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吃山,“富”起来之后的忧虑——甜酸苦辣故乡行
靠山吃山,“富”起来之后的忧虑
——甜酸苦辣故乡行
我的祖籍在燕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村庄被北、西、南三面起起伏伏的群山环绕着,形成了C字型,东面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选择这样一块山环水抱的风水宝地繁衍生息,可见我的老祖先具有何等超凡的眼力。
孩提时即1949年春(故乡已经是解放区了),曾随同父母回老家生活了半年之久。在我的幼小记忆中,周围的山上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小河流水清澈见底。我家前面一排高大的槐树上一簇簇盛开的白花,在蓝天的映衬下十分好看。家里的耕地在村庄的东南方向,地北边是一条路,路旁有一排一眼望不到头的桑树林,树的上空不时有几只鸟儿在歌唱。爸爸告诉我,那是专吃桑粒儿的鸟,它的叫声是在警告人们不要去吃属于它们的桑粒儿。
在这样优美的环境下,天真的我仿佛生活在童话世界里。
若是问起当时吃的怎样,那可就一小般般了。人均只有三亩耕地,加上产量底,家家三餐都是吃粥就咸菜。我家也不例外,就连爷爷的下酒菜也只是一小碟花生米而已,而且我还得分享一半,比我只大六岁的堂兄从来也不伸筷动一下这份“美餐”。
上个月中旬,在我的倡议下,年近八旬的堂姐、姐夫带着已花甲之年的我们本家侄女侄儿,我带着两个儿子回老家认祖归宗。堂姐她们已先行到达。由于火车晚点晚上八点多钟才进站,到车站接我们的是侄女家的面包车。
舒舒服服坐在车里行驶在平坦的公路上,不由得想起62年前回老家时的情景:一家五口下了火车又搭乘驴车延着蜿蜒土路到达乡里;从乡到家还有五里多的路程,我们只能背包罗衫地徒步而归,就连我这刚满五岁的孩子手里也要拎上一样东西,与如今坐着汽车回老家的感觉就是不一样。看来家乡人确实富起来了。
行程近百公里,深夜十点多终于到家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家乡的亲人们仍然聚在一起,再次设接风酒宴迎接我们这个平均年龄59岁的七人还乡团。两个餐桌摈排摆在一起,桌面上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一应俱全,上乘名酒摆在桌上。此情此景又与62年前的饭桌上仅有的一碟咸菜一碟花生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来家乡人确实富了起来了。
虽然睡得很晚,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第二天我依然早早起来出去散步。一开门便见一座崭新的四合院式的新式北京平房,外面的墙壁上都粘贴着白色瓷砖,铝合金门窗显得格外宽敞明亮。正房的房顶上矗立着高高的电视天线,大门右侧的房顶上安装着太阳能热水器。沿街一路走去,同等样式的房屋比比皆是,大约占70%。而且家家院里都停放着摩托车、电三轮等,有的人家还有农用汽车或者小轿车。
凭着儿时的记忆,我来到那条最宽敞的马路,如今已变成了繁荣的商业街······,看来家乡人确实富了起来了。
家家的房子建得很漂亮,但是,参差不齐、里出外进,可见缺乏统一规划;垃圾遍地、柴草乱堆乱放更加影响了村容村貌,远不如儿时那样干净清新。
