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记实小说《风》第15章1968.12-2008.12(纪念北京知青赴山西雁北插队四十周年)
长篇纪实小说:《风》 第15章
一
一个二米长,一米宽的杉木油画内框在韩东的指导下制作完毕后,绷好了画布,架在两把椅子上。韩冬穿上他从村里带来的那件蓝布长衫,开始往亚麻布上细心刷兑了水的白乳胶,他脑海里浮现出杜国英对他讲“灵魂”那番话时的情景,心想“我也要给这个世界上留下灵魂了”。
以前,他认为作品只是作者灵感的再现,真想不到,一个放羊娃竟能意识到的作品就是作者的灵魂!“那么,我的这个灵魂是否伟大?或称曰之为不朽?”停了一下,拿着刷子端祥了一下这块白色的画布,他心里说:“只要能在这上面留下一个真正的灵魂就行了。”
十几个铁路美术骨干像一群观摩的学生,观看韩东制做油画布,他们感觉很新鲜。
一个人问韩东:“你为什么要涂乳胶呢”
韩东说:“用乳胶打底主要是快,省去了化胶、熬胶、凉胶的时间。”吕洪彬又问乳胶打底的优点和缺点。韩东回答:”乳胶的强度韧度均很好,而且不发霉。至于缺点,是时间长了会老化、变黄。不过,这副画的主色调我打算用金黄调。这样,将来既使发黄,画面失去的只是光泽。对于这样一幅反映铁路工人气概的大型画卷来说,失去光泽,会令人感到画面更深沉。”随后,韩东边做边讲,这是最直观的教学方式。有时,他翻开一个厚厚的硬皮儿大笔记本看看,那个本里记满了密密麻麻绢秀的钢笔字,是他精心收藏的一份宝贵资料。韩东按照笔记本上的记载,将画油画的基本常识悉数讲给他们。并且重点讲了色彩是油画的生命,他概要地讲了讲色彩原理及在绘画中的应用。最后他强调:“一副优秀的油画美术作品就在于这个创作者能捕捉到漂渺的灵感,并且用色彩强烈地反映表现出来供人欣赏,让人的视觉和心灵受到触及。”
听完韩东的这番“高谈阔论”色彩,铁路上的这些美术骨干纷纷咋舌。韩东又安慰他们;色彩对于想学油画的人来说,的确是个极为重要又非常复杂的问题。可是,色彩是感觉出来的,必须要凭自己的眼晴观察、自己的悟性领会,自己的感情渲染、色彩对于画家来说,重要的不是理论,而是个人的实践。色彩的理论常识要学,关健是要解开用色的真谛,如果你有美术这种天才,或者说艺术细胞,那么,你会创造出美妙的颜色,这种画会是不朽的作品。受到鼓动,这些跚跚启步的美术骨干一个个磨拳擦掌,似乎都要在油画领域有所建树。
画布涂胶打了胶粉底子后,韩东铺开一张与油画布同样大小的白纸,根据构思,勾勒出一幅比较祥细的布局定位图。美术创作不像文学写作。可以反复修改。绘画是直抒胸意,构思与布局显得特别重要。对于某个细节,比如人物的头像,抬轨的姿式他又画出了一些小样。油画布完全干燥,韩东开始了“灵魂之作”。他采用的是直接画法,师承美术陈老师的画技,这种画法堆涂颜色轻快明捷、用笔回旋空间很大,色泽既可以薄,也可以厚,局部圆润细腻,整体质感整肃。
开头几天,创作室里很乱,那些铁路的美术骨干派不上什么用场,他们围在韩东旁边问长问短,很影响韩东的创作,吕洪彬看出这个问题,便遣散他们各自回了自己的单位。可是他们每天都还要来,仿佛上课一样。不得已,吕洪彬只好封闭了文化馆的这间创作室,让胡大毛笔写了“未经许可 闲人免进”八个大字,贴在创作室的门窗上,并对这些想学油画的美术骨干许诺:等这幅油画创作完毕,专门开个油画培训班,请韩东当老师,好好地教大家画油画。这样,才少了许多外界的干扰,创作室里清静了,韩东能够全身心地投入、聚精会神地进行创作。他每天吃住在创作室里,陷进了创作之中,达到人们所形容的“废寝忘食”地步。
星期六这天晚上,文化馆礼堂放映一部朝鲜电影,乱哄哄的礼堂门口打起了架,一个人打架时抄砖头砸碎了礼堂的窗户玻璃,铁路公安处的人闻讯赶来,带走了肇事者,吕洪彬跟随着公安人员前往公安处去处理这件事。
田素梅来了,她轻轻拉开创作室的们,悄悄走进去,屋中的窗上挂着厚厚的窗帘,仿佛与世隔绝。偌大的屋中,所有的日光灯都亮着,韩东画画的动作映入她的眼帘。看着韩东的背影,她心中涌起一阵冲动,这种冲动是莫名其妙的,是不可言叙的,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对感情滋味的另一种品尝。
韩东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他站在画框前太聚精会神了,他左手执调色板,右手拿着画笔往画布上一笔一笔地涂抹颜色。这幅画已有了大至轮廓。田素梅看着韩东拿着画笔在调色板上沾一些颜色,涂到画布着色的位置上,然后他手托调色板,执着画笔,姿式优雅地远远近近来回走动,全神贯注地左右端祥,对于不满意的地方,他会蹙起眉头,用画笔修改一下,或者拿起画刀把那块的颜色刮去,再重新着一遍色------ 当他又一次往后退的时候,他的动作很快,几步退到了门口,差点碰到田素梅。她躲闪了一下,叫了一声:“韩东。”韩东回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田素梅。
“田大夫,你来了。”他放下画具,走过来说。
“韩东,你不是在给奶奶画的画上称我为‘梅姐’吗------”田素梅戏谑地说。
“那------那梅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田素梅笑着说,“我早来了,一直看大艺术家创作,没敢打搅,你沉浸在艺术里,当然不晓得静静的背后有一双悄悄的眼晴。”
“恕我失礼,恕我失礼。你看,画儿已经初见眉目了吧。二十五号之前完成,看来没问题。”韩东搓了搓手,兴致勃勃地说。
田素梅仍旧用戏谑的口吻关心地问:“大艺术家,您用过晚膳了吗?”
“晚膳?”
“就是雅人所称的晚餐,俗人曰为晚饭?”
韩东笑了,他问了一句:“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吗?”
“屋里遮的这么严实,你一定连外头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不清楚了吧。”
韩东不好意思地用手抚了一下鼻子,一点儿油色蹭在了他的鼻尖上头。
“看你的脸,抹得像个小丑。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艺术家为什么都不修边幅,你洗洗脸吧。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田素梅走到窗台,拿起暧气上的一个空饭盒看看,说了句,“韩东,你吃完饭怎么连饭合也不知道刷刷,真是太不讲卫生,得了病怎么办?”
田素梅到车站饭馆给韩东买了五个馅饼和一个木须肉。回来的路上,碰到了从公安分处回来的吕洪彬。她问了问处理打架事情的经过,告诉吕洪彬,韩东还没吃饭。
吕洪彬猛地拍了下头:“哎唷,他可能中午饭也没吃。”
手拿饭盒的田素梅听了急忙说:“什么?他连中午饭也没吃?”
