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村庄
草原的村庄
郭春孚
你看到翱翔的雄鹰了吗?棉花似的白云,一团又一团的白云悬挂在空中,缓缓地移动,变幻着不同的姿态。雄鹰时而在白云里,时而在白云上,时而在白云下,白云以自己的圣洁衬托着雄鹰乌黑发亮的羽毛,构成了一幅黑白分明的画卷。
究竟是白云在雄鹰的翅膀上流动,还是雄鹰在白云上飞翔?当雄鹰的双翅滑过白云的时候,是不是一种深情的抚摸?就像我抚摸你洁白光滑的皮肤,我的手发烫,又微微颤抖。
白云在缓缓移动,雄鹰在有节奏地飞翔,我看到了圣洁的白云,看到了矫勇的雄鹰。我是一只鸡,也想飞上蓝天,飞得像鹰一样高,可我不能。
一只红马从高山跑下来,从大河的源头跑下来,骑马的人是父亲和母亲。那时他们还年轻,骑着红马从历史深处跑来,从远方跑来,跑进了乡亲们的视线。
这是草原上的村庄,在海海漫漫的草原上,有一个村庄,就像绿草掩护着的蘑菇。草原上的村庄就像蘑菇。
父亲用双脚丈量着土地,尽管红马已经无数次地丈量过了。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那里出现了一汪盐池。父亲的生命浸泡在盐池中,在太阳下一点一点蒸发。
麦田连接着草原,玉米林连接着草原,高粱地连接着草原……远方是地平线,起起伏伏的地平线。太阳正在接近地平线,父亲的心接近家,接近妈妈,接近我。
马兰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在草原上,在田间地头。胡麻花与马兰花有着相同的颜色,但胡麻花是碎碎的,而马兰花却像喇叭,一只又一只喇叭向着蓝天吹响,吹着大海一样的蓝色心情,吹着温柔与激荡。
一对恋人拥抱在一起,压倒了一片蒿草。雄鹰盘旋,时而低飞,时而飞升。
红马在一边吃草,头也不抬地吃草。一对恋人拥抱在一起,压倒了一片蒿草。
炊烟已经升起,雄鹰还在天空盘旋,红马还在吃草……
河在前边流动,小河流向大河,大河流向海洋。鱼在游,在尽情地游……
莜麦已经成熟了,一片洁白的穗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了银铃似的声音。你听到莜麦银铃似的歌唱了吗?她的心情是喜悦的,她懂得爱就要奉献,她爱人类,就要无私地奉献。莜麦奉献了她的圣洁,奉献了她的成熟,奉献了她的果实。
莜麦是圣洁的,成熟的果实是饱满的。果实是圣洁的,也是饱满的。
你见过金色的海洋吗?那一天一地的向日葵啊,向着太阳开放,在平原上开放,在草原上开放,在高原上开放,汇成了金色的海洋。从早晨到晚上,向着太阳打开自己的心扉,打开自己生命的密码。
误解与中伤,欺侮与阻碍,愚昧与狡黠,善良与恶习,勤劳与贫穷……这些使人们高尚与卑劣的情感、习惯和行为,向你包围过来。一颗伟大的心灵越缩越小,在可怜的急功近利者的索取中,你一步步退让,他们以为你软弱可欺。
你是来为人们造福的啊,你不能与这些饿狼一样的人较真,你必须割下自己身上的肉喂他们,尽量让他们吃饱。
你的心血,你的投入,你的理想,都被他们毁掉了。你看他得到好处时那种得意忘形的哈哈大笑,连贪婪的心都露出了唇外,牙都掉在了地上。他根本不懂唇亡齿寒,更不懂造福者的艰难。为人造福要有一个过程,需要众人的帮助,还有共同付出。
大豆气得过早地发黄,在太阳的曝晒下炸裂;
玉米过早地枯黄,失去了绿色的风姿。
你必须向猫头鹰学习,在孩子长大的时候,连自己的血肉之躯都献上。
在十分寒冷的日子,只有一颗心微弱地跳动的日子,你来到了从羊变成的狼群里,把钱送到他们手里,让他们过一个好年;
在过小年那天,只有一个肩负着使命的青年,来到了本来是羊,如今却比狼还要贪婪的村庄里,把自己身上的肉割给他们。
你不需要感恩。可他们懂得感恩吗?
