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后草地

父亲的后草地　　

郭春孚　　

那天，你告别了早晨，走完了人生。头顶的天空塌了一个洞。　　

辽阔的草原少了一位老人，我失去了慈祥的父亲。　　

我的父亲告别了早晨，离开了他的羊群。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父亲的人生戛然而止。老钟停止了转动。　　

阳光明媚，没有风，没有雨，你走得安详平静。　　

我抚摸你的额头，冰凉冰凉的，就像刚从冬天走进家门；　　

我轻轻摇你的头颅，你毫无知觉，一声不吭；　　

我握住你的手，希望拉回你的灵魂……　　

然而，一切都晚了。你的灵魂从洞里飘走了，飘到了九霄云外。也许你上九天揽月，可我没有了父亲。我永远失去了父亲，即使摘下满天星星，也不能代替父亲啊，我瘦弱的父亲，来去匆匆。　　

勤劳的父亲送走了羊群，善良的羊群飘动在草丛。他的灵魂飘过草丛。　　

脚下的土地塌了一个坑。　　

起伏扬波的麦田，从脚下延展到天边。这是你播种的麦田，你摇耧播种的麦田；你曾经锄过这片麦田，将杂草锄得干干净净；麦子就要成熟了，等着你收割，你竟然走了。　　

你流淌的汗水浸透了麦苗，我站在田边嗅到了你的汗味；我看到了几个脚印，不大不小，正好是你的脚印；我沿着你经常走的路游荡，希望拾到你遗落的心情……你的付出，你的疲劳，你的收获，你的孤独……你的一切，都带走了吗？　　

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我不得不用毛巾擦掉；我要看着你慈祥的面容，与你说一些奇怪的事情，此前我从来没有对人提起过，我不敢对他们说，他们听不懂我的话。　　

地皮菜生长在寸草地里，稀稀拉拉的寸草里，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地皮菜。在小到中雨过后，它们就会从草根下生出来，像泡在水里的黑木耳。我冒着小雨，在草地里转悠，终于找到了它们。偌大的草地，不是到处都有地皮菜，它们十分珍贵，只有很少几个地方才有。我采了半篮子拿回了家，好像你出了远门，你没有口福。多香的地皮菜啊，一年只能在夏天吃上几次。可你没有口福。　　

别人闻讯后去采，地皮菜就突然消失了。我没有采光，留下一些小的继续生长，打算过几天再采，真的，我没有采光，可他们去采，地皮菜就隐藏起来了。　　

草也有灵性。也许地皮菜是大地的灵魂？　　

我熟悉家乡的每一寸土地，可以找到祖先洒落的眼泪，可以找回失落多年的感情，甘草以及大地之魂。　　

父亲，你还记得那条从天而降的鱼吗？那是一个夏天，大雨从早晨就下开了，我在窗前向外看，突然，发现一条约半尺长的鱼在院子中央活蹦乱跳，它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对我说什么。我冒着雨，把它捉回来，放在水盆里，它高兴地游着；吃过午饭，雨停了，我去上学，回来它就死了。妈妈用泥把它裹起来，烧着给我吃了。天上掉不下馅饼来，但天下鱼。　　

这段日子，我特别盼望外公打上鱼送来，可直到秋天外公也没有来。我曾经跟随外公出去打鱼，可连年干旱，水越来越少了，走很远的路程也打不到几条鱼。外公找不到有鱼的水坑，湿地消失了，外公也老了。　　

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从外公家出发时万里无云，只走了几里路，黑云好像从地缝中钻出来，不停地冒上天空，黑云不停地冒出来，瞬间布满了头顶的天空。　　

黑云翻滚，无数条黑龙翻腾，我有点害怕，也许人在害怕时嗅觉特别敏感，我嗅到了雨味，潮湿的空气里携带着浓烈的雨味。我喊着让你走，可你仍在地里停留，你爱那些茂盛的庄稼，你不听我的话……那真是一场瓢泼大雨啊，我们被浇得透湿，我浑身颤抖。这是七月，冷得我牙齿磕碰，浑身颤抖。　　