“咳,每天都是我伺候他。他根本想不起来到分局食堂去用餐。我只好顿顿给他买饭。有时一忙,忘了给他买饭,他就得饿上一顿。干脆,素梅,你每天给他送饭吧。别等画儿没画完,他就饿昏了,那可遭糕透顶了。”
夫妻俩回到了文化馆,吕洪彬看见韩东,拱着手一个劲儿地道着对不起。韩东吃着饭,跟他们夫妻俩聊着天。吕洪彬问韩东油画中色彩与色调之间的关系。韩东想了想,给他打了个比喻:色彩就好象音乐中的乐谱,色调就如同音乐的旋律。
吕洪彬又问:“色调有什么意义呢?”韩东看着这个只会画竹的艺术家笑了,嘴里嚼着馅饼,“一幅没有色调的油画等于一部音乐没有旋律。我们说一首歌儿好不好听,主要在于旋律优不优美,而一副油画能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在于色调的魅力。对于色调的探索,是一个油画家毕生孜孜不倦的追求,一个在油画创作上卓有成就的画家,他掌握色调是一种天才的表现。”
“韩东,这幅画主色调为什么用金黄色呢?不单单是怕以后旧了发黄吧?我想肯定还有其它的什么原因。”
韩东喝了一口水,“金黄调归属于暧色,意味着光明和歌颂,能够使人振奋。这既然是一幅歌颂铁路工人的画,我当然要选择明亮的色调来表现主题。还有,画家不能因为个人的不幸对生活失去热爱,对前途失去信心,对理理想失去追求,你知道文森特-梵高吗?他备受磨难,饱尝艰辛,可是他的许多作品主色调都是明黄色,像最著名的那幅画《向日葵》,不知道你看没看过。”
吕洪彬说:“韩东,我知道梵高是个画家,可是《向日葵》那幅画我没看过。”
韩东想起了陈老师在美术课上举着这幅画的资料图片,向同学介绍的情景------缓缓地说:“这幅画创作于1888年的法国阿尔。可以说,画家在阿尔渡过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几乎变成了一架绘画机器。他完成了一幅又一幅的作品,这些作品文森特去世后,都成了人类价值最高的艺术品。但愿这里也是我的阿尔*,我特意选用金黄主色调,也表示对前途的一种希望吧。”(阿尔*:法国南部一座小城,梵高曾在这里逗留,创作大量作品。)说完,韩东看着他的画框,屋里静默片刻。
“梵高是法国人吗?”吕洪彬轻声问。
“梵高是荷兰人。他的一生,命运对他十分苛刻。”
田素梅看着心情复杂的韩东,她劝慰了一句,“韩东,命运不会永远对你苛刻。”
“田大夫,我已经很感谢命运女神对我的慷慨了。我为什么要把这儿比喻为我的阿尔;看,这间创作室多么宽敞,又多么温暧。屋里的光线明亮得如同白昼。多么好的创作条件啊!这让我兴奋不已。这种兴奋既可以说是激情,也可以理解为强烈的创作欲。”
“韩东,你不是说管我叫梅姐吗。”田素梅说。
“韩东,你要叫她梅姐,”吕洪彬饶了一句舌,“那我就是你的姐夫”
“你不是官迷吗。”田素梅揶揄了他一句。
“谁不想当官,有权就有势,有势才能办成事儿,对吧韩东。”
韩东看着田素梅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可是田素梅却观察到了韩东微笑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让人轻易察觉不出的轻蔑。
于是,田素梅岔开了话题。她问:“韩东,你喜欢诗歌吗?”
“当然喜欢,诗歌和美学是一对孪生姊妹。”韩东问,“梅姐,你们看没看过《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线》这本书?”
他们俩人摇了摇头。
韩东说:“这本书是莱辛的一部关于现实主义文艺理论的名著。”
“莱辛?”吕洪彬说,“他不是中国人吧。”
“他是德国启蒙运动时期的思想家、文艺批评家、剧作家。在‘拉奥孔’在这部著作里,莱辛认为:雕刻、绘画应表现最精彩的‘固定的一瞬间’,而诗歌应通过人的思想感情和个性,表现深邃的意境。我建议你们找这本书看一看。”
吕洪彬听了后说,“文化馆图书馆原来藏书可多了。可惜文革开始的时候,铁中的学生造反,抄了图书馆,把好多书当成‘封、资、修’给烧了,不知里头有没有这本书。”
“唉,”韩东叹了一口气,“烧书实在是一种愚味的行为。”
田素梅说:“我有一个同学在大同市图书馆工作,要有,倒是能找来看看。”
一会儿的功夫,五个馅饼和一份木须肉全进了韩东的肚里。他端起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多半杯茶水,抹了抹嘴,说:“这下可吃饱了。”
“韩东,你喜欢吃啥饭?”田素梅问。
韩东回答:“啥饭都行。我不挑食。”
“我是问你爱吃什么饭,面食还是大米,烙饼面条还是包子饺子。”
“当然爱吃饺子了。俗话说,‘舒服不如倒着,好吃莫过饺子’。可不能老吃饺子。传说李自成打进北京,应该坐二十年的天下,结果天天吃饺子,二十天就丢了江山。”
“咱们没江山,天天吃饺子没关系。明天,我给你包饺子。”田素梅说。
韩东笑着回答:“那也不能天天吃饺子。江山丢不了,可呆会儿折寿再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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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不早了,吕洪彬和田素梅回家前,让韩东千万别再敖夜,早些休息,别拖跨了身体。韩东嘴里答应着,可是等他们俩人走后,又精神抖擞地拿起了画笔。
田素梅和吕洪彬俩人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佘科长还没睡,等着他们回来。
进屋后,田素梅对婆婆说:“妈,咱们明天包顿饺子吃吧。”
佘科长高兴地说,“行,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咱们吃顿饺子。”
田素梅对吕洪彬说,“洪彬,忘了问问韩东爱吃什么馅------”
听了这句话,佘科长有些怏怏不快。
吕洪彬说:“明天早上去新华街买菜的时候,顺路先到文化馆问问他。他爱吃啥馅咱就买啥菜。”
佘科长听完儿子的这话,心想,“她原来是为了那个韩东包饺子呀。”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她暗忖:“自从冒出了个什么韩东,儿媳可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佘科长社会阅历丰富,她是个非常关心儿子的母亲,同时,又是个对儿媳颇有偏见的婆婆,她做为一个人事部门的领导,观察事物的眼晴可以用“明察秋毫”这个词来形容。
儿子和儿媳洗过了去休息。小俩口躺在床上依然谈论着韩东,儿媳的声音兴致勃勃------
孤独地蜷在被窝里的佘科长听着旁边那间屋断断续续的对话,心想,“我的傻儿子,将来老婆让人勾引走了,你都不知道!”
二
韩欣和杜玉英、杜国英三个人下了火车,走出车站,站在站前广场坚硬的水泥地上,张望着城市。插队几年来,韩欣只跟着哥哥进过一次大同,主要是去云岗看石窟的大佛。来去勿勿,在她的眼中,大同只是个小小城市,所以对大同没有什么印像,可是,杜玉英和杜国英对大同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们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虽然雁北师专是在大同南郊区的阁老山,但他们毕竟享受的是大同市民的待遇,越是在城乡交界的地带,对市民的概念就愈是强烈。
文化大革命,他们一下被撵回农村,几年来,过着低人一等、丧家犬般的困苦屈辱生活,再次踏上这块土地,心中焉能不感到一阵失落。韩欣陪着他们俩惆怅了一会儿,便去寻找铁路文化馆。顺着路牌,三个人来到了新华街,星期日的上午,这条铁路地区的主要街道从南端到北头,马路两边全是摆摊的人,形成个乱哄哄、热闹的农贸市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朝北走几十米远,出现一个广场,耸立着一座标志性的建筑物——高大的铁路文化馆礼堂,礼堂顶上“大同铁路文化馆”七个鲜红的大字格外显眼。走近传达室的窗口,韩欣敲了敲玻璃,一个戴花镜的老头坐在木椅上,正看着一张报。听到有人叩窗,他放下报纸,伸手将接待来客的小窗拉开一半,一股融融热气直扑到韩欣的脸蛋上。韩欣说找韩东。“韩——东------”老头念叨着,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子,他摇着头发稀疏的脑瓜,声称文化馆没有这么个人。
三个人有些傻眼。韩欣大声说,“我哥明明在这儿给你们画画呢,怎么能说没有这么个人?”
“你们原来找在这儿画画的那个人呀。”传达室老头的这一句话,让他们三个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我只知道吕馆长请来个画家在小楼上画画,可是不知道他叫啥名子。”
“他叫韩东,是我哥。”韩欣肯定地说。
“韩东。”老头嘴里念叨着,摘下花镜,揉了揉眼晴。自言自语地说:“韩东这名子到是挺好记。”他把手里拿着的眼镜放在桌上,看着身穿棉猴的韩欣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子呢?”
