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队指挥

星期五下班之后，老板要带我们去欣赏音乐。这是因为在午休的时候，他听见了我和Steve谈论如何拉大提琴。

我们的老板不仅是一位成功的商人，还是个儒雅、博学的绅士。他写得一手好文章，经常给《读者》投稿，他还能用文言文做四句和八句的古诗，据说还精通好几样乐器。他在公司里提倡艺术，经常送给我们一些戏票和展览会的招待券什么的。

“你们俩喜欢音乐？非常好！”老板说“这个值得提倡，说明你们趣味比较高雅，不像有些人——成天就知道吃啊，喝啊，看NBA什么的。非常好。”他伸出又白又小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不过光是喜欢还不够，要懂得门道儿才行。你们去听过音乐会没有？没有，嗯…其实也不一定非要到正式的场合去，生活中处处都有音乐。关键是要学会欣赏。你们要知道，音乐和其他东西——绘画，文学，摄影什么的，都是为了点缀生活，制造快乐，让人在工作之余得到休息。他们是…副业，不必专门去研究…我们应该把精力放到严肃的事业上——为社会创造财富，推动时代的进步…嗯，这才是有天分的人应该积极参与的事情，对于别的东西，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行了。而且总的来说，这些东西都不难。”

我和Steve毕恭毕敬的聆听老板的教诲，不时轻轻的点头。不知为什么，其他的职员也自动地凑了过来，和我们一起听他讲话。Amy也在其中，她用两只手捧着咖啡杯，睁大眼睛，歪着头，做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这个女人长了一副向外突出的嘴唇，金鱼眼，脸上有粉刺留下的小坑，一直以来她都把我和Steve当成自己的追求者，总希望我们俩为了她打一架。

“老板你懂得真多。”Amy说“你怎么有那么多知识啊，真让人佩服。”

“这没有什么，”老板说，不好意思的向别处看了看。“随便留意一下就行了。”

于是，事情定了，下班以后我们四个人一起去“随便听听音乐”。

下午我借着送材料的机会，接近了Steve的办公桌。当时四下没有旁人。

“臭猪！”我恶狠狠的骂道“你就是个败类你知道么，嗯？你知道么！”

“我说你别骂人啊。”Steve嘟囔道，我们俩的目光刚一接触，他就心慌意乱的底下了头。

“你真了不起呀，还大提琴，我都不明白你想什么呢。你知道大提琴是什么东西？你见过大提琴么?”

“我怎么没见过，它就是乐器呗。”Steve说“大提琴就是…一种琴。拉的时候就搁在两条腿中间，用琴杆这样…这样…”说着他把拳头放在肚脐附近来回推拉了两次，姿势像个木匠。

“去你的，那我问你，昨天是谁腆着着脸跟我说：‘咱们下班去打篮球吧，打完篮球吃饭，新疆馆子。’说得好听，都让你的大提琴给毁了！”

“那有什么办法，你要是不乐意可以当着老板的面提出来么。”

“我提？打球是你的主意你怎么不提？我连衣服和鞋都准备好了。”我指了指脚底下“你个小人，就知道自己讨好。”

“你小声点，听我说嘛。”Steve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我把脑袋凑过去。“我刚才仔细研究了一下，咱们还是有机会的。你瞧啊，下班以后老板能把咱们带哪去呢？也就是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一会，喝点东西…假设用一个小时，完了事咱俩打个车，如果不堵车的话，8点怎么也到了。然后玩一个小时篮球，咱们俩个人，才花20块钱。晚上便宜…嘿嘿，合算吧，这样你还能有钱请我吃饭。”Steve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电脑屏幕上胡乱比划，我也跟着他比划，看起来就好像我们在讨论什么技术问题。

“怎么样，计划的好吧？咱们可有很久没去新疆馆子了。”

“那倒是…不过一个小时短了点？打不痛快呀。”

“去晚了就得站着，那么一个小饭馆，总共有几张桌子啊？”

“那好吧，就这么定了！”

“哎，这就对了。你就听我的吧，我告诉你，他们家的烤腰子是全北京最好吃的，有独家秘方——外面是一层又酥又脆的板油，烤的焦黄焦黄的。你就咬吧‘刷——刷——’脆的像炸薯片一样，里面的肉呢，嫩的像果冻似的，粉红色…颤颤巍巍的…嗯”

Steve皱起眉头，带着既幸福又烦恼的表情吧嗒了一下嘴唇。

“咱们还可以喝两口。”我提议道

“对，可以！来一小瓶二锅头…周末了嘛。”

“非常好！”

我学着老板的样子拍了拍Steve的肩膀。

下班之前的几个小时，我是在一种痛苦的煎熬之中度过的。这种感觉可真不好受，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咽了半天口水，可肚子里还是空荡荡的。我偷吃了一块苏打饼干，把他想象成色泽金黄的烤板油，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点香味都没有。确实，人可以欺骗自己的眼睛甚至良心，但是就是没法欺骗自己的舌头。

六点左右，我的同事们开始收拾东西，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表情木讷，相互之间也不搭理，似乎集体在为这即将逝去的一天默哀。他们自然体会不到我和Steve的心情，我们俩凑到一块，谈论着待会的活动，我们不经意的透露了一些细节，让这件事听上去既新奇又刺激，最关键的是——老板会跟我们一起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留意了我们的谈话，但是那些不幸的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的确显得更加沮丧了。

六点半的时候，老板出来了，他已经穿好了大衣，毛皮领子扣得严严实实的。我和Steve站起来迎候他。

“没关系，坐。”他点了点头，表情既随和又严肃“Amy还没准备好？嗯，那咱们等他一会儿。呵呵，女孩子…”

