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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的画像--一篇遭国家期刊三审封杀的红色抒情小说

火烧 2010-10-19 00:00:00 文艺新生 1028
一篇以红色精神为主题的小说因审查被三审封杀,引发对文学红色底色的反思,展现革命历史与当代文学的碰撞。

一篇遭国家期刊三审封杀的红色抒情小说  

丢失的画像  

忧未忘  

(注;这篇小说并不偏激,只想用传统的手法,国际的视角客观表达对革命历史、红色精神的尊崇——对现实中国的必要反思。该文稿投给一家国家级文学期刊,编辑给予了充分肯定,顺利通过了二审,作者被告知等待。意外的是此稿竟在编辑部搁置长达两年多,不作答复。直至近日求问,才勉强给予了不发此稿的回声。单纯看,一篇文稿的发表与否,本属正常;从文学角度讲,也不敢说这就是篇特别优秀的作品。让笔者难以释怀的是此篇以低调笔触抒发流露红色情感的文稿,所遭遇的坎坷漫长的审稿之路实属罕见,甚为艰难。笔者或许能体谅个中蹊跷和隐言,让人心颤并想发问的是:当今我们文学殿堂的底色到底还有无红色的痕迹,难道文学也害了恐红症吗?)  

天空阴云弥漫,教堂雄浑的钟声按时响起,黎明却滞留在了远方。  

晨雨无声,下的优雅而深沉。走在没有太阳照耀的古罗马帝国的土地上,我的脚步是急促的,我知道远方的父亲正在翘首以盼。  

同学们又赶来送行了,这些癫狂率真的西洋贵族们有时也蛮烦人的,就如同我此时蛮复杂的心境一样。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在《最后的晚餐》画像前就已经喝了散伙儿的香槟。   

我们相聚在罗马城距离东方最近的广场上,不约而同地扔掉了手中的雨具,十几个人手臂相挽,拥抱成了一个巨大的可移动的浮雕,将身体完全暴露给了自爱琴海飘来的雨水,任凭它的冲洗。我们相互望着,会心的笑着。黑人小伙儿亨利似早有预谋地嘻嘻笑着冲我大叫:  

   “金,小绸巾,把你的小绸巾拿出来!”   

他的喊叫立刻招致了一场小小的风潮,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锁定了我。  

我没有勇气拒绝,小心地从胸前的衣兜里抽出了一条红色小绸巾,这是秀岩留给我的,她是和我在同一座大山下长大的女孩儿。已经多年了,小绸巾一直珍藏在我身边。真想不出,这个小小的隐私何时暴露给了眼前的这些坏小子们。  

没等亨利得手,貌似沉稳的德国大个儿凯恩抢先接过红绸巾,率先送上了一个颇为绅士的热吻。同学们围上来,新奇惊讶地问着:  

“喏,中国红!美丽的姑娘?”  

 “黄河边的丝绸小美眉?”  

……  

大家争相亲吻起红绸巾,亨利边吻边滑稽的弄出地道的洋相。  

雨中的小绸巾湿淋淋的,在这没有晨光的早晨,依然荡漾着红霞般的笑意。但它显然遭遇了一场颇为国际化的情感浩劫,等它回到我的手中,已是热腾腾沉甸甸的了。贪婪的亨利毫不尽兴地大甩着中国腔:  

“金!回中国,入洞房,我们去长城喝喜酒!抱……抱花——娘……”  

十几条狂热的肉身顿时像蹿出了火苗,大家兴奋地手拉手围成了一圈,跳跃着唱起了意大利电影《罗马11时》中的插曲:  

“啊!青巴——青巴——青巴——青巴列罗……”  

欢快的歌声里亨利、列希克斯将背包挎在了我的肩上,我在陶醉中登上了归国的航班,直到万米高空,青春的歌声仍然在我的耳畔回响。我似乎还看到同学们在不停地挥手大叫:  

“金,记住我们那小小的约定!”  

“我们的纪念!友谊!”  

“喜酒!”  

……  

   

故乡的云是透明的,湛蓝的天空有一群白鸽在翩翩飞翔。  

快速行驶的中巴尽管很努力,终究没有赶上日落的步伐,待我看到家乡的树冠时,公路一侧的城池上方已有灯光闪烁。  

顺着弯曲的小径,我边走边摸索,最终寻找到了一条荒废的土公路,又顺着这条土路来到一座荒废的石桥前。如我所想,离着还很远,我便看到黑蒙蒙的桥头亮着一盏灯,不用再辨认,我非常肯定地意识到,那就是父亲!从小学开始,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只要父亲未出远门,放学时他都要准时来桥头接我。在妈妈遇难后,他在桥头接我的次数就更频繁了,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去省城读高中,但每次放假回家时在桥头准能看到父亲的身影。有时晚上遇有火车汽车晚点,父亲常常会在桥边独自一人呆上好长时间,即便是冰天雪地也挪不动他的脚窝。一股热浪猛然跃上我的心头,我高声喊着:“爸爸——”快步跑过去。  

“啊啊,回来了,回来了……”父亲的身体一阵短暂而剧烈的颤抖后,伸出一只手使劲抓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提着马蹄灯上下照了我一遍,喉咙很难受地咕噜了几下,十分费力地连声说:“瘦了!瘦了!……”  

我用力拉住爸爸的手:“爸!你还好吧?”  

“好!好!我能有什么事!小真,我们回家。”  

我搀着父亲往回走,父亲的一只脚是瘸的,为了不影响我,他故意把步伐迈的很大,因而要多费上很大的力气。  

我看出了父亲的心思,轻声说:“爸爸,不用急,我们慢慢走。”  

“不急,不急。”父亲笑了。  

夜幕早已降临,桥面和四周变得一片漆黑,只有父亲手中的马蹄灯映出一小片橘黄。借着这片模糊的光亮和天空投下的星辉,我发现父亲的头发已完全脱光,刚刚五十岁的年纪看上去比六十岁的还要苍老。再瞧他那一步一探头的痛苦行走,我的鼻头一阵发酸,心疼的想哭,实际上泪水早已溢出了眼眶。我怕泪珠滴落到父亲头上,悄悄将脸歪向一边。  

河对岸传来奶牛高亢的叫声,父亲忙喜悦地指给我看:“儿子!你听,那是咱们的奶牛在叫!”  

“噢!真好听!”我借此机会擦拭了一下泪水,举目望去,看到黑黢黢的星空下延绵着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辉映着成片的灯火。  

父亲兴奋地:“小真,咱们的奶牛已经增加到三百头嘞!”  

听的出爸爸的声音里透着难以言表的自豪,“爸,我们先去奶牛场看看吧。”  

“别!赶了这么远的路,先回家歇着,想看明天再说。”  

“我不累,爸。”  

“那,你想看,就去看。”  

父亲对我的要求虽然有些无奈,但他却是很乐意的。我清楚,奶牛场那是爸爸的成就,让留学归来的儿子见识见识应该是他最开心的事情。当然,这也是我此时最想做的。  

我搀扶着父亲走过了坑洼不平的石桥,父亲好像对让人搀扶着走路不那么习惯,走的并不轻松,但他的神情是畅快的,那盏马蹄灯一直侧向我的方向,将光亮尽量照在我面前。我一直搀扶着他,始终没有松手。  

随着爸爸的脚步在踏过一片浅浅的沙滩后,我们跨进了牧场的大门。绵绵延延的牧场在夜幕的笼罩下黑蒙蒙的已望不到边,人工种植的优良牧草已长到近膝盖高,夜风轻吹,如浪如波,我禁不住喊出声:  

“爸,这牧场好大呀!”  

老爸容光焕发,嘿嘿笑着:“一千亩啦!一千亩啦!”  

牧场一隅,灯花烂漫,坐北朝南排列着大片的牛舍,三百多头膘肥体壮的奶牛聚集在牛舍内外,或卧或站牛气十足,豪迈而自得地咀嚼着储存的食物。十几名工人在切割青草,打扫卫生,紧张地忙碌着。  

父亲早已挣脱了我的搀扶,很有气势地走到干活的工人们前,高声喊:  

“我说,把青草中的杂草捡干净!把脏水倒掉换上清水,听到没有?”  