韩欣刚要回答,背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你叫韩欣吧?”韩欣回过头,一个高个儿女人站在她身后,她头上系着一块白色细毛线三角披巾,穿着一件卡腰的天蓝色海军呢大衣,两手插在兜里,显得雍容闲雅。并肩还站着一个男人。身体胖呼呼,头戴一顶粗呢鸭舌帽,身穿银灰色的人字呢短大衣。传达室的老头看见他俩,赶快站起来 ,刚要说话,男的冲老头摆摆手,老头没吭声。
他问韩欣:“你是韩东的妹妹吧。”
韩欣看着他,满面狐疑:“你是谁?”
传达室的老头欠着身大声说:“这是我们文化馆的吕馆长。”随后,笑着打召呼:“吕馆长,田大夫,这三个人找画画的那个韩东。”
漂亮的女人自我介绍,“小韩欣,我姓田,叫田素梅。”
韩欣听到“田素梅”这三个字,她睁大了眼,冒失地问了一句,“你就是华子哥的女朋友吗?”
吕洪彬听罢开心地呵呵笑起来。
田素梅妩媚地淡淡一笑,“华子哥的女朋友叫田素兰,是我妹。”
韩欣吐了一下舌头,模样有点顽皮。或许是爱屋及鸟,田素梅一下喜欢上了她。
吕洪彬进一步地介绍:“我是华子哥的姐夫,她是我爱人。”
“我哥哥在哪儿呢?”韩欣歪着头问,杜玉英和杜国英眼睛也紧盯着他们夫妻俩。
“跟我走吧。”吕洪彬挥了下手。
吕洪彬领着他们进了文化馆的大门,院子很大,他指着北边立着一僮灰色空心砖砌的二层小楼告诉韩欣,“你哥就在小楼二层西头的那间房里进行着伟大的创作。”
韩欣仰起脸,“我哥还没起起床吧。你看窗帘还都没拉开呢。”
田素梅看了看手表,快十点了。“你哥起来,他也不把窗帘打开。”
韩欣奇怪地问:“为什么?”
田素梅说:“你哥说他喜欢在黑暗中作画。”
杜国英忍不住插了句嘴:“黑暗中只能暇想,没法画画。”
“韩欣,这俩人是谁呀?”田素梅问。
韩欣回答是她在村里的好朋。田素梅看着这两个土头土脑的农村青年,杜玉英头上系着条湖蓝色的方巾,手里拿着一个包,里头是给韩东带的炒瓜子。杜国英头上戴着顶狗皮帽子,看人时,微微偏着头,细眯着眼,一副憨态。
吕洪彬对杜国英说:“摸黑是画不了,可他白天黑夜地打着灯画画儿------”
“以前,老听说艺术家有怪僻。”田素梅拉着韩欣的手说。
“素梅,那你说我有什么怪僻?”吕洪彬想显示自己也是个艺术家。
“你呀,”田素梅瞟了她一眼,“你只有睡觉不洗脚的坏习惯。”
这句话逗笑了韩欣和杜玉英,杜国英脸上却没有表情,他认为看上去挺文雅的人不应该开这种庸俗的玩笑。
“啧,啧,啧,”吕洪彬连连咂着嘴,有点难堪。“其实,韩东在灯光里作画也有他的道理。”为了摆脱窘况,他将话题扯回韩东的身上,大谈灯光下作画的奥秘。“我们都知道,日光属于自然光。自然光好不好?当然好。它是太阳赏赐给人类最无私的能源。地球的生命赖于阳光。空气和水。可是,自然光变化多端,光线的变化势必影响色彩的变化。这很费画家的精力。而灯光为人工光,色温和亮度固定后,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因此,找准了主色调后,在灯光下用色,不必过多考虑画面色调和谐的问题。这样,创作的速度会快。再说,画展都是在屋子里,观众只能在灯光下欣赏,所以不要担心灯光下创作出来的作品在阳光下色泽会有所变化。”
田素梅心中明白,这是丈夫从韩东那儿学来的货色。他趸完后,唬住了韩欣等人,三个人开始对他刮目相看,流露出了敬佩。吕洪彬暗暗有些得意。走到小楼的底下,他扯开嗓门,兴奋地朝楼上大声喊:“韩东,来贵客了!”然后,领着他们走入楼门。
韩东站在画框前聚精会神作画,听见喊声,停下了手中的作业,讨厌地皱起眉头。几天来,时时有分局的领导来看画,弄不清是什么目的;是看新鲜,还是对艺术的重视。这些领导来了,指手划脚,评头论足,免不了要发表一些高见,吕洪彬点头哈腰地附合,韩东非常恼火,他戏称这些领导为各路神仙。
“不知又是那位大驾光临?”他想着,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中的画笔和调色板,迅速地抖开一块紫色的天鹅绒,蒙上了画框。
韩欣怀着一种冲动的心情登着楼梯,马上就要看见哥哥了,作为“画家”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呢?画家——粪客,哥哥竟能把这两个角色结合在自己身上,这是现实的康慨还是现实的残酷?到了创作室,吕洪彬拉开门,五个人站在门口,中间是穿着棉猴的韩欣,她看见哥哥的脸朝着门口,背衬那块蒙着幕布的大画框,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面容削瘦,蓝长衫上斑斑点点粘着些油色------韩欣着实被哥哥的这副模样吓了一跳。
“呦,韩欣?”韩东惊喜地说。“啊,小英子,哎,还有国英!我的亲人们,那阵风把你们吹到了我的身边?”
“哥。”韩欣叫了一声,“你,你怎么像个乞丐?”
“乞丐?”韩东一愣,随后呵呵笑着说,“哥是不是特邋遢?”
“哥,我还以为你画画要比拾粪强呢。谁知你现在的模样更惨!”
“艺术家历来是文化乞丐。”韩东幽默地说。“哎,韩欣,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鼻子底下有嘴,打听呗,那怕你躲在大雪小雪里,我都能找到。”
田素梅问大雪小雪是什么意思?韩东自然明白妹妹话中的含义,但他此时却不知该怎样回答。还的聪明的妹妹替哥哥解了围,韩欣说,“我哥哥是冬天的生人,所以对雪情有独钟。”
“我也喜欢雪,因为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
“这屋里谁是苍蝇呢?”吕洪彬想幽默一下。
田素梅指着他说,“这屋里只有你这么一个绿豆蝇。”
这句话果然起到了幽默的效果,逗乐了屋里的人。
韩东笑着说,“可我更喜欢的是我妹妹韩欣。”
听了哥哥的话,韩欣两只美丽的眼睛感动地看着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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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很热,进屋后,他们纷纷脱了外套、除了头巾,摘了帽子。韩欣把棉猴搭在椅背上,底边露出白色的滩羊羔皮和咖啡色的绸子衬里儿。
韩东走到杜玉英和杜国英姐俩跟前,“唔,小英子,你也来了?他紧紧握着杜国英的手,“国英,你好,你好------”
“韩东哥,我来大同想配副眼镜。”
“对,对,你早就该戴眼镜了。眼镜是文化人的特征。”韩东松开手,对田素梅说,“田大夫,那得麻烦你了,你在铁路医院能不能找个眼科大夫,给我这个小兄弟验验光,帮着配副眼镜?”
“没问题。可是得等明天上班。韩东,你还没给我们介绍这两个朋友。”
“来,来,我介绍一下,她叫杜玉英,这是杜玉英的弟弟,叫杜国英,他们嘛——”韩东停顿了一下,“他们的父亲是我的老师,不但教我学问,还教我拾粪。”
“还教你拾粪。”吕洪彬问了一句。他看着韩东跟他们亲热的样子,对比韩东见了分局头头的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心想:“高干子弟太令人难以捉莫了,有时显得那么傲,那么狂,有时却又很随和,非常平易。”
“吕馆长,这就是杜校长的千金与公子呀!”韩东笑着说。
“噢,原来是杜校长的孩子。我是有眼不识金镶玉。”他伸手同杜国英握着,“你在哪儿工作?”