你孤独地行走在乡村里,行走在草原上,像一只受伤的羊。你的心在滴血,可你仍然面带微笑。
红柳是草原上最伟大的植物,它可以在盐碱地里生长,郁郁葱葱;红柳花是粉红色的,你的心是通红通红的,比红柳花还要红。那一串串粉红色的红柳花啊,你染红了我的精神,我的追求。
碱草也是伟大的,尽管它的心是针,像麦芒一样,但它把丰富的营养献给了羊。我是一只羊,我是吃碱草长大的。
碱草生长在碱地里,向天表达着感激,为羊奉献着养分;寸草生长在肥土里,却总是长不高,只能为人们观赏或玩球献出一片绿意。
芦草长得老高,今年的芦草比去年还高;还有水秕草疯长,已经超过了麦子,还在长,企图超过高粱;碱葱年年都长得像孩子一样高,但孩子长得更高,它就低了。
大雁南飞的时候,秋高云淡,庄稼都在悄悄地成熟,我的心情也在成熟。
一片红高粱突然倒了,传来折断的咯叭咯叭声,听到有人喘息,有女子的呻吟……
微风吹过,有一丝凉意。高粱举起了火把,点燃着秋天,点燃着恋人的心田;恋人的心永远是火红的,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浑身发烫。高粱突然倒了一片,又倒了一片……
你看到倒了的高粱地吗?
红马在草原上驰骋,我和姑娘骑在马上,跑出村庄,跑向草原,跑向地平线。这个姑娘是水仙花变的,有鱼的温柔,草的野性,花的娇美……她的身体散发着水仙花的香味。她喜欢骑在前面,让我抱着她,在马上做爱……随着红马的起伏,草原在起伏,地球也在起伏,其实是我和她的心在起伏。
今天我还记着她,永远会记着她。记着水仙花似的姑娘,记着每一次红马的驰骋。
那个时候,你还没有经历过可以扭曲人性的贫穷,可以将人变成狼的贪婪的私欲啊,吞噬了多少美好的人性。草原上的羊变成了狼,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多么奇怪的一件事!
燕子飞来屋檐下筑巢,成双成对地衔来柴草,衔来泥巴,没几天一个新家就建成了。我多次听到夫妻两个说着悄悄话,让我感动的想哭。天一亮,他俩就起床了,把家整理好,飞到河边,照着镜子,梳理羽毛。有时他们还会洗澡,相互搓背。我发现爱巢里总有燕子,我知道他俩在孵蛋。不知不觉,小燕子的叫声传来,一群黄嘴小燕子啊,你们总是喊饿。你们知道父母的辛劳吗?你们的父母明显地瘦了,羽毛也有点零乱。
布谷鸟唱歌的时候,田野里到处是播种的繁忙景象。老人摇着木耧,马在前面拉着。木耧是春秋战国时代的播种机,一直用到今天。你知道麦子是用耧种吗?像种韭菜似的,一垄一垄,种下了夏天金黄的丰收,站在田边的心满意足,浓浓的麦香在空气中飘散。
燕子从南方飞来,衔泥筑巢,他们说着甜言蜜语,我听了心跳不止;布谷鸟的催促声,让父亲坐卧不安。播种意味着收获,不播种肯定没有收获。
你知道父亲的草原吗?你知道母亲的河吗?母亲的河流过父亲的草原,流过肥田沃土,流向大海。
父亲的勤劳、纯朴、厚道出了名,让人觉得他有点傻,其实他的心里十分精明,但他总是愿意吃亏。父亲愿意吃亏。
母亲有一种草原的倔犟、野性,像干柴一样容易燃烧。母亲容易燃烧。
曾经有一个团团圆圆、热热乎乎的家,自从父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找不见自己的家了。父亲,坟头上的草是你的灵魂吗?我想要团团圆圆的家、热热乎乎的家。我想要的家,只有你能给,你回家来吧。你听到我的呼唤了吗?父亲,你回家来吧!
