街三号，庭门关掩。军未下车，呼公、叔名，命接传票。庭门开，则小叔红眉涨面，大骂“混贼”。军欲还口，再或动拳，却见庭内高朋满座，系吆五喝六之酒晏。正上坐者，乃真金刚二：各穿警服，系刑警队中人，怒目相视。遂闭口，收拳。　　

　 　

　　真金刚二离座，怒叱军：“何伪递法院传票耶！”丈二和尚，难摩其顶，军茫然不知何以为对。二金刚命军出示警人证件，军搓摩其手，难能拿出。强曰：“忘带。”二金刚命：“留下摩托，持证放车。”军再口强曰：“稍待，十分钟示于尔等。”军弃摩托，狼狈离庭门，众人讪笑呸骂，巷口犹闻。“张三冒”终生无如此扫兴，终生无如此受辱也。　　

　 　

　　四日晨，事务所启门，一青年风火入，问吾知付萍否。吾答：“知。”来人风火又言：“出事了！”吾惊愕：“付萍昨尚无恙，今有何事故发生？”——念及半年之中，吾所代理之当事人中死者有二：申英良君、刘明忠君，不禁毛发为之倒竖。莫非付为申、刘二君之继耶？　　

　 　

　　来人略放松，解释曰：“不是付萍出事，鄙人出事也！”详为道来，方知来人者张军耳。是为吾首次与之相见，军唯求吾索回摩托。　　

　 　

　　惊异之余，吾于心慨然叹曰：乡谚“怕处有鬼，痒处有虱。”付萍之谓也。诉讼双方，仇讎相视，各如斗牛士，付萍则惧公惧叔，未当对簿，即畏葸战栗。传票错，即为一奇，传票再送，又失一车。何须诸葛观灯，讼战安敢再续耶？　　

　 　

　　吾应军之求，面见法官朱某，求朱相救。言及付萍，尚未言及摩托，朱法官怒嗔曰：“何伪称公安？”——公及叔已抢前赶告昨日事耳。“张三冒”受羞，耷头离去。出院门，军言：“杀人！”吾力劝云：“小事耳，自有解法，何须杀人？”军坚曰：“杀人。”吾以为毛头小子，纯系妄语耳！　　

　 　

　　次日，军又至。再询相助之法，吾答：“可代君索回。”军问：“索不回者君将奈何？”吾答：“诉讼。”并言：若付之诉讼，所索者非车，且有经济损失。　　

　 　

　　军置五十金于案，恳言曰：“莫言诉讼。君为一行，索回则好；索不回，则杀人。鄙人难能受辱——打官司亦为受辱耳！”言时，颈筋青暴。　　

　 　

　　吾视表十一时，度李家小叔未归，与公对话效果为佳。遂命军坐等，单车往圣贤街三号。　　

　 　

　　果公一人在家，叔尚在班中。吾视公颇纯善，言及摩托事，无多执拗之语。时公之两兄长及侄在侧，闻事，围来，皆言：“冒充警人，犯法当何？安能退车！”吾好言抚慰众人，更晓以道理：“充警人者为错，然服警服，未做非法事，终为小咎。望诸位谅之！”众人火熄，公允放车。然摩托乃贵重之物，公必欲军亲来。吾于邻近处觅电话，通知军来，——《三国》有温酒斩华雄，言关云长作战之斩截利亮；吾出事务所至此，不足八分钟，酒尚烫肤耳！　　

　 　

　　所憾者，军不信吾能如此迅速斩决。吾行，军亦他往，赴某球场看球，言称十一时半即返。无奈，返事务所候军。　　

　 　

　　待吾再携军来，已近十二时。邻里小伙，近族妇女皆从班中归家。经吾屡嘱，军只怏怏低头不语，任男女指戳。叔及邻中一小伙，摩拳擦掌，战在一触即发。“张三冒”啮齿隐忍而致唇青，吾夹于其中，以胸间之。谓公与公兄长曰：“谅解。”命军骑单车疾行，摩托由我推出。　　

　 　

　　军行，吾推摩托于后。车重费力，公亦助之。公足微跛，视其俯背尽力之态，着实感人。——吾念公驱萍留孙，必当另有缘故也。　　

　 　

