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的人格与识见
梁漱溟素常有自勉而勉人的两句话:一曰在人格上不轻易怀疑人家;二曰在识见上不过于相信自己。翻翻他的日记,看看有关他的专访及史料,不难发现,这老先生倒是言必行、行必果,说到做到的。
学术界至今依然津津乐道1953年梁漱溟顶撞毛泽东的事件,无不张扬 梁老 先生敢于触犯“龙颜”的“骨气”与“正气”。其实,这个说法大可值得怀疑,是经不起历史检验的。
当时,毛泽东也曾警告政协诸位,不要对解决问题抱有多大希望,因为他了解的梁漱溟决不会轻易服输。看来,伟人的这个判断也不尽然。
因为,梁漱溟虽然在当时敢于与最高领袖当面顶撞,轰动了政坛,但事后他在儿子及各方友人的劝说疏导下,显得格外后悔。事发两天后,他便伏案检讨认识自己。过了大约十天,梁漱溟完成第一份书面检讨,两个儿子看后提了一些修改意见,认为这份文字太偏于检讨个人修养而未更多从政治上考虑。根据两个儿子及一些门生和友人张申府等人的意见,梁漱溟对这份文字进行修改,再请门生抄清后作为书信送全国政协转毛泽东。他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不断反省,检讨并放弃了先前的思想主张。
在反省与毛泽东等中共负责人的争论时,梁漱溟的前提是自己错了。那么错在何处呢?梁漱溟写道:无疑是自己阶级立场不对。他说:无奈满身旧习气的我,闲思杂念太多,自己身上的那一点热情早铰蔽而出不来。我还一直把这当作“倔强精神”,当作“骨气”而沾沾自喜。我之倔强自喜、骨气自负,正是我不自觉地与领导党和政府分离的证明。为什么会分离呢?则主要是阶级立场和感情不同而造成的。
梁漱溟后来的变化更是远远出乎毛泽东的预料。再也不见往昔的“骨气”了,至少在他以后的文字中,凡是谈到毛泽东时,无不是一副谦恭的小学生神态。
1966年抄家时,梁漱溟尚未完成的手稿《人心与人生》被没收了。他写信给毛泽东说:“若此稿毁却,我生于斯世何益。”在毛泽东的过问和安排下,这本手稿得以保全。1975年,他的《人心与人生》终于大功告成,书中有言:“宗教之真惟一存见于古印度早熟之佛教之内,将大行其道于共产主义末期。”
梁漱溟对共产主义、对中共领袖特别是毛泽东的认同,还表现在一些细节上。1957年,他的长孙出生,他为之命名为“钦元”,寓意长孙;1960年,次孙出生,他为之命名为“钦东”,寓意崇敬毛泽东;1963年,他的出生,他为之命名为“钦奇”,寓意崇敬刘少奇。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刘少奇被打倒,梁钦奇便更名为“梁彤”;1964年,第三个孙子出生,梁漱溟为之命名为“钦宁”,寓意为崇敬列宁。这些细节,大致可以反射出梁漱溟在1950年代中期之后的思想转变,觉今是而昨非,与时俱进,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莫如深的;同时也不难看出,即使是圣人也不免有媚俗的一面。但这些都是历史的真实、真实的历史,并无损 于老 先生的人格。
正像一位当代作家指出的,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媚俗是人类境况的一个组成部分,很少有人能逃脱。他还说:反对媚俗而又无法根除媚俗,无法选择的历史又正在被确定地选择。
我觉得,梁漱溟的媚俗与转变都是真诚的,他至少对事实是尊重的。甚至在事过三十年后,中共两位主要领袖(毛泽东与周恩来)也去世十多年了,当他向一些年轻后辈谈起这件不愉快的往事时,梁漱溟仍然坚持这样说:
当时我的态度不好,讲话不分场合,使他(指毛泽东)很为难。我更不应该伤了他的感情,这是我的不对。他的话有些与事实不太相合,正像我的发言也有与事实不符之处,这些都是难免的,没有什么。他们故世十年了,我感到沉沉的寂寞。
他的命活得比争论的对方长。逝者已矣,不能复活。当历史的批判代替批判的历史,退潮的声浪盖过颂歌的海洋,各路精英纷纷“打扮”登场,所谓“秘闻”、“鲜为人知的故事”肆意流行,“非毛化”、“去毛化”日渐成为时髦思潮,当此历史关口,作为当事人,他仍旧坚持如是说,不说标榜的话、怨恨的话,只说持平的话、公道的话。他仍旧“在人格上不轻易怀疑人家;在识见上不过于相信自己”。有这样的人格,才有这样的识见。这是多么的不容易!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环顾宇内,这样的当事人,这样的见证人,这样的人格,这样的识见,能有几人?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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