“听到了!”工人们齐声回答。  

此时的老爸完全像换了一个人,那神态就是一位派头十足的老板。  

望着浩大的牧场和那大片的生灵,一种肃然的崇敬自我的心底陡然而生。多年来,老爸不仅供养了一名出国留学的大学生,事业也在不断扩大。他已经在这不毛之地竖立起了一座金山。如今的老爸在当地已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除了自己有一个大的牧场,他还联系着二百多家散养户,总共已有近两千头奶牛归他管理和经营。千百辈子以来,我们家还第一次拥有了一栋带草坪的别墅。老爸已为这个家构建起了全新的生活,这种成功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做到的。可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不仅没感到喜悦,反而觉得沉沉的不好受。  

“爸,我想一个人去牧场里边走走。”  

老爸可能以为我怕他腿脚累赘,爽快的挥挥手说:“你去看看吧,去看看吧。快去快回。”  

我沿着牧草间的土埂走向牧场深处,面对着海涛般的草海,我的心里下起了雨。我们家是二十年前从深山里逃到县城来的。那之前,爸爸和爷爷连着争吵了多日,最后闹翻,爷爷独自一人上了红军岭,爸爸则带着我和妈妈奔出大山。当时我只有六岁,正是这次出山,改变了我们全家每一个人的命运。  

初来县城,我们住在河边的一个地窨子里。爸爸先是挑着担子进城卖木炭,接下来当过石匠,做过船工,挖过河沙,开过荒地,妈妈则在河滩上养鸡养鸭。就在我们家刚刚有房住,也不用再借钱供我上学的那年初秋,夜晚一场突发的洪水淹没了妈妈的养鸭场,为了追赶几只落水的鸭子,妈妈跳入河中就再也没有上来。那天也是我踏入中学校门的第一天。也是在那天,我在桥头意外地遇见了秀岩。她是步行进城为病重的爸爸抓药的。那天晚上,她陪着我在沙滩上徘徊了一夜,直到把泪水流干。分别时,她拿出了一条红色小绸巾,眼睛瞪得圆圆的对我说:“金真,你看这小红巾就是一团太阳的火苗,不怕寒冷也不怕黑暗,我们要像它一样坚强,活下去!”她将小红巾递到我的手里,轻声叮嘱:“小红巾会让我们再见面的。”  

秀岩走了,走过石桥时,还回头向我挥手笑了笑。从那以后,生活的颠沛使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她却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妈妈遇难后,爸爸原本乌黑的头发一夜间变的全白了,那段日子也是我度过的最黑暗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们从深山往县城里跑,而县城里的许多人却跑向了更大的城市,他们丢下了大片的土地,爸爸则和同样从大山里来的柏叔,各自以很低廉的价格承包了五十亩沙地,开始饲养奶牛。奶牛的投入是巨大的,俩人东拆西借,背负上了很重的债务。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夜晚,父亲在去内蒙选购奶牛归来的路上摔断了脚踝骨。然而,这只是灾难的开始,他和柏叔谁也没有料到,三年下来,他们竟赔的血本无归。  

八月十五中秋节那个乌云遮月的晚上,喜欢喝酒的柏叔喝的酩酊大醉,凌晨时,他拉着妻子和十四岁的女儿,一家三口抱在一起扑进了滔滔的拒马河。  

柏叔一家的悲剧再次让爸爸受到沉重打击,他萌生了返回山里老家的念头。那天下午,平时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家的爸爸,老早就在家等我了,并买来了我最爱吃的鱼肉罐头和炸薯条。他坐在桌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我,几次支支吾吾的停顿之后,最后还是小心地试探着问:“小真,要不,我们还回山里?”  

我胡乱吃了几口罐头和薯条,一时并没有听懂爸爸说什么,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奖状,举向爸爸:“爸,我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得了一个全省第二名。”  

爸爸捧着我的奖状,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随即慌忙起身改口:“孩子!刚才爸爸胡说,胡说!”他迈开大步冲出了家门。  

就是凭着这个第二名的成绩,初三毕业后,省城一所著名的高中免试录取了我。也就在那年,爸爸的奶牛场有了转机,一家大型牛奶公司考察了爸爸的牧场,并最终签署了合作协议。  

岁月的潮汐催动着思绪的洪流在我的脑海里滚滚而下,我的周身却似燃起了火焰,我冲动地站起来,冲着夜空大喊一声:  

“草,就是这样成金的!”  

这时,牧场一角响起群牛的鸣叫,洪亮的牛哞穿越草场直向夜空。我回头望去,突然发现老爸提着马蹄灯就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  

   

这天晚上,我和爸爸没有回家,我们在妈妈遇难的河边整整坐了一夜,一直到天明。  

老爸一脸的苦涩,神情显得很紧张,默默陪我坐在河边,暗自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  

起初望着灰白的水波,我的心里水汪汪的,真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我强咬住嘴唇忍住了,因为我怕再次刺痛父亲。  

西南天空有一弯弦月,我将它作为目标,直直地凝视着,只感到月光越来越湿润。  

过了好长时间,爸爸终于忍不住了,扭头劝慰我:“小真,你刚从国外回来,累了,先回家吧啊!”  

“爸,让我多坐会儿吧,我在这儿坐着舒服。”  

爸爸听了我的话,猛的把头扭向一边。星光告诉我,他的眼眶里溢出了泪花。我的心咯噔一下,忙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向爸爸问起了秀岩的事。  

 “爸,这些年有同学找过我吗?”  

“一开始有,我也都不认识。”  

“爸,秀岩来过吗?”  

“你是说秀秀那孩子呀,听牧场的工人说好像来过一次,那天我去内蒙古了,没见到,后来就再没来过。那孩子苦的,别说了!生在这样的人家,遭多大罪呀!”  

听着父亲讲述,一股寒气席卷了我的全身,我迫不及待地问:  

“那后来呢?”  

“姑娘有志气,听说考的是清华,还登过报纸呢。近几年就没她的消息了。”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抬头望向天空,那轮弦月不见了,转头回望,见东方已露出了一抹鲜白。当我将呆滞苍凉的目光再次投向面前的小河时,发现水流的亮光已经拉的很长很长。从中我似乎看到了妈妈瘦削的面容,也看到了秀岩那孤伶伶不知漂向何方的身影。我想恸问苍天:  

“此时为什么不下一场瓢泼大雨?为什么?!”  

   

昏昏沉沉的,我记不清是怎样回的家了。  

当曦光再次掀动我的眼帘,懵懂中我听到一阵喉咙的蠕动声,我扬起头,看到老爸双手抱臂蹲在仅靠沙发的墙边,身体倦缩成了一团。没等我说话,老爸已经起身走过来:  

“你醒了。”  

“爸,我睡了好长时间吧?”  

“噢,整整一天一宿。”  

我边穿衣服边思磨着爸爸蹲着的样子,猛然想起,这是爸爸的老习惯,他除了干活劳作,累了就喜欢倚在墙边蹲着,刚才分明是在等我。  

我打开背包,拿出一件上乘的意大利皮衣,这是我用五千美元奖学金给老爸买的。  

老爸搓搓着双手:“啊,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穿的起。”  

 “爸,咱这里的冬天很冷,您常在牧场里,不能再着凉。”  

爸爸很心疼,但还是高兴地收下了,尤其听说是用奖学金买的,他脸上的笑容犹如天上的火烧云,浓烈而灿烂。  

爸爸亲手给我做了一桌丰盛的大餐,可以说,小时候我爱吃的,应有尽有。  

吃完饭,爸爸走进了他的卧室,很快拿出了一个打开的布包,里边放着几个存折。他微笑着将存折举给我:“小真,这是我给你攒的两百万块钱。”  

这么多,太出乎我意外了,“爸,我不能再要家里的钱!”我慌乱地对老爸说。  

“孩子,拿着。你刚刚毕业,以后不管干什么,都是需要钱的。这钱由你自己支配。”  

 “不,爸,我已经长大了,以后会挣钱的!”我坚决不收。  

“小真!”爸爸很生气地沉下脸:“这钱我就是给你攒的!”  