　　当日午，军飞车又至事务所，车后为萍。军恳邀我夫妻，萍则诚语百端。实难推却，吾夫妻至环北酒家。酒家颇偏僻，亦雅洁，其北乃旷野，草棘丛生。　　

　 　

　　酒过三巡，军离席拜曰：“君所救者，非摩托也，乃鄙人之命也！”言毕，自解外边衣扣，袒露胸腰，吾夫妻骇然。军胸前背后所悬携者，爆炸物也，雷管导索赫然置于右胯。萍劝吾夫妻息惊，云：“‘张三冒’求君助者，为最后相乞也。效，则万事皆休；不效，则圣贤街三号已为平地矣！”　　

　 　

　　“张三冒”带我夫妻至酒家后门东侧二百米处，一坑深三尺。“三冒”曰：“此为鄙人之墓也。行事毕，卧此，自尽；萍为鄙人填之。唯求平夷，不冢，免受戮尸之羞也！”“三冒”又指萍腹曰：“对敬慕之人无虚言，萍与鄙人合，腹中有子。鄙人死，鄙人有继也！”　　

　 　

　　萍潸然有泪，曰：“我命何悲也！与军相结，实望永托终身。然‘三冒’脾气，动辄玩命，何能止耶！”萍语凄恻，军愧惭难自容，解胸腰间物，掷于埂边深塘。　　

　 　

　　酒晏间，吾长思良久：视公形态及处事，必为良善之人；军虽骠悍鲁野，内心纯善则如晶人，其间所存之一丝蹇拗，处之稍有差失，则双双危殆；处之得当，则遗双方以莫大福祉。念此，律师安当不慎为其事哉！——关于萍子、公孙事，吾将详问，妥善调处焉。　　

　 　

　　酒后，吾慰然思及梵语：“救人一命，胜作七级浮图。”履行己职，不意间，成造巍峨伽蓝矣！　　

　 　

　　1990．10．9 　　

　 　

　 　

　 　

　 　

106、巧解巧案　　

　 　

　　陈更聊斋.附编　　

　 　

　　去秋当此之时，有吴姓老汉来事务所，道一巧案，求吾解之，面有戚然之色，谓为实难破也。老汉者，南阳县某乡人也。年来居市，专收破烂之物。啤酒厂有旁系亲戚，邀吴营收酒瓶，屯于酒厂服务站内，吴亦居于是焉。　　

　 　

　　辛勤营收，瓶集二万，服务站头目余某嘱其勿他售，本厂有需，且便吴。吴某遂听之。炎暑将尽，吴某恐节令一过，酒瓶滞销，价不适意，促余实际接收，曰：“如要，则实结算；不要，则售他厂。”余某言：“厂无款兑现。尔恐价落，愿具收条，以固其价。”遂出收条一张，字曰：“收瓶二万，单价角九分。”——时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十四日下午五时有半。　　

　 　

　　是夜，暴雨。魏公桥河溢满，夜十二时许，服务站库囤之瓶尽随水漂零，吴氏二万亦在其中。　　

　 　

　　吴某持收条求告数月，余某不认帐。言称：并未实际接收，如接收，须由交瓶人交厂送验（往昔情况确如此）。老人求告有泪声，余坚不付款。　　

　 　

　　吾闻吴老所白，细审收条，谓老人曰：“勿虑，酒厂不远，吾行三次，代汝结款。”老人具喜色，疑与喜俱。　　

　 　

　　吾登厂见厂长。一陈来意，再陈善良之旨。厂长约吾次日三时再来。次日三时，吾至厂。保卫科长、办公室主任、余某已先行等候。保卫科长者，保卫兼理司法也。武人治法，兼有尚武之气。吾进门，其声高逼人。吾再申善良宗旨，曰：“简易之法，莫若五分钟书写状纸，再五分钟由法院领传票一张唤尔。所以不此为者，深信可以调解也。吾调解条件有三：吾方于法有据，足胜；对方有良好之社会信誉；且有足够履行义务能力。吾度此三者皆备，经济及信誉皆不愿损及贵厂，故登门求和平解决也。”科长声气顿消，而入实质谈判。　　

　 　

