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好人》:社会变迁中的底层情感
《三峡好人》:社会变迁中的底层情感
□米静
“我们在街道上看到一个男人在炒菜,而他身后就是万丈深渊,那种雄立于生活边界的样子,使我看到这里的水土和人特有的生命气质。我们还看到小孩们在肮脏而陡峭的路上轻松地穿来穿去;在拆迁工地上,人们都打着赤膊,挥汗如雨地工作,他们没有贵贱之分,都是一样的装束,挡不住的是那份肌肉和血管里涌动的青春活力。”就是源于在初次到重庆奉节县城所看到的这番景象,贾樟柯拍摄了《三峡好人》。而初次去三峡仅仅则是为了拍摄他的纪录片《东》。
贾樟柯的电影几乎都是关于小城镇的平民的,他对于奉节县城这段最初的感受让他萌发了拍摄一部电影的想法,在《三峡好人》中我们仍然看到了小城镇的普通百姓的面孔,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状态以及他们的情感,但是《三峡好人》又远远超越了无产者们的情感。
《三峡好人》和贾樟柯之前的几部电影《小武》、《站台》、《任逍遥》、《世界》一样,都有一个贯穿的主题,即“找寻”的主题,都有主人公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对于真挚心灵的找寻和拷问;该影片也延续了前几部影片一致的人文关怀,体现着在变迁中国小城镇图景中无产者们的情感世界,这些个体世界是孤独的、混沌的、落寞的、和不甘的……比如《小伍》中一个小偷内心的波澜、《站台》中两对男女的情感记忆、《任逍遥》中一个矿区模特无法逍遥的困顿心理、《世界》中小桃和新旧男朋友之间的矛盾等等。《三峡好人》也有两个“找寻”的主线,一条是韩三明从山西来找寻16年前买来的妻子,另一条是沈红从山西来寻找抛弃自己的丈夫,电影中的人物仍然是孤独的,但是却是自觉的、主动的。电影仍然探讨了无产者们的内心情感,有对一段情感的执着,也有对另一段情感的决绝。
在第一条线索中韩三明是一个木讷,倔强的矿工,这也是演员本人的真实性格和工作,影片随着他从客轮,到拆迁办、客栈、囤船、拆迁工地,到最后杂码头与幺妹见面,在这个过程中他完成了从外乡人到奉节人的转变,从开始的背心长裤到后来和其他工人一样赤裸着上身抡着锤子,仅仅穿着短裤冲凉、一起看文工团表演、一起吃饭抽烟聊天。三明在码头上找到妻子,两人之间的对话虽然稍有不自然,却自有一种质朴的气息,以及对于无奈和沉重生活的隐忍。这两个生活在社会最低层的人对自己的情感并不满意,他们希望能够改变,并努力寻求着一种解决。而三明回山西挣钱赎妻也并非会一帆风顺,“煤矿那个活儿可是危险,……早上下去,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上来” 。
沈红寻夫的段落嵌于三明寻妻段落中间,这是一个在开始就有了定局的行动。通过沈红和东明的行动,我们看到了破旧的工厂、拆迁指挥部、高级俱乐部、江上的露天舞厅、以及横跨河流的大桥上的灯火。该段落更多的是集中于沈红的心理变化,沈红的寻找是一个获得尊严和自由的过程。贾樟柯御用女主角赵涛以细微的动作和表情传达了内心情感的波澜,尤其是从露天舞厅回到东明家之后,她半夜醒来,打开墙上的电风扇吹风,似乎要将心中的烦恼冲走,这段表演仿佛是一个美丽的平凡女人的舞蹈。而此时沈红的心理矛盾也告一段落,内心已经作好分手的决定。
影片通过两段故事展现了中国不同阶层的感情世界,中间以飞碟从天空中飞过衔接,人物不同于以往影片中的混沌和矛盾,开始主动采取行动,或挽救或放弃,但不会盲目等待。人物在行动中,常常出现的静物镜头为整个影片增加了一种形而上学的意味,它们将情感问题升华为一种人类学考察,比如阶层及其心理,社会变迁中人类的状态等等。
在贾樟柯的导演阐述中有这样一段话:“有一天闯入一间无人的房间,看到主人桌子上布满尘土的物品,似乎突然发现了静物的秘密,那些长年不变的摆设,桌子上布满灰尘的器物,窗台上的酒瓶,墙上的饰物都突然具有了一种忧伤的诗意。静物代表着一种被我们忽略的现实,虽然它深深地留有时间的痕迹,但它依旧沉默,保守着生活的秘密。”
影片的英文名为“静物”(still life),以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最依赖的四种简单物质“烟、酒、茶、糖”分成四个章节,在三明的故事中,将要倒塌的墙壁上写着“努力”二字的毛笔字幅,在沈红的故事开始出现的废老工厂里一些废弃的静物:在发锈铁板上的白手套和锁、野花后面的工厂、天窗上的电扇、废机器投下的阴影和水滴在发锈的铁板上……这一切呈现了一种安东尼奥尼式的从容和诗意,使得人物在影片行动和心理都能够有一定情绪的依托。
在影片中,贾樟柯对于情感世界探寻的一个坚实的根基,则是奉节县城各种劳动者所构成的社会图景。在影片一开始,几个长摇镜头呈现了客轮上男女老少的状况,衬托川剧《林冲夜奔》和现代无调性音乐的背景,呈现了奉节下层人们的群像。工地工作的场景几次出现,工人各占一个地方,在有节奏地敲打着,这和到处拆迁的场景有机的结合在一起,在家园必须该拆迁的情况下,反而呈现了一种顽强的生命活力。幺妹哥哥和赤裸着上身的船工们一起在炕上吃着大碗面条和三明争论;码头上等待出发离开奉节去更南的南方发展的人们……
贾樟柯用他的摄影机以纪实的风格记录了这些在奉节这个江湖上找活路的人们。贾樟柯曾说:“跟改革开放一样,三峡的变化基本已经结束了,所有的资源的分配、人群的分割、利益的调整,结构上的转变都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面对现实。到三峡之后,我就告诉自己,你要拍的是一个刚刚经过巨变的中国”。而他的群像镜头中所聚焦的是一些一无所有的人们,在失去家园后,他们需要面对现实,身上体现出的则是一种蓬勃的生命活力。“当我在拍《三峡好人》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可能我是在拍一个刚刚变化结束的中国,那个变化的结果已经呈现在我们面前。整个电影是关于下决心、做决定的一个故事。就好像这个地方一样,旧的县城已经拆掉了,旧的生活已经没有了,新的生活还在建立之中,一些该放弃的要放弃,一些该拿起来的要拿起来。每个人都应该通过自己的选择给自己一个尊严。”
在看到这些群像世界和静物的过程中,贾樟柯试图探讨一个人如何在混沌和矛盾中选择自己的自由。《三峡好人》这部影片含纳了贾樟柯诸多的思考,影片出现了一些看上去并不和谐的因素,比如飞碟,和升起的“三峡移民纪念塔”,以及河边表演喷火的人,以及在两坐楼之间表演高空行走的人等等,所有这些和对静物的表现,以及开头结尾对于无调性现代音乐和川剧的结合都是导演对于普通人情感的一些抽象思考和相应的尝试。
主要围绕“大片”运营的中国电影市场似乎并没有接纳该片,《三峡好人》在为数不多的几家影院放映很快就被下线,欣赏他的人仍然只是小众,但是一部描写无产者情感的电影,又何必非要得到以有产者为主体的观影群体的全面接纳呢?
《三峡好人》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爱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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