我还想分辨什么,突然发现爸爸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这种目光非常的可怕,里边包含着咄人的恼怒、愤慨,又流露着忧伤中的绝望和强烈的希冀。只有父亲才有这种目光,或者说只有中国的父亲才会有这种目光。我的心颤抖了,意识到父亲不是在给我钱,而是在交给我他生命的意义。如果我拒绝,他的精神会立刻崩溃的。  

“爸!”我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凝结着千言万语的呼唤,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那存储着爸爸二十多年生死血汗的存折。  

老爸在我收下存折后高兴地去了牧场,我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隔着宽大的玻璃窗,我望到了蓝天上悠悠的白云。蓦的,我忽然记起在罗马城和同学们的约定。“噢!差点儿把这事儿忘记了。”  

   

一场难忘的聚会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是在告别意大利的前一天,我们十几名不同国籍的同学走进了罗马城一家华丽的酒吧,第一次打开了纯正的法国香槟。酒后我们去了圣彼得教堂、威尼斯广场,欣赏了少女喷泉,浏览了学院美术馆,接下来我们赶往了佛罗伦萨。我们的行程完全是掠夺式的,最后停留在乌菲尔美术馆。有趣的是,在《维纳斯诞生》的油画前,列西克斯这位瘦瘦的雅典姑娘发起了神经,兴奋地告诉大家:  

“喂,我们家也有一幅画像,那是我爷爷。他是米隆的狂热崇拜者,他复制了《掷铁饼者》,他最喜欢的是《雅典娜与玛息阿》”  

不料列西克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却点燃了一座小火山,十几个人争相吵嚷起来,带着酒性的激情表白似希腊火山的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喏,我也有爷爷的画像,你们知道吗?他是黑人人权领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他的画像就挂在小镇的教堂里。”  

“我爷爷是专门研究波提切利的,也是一位享誉世界的雕刻家,他写的专著和他自己的画像都被收藏在国家博物馆。”  

“你们知道有一位著名的音乐家吗?他兼任着三个乐团的首席指挥,那就是我爷爷,我奶奶亲自为他绘制了一幅画,他是我们全家的骄傲。”  

……  

谁也没有想到,“爷爷”一词竟成了我们这次聚会结尾时的主题,更没想到的是,每个人都有一位引以为豪的爷爷,而且每个爷爷无论是活着的还是升天的都有自己的画像。可我并没有太在意,边听着他们讲述边继续欣赏着画框里那位美丽而又隐露着淡淡忧思的女神,思索着画家最初创作这幅油画的真实含义。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同学们都瞪大眼睛盯着我,原来,他们都为我没有发言感到惊讶,也觉的有点儿不好意思。性急的德国人凯恩站到我面前,声音不大却咄咄逼人:  

“金,你为什么沉默,难道你对此没有兴趣?”  

“啊,不!”从凯恩认真的目光中我感觉到了问题的严肃性,连忙解释:“我很感兴趣,只是没想到今天我们为什么谈起了爷爷。”  

 同学们听了我的话都会心地笑了,很明显,我的真挚让他们打消了不应有的误会。列西克斯接着刚才的话题问:  

“金,你的爷爷是做什么的?他有自己的画像吗?”  

“是的,说说你的爷爷。”大家发出了共同的声音。  

面对着双双瞪大的眼睛,短暂的愣怔后,我真的为自己感到了庆幸,因为我想了起来,自己也有一幅爷爷的画像。否则,那天将是很尴尬的。于是我轻声告诉同学们:“有!我有一张爷爷的画像。”  

“那他是做什么的?”同学们几乎同时问。  

“噢,他曾是一名红军小战士。”话刚出口,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点紧张。  

同学们却很欢欣,“咦!红军,吃草根,过雪山。很传奇,那是中国历史上一支英雄的队伍!……”  

望着大家的笑容,我也笑了。最后,凯恩提出了倡议,将我们所有爷爷的画像汇编成册,作为相互珍藏的礼物。美国小伙儿亨利进一步建议,画像册搞成后,将母本赠送给一家著名的画院作永久收藏。  

亨利的建议最终成为了同学们分别时的一个约定。那一刻大家是非常开心的。汇编画册的任务最终交给了列西克斯和凯恩。  

   

傍晚,我向爸爸提起了画像的事。  

爸爸听了我的话,木然地怔住了,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缩回去,凝结在了原处。“你说什么?”他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想爸爸可能是忘记了,慢慢提示:“就是当年那个到山区改造的画家任、任逍遥给爷爷画的那张像。”  

这会儿爸爸似乎听清楚了,顿时,他的眼光迅速收敛,像耗干了油的灯芯一样暗淡了下去,挥洒着饱满神情的躯体也如泄了气的皮球,骤然干瘪了。  

“爸,画像不在了?”我不安起来,心也随着一阵乱跳。  

老爸没有再说话,回转身便奔向仓房。这之后,我和老爸一起,将整栋别墅的箱箱柜柜翻了个遍,结果只找到了一串老房子的钥匙,没有发现画像的一丝痕迹。  

见毫无收获,老爸神情慌乱地问,“小真,你想爷爷了?”  

我将在国外与同学们的约定说给老爸。他听后,身子一缩蹲在了墙边。  

“爸爸,”我轻声呼叫着他。  

老爸声音异常低沉地说了一句:“我们先后搬了十多次家了,老家的东西几乎都没有带过来。”  

我忽然觉得心头一亮,急忙提示:“爸,画像是不是还放在老家的房子里?”  

爸爸的脸苦涩的更加难看了:“老家的房子都空了,旧东西大多卖了破烂。”他讲这话时,喉咙被痰卡住了,急速咳蔌起来,脸憋得青紫。我忙上前为他轻轻捶背,“爸,不要着急。”  

老爸浑身禁不住地哆嗦颤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急促的喘息好半天也平静不下来,我挨着老爸坐下,一时变的六神无主,心也沉到了谷地。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碾转反侧,难以入眠。画像的失落、老爸紧张的神情、秀岩的杳无音信,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心神不宁,觉得好像失去了一切。我悄悄起床,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我无意地拉开窗帘向外望,猛然看到院里草坪间的石凳边蹲着一个人,我睁大眼睛,透过清冷的星光,认清那不是别人正是老爸。我的心一阵乱跳,“老爸还没有睡觉?”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接近凌晨两点。我突然想起,妈妈在世时曾经讲过,自从逃出大山后,老爸慢慢落下了一个毛病,晚上睡到一两点钟时,常常突然惊醒。最让人担心的是,这个毛病并没有随着家境的好转而改变,而是越来越严重。妈妈曾多次催老爸去看医生,老爸却总是摇头,说这种毛病不算病,医院治不了。  

不行!虽然是夏天,午夜的天气还是很凉的。我抓起一件外衣,快步下楼给爸爸送过去。可是,当我走到客厅门边时,不由怔住了。大概是屋里的灯光惊动了老爸,只见他匆忙起身,披着一件随夜风飘舞的灰色外衣,快速的跳动着蹩脚,顺着撒满灰白月光的甬道,溜溜跑回自己的卧室。  

望着爸爸近乎仓惶的身影,我的双眼酸楚的溢满了泪花。  

以后的几天,我注意到老爸的情绪发生了明显变化,见到我就是那句话:“嗨!我光顾瞎忙活了,瞎忙活了。”他总像是在逃避什么。  

我猜想,一定是画像的事让爸爸有了压力。  

爸爸不在的时候,我再次注意到了那盏放在爸爸卧室木柜上的马蹄灯。我好奇地走近它,看到这件很有些年代的旧物,周身都沉结着无法除却的岁月污垢,随时都可能散架,却被擦拭的乌光油亮,看不到一点时尚现代的灰尘。“哈,这可是爷爷那个时代的长明灯。爸爸又用起了它?”我忽然记起,回国那天,爸爸就是提着这盏马蹄灯去桥头接我的呀。我不解地笑着摇了摇头,在我的记忆里,自从走出大山后,爸爸就再也没用过这老掉牙的东西了。  

院子里传来几声轻轻的咳蔌声,是老爸回来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必须去进行一次新的旅行。  

   

瞒着老爸,我赶奔了山区。当如愿走进老家的场院时,山巅上的云朵再次燃起了红色的火焰。正如我所担心的,老家的寻找一无所获,倒是在破败荒凉的老房子里,我清晰地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留下的体温,这让我很诧异。  

天光暗淡,我的心一阵阵冰凉,一个最不愿意接受的预感反复冒了出来:“爷爷的画像是不是永远的丢失了?”  

站在院中,我抬头望向屋后夜幕中的大山。这座山大得出奇,环绕一圈,据说要走上半个月,看不到头,也望不到边,连苍穹里的星辰都成群地跑到它的胸前嬉戏游玩儿。山的原名叫天柱山,因为爷爷的缘故现在人们更喜欢叫它红军岭。  

面对着黑蒙蒙的山峰,我想起了当年爷爷送给我画像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红叶飘飞的下午,我在家正与秀岩一起做作业,身材高大的爷爷怀中抱着一幅画像兴冲冲跨进屋门,嗓音宏亮地招呼我:“小真,爷爷今天送你一件东西。”他说着,将手中的画像展开,笑呵呵地道:“这是城里来的画家给爷爷画的像,你看好不好?”  

