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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乙己

火烧 2009-10-28 00:00:00 文艺新生 1025
文章讲述曹乙己在彩票店的故事,展现下岗工人生活与彩票店日常,包含人物互动与情感描写,突出曹乙己的个性与命运。

        X城的福利彩票站的格局,没有不同的:都是专卖店,店里面是一排沙发,周遭墙上都是号板,预备着饮水机,可以随时沏茶。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块钱,打两注彩票,------这是几年前的事,现在彩票种类多了,打法也多,象3D包一胆一注就得542块钱,偶尔也有人打------或坐或站着,看着奖号走势喝着茶休息;倘肯多花几块,便可以买一种即开型的彩票,“刮刮乐”了;如果出到一百元,那就能获赠一注彩票。但这些彩民,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做大买卖的,才踱进店里,双色球、3D、七乐彩地买,而且是复式票,慢慢地坐打。
  我从去年起,便在彩票站里当伙计,因为厂子要破产,又赶上金融危机,出去打工身体又不太好,就在这里做点事罢。来的这些打工的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自己编的号在机子上出来,看过没有打错,又亲看将彩票递到手中,然后放心,才肯掏钱。在这严重监督下,如果打错票就很为难,就得自己垫钱。最初的几天打票总要出错,幸亏这彩票店是我和朋友合伙开的,辞退不得。好在过了几天,我打票出错少了,也快了。有一个打票的女雇员辞职不干了,我便改为专职的打票员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彩票机前,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打得多,总也中不了奖的是一副凶脸孔;打得少,但事挺多的,我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曹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曹乙己是下岗工人而西装革履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总使用劣质剃须刀的缘故。胡子刮得青森森的,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战略战术之类,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曹,别人便从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曹乙己。曹乙己一到店,所有打彩票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曹乙己,昨天又打组三的号了罢!”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打两注3D,155,要一直一组。”便排出四元硬币。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昨天打双色球又一个号也没挂罢!”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智商……”“什么智商?我前天亲眼见你打3D,打了两注9的豹子。”曹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全零路号……刚出!……我打了这么多年彩票,能这么看号?”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十位出零隔期必出组三号”,什么“打豹子的票必须得挂组三号”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曹乙己原来在厂里是个好电工,但终于脾气不好,又不会来事;得罪了当官的,让他下岗了,出去打工岁数又大了,怕上杆之类的活他干不了了,又怕出事,没人敢雇。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会修家用电器,便替人家修修电视洗衣机什么的,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脾气,便是“轴”。要修就得修得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有些件当地没有,他贴钱给人进货,他虽然只收成本钱,多收钱他不肯,那人家也怀疑。如是几次,他媳妇总跟他打架。曹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工减料的事,这样最终砸了手艺,没人找他了。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曹乙己的名字。
  曹乙己打完彩票,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曹乙己,你会修电脑吗?”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个活也找不到呢?”曹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国有资产流失的深层根源,经济学之帕雷托最优、递进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不和他们附和着笑。而且我见他们嘲弄曹乙己,也每每把话头岔开,看不得人们总拿他取笑。曹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现在来给打彩票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你也打,……我便考你一考。包串,怎样打的?”我想,你又不买这种大票,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曹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应该记着。将来有大客户的时候,要用。”我暗想我这个小店哪有那种大客户光临呢,而且自开店以来也没人这么打票的;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每一位的数字串是一样的么?”曹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其实包胆打法中奖概率是最高的,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不屑地低头算帐了。曹乙己刚要拿铅笔,想在柜上写字演示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一回,曹乙己中了个3D一直一组,隔壁开店的和他熟识的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和彩民围住了曹乙己要烟抽。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只烟。这些人抽着烟,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曹乙己开玩笑还要烟。曹乙己着了慌,要将烟盒揣进衣服里的口袋,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烟盒,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人们都在笑声里走开了。
  曹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我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跟彩民们说,“曹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20块钱呢!”他们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彩民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工摔折了腿了。”“他媳妇和他离了婚,他的亲戚在外地给他找了点活。上杆布线的时候摔了下来。那个活是他这个年龄能干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他们厂本来就没办医保,又说他在外面打工摔伤的,住院费不给报,让医院撵了出来”,“后来呢?”“后来这腿就废了。”“废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我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我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就有两个顾客坐在那里看号,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打两注彩票。”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曹乙己靠着门槛拄着拐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拐着腿,拄着副拐杖;见了我,又说道,“打两注双色球。”我说,“曹乙己么?你还欠20块钱呢!”曹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机选,蓝色球都打15。”那两个彩民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曹乙己,打工挣了大钱了罢!”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没挣钱还舍得打彩票?”孔乙己低声说道,“就两,两,两注……”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他们,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附和着都笑了。我打了彩票,送过去,放在他手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块钱,放在我手里,慢慢地把彩票装进衣袋,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拄着拐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曹乙己。到了年关,我取下粉板说,“曹乙己还欠20块钱呢!”到牛年春节过后,又说“曹乙己还欠20块钱呢!”过了元宵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后来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二零零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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