远远望去,原来的青山变成了秃山,桑树林也无影无踪了。只见周围高高矗立的几座烟窗冒着滚滚浓烟,天也变得灰蒙蒙的,此刻的心情也像落上了灰尘。当我来到庄东小河边,原来清清的河水变得像泥浆一样浑浊,岸边地里的玉米茬只有大拇指粗细,看来玉米棒也不会结的很大,想来这一定是不施肥又缺乏田间管理的结果······。
带着遗憾悻悻地往回走,快到家时,对门那座漂亮房屋的主人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并口口声声称我“老叔”,看来他是本家的远房侄儿。
我高兴地和他聊起了家常问道:“你的房子建的这么漂亮,你建沼气池啦吗?”。
他说:“没有”。
我又问:“咱们庄有建的吗?”。
他答:“没有建的”。
我不解地问:“建沼气池,即方便、卫生,又环保,这里的气候又适宜,为什么不建呢?”。
他说:“我们打工每天能赚100或70块钱,建沼气池费工费时,耽误赚钱······”。
听他这么一说,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聊天就此结束,他骑上摩托车去打工赚钱了。
一天已经很晚了,二姑家的表弟来看我们。他49年出生,小时候见到他时才几个月,如今已年过花甲还在打工。我详细地向他询问了打工情况,方知在家乡周围的山里蕴藏着高品位铁矿。矿山为先富起来的人们带来了发财的商机,他们纷纷来到这里投资开矿建厂,把矿石开采出来,加工成矿粉,再把矿粉加工成球状之后卖给钢铁公司进行冶炼。
矿山给各色老板们带来巨额利润的同时不仅给家乡人带来了离土不离乡打工赚钱的机会,而且带动了第三产业的发展。商店、饭店、熟食店、蔬菜店、理发店、成衣店应有尽有,庄东公路旁还有几家较高档的饭店及汽车修理部等。
了解了这些情况,使我刚来时看到的家家不养猪、不积肥更不养鸡鸭而产生的疑惑,一扫而光了。如今家乡的农民已经把农业当做可有可无的副业对待了。或者打工(家乡人称之为上班)、或者做买卖才是谋生的主要手段。他们从原来的“土里刨食”变成了“靠山吃山”了。尽管是资本家拿大头,打工者“啃骨头”,但是他们凭苦力(每天工作12个小时)赚到的辛苦钱,除养家糊口外,还可以盖房子、给儿子娶媳妇。而那些经商做买卖的比打工的就更阔气了一些——闲暇时开着私家车兜风、娱乐、潇洒。
饮水思源,守家在地赚钱过上好日子的子孙后代们,都应跪着拜谢老祖先为我们选择了这样一块风水宝地。然而,老祖先在天之灵见到此情此景会有何感想呢?也许我的那位党员二哥发出的一声哀叹表达了祖先的心声——
一个晴朗的日子,二哥(我们是同一个太爷的重孙子)用电三轮拉着我游西山和水库、拜见祖先墓地遗址。到了水库边,二哥把两瓶酒和下酒菜交给比我们年龄更大的二哥(77岁,打工看水库),并告诉他中午在此用餐之后,我们沿着蜿蜒山路缓缓驶去。只见失去森林的植被,经过几十年雨水、山洪的冲刷已消失殆尽,遍山裸露嶙峋岩石如同森森白骨。
再往前行,看见已经凿通的高铁隧道顶端有几名工人正在进行收尾工程。隧道对面近200米处,有十几名工人修筑高铁护坡。工地指挥者主动和我们搭话,方知他是本家的远房孙子,那些工人可能也有我们本家后代。
我不解地问二哥:“承包怎么大的工程,得有多大的‘靠山’哪?”二哥双手做出点钞票的样子说:“傻兄弟,这个比啥都好使!”说完,我们俩相视而笑,默默无语往回赶路。
九时许,又回到水库。我们边走边聊,二哥向我介绍了合作化以后,全庄社员艰苦奋战兴修水库的壮丽场面和当年水库的利用情况。而现在水库废弃不用了,并承包给了个人。我又不解地问:“承包废弃水库有效益吗?”二哥说:“你是不知情,如今的人奸得很,无利不起早。国家每年都下拨几万元的水库维修费,而承包人少维修或不维修,白拿钱;加上养鱼又是一笔收入。”