我和秀岩还有爸爸妈妈一齐围上前,看到好几尺长的白纸上画着爷爷身穿红军军装的素描画像,非常逼真。由于是水墨画,画中朴实的青墨颜色,勾络出了爷爷深邃坚毅、果敢自信的神情,清癯的脸庞和高大的身躯恰如山石的棱角线一样挺拔硬朗,尤其是头顶上的那颗五角星虽然没有着红色,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仰望着爷爷,郑重地点点头。  

“那好,爷爷就把它送给你!”爷爷高兴地把画像卷起,交到我手里,叮嘱:“小真,爷爷一生就这么一张画像,你要好好保存哟。”  

爷爷交代完拍拍我的肩头转身走了,我知道他去了工地。那时,爷爷和其他几名当过八路军的老战士,正组织大山两面的民众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山路。  

爷爷的工程浩大而艰难,已经持续了三年。工程伊始,开山炮震天动地,施工场面热火朝天,每个村民都参与了进去,但后来事情悄悄起了变化。  

一阵山风袭来,我的身体禁不住一阵惊颤。我缓缓站起身,扶住门边残旧的墙壁,手掌恰如触摸到了那个冰凉的新年午夜。  

那天北风呼啸,我和妈妈在里屋的炕上早已睡熟,猛然被一阵剧烈的响声惊醒,接着就听到了爸爸大声哀告的声音:  

“爸!人们都跑散了,这条路修不下去了!现在开放了,眼看要开春儿,你就让我去山外挣点钱吧!”  

接着是爷爷的怒吼:“不行!他们能走,你不能走!你就得跟我去开山路!”  

没想到一向老实听话的爸爸像雄狮一样咆哮起来:“不!这次我坚决不能再听你的!我要去挣钱!我要养活孩子!”  

随即就听“啪!”一声脆响。事后才知道是爸爸冲动中将爷爷的马蹄灯摔在了屋地上。  

这个时候妈妈将头埋在被窝里失声哭泣,她想去劝,但无济于事,爸爸和爷爷已经为这事争吵了好多天,她根本无能为力。  

很快听到爷爷呼呼喘息了一阵,随后大喊:“你要是走,就别再认我这个父亲!”接下来屋门咣当一阵乱响,爷爷冲了出去。  

爸爸伤心地哭了,可他没有再犹豫,这天黎明前,便带着我和妈妈逃出了大山。  

从这天开始,爷爷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我们也再没有见到过爷爷。后来爸爸也曾多次去寻找,开始爷爷拒绝见面,再后来就打听不到爷爷的下落了,有人说爷爷与几个老伙计结伴儿去了更远的深山。  

家就这样破碎了。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漆黑的山腰上有一点亮光在闪烁着,萤火虫似的。我没有太在意。  

   

睡在老家的空房里是安然和香甜的。直到清晨蒙蒙胧胧中听到一阵钟点儿般的凿石声,我才慢慢醒来,顿时觉得浑身轻松,身心内外所有的疲惫和不安,仿佛一下子都脱落在了家乡的土炕上。  

当当的凿石声不时响起,像是来自遥远的高空,又像是离得很近,断断续续的,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铁器与岩石的撞击,极其悦耳。这响声让我联想起了昨天夜里看到的荧光。  

我快步奔出屋门,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  

山区的清晨实际上是很黑暗的,大山前的深凹里积聚储存了大团的夜雾与瘴气,将周围的一切罩的漆黑一片。这时只有少量的晨曦,在大山的尖顶或边缘跳闪着微弱的亮光。  

动听的凿石声就是从大山最黑暗的山腰发出的,那不紧不慢的声响,让人能感觉到它在大山上已存在了很长时间。“难道山上还有人施工?”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很大的问号。我迅速做出决定:“上山!去看看那里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我开始了向大山高端的攀越。  

浮云里,我发现山脚下似乎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有同行者?他是谁?”这让我既惊讶又振奋。  

果然,当我来到山腰高端,再次艰难地将麻木的手伸向光滑的崖棱时,一只更为有力的手掌紧紧抓住了我。借助他的力量,我在剧烈的惊颤中登上了崖顶。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山村青年,个头不是很高,瘦瘦的,与我年龄相仿,留着短平头,浓眉大眼,清秀的脸庞透着一种特有的淳朴。他身穿灰布裤褂,上身格外加了一件马甲,腰间系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布腰带,显得非常的干练敏捷。他身后还背负着一个藤条编制的背篓。  

他在新奇地看着我,我也在新奇的望着他。能在这么高的山上遇到一个同龄人,大有一种天边遇故知的感觉。我向他致过谢,正想问他叫什么,陡然记起山脚下的那个登山人。  

“噢!你也是刚上来的?”  

他有些腼腆地点点头:“我在山下看到了你。”  

这让我更加惊奇,暗自想:“他这么快?竟赶在了我前面。”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告诉我,我攀登的这段悬崖叫鬼丢魂,是比较险的一段,他攀的是另一条坡。我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叫伍儿,就住在大山下。他讲话时总显得那样平实,从不多讲一个字。  

鬼丢魂,小的时候我曾听大人们提起过,却从没有来过这里。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身后的背篓,里面装着白酒、食盐、牙膏、香皂等日用品。我好奇地问:“你这是?”  

“喔,我是来为大师送东西的。”  

“大师?”我更加诧异。  

还未等我继续发问,我猛然注意到自己所在的地方阳光灿烂,眼前展现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山坳虽不大,却田园似的,更让我惊讶的是,平地上方还有一座背靠山体的草顶木屋,悦耳的凿石声就来自木屋的上方。  

我急不可耐地奔到山壁下,在距离木屋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一条酷似云梯的羊肠小道,它盘绕在杂草中曲曲弯弯的从山腰通向大山的高端。  

   

我兴冲冲跃上青石云梯,眼前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横亘在山体上的是一条凿出的古栈道似的山路,宽度约四五米。山道内侧石壁下,一位头发蓬松的老人正在挥动铁锤和钢刀凿刻着什么,他的面前阳光与火星同时迸发。我的眼睛一亮,发现齐刷刷的石壁表面似有浮雕闪现。  

我急忙奔上前,看到山体的横断面上居然展现着一条浩大的浮雕长廊,长度足有一百多米。  

太不可思议了!我瞪大眼睛细观,这是一幅恢宏的画卷,上面呈现的是一支风云涌动的开山大军,里面有运送石料的队伍,有腰缠绳索悬在悬崖半空的爆破手,有勘测员,有伤员,有送水送饭的,有哭的,有笑的,其中,我看到了爷爷,他率领着众山民,挥舞着大锤怒吼着砸向嵌在岩石中的钢钎。我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爷爷!”  

“你是金长征的孙子?”  

我的耳畔传来朗朗的问话声。我扭头瞧,看到了一副凶巴巴的面孔,是那位凿刻浮雕的老人。刚才我完全沉浸在浮雕壁画的震撼中,将他忘记了。  

他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眼睛中的两点白光似两块冰疙瘩,寒气袭人。  

他个头不高,穿着棉衣(山上的风很凛冽),袖头罩着破损的蓝色套袖。看上去已有七十多岁的年纪,皮肤表面的太阳斑厚的如同褶皱的石层,眉毛胡须纷乱乍开,加上随风飘舞的衣襟,他的整个外貌无处不张扬着风与光的杰作。但是这一切沧桑都没有改变他清秀的骨骼轮廓,他的脸庞是俊秀的,神情是高傲的,眉宇间洋溢着一股无法掩饰的书卷气。正因为如此,我很容易地认出他了,他就是二十年前来山村改造,后来改为体验生活的国家特级画家任逍遥呀!小时候在村里我是见过他的,爷爷的画像就是他的作品。所不同的是他现在说话时眼光很凶,腔调语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烟般的爆烈炝味。  

我惊喜地向他点点头,正想上前与他攀谈,没想到老人怒气冲冲地大声道:  

“你爷爷早死了!”  

听到老人冷冰冰的话,我不由愣在了原地。虽然我们一家都知道爷爷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但明确地听别人这样讲,还是第一次。  

“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我急忙问。  

“哼!连爷爷的死都不知道,真是不肖子孙!”老人说罢,将手中的榔头和钢刀当啷啷摔在地面上,气鼓鼓坐在石壁下,抓起了旁边的一个干葫芦。  

我的脸像被人抽了两个耳光,热刺刺的,只感到无地自容。  

伍儿也上来了,见我正与老画家说话,便独自走到石壁前欣赏起浮雕。  

老人将葫芦举到嘴边,我以为他要喝水,却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  

他慢慢喝了两口,扭头瞥着我,“你也是来找我买画像的?”  