　　余某细审收条，具喜色，告吾曰：“河水瀑涨，十四日夜；君看收条，所具日期系‘1989．7．15’，显有诈，我厂不负责任。”吾言：“请君详看, 收条之上，水渍斑驳，显系十四日阴雨渗漏所致，盖其十四日所具无疑也。然一争于此，毫无意义：如该条为十四日所具，系事前确认；十五日所具，系事后追认。此案而言，事后追认，更具法律效力。”余某等三人无语。略顿，告以厂长，厂长命次日取款。次日，吾果为三次结，三千余元具于吴氏之前，其欣喜之状可知矣！　　

　 　

　　案结之后，吾有叹焉：此案巧也，吴某催余月余，余未接收；忽于十四日五时出收条，固其价，则七小时后暴水使瓶悉然全无。余某不出收条，则吴某有苦难言；余某收条既具，则虽毫无所获，而债权债务关系立焉。综观此案，幸者，吴也；亏者，厂也。然自法律角度观之，则一亏一幸方法取之平也。　　

　 　

　　案结之后，吾又有叹焉：政治，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流血之政治。芸芸律师者，何不以此等思维方法对待诉讼耶？吾讲善良之宗旨，而使保卫科长声气顿消；吾讲“追认”、“确认”之效，以使余某语塞。以法服人，以理服人，以情服人，“诚智勇”三者相连结，此为律师处事之妙也。　　

　 　

　　1990．9．11 　　

　 　

　 　

　 　

　 　

　 　

107、百牛潜江　　

　 　

王天国，川人，嘉陵江居，善饲牛，爱牛胜子，人皆知之。去岁夏末之时，所养水牛肚体隆大，孕所致也。细睥，隆态超常，触以探，则双胞也。水牛单孕，人所共知，此双胎者，先所未闻也。喜极，邻里共庆之。　　

移榻与牛共卧，旦夕照视，未敢稍辍。牛却负心，懒行，惰食，体渐瘦，以日可见。搜尽百草药之，不效，耳处锥血相疗，仍无验。忧心至甚，日以消落，憔悴之状，堪与牛媲。牛胎亦见小，触之且硬，恐死胎矣，天国忧且泣之。　　

秋将尽，患无减，赴县请名医为诊。医乃北京农学院高材生也，乡践十年，神术誉郡里。先听诊，再触腹，异而诧，惊语曰：“非孕也，乃牛宝也，堪二百余克，君之蓬荜为之生辉也！”　　

天国素闻牛黄即为牛宝，价逾黄金。然视贫且勤者为常命，唯期平安，无求富达。闻医语惊跌于地，信谚曰：贱者不享非份之福，享则折寿矣！村人不此思，为贺之人，堵门塞户。事传四乡，纷纷寄牛于天国，共百数，嘱其专饲。田亩之事，人助为之，盖盼牛宝之事复见于江村矣！　　

天国不为金喜，且为牛悲，盖牛黄者，牛病也，胰腺断绝之效也。求医医之，医皆异其思而拒之。一日，奔于邻城，侥有一得，或可医牛也。晨得一报，初闻，惊瘫逆旅之中。报者曰：“一夜之间，百牛皆不见，报于警，警亦奇之——盗此百牛，少需十余车，而江边、山侧则皆无车痕。”天国仓忙归村，察视棚户，惧心顿减。率众跋山十余里，自坳处涉江数百寻，前有洲陆。艳阳之处，百牛现于林莽之间：或觅食青草，或哞叫戏嬉，恰与鸥鹭一片，结成自然美景。众人忐忑尽消，欢喜觅对已牛，无所亡失也。牝牛则高卧岗上，浓荫之下，反刍有味矣！　　

归途，众人问于天国：何知在此，而百牛何得在此？天国曰：“吾惜吾牛，且百医均拒医之。然吾从医言得知，吾处红壤，元素特殊，牛食其草，易得此病。遂四处寻索非红之地，在江洲处得之，每牵吾牛至此，消其病也。不意孽障首领群牛，涉江入洲，惊恐诸位，王某代牛在此谢罪了。”轻鞭已牛，以示怨嗔，众皆笑之。　　

途经山坳农家，山人指曰：“百牛渡江之时，群相围护。时有老牛返携幼者，且有幼者骑背渡江。一牛相呼，百牛率前。欢乐友爱之情，则终生未见之图画也！”　　

　　　　

           　2011年春月记于万象新天　　

　 　

　 　

　 　

　 　

　 　

108、妻肉为药　　

　 　