“我在村里放羊。”
“原来是个放羊娃呀,放羊的还戴啥眼镜。”吕洪彬有点轻蔑地说。
“什么,你在村里放羊?”田素梅不禁有些奇怪,“那你的眼睛是怎么近视的?”
“遗传吧。我爹就是近视眼。我眼晴要不近视,能是我爹的种儿吗?”
这话逗笑了屋里的人。韩欣说:“田大夫,他爹可是个有大学问的人。”
“能懂遗传,他这学问也不浅。”田素梅回答。
“田大夫,你有小孩吗?”杜国英眯着眼问,看田素梅摇了摇头,他说,“你长的这么好看,将来你的孩子也好看,可你生的得是女娃。”
“为啥?”吕洪彬好奇地问。
“因为遗传是爹传儿子,娘传闺女。羊就是这样,生下的丁羊*像它的爹,生下的母羔像它的娘。”(*丁羊,雁北方言,公羊。)
“我看羊长得都一样,没啥区别。”吕洪彬说。
“你知道吗,”杜国英对吕洪彬郑重其事地说,“羊看人也都一个样,分不出个丑俊来。”
吕洪彬一下被噎住了,韩东等人笑得前仰后合。
田素梅说:“韩东,看来,你们村的人还真是有大学问。这个逻辑正确,在羊的眼中,人也是一种模样相似的动物,”
“在狗的眼中呢?”吕洪彬又多了一句嘴。
杜国英随口说:“狗眼看人低。”
吕洪彬冲着杜国英拱着手,“得了,明天我把这文化馆的馆长让你干,我去你们村放羊,也长长大学问。”
杜玉英呵斥了弟弟一句,不许他再胡说。杜国英有些不服气的样子,要跟姐姐顶嘴狡辩,韩东赶快说“坐下,坐下,屋里这么多椅子,大家干嘛不坐下说话。”
田素梅搬了几把椅子摆在一张桌前,吕洪彬从他的办公室拿来暧壶和茶杯给客人们沏水。落坐后,韩欣告诉韩东二兵的哥哥大兵从云南来信了。他春节之前回村探亲。韩东说那你去不成云南玩了。韩欣回答以后总有机会去的。杜玉英打开了带来的炒葵花瓜子,让大伙儿嗑。一会儿,韩欣又站起来,她走过去欣赏屋里墙上挂着的字画,杜玉英和杜国英也随后好奇地看起来。韩东给他们评析着其中的一些画儿。
韩欣问:“哥,你不是说有幅墨宝吗,让我看看。”
“还在粪店里放着呢,这次回村你带回去吧。”
“韩东,什么墨宝?”吕洪彬问。
“是国画大师夏文波送我的一副画。”
“什么,国画大师夏文波送过你一副画?”吕洪彬吃惊地说。
“吕馆长,你不知道,国画大师夏文波说他想在街头卖画,结果却无人问津。”
“唉,我要是知道我就把他的画全买下来,这些人真是狗眼不识货!”
韩东有点奇怪地问:“韩欣,你们怎么遇见田大夫的?”
田素梅手里拿着瓜子,一枚枚灵巧地嗑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个门。在门口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是你妹妹。”
吕洪彬手里也抓着一把瓜子,不断地一颗一颗往嘴里丢,吐着皮儿说,“今天中午都去我们家吃饭,咱们包饺子。”
韩东:“算了吧,一会儿去找华子,他答应请韩欣到一品居去吃烧麦。”
田素梅:“是吗,我们也算一份,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门被拉开了,华子领着田素兰走进屋,他一眼看见了韩欣。愣了一下,叫道:“韩——欣!”
吕洪彬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华子!”韩欣轻盈地绕过地中央的画框,快步走到华子跟前,双手拉着他:“华子,你不是说,我来大同你要请客嘛,去什么城里的一品居吃烧麦。”
“韩欣,咱华子什么时候说过空话,一品居的烧麦是一定要请的。可是今天不能请------”
“为什么呢,”韩欣偏过脸,对着韩东叫了一声“哥”,说:“你看他要赖账。”
韩东:“小田,你也来了,不是想见我妹妹吗,她就是韩欣。”
田素梅笑着说:“刚才,韩欣把我当成了华子的对像。我赶快声明,我是华子对像的姐姐。”
韩欣松开华子的手,她双手拉起田素兰的两只手,“你就是华子的对象?”
田素兰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韩欣继续说:“华子回村,跟我们讲了你。华子可是个好男人。你将来肯定也会是个贤妻良母,对了,我该叫你什么呢?是叫姐呢还是叫嫂?”
田素兰说:“叫啥都行。”
吕洪彬学着越剧南腔北调地说,“反正我叫她田妹妹,她叫我吕哥哥------”
华子正跟杜玉英姐弟寒暄,他调侃道:“你当个啥不好,非要当个驴哥哥------”
大家畅快地全笑了。韩欣走到画框前,“哥,屋里的画都看了,现在该看看你的作品了吧。”说着,她要往下揪苫单。韩东走过去,拦住她:“我的作品还没到揭幕的时候。”
华子走过来,“韩东,我们是来请你喝订婚酒的。没想到,韩欣也来了,这真是天意。”
“什么订婚酒?”韩欣问,她看见田素兰低下头,脸红了,拍着巴掌跳着说:“啊,我知道了,你们俩订婚了。” 屋里的人也都跟着鼓起了掌。
“哎,小兰,你们今天订婚怎么没跟我们说。”田素梅说。
“姐,也得找的着你们呀,去你们家,你婆婆说,你们把家搬到文化馆了,我们刚一听,还真信了,后来才知道是句气话。”
“走啊,”吕洪彬大声说,“到田妹妹家去喝订婚酒!”
“走吧,韩东,小田家里人还等着咱们呢。”华子又拉起韩欣的手,“韩欣,你既然来了,多住几天,明个儿,我再请你们进城到一品居吃烧麦。”
“韩欣,”田素兰说,“你干妈还让我从北京给你带来好多粮食呢,正好,这次你们带回去。”
“干妈她在北京好吗?”韩欣问。
田素兰回答:“好,她可想你和你哥了。”
韩欣说:“好几年没见干妈了,真想她。”
“想她还不好办,明儿跟我坐车去北京,一宿的功夫就到了,跟着我们乘务员排队出站,没人查。”
“谢谢你,素兰姐。”韩欣握住田素兰的手,感激地看着她。华子张罗着赶快去田素兰家。杜玉英和杜国英执意要到粪店去看父亲。韩东提出送他们去粪店,顺便把夏文波的那幅画给妹妹拿来。华子让田素兰领着韩欣先回家,他和韩东骑着自行车把杜玉英和杜国英送到粪店去。
他们这伙人走出了小灰楼,外头,阳光明媚,披着黄呢军氅的韩东感到非常耀目,他的瞳孔被刺得有些难受。自从元月三号晚上走进这座小楼,韩东没下过楼梯,似乎陷进了艺术的沼泽,正式投入创作后,拉上了红黑布的暗室窗帘,他更像与世隔绝。现在,来到了外面的世界,他眯起眼晴看了看那颗火球,阿波罗把太阳车赶到了正南------蓦然,他想起了粱雪,哦,已经快十天没见粱雪的面了,这些日子,她过的好吗?