你是一根擎天柱,你撑着我们家的天。父亲,你是我们家的擎天柱。
我累了,想和你坐一会儿;我心中有无数解不开的难题,想对你说一说;我的心拔凉拔凉的,需要你给我温暖;我走不动了,需要你背上我——在我小的时候,你的肩头曾经是我最舒服的摇篮,你背着我走过童年,走向少年。我想让你背我,背我……
我们家的土地曾经有那么多,但是你心甘情愿地给了集体,你的心至死都向着集体;后来地分了,人心散了,人们变得越来越自私了。荒草是自私的吗?不,它们是为牛、马、羊而生长的,它们要让牛肥马壮,它们要让善良的羊不再挨饿。
芨芨草啊,你遍地生长,遍地开花。你看到了人间的丑恶,无情,一盘散沙,疯狂或堕落,无知与傲慢……他们也曾经高尚过,如今变得卑鄙无耻。他们像苍蝇逐臭一样追逐金钱,用尽心机算计别人,盼着别人倒霉比盼着儿子娶亲都强烈。他们一个个贼眉鼠眼,整天想着害人。
草原是辽阔的,他们的心胸却狭窄如地缝;农田是肥沃的,他们的灵魂却像从来无人打理的荒草滩。
我们家里曾经有许多大老鼠,像猫一样大,它们经常立起来看我,晚上它们还会爬到我的身上,一嗅再嗅,甚至放肆地舔了又舔。我知道它们偷情,还偷吃我们的粮食,可是我没有想要消灭它们。我多次听见它们哜哜哜哜地策划,喳喳喳喳地密谋,如何偷粮,如何躲过抓捕。它们自以为聪明,轻视我们的善良。于是,我就教训它们,突然大喊一声,大骂几句,它们就吓得不知所措,变得比猫还老实,过上几天,它们就开始试探,然后一切照旧。
黄猫吃得太胖了,它不再抓老鼠,只是晒着太阳呼噜呼噜睡大觉。老鼠与猫一样大,猫就懒得抓了,抓着了它也吃不了,而且老鼠懂得和它斗智斗勇。
我们养着一只大黄猫,还养着一群大老鼠。后来,我发现大老鼠不偷自家的粮食了,不知它们的粮食从哪里来?
大雁南飞的时候,我听见它们咕咕地叫。大雁的叫声不很动听,浸透着凄凉。我听见大雁的叫声,心中就会升起凄凉。也许它们并不想离开北方?然而,冬天快要到了,南方才是温暖的,只有南方的冬天才是温暖的啊,大雁比人更清楚。也许大雁是割舍不下北方?
那“人”字声的雁阵,飞过一队又一队;南方是温暖的,北方开始寒冷。
我觉得冷,这是夏天,我冒着汗,心里觉得冷。
红马奔向草原,奔向天边;远方有高山和大河。
波涌浪翻的麦田,火红的高粱地,马背上的爱情,以及偶尔的迷惘与困惑,希望过后的失望,快乐与淡淡的忧伤,与草原同在,与红马同在。
你看到在头顶前方翱翔的雄鹰了吗?它与白云互相抚摸,描绘着黑白分明的图画。我也想飞得那么高,飞得那么随心所欲,可我飞不高,我是一只母鸡,只会生蛋;即使我是一只公鸡,我也不会展翅高飞。
我骑着红马,穿越草原,穿越四季,穿越心灵。
止于高山,或独自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