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道菜

             随笔   黄塑芹　　

今夜云遮月，还好没下雨，我木木地在暗沉沉的长沙市九中足球场散步，突然一种久违了的香气扑鼻而来，我简直要失声尖叫。这香气是怎样地诱人啊，它戏弄我似地久久不肯散去，我在这暗夜垂涎的光亮中分明地看见那道菜的横行霸道！　　

这道菜是溆浦农家最平常、平常到大年三十或红白喜事的宴席上都杜绝上桌的。我在离开溆浦的饮食日子，为了再返回曾经家乡那道菜的美味咀嚼，常常去生猛市场寻找最可信赖的原味肉质。竞至于刘同学陪我到长沙西长街一次买回十几斤，他怀疑我要大办什么酒席，否则不会要买这么多来招待他。尽管我和他不迷信老家风俗，招待朋友吃这道菜后果是友情从此断绝。友情尚在盛情款待之下会无故而散就不是真正友情了，我常常这样想。也尽管我“常常去生猛市场寻找最可信赖的原味肉质”，佐料之全与技巧之奇，却再也吃不到当年那刻骨铭心的口味了。　　

这道菜就是老家溆浦名菜：花椒炒土狗。少年时代的我，家里很穷，由于我爹妈哪怕讨米也要供养我们5兄弟上学念书，可想而知，七口之家五人是消费者，如何能富足？兄弟们皆鼓足气要从读书中打拚人生锦绣前程，没有谁会因为吃不好穿不好而心存怨气。反而个个勤奋好学、刻苦耐劳，兄弟同心，相互关爱，亲密无间。一年到头吃到一餐肉就心满意足，记得我14岁那一年，家养小白狗，不知何故（后来我妈告诉我，因为人都没饭吃了，哪有粮食喂狗？），我哥将白狗脖子夹在门缝上用梆锤活活打死了。我不忍看和我最亲的小白狗因为我的无能而阻止不了哥下它毒手，遂躲到墙旮旯痛哭流涕。　　

不过，当白生生赤条条的狗在岩坎上被稻草火烧到黄光油亮之时，想到要吃一顿狗肉的美味，我早已不再仇恨哥们而破涕为笑了。及至我妈吩咐我去屋坎边的花椒树摘取绿喷喷的花椒籽和绿油油的花椒叶，我屁颠屁颠哼着小曲，麻利地摘取并交把我爹去擂去切，我则钉桩在烟火冲天的灶屋，看我妈将生狗肉倒到滚油里，一面烧着文火，一面不停地铲动着，炒成黄色，然后用木锅盖盖严实。　　

不知什么时候，锅盖缝隙冒出的热气弥漫满屋的味道诱发我不间断揭锅盖，口水横流，一个劲儿地又催又逼我妈：“狗肉熟了，”，“要得了。”，“要得了。”，“起锅起锅起锅、、、、、、”，一边催我妈起锅，一边伸长小小脏手在热气腾腾的狗肉锅里抓狗肉，哪还管狗肉熟也不熟，反正在嘴巴里怎么狠劲嚼也嚼不烂，吐掉又舍不得，末了丢回锅里再炒。当听到我妈叫我“三伢，试试熟没？”好几块狗肉吞咽肚里，我才不管熟不熟也不再耐烦嚼直接下肚来得解馋。我妈一面骂我“牢房刚放出来的，”一面加猛火，下放姜丝与花椒再炒片断，在起锅前丢花椒叶和盐，那时全部佐料就不外这几样，但炒出的口味简直无与伦比地馋人。写到这里，早已口水满腔，遗憾地是再回不去吃到那种美味了。便是名厨主理的粤菜、川菜、湘菜，以炒、以煲、以火锅之狗肉，我遍尝其味道也没有我妈当年炒的花椒狗肉之味鲜美！　　

其实，令我记忆犹新的当年花椒狗肉并不纯粹，贫寒之家哪有吃掉正架子狗肉的？不外狗血狗杂脚脚手手（溆浦土话）而已，便是这“狗血狗杂脚脚手手”也节省着。六大金刚，五条吃长饭的，便是整条狗一锅炒了，一家人也会一次性笑纳肚皮了。三两斤狗杂肯定不够的，当我们年小的在前边狼吞虎咽之后，年大的后边端碗来夹菜，就只剩几口汤汤水水了。年大的从来不护肚，笑道：“营养全在汤上！”草草扒了两三碗饭，留给他们的记忆就没我这么深刻。写到这里我泪眼婆娑，年大的哥们和我妈从来只关爱我们年小的，就是忘记自己也该吃饱穿暖。我总是穿越蓝天白云回到一家人尽管极其穷苦，却亲爱如一人的大家庭情景，如今我无论怎样请我妈去吃长沙名菜，那融融深情再也吃不到了。　　