三
齐国华睁开眼晴,他偏头看了眼摆在床头柜上的那块表,黑色的表面上嵌着一圈金黄的时间数字,时针和分针也是金色的,很醒目,尤其是嘀嗒嘀嗒跳跃的红色秒针,如果想像力丰富的话,能让人感觉到时间正一点一点地消逝在宇宙里。
齐国华没有这种联想,看过时间,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抽烟。这已经成为了习惯。点着了烟,他欠身拿起床头柜的烟灰缸,忽然觉得裤档有点凉,他的手伸进被窝摸了一下裤衩,湿糊糊的有些沾手,“操,”他骂了一句,自言自语地说,“又他妈跑马了。”然后笑了,因为他想起一句话:“精满自流。”。
夜里,他梦见了和一个女人交欢,一会那个女人是曲意迎逢的郭丽娟;一会儿又变成挣扎不已的粱雪,两种做爱都让他兴奋,一种是蜜意的融合。另一种是野性的剌激------,为什么会做这种光怪离奇的梦呢?昨天,他们核实一个拦路强奸了十几个女人强奸犯的供罪,那个强奸犯把强奸过程的每个情节都讲得赤裸裸------这次,他将要同史碧清一同处决。梦境既是日有所思,也是触景生情,躺在这个床上,齐国华立刻会想起在这张床上同郭丽娟做爱时,郭丽娟迷人的娇躯与撩心的娇娆------有了郭丽娟的慰籍,齐国华对粱雪真的是无所谓的态度。
电话铃声响了,齐国华揭开被,穿着那条前头湿漉的裤衩到客厅去接电话。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母亲在电话里说都快十点了,问他怎么还不来?父亲已经带着文工团那班人马到了红洞矿。昨天下午,母亲往他们单位里打过了电话,让他今天回矿山,家里人可以团圆一次。齐国华爽快地答应了。回趟家,看看家人,更重要的是他想跟家人挑明同郭丽娟的关系。他认为这是最好的机会。
齐国华开着他的那辆北京吉普往矿山疾驰。
现在,他彻底明白和粱雪的裂痕已经难于愈合。尽管他去找过粱雪两趟,在她面前低三下四地承认错误,但粱雪冷若冰霜,对他的态度再无热情------齐国华知道粱雪的嬗变。归根结缔——缘于那个该死的韩东!如果把韩东比作情敌,情敌算是一种什么样的敌人呢?对于齐国华来说,情敌比现形反革命、比强奸犯还他妈可恨,因为他无法置情敌于死地。
过了口泉火车站,公路逶迤进了山里,那些山从外表来看,都是秃顶。到了夏天,也很少见绿色。然尔,地下却蕴藏着被誉为“乌金”的煤炭。每座山头都竖立着井塔和一片建筑,高耸的烟筒冒着浓浓的黑烟,矿工似乎对黑色早习以为常。井塔的轮子缓缓地一圈一圈昼夜转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只要它稳健地转动,人们就会过着平静的生活,还有的山头出煤是一串斗车沿着斜井的小铁道开出洞口,穿着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的司机站在敝露的车头上将煤车开到煤场或矸石场,小车机械而有规律地往一头侧翻,哗啦一下,车中的载物顺着斜坡滚滑落地。
小时候,齐国华和矿山的男孩子最羡慕开斗车的司机,虽然他们也是窑黑子,可是他们能开着斗车井里井外的跑,这是一份多么惬意的工作呀。矿山绝大多数男孩子的命运注定了他们长大后去接父辈的班,顶着矿灯走父辈的井下之路。矿工是项苦重和危险的工作,说到当矿工,人们不免谈虎变色。爷爷最瞧不起这些儒夫,爷爷告诉齐国华,自古以来,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矿工生活全靠得是个矿山!下井危险,可人,谁没个死呢?井下撑子面死人多,可还能多过炕上吗,死在炕上的人最多,人不能就不在炕上睡觉了吧。爷爷说,我要是死在井下别往上弄,那是最好的坟墓。果然,应验了爷爷的这句话。
吉普车冲进红洞矿街里,惯性卷起了一股黑色的粉尘,甩在车尾------
街上,挂着一些红布条幅和花花绿绿的标语口号,上面写得都是欢迎齐主席率领大同文工团来我矿慰问演出之类的词句。
“哥,哥,”他看见了妹妹齐国丽扬手喊,踩了一脚刹车。齐国丽跑到车前,“哥,就等你呢,”她拉开车门,上了车,“走吧,去矿食堂。等你来了好开席呢。”
“开席?”
“嗯,黄矿长设下了百鸡宴,说专门迎候胡彪贤弟。”
齐国华开车来到职矿工食堂,门口站着一群人,黄蛤蟆披着一件棉军大衣,看见齐国华的车,快步上前,没等齐国华停稳车,扒着车窗,“国华,可把你盼来了,再不来,我打算派人开车迎你去呢。你爹和你妈说,不等了,不等了,开饭吧。我说,那哪儿行,今天谁是主角。不是你齐司令,也不是你李大嫂,是谁,是我们的革命小将齐国华。齐国华年青有为,将来咱们这个革命的班谁接,得他们这些人来接------”黄蛤蟆一副献媚讨好 的嘴睑。
齐国华下了车便问,“郭丽娟呢?”
齐国丽说:“哥,她在里头等你呢,”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哥,你呀,将来准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
他们进了食堂,新翻盖的食堂里面很宽敝,摆了不少桌橙,能容纳上百人进餐。但暧气不算足,里头吃饭的人都穿着棉袄或大衣。形形色色的矿工反差很大,衣着干净的人聚在一片儿,有的人好像刚出了井,穿得还是很脏的“窑衣”,桌子上放着带头灯的矿工帽,脚上蹬的是长筒胶鞋,胶鞋都显得很大,因为里头穿着棉袜子。这些人还没有洗澡,可能一出坑先奔了食堂,手上、脸上黑呼呼的,手里抓着白馒头吃也不在乎。卫生对饥饿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品。看见齐国华一伙人进来,这些用餐的矿工瞅着他们,露出的目光并非友好。齐国华等人勿勿穿过大餐厅,走进里头,后面有个五十多平米的包间,摆着四张桌,坐满了人,有矿上够得着脸面的领导,还有大同文工团的主要人员,女演员据多,做为主角大春的男演员好像一个也没请。齐国华一眼看见郭丽娟坐在主席,挨着母亲。她身边空着一个座位,显然是留给他的。母亲和父亲中间还空着一个坐位,妹妹走过去座下了,奇怪的是没看见妹妹的男友。齐国华的目光和郭丽娟的目光碰到了一起,看得出来,郭丽娟的目光极其复杂。
“国华,你来了,看,这些人都等着你。”
“妈,”齐国华叫了一声,朝母亲走过去,郭丽娟挪到了旁边的空座,把挨着母亲的那个座让了出来。
“你怎么才来。”齐晓山的声调非常不满意。“这么些人,就等你。你说你算个啥人物?”
“爸,这不都因为我是您儿子嘛。”
“你小子还明白这点啊。得了,开饭,开饭。”齐晓山挥着手说。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人,他身后跟着个戴厨帽的人,齐国华定眼一看,“呦,姜主任,你咋也来了?”
他回答:“我和厨师长老汪昨个儿就来了,一来,先发海参,无参不成席嘛。”
齐国华坐下了,暗暗握住郭 丽娟的手,郭丽娟将身子往桌前凑了凑,然后把齐国华握着她的手悄悄撂到自己的小腹上,齐国华感觉到了那里孕育着一个生命,真可以用“此时无声胜有声”这句话来形容俩个人的心情。
吃过了饭,散席后,齐国华领着郭丽娟沿着一条小路上了南山坡,那儿密布着坟头,新坟与旧坟混杂着,刚落葬的坟头还插着孝幡儿,坠着的白幡随风晃动,让人感到一阵耸然,而年代久远了的老坟已经夷成了土丘,无人料理,坟里的白骨早已被人遗忘。
“你领我到哪儿去呢?”
“看看爷爷。”
“爷爷?”
“对,我的爷爷。他活着的时候最疼我。”
“爷爷那年下世的?”
“一九六0年的五月。”
“掐指一算,故去快有十五年了。”郭丽娟说,唱戏的人用词都很雅。
“那天,一下死了六七百人。”
“什么,那天一下有几百人驾鹤西行?”
“这片坟地的坟差不多都是那天遇难 的矿工,许多坟都是空的,包括我爷爷的那个坟。”
“遇难?”郭 丽娟睁大眼,“遇的什么难?亡了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一九六0年五月九号那天红洞矿大爆炸的事?”