无情的雨下个不停，我们回到家里，雨仍下个不停。　　

天空是能够分清对错的，你做了错事，它就会惩罚你。我愿与你一起接受惩罚，如果我能代你受过，我会毫不犹豫。　　

你说，六月还下雪呢，七月下大雨是正常的。可我总觉得这场雨来得不正常，这场雨来得太突然了。　　

大雨把早晨浇湿，给我送来一条鱼；大雨又把下午浇透，让我们在泥水中赶路。道路泥泞，日子泥泞，我的心情格外泥泞。　　

我曾经陪着你沉醉。小脚的姑姑为我们包好了饺子，又拿出一斤白酒，她让我们吃喝，自己找借口出去串门。12岁的我喝了半斤白酒，红着脸告别了那个善良的小脚姑姑。她的深情永远在我的沃土里生长。　　

有的人天生就是坏种，将真诚、善良、美好的人性抛弃，像老鼠一样眨动着眼睛，取笑别人，陷害好人，投机取巧。我知道他们坏事做尽，可我不忍心揭露他们；我给他们留一点活人的脸面，可他们得寸进尺。他们的脸皮像墙皮一样厚。　　

我要惩罚他们。你却说，天打雷劈，他们会受到报应。我要让老天惩罚那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我要把公道还给善良的人。　　

我的姑姑心好。天理良心啊，好人应该有好报。她有一双孤独的小脚，一个人守望着窗外的阳光，用小脚丈量着人生的寂寞，烦恼越来越长，白天越来越短。　　

世上不能没有公平正义。老实人不能总是受气。我要为诚实的人送上花篮。我要让千年的铁树绽开花蕊。铁树的花萼是金色的，它的心是太阳色的。　　

遥远的后草地，在阴山后，阴山隔开了草原，后草地在阴山后。你去过后草地，你吃过那里鲜美的手扒羊肉，吃过羊肉臊子饸饹，喝过牧人的奶酒和高度数白酒。你还吃过奶茶泡炒米，你带回来的炒米很好吃。外公家也炒过炒米，但没有奶茶。　　

你哄我，要不是有你，我就留在后草地了。其实你是想家，想妈妈，当然有时也想我。我是你赶路时也背着的包袱，想甩也甩不掉。　　

你从后草地买回了红马，一匹充满灵性的烈马。你为什么不买一匹黑马呢？骑上油光发亮的黑骏马，不是更神气吗？你说，红马好，跑起来像滚动的火团，可以照亮道路。你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火团。　　

大年三十夜里的旺火，家家户户点燃的旺火，映红了窗户，照亮了天空，激动着我的心；响个不停的爆竹声，表达着人们对吉祥的渴求，渲染着节日的气氛。有一点神秘，还有一点神圣。　　

红马安静地吃草，偶尔打个响鼻。红马属于草原，它驰骋在草原上，如同闪电划过云层，红马驰骋在草原上，与闪电一起划过云层。　　

后草地，善良的后草地，多情的后草地，野性的后草地，博大的后草地啊，你是父亲魂牵梦萦的天堂，你孕育了英武的红马。　　

那天早晨，你是不是去了后草地，去了你的天堂？　　

我经历了许多奇怪的事情，这些莫明其妙的事情让我想得头痛。有时想得关节痛，浑身痛，毛孔也奇怪地隐隐作痛。　　

一天，我骑车从学校回家，下南梁坡时突然摔到了，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发现在收割过的麦田上，悬停着一只巨大的光碟，隐隐约约看见有一个奇高无比的人，正在往飞碟上装什么东西，还有几个人只有不足一米高，匆匆忙忙地跑来跑去……后来，他们都登上了飞碟，几分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以为是幻觉，几次揉着眼睛细看，真真切切的，有光碟，还有大人和小人。　　

类似的事情还遇到过多次。在我读文研班时，我身不由己地到了郊外，失去了知觉，在醒来后又发现了光碟，他们会讲汉语，能听懂我的话。他们要我去德国，我苦苦哀求：你们有自己的祖国，我也有祖国；我还有父亲母亲，他们已经老了，我不能离开他们……我说着说着就哭了。尽管内心有深重的怨恨，但他们被我打动，最后失望地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我也经常怀疑这是梦幻，是醉酒后的臆想；我分不清是真是假。难道这都是假的？　　