走到水库东南处,二哥告诉我,前面大约200米,就是咱们老祖先的墓地遗址。我肃然含泪面对老祖先祷告,但此时、此景、此心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二哥领着我走到北山腰间,只见层层梯田与南山梯田(在此之前踏过南山)遥相呼应,不由得联想起当年战天斗地、改土造田农业学大寨轰轰烈烈情景。但如今只有老夫老妇二人耕耘播种,我的心有些酸楚······。
从北山回来时已过十点,七十七岁的二哥为我们已经摆好了酒菜,并张罗着做饭。我怕给年迈的二哥添麻烦说:“二哥,别做新饭了,有点剩的就行。”二哥说:“咱哥俩初次见面,哪能让你吃剩饭。”
这时,我细细打量二哥。他高高瘦瘦的身材,有些驼背;饱经风霜的脸上两只抑郁眼睛呆滞无神,从面部表情看已经失去了笑神经;他的牙齿全部脱落,下巴酷似列宁。
我恭恭敬敬地为两位二哥斟满了酒,三杯下肚,各自敞开心怀。通过自我介绍,知道77岁的二哥是55年当兵56年入党的老党员,因此我叫他“党员二哥”。酒话越说越多,说着说着就进入了严肃话题。
二哥说:“过去讲阶级斗争,谁做了坏事就斗争、就批评;现在讲‘和谐’,你做了坏事、我做了坏事,都掩盖、都包庇,所以都不学好。”
党员二哥说:“是真和谐还是假和谐谁的心里都有数。”
我赶忙向党员二哥提出了我关心的问题问道:“过去的青山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秃山?”
党员二哥说:“过去这山上的林子密得钻不进人,只从‘散社’以后,你砍一棵,他砍一棵,就把这密密麻麻的林子砍光了。社散了,人心也散了,私心重了,品行坏了······嗨,造孽呀!”
二哥的一席话令我震撼,这也许是“特别是”以来的一种启蒙式靠山吃山吧,吃完了山上的,如今又吃山下的。
我连忙举起酒杯说;“二哥说的好,你是党员,我也是党员,咱们没做对不起党的事,哥俩干一杯!”
二哥颤颤巍巍地举起酒杯放在嘴边,浑浊老泪滴入杯中一饮而尽。
我也含泪一饮而尽,心中暗想:老祖先,我们前前后后的话语您可听到了吗?我的党员二哥的话是否表达了您的心声?
临别时,我紧紧握住二哥长满老茧的手说:“二哥,多保重,我还会来看你的”。
回庄后,堂兄向我陆续讲述一件件一桩桩的事,都验证了党员二哥的话——造孽呀!
其一,黑心的老板为了多赚钱掺杂使假,从东北低价买进低品位的矿粉做成矿粉球,外面再包一层当地高品位矿粉,以次充好卖高价。
其二,变电所的干部、职工打个电话要拉闸限电,红包马上到手。
其三,打工者劳动环境恶劣,没有必要的劳动保护,有的已死于矽肺,党员二哥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其四,排放的废弃物污染了河流、污染了土地、污染了空气。
其五,资源是有限的。建厂、建房、修路占去了大量土地,如今人均耕地不足八分,待矿产资源枯竭时,人们不是喝西北风,就是再来一次大迁徙。
福之祸所依,如此靠山吃山埋下的种种祸根岂不让人忧心忡忡。
还有,表面上看是富起来了,但人们活的并不开心。一天,邻居家一位古稀老妇问我:“你看我能活多大岁数?”,我说:“你健康长寿”。接着她说出令我吃惊的话:“嗨,活那大岁数干啥,还不如早早死了”。我惊讶地问:“为什么?有你这种想法的人多么?”她说:“多,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想。”我说;“是不是怕老无所依?”她说:“是”。
她的一席话说的我心里酸酸的,真不是个滋味。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十分欣慰,那就是我的两个侄女家都挂着毛主席像。我高兴的大加褒奖,并嘱咐她们每逢初一、十五给老人家上柱香,用这种方式教育子孙后代热爱毛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