郭丽娟摇了摇头。齐国华的眼有些红,他给郭丽娟讲述起那次大矿难:------事故发生后,局、地、市、省、华北局乃至中央的领导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矿山,很片成立了抢险领导指挥部。听说中央也成立了抢险指挥部,设在国务院里,周总理亲自坐镇。与现场指挥部用专线电话联系,从全国紧急调来了十几个煤矿的矿山救护队和处理矿山事故的专家,三十多个医疗队和看病治伤的专家,解放军部队满山遍野,得有好几千人,这片山坡上全是搭的帐蓬。抢救事故的设备、器材,药品堆的像小山。在同井下失掉联系后,上头的人无法了解井下的情况,井下那时候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指挥部决定对事故现场进行实地侦探,参加事故抢险的专家提出找一个特别熟悉井下情况的人,矿务局领导和红洞矿的总工程师一下想到了我爷爷,可那时,我爷爷正在井下,矿总工说,“老齐头要是不遇意外,谁跟着他,算谁命大!”后来果然应了他的话。听逃出来的人讲,井下的火焰像条火龙乱窜,井下的火药库也爆炸了,烟、火、塌方,真是无处逃生。幸亏我爷爷领着他们从一条老巷逃了出来,要不,必死无疑!然后,齐国华给郭丽娟讲了他爷爷出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又钻进了危险的矿井里舍已救人却再也没出来的事迹,郭丽娟被他爷爷的这种英雄精神深深感动了。
“你爷爷咋对井下了如指掌呢?”
“听说他八岁的时候就下了窑------”
“什么,齐国华,你爷爷八岁就下了窑?”
“旧社会嘛,矿上八九岁的孩子当童工一点都不新鲜。”
“国华,”郭丽娟叫了他一声,齐国华瞅着她俊丽的面孔,听她说,“这些日子我们文工团在各个矿上转,我也跟着下过两回井,每次当我坐着那个叫罐笼的铁家伙下到地下几百米深的地里时,我都会产生一种恐怖。真怕下去后,再也上不来,看不见阳光,看不见你。”
齐国华拉着她的手,“今儿来,我领你到爷爷的坟前,就是要对爷爷说,我要娶你为妻,告诉爷爷,我们不久后,也会有后代。”
他们走到一个很高大的坟前。这个坟同周围的坟相比,果然与众不同,十分气派,是用煤矿特有的矸石精心磊砌的。坟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红色的字:“齐同山同志之墓”落款则为“红洞矿革命委员会敬立。”
“国华,爷爷那时候矿上就有革命委员会了吗?”郭丽娟看着落款有点奇怪地问。
“这是我爸爸当了大同市工会主席后,矿上的那批马屁精重新立的。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惜,这座坟里只埋了爷爷生前的一套窑衣和一个矿灯。”
“你老说窑衣窑衣的,窑衣什么样呢?”
“一件又脏又旧的烂棉袄,矿工下窑时穿的衣服。我还记着,爷爷小时候教过我一个歌谣,”说着,齐国华随口念道:“有女不给下窑郎,跟上窑郎难过长,他穿窑衣赴黄泉,我穿孝衣泪涟涟。”念完这首顺口溜,齐国华感慨地说:“都把煤矿工人称作‘窑黑子’,虽说新社会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可如果我是个下窑郎,丽娟,你会嫁给我吗?”
“国华,姻缘是一种命,如果我命中嫁给一个下窑郎,我就不嫌他穿窑衣。”
“好吧,咱们在爷爷的坟前立个誓。我一定要娶你为妻。呆会儿回去,我跟我妈明讲,咱们春节办事。然后让我妈等着抱孙子吧。”
“要生下来个姑娘呢。”
“抱孙女呗。反正是我们老齐家的骨肉。”
齐国华从警蓝棉大衣的左兜掏出了一包东西,打开后,郭 丽娟看到是一个大虾、两块海参和几片尤鱼,齐国华把东西恭恭敬敬地摆在碑前。他又从右兜里掏出一瓶汾酒,用牙咬掉瓶盖,绕着坟洒了一圈,嘴里念念有词,“爷爷你可是劳苦了一辈子,没吃过大虾吧?没吃过海参吧,没吃过尤鱼吧,孙子今天给您儿送来点尝尝,也不知您儿是不是吃的习惯,可这汾酒您儿生前最爱喝,我先给您儿整这一瓶,等过年的时候,我和郭 丽娟结婚,到时候我给您儿弄瓶茅台,五粮液,您想吃啥,喝啥,就给孙子托个梦,孙子一定给您儿办到------”一圈转完,酒也倒光了。齐国华摔了酒瓶,他解开棉大衣的扣,伸手到里边的棉制服下兜拿出红牡丹烟,捂着手点燃了一根,他递归给郭丽娟,让她插在碑前,连着点了三根烟,都插好后,拉着郭丽娟跪在袅袅的烟中,磕了三个头。完成了一次祭奠同时又表明了心迹。
返回的路上,郭丽娟说,“齐国华,你爸知道我怀孕了。老想吐,现在,我不能演A角了。有时连B 角也轮不上,只能打打杂,或者深入基层下井给矿工唱两支歌。”
“那好。都知道了才好呢。”
“都知道了我未婚先孕,弄得满城风雨,你要是不要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看你说的多悲观,我能不要你这个大美人吗?我不要,止不定得有多少人抢呢。走吧。咱们回家。”
“回那个家?”
“当然是婆家喽。”
他们下了山坡,太阳已经偏西。夕阳如血,洒在他们身后的那片坟地上。
四
星期日的白天,粱雪闷在她的屋中看了一天书。母亲吃晚饭的时候叫她,看着女儿一副郁郁寡欢的庸怠模样,让母亲爱怜之佘更多了些担心。
陈蔓芸盼着丈夫快点回来,否则,他的这颗掌上明珠有个差错,如何交待?可是昨天晚上粱政委打来电话;会议下个星期结束,最早也得十八号才能返回大同。电话里,他讲了大女儿粱凌的情况,说他们过的挺好。想当初,粱凌在什刹海冰场搞对象的事,曾让粱政委大动一番肝火,可是后来生米做成熟饭,老头不也得认可了吗?如今,北京的那边不必过多操心了,谁知身边的粱雪却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前有车,后有辙,难道粱雪真的是要步她姐的后尘吗?这几天,寂寞的陈蔓芸总是独自反复地想这个问题。元旦那天晚上,她打算跟粱雪好好谈谈,问一问女儿跟那个叫韩东北京知青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可是到了女儿的屋,却吃了闭门羹。但是她从来找粱雪的闺友嘴里,倒也了解了一些有关“韩东”这个北京知青的情况,女孩子们都对韩东的评价很高,印象极好,这让陈蔓芸稍许放了些心,可是,由于她没有亲眼看见韩东这个人,这个北京知青到底怎样,在她的心里成了一个“斯芬克斯”之迷。
一连好几天,并没见女儿出去约会,女儿似乎是在等待韩东的电话,时时显出焦灼的情绪。电话铃声一响,她会立刻飞奔到电话机前,抓起电话听筒,却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失望,母亲观察到,粱雪接到她爸爸的电话,也是强装出一副快活来敷衍。天下所有的父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美好的归宿,特别是母亲对女儿,挂念更甚;陈蔓芸关心地询问粱雪时,她又极力掩饰,不愿意将内心的情愫对母亲讲叙。 咳——,这个神密的韩东,你把我的女儿折磨的好苦!
晚饭后,程彗敏领着女儿马小芳和女婿赵大明又来串门,粱雪拉着马小芳去了她的屋。赵大明只好在客厅陪着岳母和陈蔓芸聊天。
“曼芸,”程彗敏亲热地叫道,“齐主席那一家人其实都不错,元旦那天在一品居,齐主席的爱人,齐国华的妹妹你们都见着了,为了张罗小芳这场婚事,蔓芸,你知道他费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大的责任,就拿用那辆红旗车来说吧,赵秘书长那小子从中做梗,我闺女用一次车他狗东西百般叼难,可他这个老小子却敢坐着那辆红旗车在革委会院里招摇过世,老娘跟他没完。在延安保育院的时候,哪个中央首长我没见过,这革命的班宁肯让齐晓山这样的对咱有感情的人接,也不能让姓赵的那种混蛋掌了权!”程彗敏气咻咻说完,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陈蔓芸赶快站起来,走到一个酒柜前,拿过暖水瓶给他们续上了水。
“程大姐,赵秘书长可是个极安份守已的人,他不会在革委会院里坐红旗车吧。”
“我还能骗你,革委会里的人都看见了。那还能有假。哎,蔓芸,听说老粱他们对大同军管的时候,解放军战士绑过那个灰货?”