“买画像?”我不解地望着他,“大师,有人来找您买画像?”  

“嗯!就是你的父亲!金解放!哦,他已经改了名字,现在叫金富人是吧?”  

在老人强大威慑眼光的震撼下,我点点头。老人家说的对,父亲过去叫金解放,在逃出大山后,改名叫金富人,但那可不是完全跟爷爷赌气,而是发誓要作一个拥有财富的人。  

我试探着问:“大师,我父亲来过?”  

“他敢!他来了我要砸断他的踝子骨!”老人说着重新挥起了地上的铁锤。  

我的心一阵发紧,接着问:“那您怎么知道我父亲要买画像?”  

老人似乎有些累了,仰靠在石壁上,嘴角满是轻蔑:“他请了山民来找我,  

说要出十万块钱,让我再画一张你爷爷的画像。呸!一个只认钱财,不敢对自己灵魂讲话的乞丐!”老人再次直起身,像是要找谁拼命。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老人的话进一步证实,爸爸正在不遗余力地为我寻找爷爷的画像,由此我联想到昨天先于我到过老房子的那个人就是老爸。  

老人怒气未消地吼道:“他有了钱,就来买我画的像,他忘记了吗!金长征那画像是在他还是穷光蛋时画的!他若是个财主,兴许我根本画不出来!哼!现在他又打发你来买画像!”  

“不!我是来寻找画像的!”我十分郑重地回答他。  

大概老画家看出了我的坚决,他审视地打量了我好半天,冷漠的神情渐渐有了改变。  

“来,到我这里坐会儿。”他竟招呼我到他的身边。  

尽管刚才老画家的举动让我难堪,但丝毫未减弱我因眼前这壮观的浮雕对他所产生的崇敬。我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坐在了他身旁。  

伍儿这时也远远地坐在石道边,他好像生怕打搅我们。  

老画家闭眼歇息了一下,而后声音缓缓地却仍是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小时候,我们不会走路,经常要摔跤。我们不能因为现在长大了,会走路了,就骂小时候的自己是畜生啊!你说对吗?人类的童年就是由无数个爷爷组成的!”他的话语铮铮的,虽然含带着情绪,却像钢钎击打石块。  

我知道,老画家仍在对父亲和爷爷的决裂而耿耿于怀。让我惊讶的是,过去二十多年了,他的火气仍然这么大。我默默低下头,没有作答。  

老画家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你爷爷那老东西,也可恶着呢!”他捋起一条裤腿和袖头:“你看!这就是他留给我的礼物!”  

我低头看去,发现那毫无水润的皮肤上,清晰地呈现着块块暗黄色的疤痕。  

老人很激动:“那年冬天,我刚到你们村来改造,有一天饿的不行,从驴棚旁边的仓室里拿了两块红薯吃,他知道了,硬让我在冰天雪地里刨驴粪,一刨就是二十天,弄得我腿脚和手臂落下了许多块冻疮,至今一遇阴天便酸痒的坐不住,他就是个 暴 君!到老了儿孙不认他,他真是活该!”  

他讲到这里,眼圈竟变的湿润起来。他费力的站起身,我赶忙去帮他,他却生气地推开了我。  

老人忿忿地踱着步,他很激动,边走边排解似的自语:“天底下怎么会冒出这样一群人!……”  

望着情绪冲动的老人,听着他那时断时续语无伦次的话语,我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但周身依然变的热乎乎的。我知道,老画家澎湃的情感世界里,还在拿老爸与爷爷做着对比。可不管老人家怎么想,在爸爸与爷爷这件事情上,我更加同情老爸。特别是妈妈被洪水冲走后,我越发怨恨爷爷。我想,如果不是爷爷的极端,我们家的境遇根本不会这么差,我们也不可能跑到几百里外的地方谋生,我就不可能失去妈妈。我曾不只一次在心里质问爷爷:  

“你一无所有,有什么权力让你的子孙也一无所有?!”  

可是,这些话我难以对老画家说出。这时的他,似乎浑身也在燃烧着一团火焰。他甩开我,倒背着双手在长长的浮雕前快速走动着。一旁的伍儿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我瞅着他那老迈的身影,明白这位老人虽然对爷爷心存芥蒂,但是,对爷爷所从事的事业却充满了敬仰,难以割舍。我忽然觉得他和他身边的杰作,不都是一个奇迹吗?在这远离都市的深山中,居然存在着这么一条宏大的山体浮雕和一位奇特的雕塑家。  

我静静地站在的山壁浮雕前,恍若置身在佛罗伦萨的画院里,又好像步入进罗马广场上的雕塑群。所有的人物都活了,他们冲锋,呐喊,他们一群群倒下去,又一群群爬起来……  

 “看什么!这是一条死路!我是在给他们立墓碑!”  

老画家的吼叫惊醒了我。他就在我身边大声的咆哮抱怨:  

“看到了吧!路就修到了这里,完蛋啦!前面仍是万丈悬崖!有数不清的山民被挡在大山后面的山沟里。为了翻越这座大山,每年都有人坠下去变成白骨!”  

随着老人的指点,我注意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正是这半边山体所凿出的山道终端,距离十米的地方就是被劈开的断壁,高耸的断面上清晰地保留着当初开凿的痕迹和爆破的硝烟。老画家还告诉我,对面山体也凿出了同样的一条山道,中间就剩下了这一百多米的山体没有凿开,致使山里山外依然两重天。眼前的现实让他难以接受,我也感到有点可惜。  

“哼!败家子!不肖子孙!”老人在一个劲儿的怒骂:“为什么说散全散了!他们都是可怜虫!光顾眼前!”  

我默默地瞧着他。他是这条山道的亲历者,而我很难和他产生同样的感受。我求助似的又将目光投向坐在道边的伍儿,看到他弯腰抱膝,正满脸忧愁地注视着通向平原的山谷。  

这天晚上,老画家收留了我,让我住在他的小屋。  

大概因为我的到来,伍儿也不想走了。在与他的接触中我了解到,多年来,老画家好多生活上的事都是伍儿一家照料。先是他的父亲,后来改成了伍儿,他隔三差五便上山为老人送上一些生活必需品。以前没事伍儿常住在山上陪老人,现在伍儿结婚了,有了孩子,在山上住的时候就少了。从伍儿口中我还得知,老人有一个女儿在美国,也是一名画家,曾多次想接他下山,都被老人拒绝了。他对伍儿说,他在这里发现了灵魂的颜色,已经离不开这座山,有朝一日他死后,希望就埋在这座山的脚下。  

屋内支着两张由圆木拼接而成的床,一张是老人专用,一张显然是专门为伍儿准备的。不同的是,老画家身下的那张床上铺着一个洁白的床单,在朦胧昏暗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悦目。  

屋外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老人家睡了,伍儿也睡了,而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想着今天这意外的发现,我的内心仍是激动不已。  

   

小雨过后,太阳的光芒再次照亮了大山。  

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特殊的夜晚。我不知道自己可曾入眠,当感觉到眼睛有点胀疼时,发现小屋门楣前已跳跃着晨光。这时的小屋已是空空荡荡的了。  

屋外的丛林里响满了鸟儿的叫声,间或夹杂着铁器的响动,我知道老画家和伍儿早已起床正准备上山。     

我怀着一种特别的心情,去向老画家和伍儿告别。  

老画家重新抬起他那冷漠的头颅和冷漠的目光,我只觉得似有两把明晃晃的刀刺了过来。  

“年轻人,我送给你几句话:丢失是罪过,寻找是忏悔,仿制是虚假,购买灵魂是无耻!”  

老人对画像的事仍不放过,他的话像一阵劈头盖脸的鞭子抽在我的身上,尽管有轻有重,但仍让你抬不起头来。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你知道你们父子丢失的是谁的画像吗?!”  

