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崇遐:古希腊是人类史的缩影和预演
按照法国结构主义哲学家阿尔都塞,人类社会在经济实践、政治实践、宗教实践之外还有一种理论实践。(参阅[法]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 阿尔都塞此举确立了理论子系统的文化地位,是哲学史的一个重大突破。
所谓“理论实践”,指的是人类对本体的理性思维活动,也就是对天地人三才肇始创世神话的哲学表述。故而睿智如亚里士多德说:神话乃哲学先启,今天的人反而不知底里。所不同者,神话是无意识的,出于直觉;而哲学出于理性,故偏于本体,其典型范例就是世界文明史的奇葩古希腊。
古希腊得天独厚地、审美地呈现了的人类文化的各种可能性,在这里“差不多可以找到以后各种观点的胚胎、萌芽”(马克思恩格斯语),因而堪称人类全部文明史的缩影和预演。具体来说就是:
上述贵族(寡头)、民主(暴民)、君主(僭主)三种政体系由原始“军事民主制”(美国民族学家摩尔根首用此术语,指古希腊荷马时代的部落及其联盟的组织机构。包括:议事会,由氏族长老组成;人民大会,由氏族成年男子组成;其军事首长,尚不享有后来国王的权力古罗马人、日耳曼人等,一般均经历过军事民主制)的部落议事会、人民大会和军事首领三个氏族部落管理机关演变而来,实为“天地人”三才的希腊版。
作为人类文化活动之一,“理性”指的是人类借以发现本体的客观化形上理性思维。这方面,古希腊以其独有的“逻各斯中心主义”而有着系统全面的理论建树。希腊人自认为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地方,就是“比较地聪明和比较地不受荒唐迷信的障蔽”。(希罗多德《历史》)古希腊很早就产生了注重理性的爱利亚学派,它追求知识的普遍性和确定性,反对感性事物的个别性和不确定性。号称第一个“纯粹理性”哲学家的巴门尼德把知识分为“假相道”和“真理道”:前者诉诸感性官觉,提供不确定的、不真实的关于“非存在”的意见;后者诉诸理性思维,提供确定的、真实的关于“存在”的真理。这也就是后来苏格拉底开启的理性思维方式。希腊哲学认为,宇宙万物混乱的外表下有一个理性的秩序、有个必然的规则和本质的观念。凭借这种客观化的逻各斯理性思维,以柏拉图、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分别发现或发明了“精神”、“物质”和“逻辑”,也就是古希腊版的“天、地、人”三才观。此三才鼎足而立,互斥互补,其思辨高度远非后世所能企及。它包括:
1)科学——此文化范畴以德谟克利特原子论为代表,包括一般自然科学、一切以类为本的知识论、形而上学和人生哲学,我们可用物质性本体取向一言蔽之。
2)神学——此文化范畴以柏拉图理念论为代表,指的是超越实物而探究纯相之存在,如柏拉图哲学,也即精神性本体取向。
3)哲学——此文化范畴在古希腊的代表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思想,但逻辑仅仅是方法论意义上的中介,未能上升到本体层面。诸如追求真如实相、破我法二相的佛教,还有中国传统讲的太极,均可归结为笔者说的中介性本体取向。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古希腊这里,宗教、经济、政治三种制度化力量之间并未完全分裂,而是随着势力消长而轮流坐庄,表现为一种独特的“不定型”的混合共生文化形态。古希腊文明最突出的特征是“天地人三才”既充分分化,又相互制衡;各种制度化力量轮流坐庄,却没有一种本体取向独占鳌头。就是说,尽管在理论上它们充分展示了各自无限发展的可能性,而在现实中又由于社会历史条件的制约而互相纠缠不清。
这恐怕是因为,按照阿尔都塞的唯理论主义,理论之不同于意识形态的、政治的、经济的实践,在于它不受社会或阶级利益的支配,而是由其内在的客观认识的需要所决定。所以理论是自主的,不属于“上层建筑”的一部分,而是遵循其自身发展规律并相对独立于社会历史变迁。
惟其如此,古希腊才荣膺西方文化源头的美誉,并且成为世界史的缩影和预演——因为唯独这里,物质性的制度化经济力量才得以萌芽,此为早期古代世界所仅见。故而黑格尔说:“欧洲人的宗教——属于超越部分,来自一个很远的渊源,从东方特别是叙利亚;但是属于此地的目前的科学与艺术——凡使一切生活满足,使生活优美的——我们皆直接、间接得自希腊。”(加尔特《黑格尔》)
还要指出,希腊人通过纯粹理性发现的世界,仅仅是可能的而非现实的世界,是有待于人类实践去完成的世界。马利坦对此曾指出,形而上学的对象是存在,而逻辑学的存在是“剥离实在的存在”(J.Maritain :A Preface to Metaphysics ),也就是理性中的存在,仅仅在思维中存在,概念性的存在。逻辑学家在形式的方面探讨概念性的存在的诸种情状,犹如它们是实在的,但事实上它们却可以全然没有在心灵之外的“实存”。因而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它们只是可能的存在,而非现实的存在。一旦古希腊的这些理想付诸实施,原先均衡和谐、共生并存的“天地人”三才配置就势必破裂、分化而各偏于一端。
这正是历史上“希腊化”时期发生的事情:君主制取代了民主制并日渐占据历史舞台的中心,而“有气魄的希腊人”则甘愿堕落为“腐败的亚洲人”,他们背叛希腊文化转而同情东方的宗教文化,开始了笔者所说的文化的“定型化”。
然而事情还有另一方面: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人们出于对西方工业文化的失望,转而批判自由主义,开始寄希望于古希腊古罗马式“共和主义”也即混合型文化的复兴。西方学术界这种复古倾向不啻是一种舆论准备和预兆,预示着一个伟大的文化转型期的到来。正因为如此,古希腊堪称世界文明史的绝无仅有的奇葩,它对人类后来的各种类型文化和趋势走向均有着不可估量的借鉴、启示和指导意义。
据此我们不妨大胆预言,如果说中世纪基督教相当于古希腊的氏族贵族制,近现代资本主义相当于古希腊梭伦改革的民主制,那么接下来,就该由取代资本主义的“马其顿君主制”——也即马克思说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笔者所谓准社会主义形态)——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