“那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误会了一家人。”
程彗敏问到底是咋回事?
“那时候,各派到市委去夺权,冲击档案室。老赵不让这些人动那些机密文件。拒不交出保险柜的钥匙。吃了造反派不少苦头,后来军管,他以为军管是支持左派造反,还是不配合军管会工作,交出保险柜的钥匙,把重要文件资料查封,结果,一个连长便下令把他捆起来,直到老粱知道了这件事才放了他。要是再绑两天,他的胳膊就残了。”
听到这儿,程彗敏说:“怪不得他恨解放军呢,看来齐晓山没骗我。”
陈蔓芸给她往下讲着,“后来,粱政委狠狠处分了那个连长,让他立刻转业复原,唉,一个年青干部的前途也毁了。部队跟地方打交道,最容易犯错误。”
“蔓芸,我看,革委会里,赵秘书长是个老尖巨滑。小芳的婚事他装病不来参加,我不计较,可不该用了一次红旗车他就小题大作。你说那辆红旗车用一次能用坏吗?他还要检查。借机坐着转几圈。”
“程大姐,就算老赵他坐坐红旗也没啥了不起。谁让那车归他管呢。俗话说,现官还不如现管呢。”
“蔓芸,要是粱雪跟齐国华这一对成了,他们的婚事得办的更隆重。”
“就怕强扭的瓜不甜。”赵大明坐在一边说,那天在革委会里发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心有佘悸。赵大明清楚,即便没有那天在粱雪办公室的一场戏,粱雪也不会爱上齐国华。表面看起来性格高傲的粱雪,她的心早已经被韩东轻而一举地俘虏了。
“大明,你这是什么话,让人听了,怎么觉得这么别扭!现在的年青人咋都不懂知恩图报呢。”
“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以小利而谋大益,为奸人也。”
“嗬,嗬,跟我卖弄起来了。知道批林批孔批得是啥玩艺吗,就是狠批你说的这些言论。什么叫君子,什么叫小人,当着粱姨的面,你给我好好说道说道,也让我长长学问。”
“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恐怕齐主席为我们这样大造声势地操办婚事,还不都是因为我岳父‘司令’的这个头衔。如果是普通人家,他能表现出那般热情吗?”
“唉,”陈蔓芸叹了一口气,“程大姐,要不算了吧,粱雪的父亲也是这么说,齐晓山不是结交朋友,而是巴结权势。”
“现在的人谁不势利眼啊。”程彗敏看着陈蔓芸,“粱雪是不是又有新朋友了?听小芳说,他好象认识了个北京的高干子弟。”
“我们家的粱雪------”陈蔓芸说,“她现在不跟齐国华去滑冰了,又整天闷在屋里看书,你猜,看的都是些啥书,全是外国名著,也不知从那儿找来的。我一翻,嚄,像高尔基的三部曲;《我的大学》、《童年》、《在人间》,这到也是三本好书,可是你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红与黑》、《复活》、《安娜-卡列尼娜》这类的书,孩子们看了有好处吗?”
“这个问题是得重视,我们家的小芳也偷偷摸摸地看这些坏书,我问她从那儿借的,她还不说。”
“是不是从大同图书馆借来的。”
“不会吧,据我所知,这些书,图书馆早都给封了。”
“那------那这些书她从哪儿弄来的呢?”陈蔓芸纳闷地自语。
“韩东借给他们的。”赵大明说。
听了这话,陈蔓芸和程彗敏一齐看着赵大明,然后陈蔓芸急切地问:“大明,你也认识韩东吗?”
“见过一面。”
“你认为他这个人怎么样呢?”
“很有气质。”
“谁叫韩东?”程彗敏忍不住问。“就是您刚才说的粱雪新交的那个那个北京知青朋友。”赵大明说。
“他是高干子弟吗?”
“那谁知道,看着装象个高干子弟。”
“着装,着的什么装?”
“他穿的那件呢军氅是授衔时,发给将军一级的军礼服。”
“对,好象我们老粱也有这么一件呢子军大衣。”
“唉,提起评军衔我这心里就堵得慌,你说我们老马论资格、论战功,论党龄,那一条比别人差,可咋连个少将都没评上,结果现在是职务高。级别低。责任大,挣钱少,亏不亏呀。”
“程大姐,听老粱说,当时他不是高姿态吗。”
“我告诉你,小陈,这机会呀,只要错过了,就时不再来。要是你们家的粱雪又攀上了高枝,我也不说啥,可我就怕粱雪甩了齐国华。一山望着一山高,早晚得吃好高骛远的这个亏。”
“程大姐,我也正担心这一点。刚才我想跟你说,可不好意思张扬。你猜粱雪怎么认识的这个叫韩东的人?”
“那我哪猜得出来。”
“是在御河滩认识的。”
“御河滩怎么认识的?”
“滑冰呀。”
“御河滩有冰场?”
“哪有什么冰场,听齐国华说,是野冰,荒凉的很,一开始,就他和粱雪俩人,可后来,不知从哪儿又冒出这么一个韩东来。天底下真有无巧不成书的事儿吗。”
听罢陈蔓芸的话,程彗敏惊愕的张着嘴,“这------这个人的来历你调察清楚了吗?他也是到御河滑冰?”
“不是,听粱雪说,他到御河是去画画。”
“御河那地方有什么可画的。再说,御河那么长,他干吗偏偏凑到粱雪他们跟前去画画,我看,他一定别有用心!”
------
在粱雪的屋子里,马小芳趴在粱雪的床上,床头落地台灯的光线笼罩着她的头,粉纱灯罩透出的光是桔红色的,所有洒上光线的地方,仿佛落着一层薄薄的胭脂。她跷着两只脚,支着肘,手里捧着一本书,一字一字地念着:
“------突然间回忆起她和渥伦斯奇初次见面相缝那一天被火车压死的那个人,”
穿着红毛衣的粱雪斜倚着床头,听到这儿,她打断了马小芳的朗读,说:“安娜第一次在火车站看见渥伦斯奇的时候,那儿刚巧让火车压死了一个人,这好像是个不吉祥的预兆。”
马小芳接着往下念:
“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紧挨着开过来的火车的地方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的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粱雪一把抓住马小芳的手,有点惊悚地问:“安娜真的要卧轨自杀吗?”
“你往下听嘛,”马小芳说,然后往下读: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沙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处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粱雪又一次握住马小芳的手腕,“安娜这么美丽高雅的一个女人为了渥伦斯奇那个花花公子去卧轨自杀,太不值!”
马小芳翻了个身,靠着床头,把那本《安娜-卡列尼娜》放到屈起的膝盖上,坐舒服了,对粱雪说,“小说嘛,就得把故事情节写得曲折动人,并且能震撼人心。”粱雪盯住她的脸,“安娜是怎么自杀的呢?”马小芳微笑了一下,“你听我给你往下念,等我全读完了咱俩再讨论行不行。这段不长,你看,还不到一页呢。”
粱雪点了点头,“好吧,那你快念,我不打搅你了。”
马小芳绘声绘色地开始读: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由胳膊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误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辆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划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划十字的姿式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的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的面前。但是她目不转晴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辆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了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身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得无法挣扎------一个矮小农民,咕噜了句什么,正在铁轨上干活。那枝蜡烛;她曾藉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摇曳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安娜-卡列妮娜》下册第七部三一节)马小芳念完了,她听到了唏嘘声。
“粱雪,你哭了?”