正是这句话,如同一把带血的刀子捅进我的心窝,让我惊悸的不能自制。  

说实在的,寻找爷爷画像这宗事,我还只把它当作履行一个同学的约定而已,并没有去想的太多。现在面对老画家的咄咄逼人,我的耳根发烫,灵魂深处的自尊受到了戳伤,尤其是被一个外人质问,分明是在暗指我和父亲的不孝。这种暗示包含着极大的蔑视,比公开咒骂还要伤人。我第一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那种感觉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强行剥光了衣服似的难堪。  

我是带着巨大的羞愧下山的,在这之前,伍儿指给我了一条好走的山道。一路上,我无法面对一切,只感到山梁上的山虫草木都在嘲笑我。一个人无论怎样看待自己的爷爷,也无论爷爷的好与坏,让别人指责,这都是一件无法接受的事情。更让我想不通的是,一位饱学中西的知识分子,竟抛弃了个人的一切,坚守在这座大山上,偏执地甘愿用几十年的生命之躯,为一条废弃的山道绘刻那无人知晓的石壁浮雕,简直不可思议。  

我慌不择路地逃离了红军岭。  

   

雨后的山地笼罩着大片的雾气,我穿行在其中,走出了好长一段路,我的脸仍是热辣辣的。我极力想克制住乱糟糟的思绪,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但一想到画像的事,我的脑海又如山谷间的雾气一样迷惘起来,“莽莽大地它还存在吗?”我真后悔为什么要和同学们立下这么一个糟糕的约定。  

新的惆怅和苦闷与受辱后的羞愧交织,我的脚步变的沉重起来。  

我疲惫地躺倒在一堆乱石上,敞开衣襟让山谷清凉的风吹拂热浪翻滚的胸腔。  

天空飘移着大片的流云,我用空洞的目光望着它们,觉得它们就流动在我的心头和脑海里。蓦地,在掠过的云中我看见了爷爷清冷的身影,他自远方慢慢飘来,当出现在我面前时却不动了。他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笑容,也看不到悲伤,只是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不愿意理睬他,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出了声:  

“爷爷”  

幻觉把我带回了小时侯缠绕在爷爷膝前的情景,也带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爷爷背着我爬很远的山道去逮小鸟,爷爷从火星飞溅的炭火中捧出烤熟的地瓜。有一次,爷爷带我走进了一家小饭馆,从兜里摸出了仅存的一元津贴,买了一碗油汪汪的炖茄子和两个香喷喷的芝麻烧饼让我吃,而他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这是我童年时吃的最香最解馋的一顿饭。  

眼前的浮云仍在不断涌现,有的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爷爷的幻影不见了,他好像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了。我情不自禁地支起身望向云涛飘去的方向,但再也寻觅不到爷爷的影子。  

翻腾在身上的热气消散了,一阵阵凉风从皮肤上扫过。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爷爷离开家的时候已经七十多岁了,当时他是什么心情呢?那些曾狂热追随他的山民们,几乎一夜间全跑散了,特别是爸爸对他的背叛,可能是最让他伤心的。那时我光知道他抛弃了我们,可是他一个人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去了深山,他就不孤独不可怜吗?尽管我当时不懂事,可听妈妈说过,爷爷是个苦人,四岁时便失去了亲生母亲,由于受到继母的嫌弃,七八岁时便流浪在外,孤苦伶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为地下党做起了小交通。有一次他特别想家,偷偷跑回村里探望亲人,却没想到后娘告了密,并亲自带着伪军来抓他,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他才逃离了虎口。自那以后,小小年纪的他去了南方,参加了红军,枪林弹雨中,他多次死而复生。全国解放后,他放弃了进城做官的机会,只身回到了山村。他说自己脾气不好,不适合当官。不久,他与一位牺牲了丈夫的妇女干部结了婚,生下了爸爸。然而好景不长,没几年奶奶又病死了,爷爷便一人拉扯着爸爸。“爷爷命苦,那爸爸呢?”“要养家糊口的爸爸就不苦吗?”“我们家为什么如此多灾多难!”“上辈人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我翻来覆去越想心里越害怕。  

父辈两代人的恩怨,让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觉得上辈人的事,恐怕我是管不了的。我闭上眼睛,想好好平复一下纷乱的思绪。  

几天的行程历历在目,我的心神也在高山与沟谷间飘荡,漫无着落。挥不去的红军岭和牧场交替进入我的情感世界,爷爷无言的目光,爸爸惶恐的眼神反复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他们的心里好像都有一个难了的结,好像都想对我诉说些什么,可又不约而同地对我封闭着什么。“哦……”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从未想过的问题,“我该做点什么?”长这么大,对这个家庭我还没有做过一点贡献呢。想到这里,一个男儿的羞愧感袭遍我的全身。  

我求助地望向那座充满梦幻的大山,希望它给我一个答案。  

绝望中,我的眼前再次呈现出那条未开通的山道,它像一条被掐断的龙身,血湮湮的伸展在高大的山体上,是它将爷爷和爸爸的情感撕裂,弄得父子俩生死不能相见。一阵剐心的疼痛之后,我猛地惊醒:既然爸爸与爷爷是因为这条山道闹翻的,那打通它呀!  

“打通它!”这个念头让我的神经系统激灵灵一震。“怎么打通?”我像从飘渺的高空回落到了真实的地面,“再像过去那样组织山民肯定不行了,”“请工程队?”我思忖,“对!请工程队呀!”“可那得需要资金。”想到这里,我的心底闪现出一道奇光,赫然的亮堂中升起了一个崭新的想法:“我有钱呐!何不用爸爸给的那笔钱打通它!”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随即谨慎地提醒自己:“这样能行吗?”  

我冷静地思考了一番,反正爸爸的这笔钱我是不想要的,不如将它用在老家。我最后确认:“没什么不行的,干!要为爷爷和爸爸争这口气!”  

积聚在心头的乌云全部散去,太阳照亮了思绪的天空。我回转身重新返回大山,我要对山情山况再仔细勘查一遍。  

我兴奋地快速跑起来,向着险峻的红军岭。  

   

第二次勘察完红军岭,在伍儿的引领下,我找到了当地政府,官员们短暂的惊讶迅速转化成了热烈的响应与全力的支持,称赞我的行动是归国大学生支援家乡建设的壮举。  

我没想太多,说干就干!工程队很快开上了山。  

开凿山道的事我没与老爸商量,我想独立完成这件事。  

谁也不会想到,二十多年后,沉寂多年的红军岭再次响起了隆隆的炮声,这炮声震撼着周围的山岳,使山区沉静的天空变的格外璀璨。我相信妈妈和爷爷都能听到这开山的炮声,他们会开心地笑的。  

这次施工和爷爷那时不同,工程队首先将山脚下的断路打通,沿着爷爷他们开的山道将大型机器运了上去。先进的技术和大型设备,让山石无须再用鲜血浸染。  

当秋叶露红的时候,山道工程进入了最后阶段,我觉得不能再瞒着老爸,便从工地回到了家。  

这之前,我每次回家对老爸一直谎称去了北京或其它城市,不是与同学聚会就是联系工作。这次,我不想再继续这漫长的心理游戏。  

我去牧场找到了他,开门见山:“爸,有一件事我没和您商量。”  

他见我很认真,误以为是我的工作有了着落,很高兴地笑望着我:“哦,工作找好了?你看着行就行。是什么单位?”  

“爸,我在红军岭投资,把那条山道打通了,用的是您给我的那笔钱。”  

老爸听了我的话惊骇的如同傻了一样,眼珠瞪得比牛眼还大:“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请施工队把咱老家的那条山道开通了。”  

老爸浑身在颤抖。我清楚地看到,一股从天而降的怒火,让他脸上的青筋全部暴跳了出来,双目瞬时变的血红。他抬手指着我:“你,你!那钱是给你攒的!你,你怎么把它花在了山上!”他的样子非常可怕,一连串懊悔的叹息后,挥手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爸,那条山道爷爷没修完,我想爷爷一定很惋惜。爸,我长大了,我有能力挣钱,您不要再为我操心。爸!”事情发展到现在,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对老爸说,可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在老爸确认这一切都已经是事实之后,他推开我的手,靠着牛栏缓缓坐下,双目直直瞪着地面,此时他的情感世界显然在进行着剧烈的冲突和转换。我也紧挨着他坐下,轻声呼唤安慰着他。  

老爸好半天才开口说话,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真没想到,你会拿这些钱去做这样的事…….”   

“爸爸!”  