老板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去，坐之前先把裤腿向上拽了一下，露出了方格袜子。

说真的，我们俩从来没有和老板离得这么近，不免有些紧张。他周身上下光鲜、平整，散发出一种即清爽又芳香的味道，好像刚从007的电影里走出来。我虽然前天洗过一次澡，但是仍然害怕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于是坐在那尽量一动不动，并且把嘴闭的严严的。我瞟了一眼Steve，他也是这么做的。

“爱好音乐的人，一般都是比较高尚的人。”老板说“我其实没有想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也有能力欣赏严肃音乐。嗯，当然了，我们的员工必然是比较优秀的。”

“谢谢您。”

“不过你们不能总停留在入门阶段，要学会欣赏，要站在一定的高度上…那么，所谓大提琴，他么，在乐队里，就是要比小提琴大，比中提琴也要大，声音也更洪亮。提琴么，属于古典音乐。他是严肃音乐，严肃的乐器。很有…那种…那种气势。”老板伸出手臂做了一个拉提琴的动作，不经意的露出了腕表。我和Steve交换了一下眼色。

“我只是随意谈一谈，你们今后如果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继续交流。当然啦，爱好艺术是好事，没有了艺术，我们怎么让生活…”他停顿了一下，做了一个指挥家般的手势“怎么来装点生活呢，太乏味了嘛…”

老板顺着艺术的话题讲了下去，他讲到了文学、绘画、摄影和战争，侃侃而谈，左右逢源，一直讲到Amy从洗手间里出来。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Amy微笑着说，故意站在灯光底下让我们注意她刚画好的妆“老板，咱们走吧。”

“好！出发吧。”

我和Steve立即七手八脚的收拾东西，忙乱中，我似乎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很轻，用脚一碰就从桌子底下滚了出来。我低头一瞧，顿时魂飞魄散，那居然是一个篮球！它一直滚到我们四个人中间才停下。

“怎么还有个球？”老板皱着眉头问，一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那一刻，我感觉到心窝里给浇了一瓢冷水，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下。再看Steve，他做出一副愚昧的似乎丧失了理解力的样子，张大嘴，发出空洞的“呵——呵——”的声音，似乎马上要犯什么急性病。

篮球在老板手里慢慢的转动着，随着那双白皙的手的动作，我感觉整个世界也开始旋转起来。或者说世界原本一直在转，而直到那一刻我才感受到他的运动。我短暂的一生像幻灯片一样飞速的从眼前闪过，耳边响起了一种神秘而深远的，类似大海波涛的声音。霎时间，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这些亘古的谜题都有了答案。我甚至明白了世界是由谁创造的，以及它将毁于谁手…

老板对着灯光仔细的端详了一下球，似乎有些失望。

“这个是李宁牌的，唔，对，是李宁牌的…”

接着他抬起头环视了我们一下，继续说道。

“一般正规比赛用的篮球都是斯伯丁牌的，因为斯伯丁是篮球运动的创始人…既然喜欢篮球的话，这个你们就得知道…所以我们说，一个好的创意有多么重要…”紧接着他问道“这是你们谁的球？你们会打篮球么？”

“不会！”

“一点也不会，”Steve说“我有胆囊炎，医生不让我…”

“呵呵，那可真是的，男人哪有不会打篮球的。”

“这个，我打的不好，跟不会打一样。”

“我会！我会！”Amy歪着头，举起一只手臂嚷道

“嗯，打篮球先得学会护球，这是最基础的东西，干什么都得从最基本的学起，不能瞎玩。”说着老板脱掉了大衣，给我们做起示范来“就是这样，两腿弯曲，降低重心，把屁股朝着对手，用眼睛的余光瞄着他。他从左边来，你就往右转，他从右边来，你就往左转。想抢球？没门，除非犯规。怎么样，你们来试试，看能不能抢到球。来，体会一下。”

说实话，别看他的手小，拍起球来还真灵活。我和Steve轮番上阵，用尽了各种办法，始终连球都碰不到，反而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Amy在一旁哈哈大笑，又拍手又跺脚。

“你们可真够笨的！”她鄙夷地说“看我的。”她脱掉了高跟鞋，盘好头发，用一只手提着裙子就下场了。她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围着老板乱转，为了证明自己比我们俩强，她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拉又是抱，一会儿发疯般的狂笑，一会又撒娇的大叫。然而没有用，球还是牢牢的控制在老板手里。他不紧不慢的拍着球，沉着冷静的用屁股对着我们，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我们玩了半个多小时，笑声不断，痛快极了。我和Steve尤其痛快，因为我们俩用实际行动向老板证明了自己在运动领域里是多么的无能和不堪造就。这样一来嫌疑就洗清了，我们之前根本谁也没有碰过篮球嘛…

“运动，有时候在某种意义上要比音乐更能陶冶人，”在电梯里老板对我们说“音乐听多了，人就会多愁善感，体质虚弱，你看那些音乐家都是得病死的，身体都坏了…而体育运动正好能增强人的体质，培养果断的性格…所以我倒不反对你们参与。以后下了班你们不妨去玩一玩，出出汗…不过要记住，运动完之后不要马上坐着，也别立刻就吃东西，那样对身体不好。”

在大厦门口我们分手了，Amy搭老板的顺风车回家，Steve和我去坐地铁。晚间的气温并不太低，交通高峰也已经过去，所以我们从容的边走边聊，身心两方面都感到愉悦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