    柴阳之东有张姓老汉，曰仁寿，瘦弱病羸，似不禁风。以有案，惊动街衢。盖警方得报，寿廿年前失踪之老妻，则老汉冰柜之物也，每三日脔而炖之，为寿之盘中美食也。囚系不竟日，寿以实告：杀妻者真也，冰冻而食二十年亦真也。讯其杀妻者何，供曰：余欲宰鸡，她不予，屠以代鸡。只如风过柳头，雨涮杨梢，所言轻松也。寿言：“吾七十有九，命已垂晚，轻比鸿毛，何虑之有？”　　

　 　

   寿呼侄送被褥，欲于狱中尽其阳寿。警却不遂寿意，监系不三日，释其还。唯柜中妻肉，一臀、一臂、肛周与阴阜之肉，不予还也。四街之人皆骇异，杀人啮妻之罪，脱而不追，是何天理？警方会于众曰：“法治社会，当依法律办事，刑事犯罪追诉时效二十年，故不理也。”众虽明，然皆以异目视寿。寿则宅前复出复入，行若无事。然却日瘦，哮喘咳嗽，愈不禁风。冬日，寿尽。以猪狗之血混以涂棺，殓于阴苍之脉——饿虎山之余绪也。　　

　 　

   善者问曰：“秋发事，冬辄死，岂非愧心折磨所致也。”知者谓：“非也，兽何愧心，而寿何愧心哉？《本草拾遗》 （1）曰：‘人肉疗羸瘵’。寿杀妻，其意以妻肉疗已病也，后成瘾。庚寅事发，警不取命，然取寿妻之肉即取寿之命，犹向食毒者禁鸦片也！”　　

　 　

注1：《本草拾遗》为唐人陈藏器所著，内有人肉治病之说。　　

　 　

                      20110318于北京万象　　

　 　

　 　

　 　

　 　

　 　

　 　

109、鬼人周友平　　

　 　

陈更聊斋　　

　 　

鬼人，人形而鬼，鬼而人形者，湘乡周友平即是。　　

　 　

平1972生人，面貌姣好，有女态。17岁入长沙艺校，专习花鼓。20岁旋玩长沙坊间，歌声美绝。善效腾格尔，草蛇伏线，灰延千里。廿五以后，小名于湘。　　

　 　

缘其美，善歌律，娇娘羡而求之者无数。平皆贱视，以其无女欲也。爱服装，喜香水，购物之间，饱览帅哥。卧榻之侧男客不断，多时十余人。友人叹曰：“则天武后亦差比于此也！”　　

　 　

平善施迷药，藉此施奸。06春，奸后男未醒，窃其手机及余钱。以抢劫，论三年。及其出，当年探监者辄相慰问，平恍若不识。木然漠然，平之性情尔！　　

08秋，入性虐恋者协会，迷醉至深，渐入魔也。虐恋之戏者，为性之时，或呼婴，或称奴，或做狗，或施鞭，受酷愈甚，快感备至矣。平之喜好，则性虐恋中至险至甚者也——窒息性虐，人称骨灰级玩家。所谓窒息性虐，受虐者自觅其绳，悬以自吊，欲死未死之际，于冥幻中享尽快意。然，最高境界之享，勿过十来秒，另伴解放之，复活于人也。平有此好，多为第三者观，意尽则去。　　

　 　

09菊黄时节，平于网上招奴，欲亲力为之。所示条件乃胖、大、平头，嗜窒息性快乐者，并言：玩伴清秀，报酬丰厚。网帖一出，应者云集，黑、甘、鄂、京、豫多有受其雇者。长沙之城亦开中国旷古未有之先例：十至十一月间，旅馆业中，辄有六人相继自悬而死。警方勘之，体无伤痕，亦无他人做案迹象，案多诡异。一时之间，恐氛异常，沙城旅馆多有关其业者。　　

　 　

11月25夜，异事再发：吉省一男吊死某旅馆内。查于主人，则登记者非死男，名“周友平”，连环之案遂破。平入囚，坦若无事，言：“此男男游戏也，并无害人之心。”问：“为何不施救？”谓：“活之，则讨要工钱也！”呜呼，恋至虐，亦未忘金钱也。周乃鬼人，钱亦鬼物也！　　

　 　

是述不诬，凤凰卫视2010年11月7日《文涛拍案》亦记之矣！　　

2011仲春之月记于中海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