老爸的话让我有了一种别样的惶恐,触及到了我还从未想过的另一个问题——我有没有权利去随便开销父亲辛辛苦苦积攒的钱财。我暗暗责问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过了好长时间,老爸仰头呆呆地瞅着天空喃喃自语:“看来,我一切都是瞎操心!要是你妈晚走几年多好哇。”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看上去酸酸的,让人难受。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时老爸的心境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  

不管怎么样,老爸没有再对我发更大的火。  

   

这是一个朝霞满天的早晨,我开着老爸的面的,载着老爸来到了红军岭。  

我们在山脚下先是目睹了最后一次爆破,然后驾车沿着修好的路面爬上了山道的高端,爸爸的面容也舒展开了。  

阻隔山道的最后一段岩壁已经被完全粉碎,开掘机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将最后一堆碎石推向了山谷。山门大开,封闭的山体豁然露出了一股奇妙的光亮,四周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在一团腾起的烟尘消散后,我怔住了,我看到山道对面站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她手牵着一位男孩儿和一位女孩儿,正眨动着晶亮的眼睛注视着我。  

“天啊!是秀岩!”我大声呼叫着,狂奔过去。  

秀岩也认出了我,惊喜的呼喊:“金真!”  

我和秀岩相互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我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但我来不及说出。只有我们的眼睛在放光,在一遍又一遍寻觅着对方脸上所熟悉的青春符号,察看着陌生岁月留在对方身上的痕迹。  

秀岩注意到了身边的孩子,笑着向我介绍:“哦,这是大尊和桂桂,他们是我的学生。  

我看了看两个可爱的孩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忙伸手从胸前掏出了那块红绸巾,激动地举向她。  

“秀岩,红绸巾!红绸巾我一直带在身边!”  

秀岩接过红绸巾,双手捧在胸前,深情地看了又看,接着她满是喜悦地招呼我:“金真,跟我来,有件东西我也要给你呢。”说完她转身顺着蜿蜒的山道跑去。  

我追赶着秀岩跑向大山的背面。我们一直跑到一个松林掩映的三合院,这是一座在大山里非常少见的石墙高脊的瓦顶建筑,四周连着一些残垣断壁,院子内外阳光充沛,山花烂漫。  

跑进屋的秀岩拿出一件用红绸布包裹着的东西,藏在背后,调皮地问我:  

“你是不是丢失了一样东西?”  

我吃惊地望着她问:“是什么?”  

她将身后的东西举过来,解开捆绑的丝带,高高地展开了爷爷的画像。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画中的爷爷,虽然稍稍有些褪色,但那双深邃坚毅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金真,这是那年你们搬家后,我从城里放假回村,正好发现一个拣破烂的人在往筐里装这张画像,我就用妈妈留下的那个镶着玉石的守命锁把它换了回来。因为不晓得你们家的下落,我就将它保留在身边,知道早晚你会来寻找它的。”  

听了秀岩的叙述,我慢慢接过了爷爷的画像,将它挂在松树干上。我已经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想不到险遭失落毁灭的遗物竟被心爱的人珍藏。我展开双臂将姑娘紧紧抱在怀里。  

我哭了,秀岩也将晶莹的泪珠滴落在我的肩上。  

身后传来桂桂的呼叫声:“老师,有人在找叔叔。”  

我扭头望去,见爸爸远远的站在松林边。  

我松开秀岩,摘下爷爷的画像,呼喊着向老爸跑去。  

“爸,找到爷爷的画像了!”  

爸爸迈动着瘸腿,跌跌撞撞跑过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他看到爷爷的画像时,扑嗵跪在了地上,双手抚摸着画像,泪水潸然而下。  

秀岩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她弯腰扶住老爸的手臂,轻声地道:“伯父,爷爷的坟就在前面。”  

我和老爸听到秀岩的话,耳边如炸响惊雷。  

我搀扶着老爸走向松林深处一片朝阳的坡地,很快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坟墓,每个墓前都竖立着一座石碑。  

秀岩指着最前排中间的一座墓碑说:“那就是爷爷。”  

老爸闻听,猛的挣脱我的手,扑在坟头上先是窒息似的停顿了一阵,随即放出声来,号啕大哭。他大叫着:“爸爸!几十年了,我心里憋得慌啊!我真想大喊一声!”紧接着,他跃起身撞向石碑。  

我呼叫着飞身上前,紧紧拽住了他,爸爸的头皮还是淌出了血,昏厥了过去。  

我抛洒着泪水,将爸爸背回松林中的瓦房,放到土炕上。  

秀岩拿来纱布给爸爸包扎好伤口。爸爸的呼吸在一点点的恢复,待他完全醒来,仍是痛心疾首,大喊着对不起爷爷。我和秀岩守着他,不知道如何解劝。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伍儿急切的呼喊声:  

“金真哥!逍遥大师不好了!”  

我闻听冲向门外,与伍儿撞了个满怀。伍儿大叫着:  

“金真哥,老画家不行了!他要见你!”  

我把老爸交给秀岩照料,随伍儿快步奔向大山的另一面。  

老画家就躺在浮雕长廊前的地面上,他的身边聚集着众多的山民。  

我冲进人群,看到老人已经奄奄一息,但脸上还洋溢着浓浓的喜悦,面庞像燃烧过的晚霞留着余红。我跪倒在他的面前,轻声呼叫:“大师!大师!”  

他微微睁开眼皮,用那点残留的灵光瞧着我,我知道他在等我。他的嗓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你不用钱买画,来开山,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控制着满眼的泪水,将头低低的凑近他的耳边,故意顽皮地冲他笑笑,说:“那钱可都是我老爸挣来的。”   

老画家听后脸上掠过一层波浪状的表情,看上去很苦涩,但很快就变得淡然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倾情地道:“我想你的爷爷。”  

我告诉他:“爷爷就在山背面。”  

他的双目划过电闪般的一线亮光,褪去血色的脸在苍白的舒展中飘出淡淡的霞云般的红润,最后以一点极微弱的气息吐出了几个字:“我知道他走不远”。  

老人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几天后,方圆数百里的上千山民为可敬而又孤独的画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的尸体就埋在了爷爷的墓地旁。  

红军岭山道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举行了开通典礼。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更没想到在大山的另一面见到了所有想见到的人。这一切,真像小说家编的故事一样传奇。  

   

山道在满天纷飞的红叶中全面开通了,我一鼓作气又在山道的险要处架起了先进的太阳能路灯。伍儿向我建议,何不在山顶的最高端焊接一个塔架,在上面再安装一盏灯,让它在夜间点亮,这样,人们就能从很远的地方看见这条山道了。我同意了伍儿的想法,并把养护塔灯的事托付给了他,他非常高兴。  

山道亮起来了,关于爷爷晚年的事和秀岩的经历也变的清晰起来。  

爷爷自从开凿山道的事中断后,一气之下来到了山背后。那个三合院最初是一座破败的寺庙,爷爷就和几位老战友住了进去。山上有清泉,有大面积的原始森林,他们就把守护这片森林当作了己任,同时开垦坡地种植粮食和蔬菜,自得其乐地过起了山野生活。慢慢的老人们一个个相继离世,山民们就把他们埋在了松林里。至于秀岩,那是后来的事了。研究生毕业,她主动要求到贫困山区支教,被分配到了红军岭山背后的一所小学。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学校的土坯房坍塌了,她带着十几名学生逃到了山上爷爷住过的寺庙里。以后许多学生随着家人迁到了山外,她身边只剩下了大尊和桂桂两个娃,本来主管部门准备把这两个孩子合并到其它学校,这样秀岩也就可以结束早就超期的支教生活了。可是要合并的学校在大山的另一面,孩子们根本翻不过去,事情便一拖再拖。不久前,他们听到山对面响起了开山的炮声,猜想一定是又有人来修山道了,便天天到山道口边等候,惊喜中等来的竟是久别的重逢。  

山道完工后,秀岩就住在了我们家,因为她早就没有了家。大尊和桂桂去了一所条件优良的全日制学校。  

爷爷的画像失而复得,这让老爸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画像被挂在了客厅最中间的位置,爸爸在家呆的时间明显多了。有几次深夜,我发现爸爸蹲在画像前的墙壁下,默默地一直到天亮,那时候,他明显消瘦了许多。  

有一天晚上,家里只剩下我和老爸两个人(秀岩进了城,去探望她的一个同学。)我来到爸爸身边,正想劝他回屋睡觉,爸爸却突然双膝跪地,情绪激动地使劲拽住我,孩子似的仰脸问:  

“小真,你说,爸爸过去是不是错了啊?你说!”  

他完全不顾了一切,哀声祈求我,样子像个罪人,表情是那样的可怜。  

我被老爸的样子吓坏了,忙紧紧抱住他:“爸爸,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了啊?”  