“真惨。”粱雪用一块白手帕擦着红红的眼晴。“用一根蜡烛的熄灭来表示一个美丽的生命消失,形容得是太好了,让人多惋惜呀,也不知道那个渥伦斯奇知道了安娜被火车撞死后是什么心情,安娜也是,干嘛要卧轨自杀呢?肯定是先撞了她的头,也不知道头撞没撞碎,然后车轮才从她的身上压过去,铁道上多脏呀,枕木上布满沙土和煤灰,可怜的安娜死在这么一个地方------”
“这是命运的安排。”
“命运安排的太残忍了。”
“好了,我们别替安娜伤心了。说说你的事儿吧。”
“我有什么事?”
“你跟韩东的事儿呀。”
“还提呢,自从上次在革委会一别,他再没露面。”粱雪又用手帕擦了一下眼睛。
“你为韩东落泪,看,手绢都湿透了。”
听到马小芳说手绢湿透了,粱雪马上想到了韩东给她讲的陆游悲题《钗头凤》的情景。张口道:“小芳,你知道陆游吗?他写过一首诗,叫什么凤,里头有一句是形容擦眼泪湿透了手绢的诗句。你等等,韩东好像给我写下来了,我给你找找。”粱雪说着,下了地,她先打开屋里的日光灯,快步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拿出几页韩东的素描纸,翻了几下,“找到了,”她高兴地喊了一句,忘掉了不幸的安娜。“你听着,我给你念;‘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粱雪念完后,拿着那页纸不声不响地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马小芳悄悄滑下地,凑近粱雪,猛地一扽,只听“嘶儿”的一声,那张薄纸拦腰截断,粱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一呆,马小芳也意识到闯下了祸,手里拿着半张纸,不知所措地直着眼彷惶------ “你看,你看,你看!”粱雪生气地对马小芳抖着手中的那一半纸,谴责的口气一声比一声高。马小芳连连地道着谦,粱雪一下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坐在客厅里的人,他们赶快起身走到粱雪的屋。
粱雪趴在床上掩面哭泣,马小芳拍着她的背哄劝着她。
“发生了什么事情?”程彗敏问。
马小芳抬起脸,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赵大明走到妻身边,从她手里拿过仍然捏着的半张纸,看着用美术炭笔写出的潇洒字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那些字符映入他的目中,他马上明白这是韩东写给粱雪的,看完后,,数落着马小芳,“你怎么还跟孩子似的跟人抢东西,看,把粱雪最宝贵的东西给弄坏了吧,看你怎么赔。”
“赔什么,一张纸。”陈蔓芸说。
粱雪突然一翻身,坐起来,挥着手,红着眼吼道,“走,走,你们都滚!”
她有点失去理智,这种歇斯底里式的发作让屋中的人惊诧住了,粱雪的母亲更感到尴尬。
五
人们走了,粱雪关上的屋门,她脸上印着泪痕,捧着手中的后半张纸,上面是唐婉和的那首《钗头凤》。一边看,她一边想韩东给她讲这些词时的动人表情,还有她跟韩东滑冰的快乐情景,以及韩东给她画素描时认真专注的神情。“他一定是光顾着画画,把什么都忘到了脑后。明天是星期一,到铁路去找他一趟吧。可他在什么地方呢?对了,好像说在文化馆------对,就到铁路文化馆去找他,他既然是给铁路上创作一幅大型作品,不在文化馆还能在什么地方呢?”想到这儿,她收敛了悲伤,拿起那半页纸对了对,然后小心地合在一块,叠了一折,夹进了《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的那一页书中,她脑海里想像出了一幅安娜被火车撞倒的景像------美丽的安娜,肮脏的路基、喷着白烟,却像一个黑色怪物般的火车头,一节一节的车厢从安娜的身边驶过去,安娜美丽的眼睛注视着滚动的铁轮,心里默默地算着两节车厢的那个空隙,然后,她看准了,抛出手中的红皮包------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臆念,她一下从床上窜起来,像头小鹿拉开门往客厅跑。她看见母亲已经拿起了电话机,喊了一声,“妈,我的电话!”进了客厅后,她抓过电话,紧紧贴在耳朵上,可是,母亲还是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喂,我找粱雪。”那是一种男人美妙的声音,洪亮、清晰、浑厚,仿佛能深透到人的心灵,光是这种声音,就足以迷倒浪漫的女孩------
“韩东,”陈蔓芸看到女儿唤了一声,两颗晶亮的泪珠挂在睫毛上,“韩东,”女儿又叫了一声,那两颗泪珠滚过面庞,掉在到上摔碎了------她抬起手,抹了一下眼,“韩东,你好吗?”女儿笑了,关心地问,只有柔情,没有责怪。
“粱雪,对不起啊,我光顾着画画了------”
“韩东,我知道你一画画,把什么都忘了------”
“不,不,粱雪,我可没忘了你,只是太忙了,二十五号之前,这幅画必须画完送到北京去------听马小芳说,我要再不给你打个电话,你的神经可就要崩溃了------”
“什么崩溃了,韩东,你别听马小芳胡说------”
“马小芳?”粱雪的母亲嘀咕道,“马小芳怎么在韩东哪儿?”这句话提醒了粱雪,“韩东,你刚才说马小芳------”
“对呀,马小芳和赵大明就坐在我身边。”
“哎,他们俩怎么去了你哪儿?”
电话里传出马小芳的声音,显然是她接过了电话。“粱雪,还生我的气吗?一个哲人曾说过,为爱的人能失去理智。韩东真的是值得你爱的人。”
粱雪有些难为情地说,“小芳,拉倒吧,谁爱他呀。”
“行了,粱雪,别嘴硬了,我让韩东重新给你写了一张《钗头凤》,一会儿就给你拿回去。”
粱雪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外边刮起了呜呜的风,她明白了马小芳去找韩东的用意,她很感动,声调有些哽咽,“小芳,你可别生我刚才的气,等-----等明天我请客,咱们去一品居。”
耳机里传来赵大明的声音,显然他接过了电话,“粱雪,咱们化干戈为玉帛了,看来,我们这趟铁路没白跑。”
“哎,大明,你们怎么去的?”
“骑自行车呗,你还以为能再坐大红旗。”
“好找吗?”
“太好找了,到铁路文化馆一问,看门的说,又是找那个北京画家,他夜里不睡觉,难道你们也都不休息?”
粱雪笑了,这些天脸上的阴云一扫而光。
电话里又传出马小芳的声音,“粱雪,你也得原谅韩东,他的确太忙了。那么大的一幅画,要在二十几天里赶出来,他得夜以继日地工作------”
“小芳,那幅画好吗?”
“棒,特棒,棒极了!”马小芳一连串地说。
“是吗,”粱雪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那我明天一定得去看看!”
电话里传来韩东的声音,“粱雪,你明天可千万别来,等过几天,把画儿全画完了,你再来看,行吗。求求你了,粱雪。我要画最后的几个重要人物,这些人物我必须一气呵成地画出来,否则,他们会失去风采。你来了,我真的没时间陪你,你能理解我吧。古人云:只要两厢情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粱雪咬着嘴唇沉思了一刻。“好吧。那就等你把画画完。”她放下了电话,脸上绽出和熙的笑容,“妈,等下星期韩东把画画完了,我领您一块去看看那幅画咋样。”
“妈跟你去算咋回事。要方便,你还是把他领咱家来,让妈和你爸瞅瞅,我想,这孩子能让我女儿这么动心,应该是不错的。”
粱雪一下抱住坐在沙发上的母亲,亲了一下,陈蔓芸嗔怪着,“又没正形,咳——”她又叹了一口气,“闺女早晚终究是人家的人呀!到时候,就剩下我们老俩口孤苦伶仃没人心疼。”
“妈,咱让他来个倒插门。”
“什么呀,我们还没见着人呢,你就倒插门,等你爸回来,你可不能这么胡说八道,小心你爸把门一插,不让他进咱家,像你姐是的,几年了,你爸才拉开门栓,认了这门亲。”
粱雪咯咯地笑了,母亲却擦了擦眼晴。(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