吃到的是兄弟们后来的反目成仇。文学与悟帮助我亲近人间真情，然而，我无论怎么用心尽情，都得不到家人们的认同与欣赏。我把我的心，我的才情，我的财富，供手相送，我的兄弟不但不会心存感激，反而认为我所做所付出的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他们吃了我的心，吃了我的才情，吃了我的财富，对我还要怨气冲天，因为我给予他们10万，他们心里想要的是100万，我给予他们100万，他们心里想要的是1000万，我给予他们1000万，他们心里想要的是100000000万。他的财富是他的，你的财富是他的，他们不知道财富是要依靠自己的道义、勤劳与才智去创造。便是创造1万，这1万就是他们的光荣，创造10万，这10万就是他们的光荣，创造100万，这100万就是他们的光荣。而这1万，10万，100万比从别人巧取豪夺或馈赠的其10万，100万，1000万，100000000万要天地良心得多，要光荣得多，要干净得多，要幸福得多。他们感受不到别人的心，别人的才情，别人的财富，是别人最可宝贵的生命所凝结。他们以为吃了他人善良的爱心，卓尔不群的才情，来之不易的财富是他们聪明才智的表现，而认识不到其实是他自己在人性犯罪，麻木与冷酷到竞然无意识到什么是耻辱，什么是犯罪！　　

写到这里，我再度伤感。在溆浦，在怀化，和大家庭在一起的日子，我过的那是什么日子！我当初放弃在北京打拚的机会，在老的少的强烈要求回家乡的呼声中，我回到他们身边，我也想到，码字之生涯哪个旮旯不养鱼？我有才情在任何地方都会光照环宇！为家人做事又常在一起,多好的事呵。在哥们8次请求之下，我最后应承做了厂长。当年“营养在汤上”呵护，谦让，亲爱的老哥，将一个厂子生生玩死。我做厂长因我的过人胆识、头脑与廉洁自律，很快使厂子活转过来（我的长篇自传体小说《狂想与完美》做了细致表述，在此不复赘言。），并建构家族式集团公司雏形，卓有成效地亮起一道美丽风景，结果，因我坚决反对哥们的种种恶行最后分道扬镳。当年汤水哥为独霸兄弟财产，因自己兄弟有障碍，借一帮小舅子外姓人逼迫打压当年他呵护备至的手足兄弟，以成全他挂在口头上的信念：“想过富足日子就是：心要毒手要辣！”他的小舅子用车要撞死我们共同最苦难最无私最伟大的妈妈。（因我妈守在厂里成为他们眼中钉，好在我妈早有防备，谋害未果。）当我妈终于在我兄弟再次被其小舅子下毒手我赶到现场时憋不住揭露这一事件之后，我还没反应过来，汤水哥坐倒在地，莫名其妙地放泼：“三伢你把我打死算了，三伢你把我打死算了，三伢你把我打死算了，”好像母亲只是我三伢一个人的母亲！正是这位仁兄，早几年我受母亲所托，去找国家干部的汤水哥借100元钱给妈治病，我妈勤苦培养出来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国家干部儿子，气恼大半天终于开口道：“算了，给100块！如果死了钱还花得更多！”　　

说实话，仁兄了解母亲超出常人的苦情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儿时的仁兄很体贴很理解很孝顺母亲，我妈尽管历经人情变故，至今都不相信她汤水儿子会有多冷酷！我能说什么呢？好在大家天各一方，好在我于一家人聚集时曾放洋话：“我五兄弟中谁不肯出钱谁不孝老娘，富的我把他搞穷，穷的我把他赶出家乡！”我所提议给父母亲的赡养费，虽然经历挫折，终至得到全体支持，再苦不能苦我一生最苦最难的我们的妈妈了，这是我们兄弟应尽的义务与做人的底线！　　

眼泪复润眼眶。　　

我想念儿时的大家庭，我想念兄弟彼此之间的亲切。当年的我们兄弟,做事争先，享受却谦让于后，然而，何以在拥有丰富物质财富的今天，却不见兄弟亲和，个个反倒成为仇人了呢？却不再聚集一家，品尝当年美味绝佳的菜肴？怀念不再甜蜜，反而更撕心裂肺！　　

             2011年5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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