爸爸浑身颤抖连续地大声问:“你说呀,爸爸过去是不是错了?”  

他噙着满眼的泪水,眼睁睁的巴望着我。  

我望了一眼墙上爷爷的画像,意识到了什么。  

“爸!你什么都没错!”我坚定地告诉他。  

老爸不相信地问:“你说的是真的?小真!你不怪爸爸?”  

我郑重地点点头,爸爸匍匐在地,边哭边诉说道:“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呀!没有办法!……”  

接下来又是撕心裂肺的放声大哭,完全敞开了心扉,似乎要把一颗苦痛委屈的心全部倾倒出来。  

“爸爸,爷爷是不会怪你的。”我找不出更多语言来安慰他。  

“我对不起他!”爸爸哀声痛哭着,将身体转向爷爷的画像,用头使劲在地上连续地磕。  

我大声呼叫着爸爸,用力把他抱起。爸爸在挣扎中挥舞双手胡乱捶打着自己头和胸部。  

“爸爸!”我用力摇晃着他,与他哭抱成一团。  

那个夜晚,爸爸一直哭到天明。那酣畅的哭声,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自从那以后,我注意到爸爸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神情变得释然而平顺了,他经常伏在画像前的墙壁上,伸出两个手指头轻轻地去触摸画像的某一个地方,那样子就好像一个幼儿回到了久别的父亲怀里似的,既陌生又亲情。我还了解到,老爸卧室的那盏马蹄灯就是他想尽办法买到的旧物,从此他与马蹄灯形影不离。  

   

我在家好好修整了一番,随后与秀岩一起去北京参加了一场招聘会。  

闲暇时我常想,人世之外是否就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悄悄地掌控着人生的命运。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与秀岩分别这么多年,我们除了彼此思念,所学的竟都是生命科学专业,研究的课题也完全一致。  

从北京归来,我的整个脑海里仍然充斥着开通山道的兴奋。我和秀岩没有马上回家,而是重上了红军岭。  

“去看山的另一面?”  

“去看山的另一面!”  

这成了我和秀岩高兴时常要说的对口禅  

我从心里把打通红军岭看成了自己回国后的第一个作品,虽然这里凝结的主要是爷爷和爸爸两代人的血汗。  

远远看去,整条山道宛如一条舒展在云中的路。真没想到山道会变得如此热闹,它缩短了众多大山的距离,也袒露出了大山的深厚,使无数被封闭在老山背后的生灵们有了一条勾连外界的通途。山道上每天都行进着一伙伙出山或进山的人,他们穿越大山时的神情看上去是那样的豪迈、兴奋,好像人人都从“山外有山”的旧有视野中豁然领略到了“天外有天”的新时空。许多人在走过浮雕长廊时,不由得放下肩头的行李,三三两两凑在浮雕前,时而细语,时而指指点点在里面寻找着亲人或自己的影子。  

每次来到浮雕前,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是伤感?是激动?反正什么都有。但不管怎样,只要一走近它,便会感受到一股如火如荼的壮丽,仿佛漫步在古罗马的殿堂,可又分明觉的不像,因为我是站立在一座真实的大山上,气势恢弘的罗马殿堂是无论如何也装载不下这座大山的。  

秀岩提议,何不将石壁上爷爷的浮雕拍照下来,与画像一起传给意大利的同学们。  

我为秀岩的这个建议而感到欣喜。  

这天,我和秀岩又来到山背后爷爷的墓地,我们为爷爷和他的战友们还有老画家一起献上了鲜花。  

在一颗紫桐色的松树下,我将秀岩揽在了怀里,第一次吻了她的双唇,并讲述了归国前亨利吵着要闹洞房的事。  

我们带着特有的甜蜜沿原路返回,在走到山腰转角时,无意中我发现大山下有一辆面包车在往上爬,很像爸爸那辆。只见它如同个大甲壳虫似的匍匐在光滑的山道上,一点一点的向上挪动,速度极慢。这让我又是一阵吃惊。  

“是不是伯父找我们来了?”秀岩问。  

“不会吧,他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呀。”  

随着面包车不断向上移动,我最后确认那就是老爸。我拉着秀岩躲到一片小树林里,偷偷观看老爸到底在干什么。  

只见老爸缓缓把车开到山道最高端,然后找一处较宽的地方将车头调转重新开回去,到山脚下他又转回来,再次驾着车一点点往上爬。一次次的循环往返,看上去很投入,很陶醉的样子。  

老爸这是在做什么?我和秀岩一时都感到莫名其妙。  

望着望着,我的心陡然一动,明白了,爸爸的脚不能再爬山,他是在驾车体验爬山的感觉。想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一种深深的感触震撼在心头,爸爸本来就是大山的儿子呀,他何尝不喜欢大山上的风光呢!  

秀岩似乎也体会到了,轻声说“金真,我们去劝伯父歇歇吧?”  

我摇头:“不,我们不能去打搅他。”  

我看到老爸又一次把车开到了最高端,这次他没有马上将车开回去,而是下了车,很神气地坐在高高的山道边。他的表情是全新的,傻傻地俯视着远处的平原,样子是那样的单纯,如同个孩子在新奇地观赏着山外的景色玩儿。  

从这以后,我和秀岩常常发现,爸爸一有空,便独自一人驾车西去。  

我和秀岩始终故作不知,坚持为老爸保留下这片个人的天空。  

我把爷爷画像的影印件连同山壁上的浮雕照片,通过网络传输给了凯恩。很快,他们发回传真,告诉我,爷爷们的画像已经收齐,多家著名的画院都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凯恩还提出了一个特别的要求,问我是否同意将所有爷爷的画像也雕刻在我家乡的大山上。真没想到这些洋后生们会生出这等的想法,我觉的很有意思,只好邀请这些想象力丰富的家伙们明年来中国作进一步的商讨。  

   

不知不觉,天空飘起了雪花,冬天来临了。不久,我和秀岩接到了西安一家科研单位的来函,邀请我和秀岩去参与一个科研项目,报到的时间是春节后的正月初九。这是一项非常前沿的生命科学方面的研究,可我的心情却沉重起来。  

一场新的离别就在眼前,这让我很不安,且又无法回避。这段日子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量着爸爸卧室里那盏闪烁或已经熄灭的灯光,心中总有一种忐忑,隐隐的害怕再失去什么。  

老爸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晚上有空儿还拿出撂了多年的胡琴拉上几段。屋里的那盆腊梅花被他照料的含苞待放,香气怡人。更让他开心的是,也不知从哪天起,折磨他多年的午夜惊魂的毛病不知不觉好了,他开始有了整宿的睡眠。  

我心中的离愁,没有逃过秀岩的眼睛。那天,我们从牧场回来的半路上,她瞟动着我,忽然道:  

“金真,我们结婚吧。”  

我不相信地盯望着她:“你不是说要等到来年春天吗?”  

“我们接了婚好好陪陪老爸。”  

我激动的一把将她扯在怀里。  

我和秀岩在甜蜜的爱情中陪伴老爸度过了一个温馨的春节,老爸的牧场也新添了一百头奶牛,这让我们的生活更增加了几分喜气。  

出发的日子就要到了,我早已想好,把爷爷的画像留在家里,让老人家每天和爸爸在一起。老爸却不同意,他从墙壁上摘下了画像卷好,执意要我将画像带在身边。我和秀岩接过了画像,秀岩拿出了那条红绸巾,将它轻轻地系在了有些发黄的画轴上。老爸哭了,他说,最难受的是没有接爷爷来新家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很快他又笑了,告诉我们,他很满足,很感谢现在的生活,很高兴我和秀岩有了自己的事业,让我和秀岩好好工作,不要牵挂他。他说老了以后就回红军岭去守着爷爷,他不会孤单的。  

我含着眼泪告诉他:“爸,我和秀岩做完这个课题就回来,再也不走了!”  

爸爸微笑着摇头,叮嘱:“好男儿志在四方。”  

我和秀岩如期踏上了西行的列车,爸爸一直送我们到站台。当火车拉起长笛缓缓启动时,望着爸爸挥动中的长满老茧的手掌,我的视线里再次浮现出二十年前一家人逃离大山时的情景。  

火车载着我们离开了故乡,呼啸声里我们已经走出了很远很远。迷濛中,我望向大山所在的方向,似乎看到了那条云中的路,那燃烧的霞,还有那点点太阳乳汁似的灯光也在不停地闪亮……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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