我相信生命是一种奇迹，人的历史不可能只有这一次轮回。地球也会思考，宇宙就是能够自我繁殖的生命。人的起源也许是一个光粒子与一个水分子的碰撞，也许人死后进入了另一种宇宙时空，也许人在地球上出生前早已在另一个世界活过。时间是什么？也许就是从远古飞到今天的隐形虫，它把自己的真实形象用或光或暗的纱巾遮蔽起来，不让我们看见，而它却暗自窃笑。我有时能听到时间滑过空间发出的咝咝声，有时还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扁担颤悠颤悠的声音。我觉着喜鹊就可以穿越时空。喜鹊可以知道远道而来的客人，准确地为你报喜。有时一群喜鹊喳喳喳叫个不停，我觉得它们是在争论问题，如果形成共识，它们就静默无言。　　

后草地的每一株草都有灵性，后草地具有粗犷、豪放、苍茫的灵魂。　　

你去过后草地，莫非又去了后草地？　　

悬崖峭壁横亘脚下，是前行还是后退？下面是狰狞的石头，还有蛇蝎出没，如果你飞不过这道深壑，就有可能摔死，被蛇蝎吃掉。你有翅膀吗？你不会飞，只能跨越。你的双腿有那么长吗？你可能会被摔死，成为蛇蝎的美食。　　

我站在悬崖峭壁前踟躇。父亲，你也曾经遇到过悬崖峭壁，你是如何过去的？　　

去后草地要翻越阴山，你是如何跨过沟壑的？　　

傍晚，我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走出康家园，穿过隧洞；我上了铁路，想方便，却解不开裤带；我看见一个光碟飞过来，突然失去了知觉，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隐隐约约听到火车的隆隆声和鸣笛声，又听到吱——吱——的刹车声；我感到两个人走过来，一个人伸手在我的鼻子前试了试，说：“还有气，是个活人。”另一个人说：“可能是喝醉了，一股酒味。”他俩抬起我，放在铁道边。火车重新启动，从我身边开了过去。我能听到一点声音，但睁不开眼睛。　　

这次，我直到半夜才完全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满天星斗，没有任何异样。我觉得他们是想让我死，他们要让火车把我压死，可见他们的心是够狠毒的。　　

悬崖峭壁横亘前面，如何才能成功跨越？　　

心有多长，双腿就有多长；心有翅膀，双臂就能展翅飞翔。只要下定决心，就没有翻不过的山，跨不过的沟。　　

最长的是心路，最曲折的也是心路。　　

最艰险的是通往后草地的路，后草地本来没有路，跟着马蹄印走，就能看到敖包。　　

在敖包上插上苏德，那是成吉思汗、忽必烈用过的刀枪，镌刻着开疆拓土的辉煌，把哈达系在苏德上，以表达子孙的敬仰。敖包用来祭祀山神、路神，牧人祈祷风调雨顺、幸福安康。　　

青年人趁此机会，选择自己的恋人，或互相倾诉忠肠。被人思念是幸福的，但思念别人却是最折磨人的。你看那个蒙古族小伙子瘦得皮包骨头，他曾经是那么健壮，三个月就掉了十几斤肉；你看那个牧姑曾经十分丰满，如今也瘦成了模特儿，她眼里盛满柔情，拉着小伙子说个不停，想把所有的话都说给他听。　　

看到第一个敖包，说明后草地到了；走到第九个敖包时，只差一个敖包就到目的地了。　　

路是赶出来的，你在赶路。累了就歇一会儿再走，我在赶路。　　

我也要去后草地，明天就启程；父亲，我们会不会在路上相逢？　　

你已经走出了地平线，我要追上你很难吗？你别走那么快，等一等我，我陪你，无论你到天涯海角。我陪你走南闯北，走遍天涯海角。　　

你到了另一个世界，融入了另一种生活。你不再回来，你不再回来了吗？我不相信你能把我忘记，你给了我生命，怎么会把我忘记？　　

世界的表面烙印着各种伤痕，草原上烙印着各种斑痕。有的是点火烧的，有的是烟头烫的，有的是刀割的，有的是枪伤，原子弹爆炸，核武器试验……草原面临着最大的风险。　　

伤痕累累的草原啊，你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风险。　　

红马的四蹄不停地敲击地面，叩问着闪过的季节，高深莫测的远路。一个古老的问题萦绕在十字路口。石鸡惊飞，百灵鸟歌唱，随着白云飘动的羊群，追逐浪花的骏马，牧歌感动了心寒的乌鸦。　　

后草地，芳香的后草地，是父亲的天堂；　　

后草地，辽远的后草地，是牧人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