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庐山真面目，必先身入此山中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东坡　先生的这首千古绝唱，不仅形象生动地描述了庐山之美景，更被历代文人、哲人上升为全面认识事物必须遵循的原则。　　

对此原则，我也是奉为经典并大力鼓吹了几十年的。可是，人毕竟会变化—身体会变老，思想会变复杂。身体变老乃客观规律，无人能改变；但思想变复杂则不应该，人老了之后思想原应变得简单的：　邓　先生的“软硬’之说即为明证。可我非　邓　先生那样伟大，思想非但没有简单，反而复杂了，表现为对人们从《题西林壁》中引申出来的”硬道理“有了不同意见。　　

历来的大家们说得的确没错，对同一事物的横看、侧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因其角度不同所看到的形象自然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同，因而不能以偏概全。只有居高临下，才能窥得全貌。但是，这里有个重要的前提却往往被人们忽略了，那就是“欲知庐山真面目，必先身入此山中”。　　

我曾写过一篇叫做《不应忘却的记忆》的文章，对于在“三支两军”中主持“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时一名学员自杀之事做了反思。文章在一个网站发表之后，许多朋友从“俯视酣八极”的高度做了直率的批评，对此我完全理解并从中感受到了自己当年的情怀。比如大虫牛二兄。他说：“做人，是要有道德和良知的。如果一个人漠视别人的生命，无视他人的痛苦，胁迫一个生命别无他途只有选择自杀来结束恐惧挽回尊严，不管当时‘革命’的大旗多么鲜亮，如今的反思多么响亮，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忏悔，他依然是披着绿军衣的犹大，擎着‘公安六条’的恶魔，依然是无耻，愚昧的有恃无恐的无耻。”　　

读着牛二兄的文字，我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因为我当年就是用这种语气写大批判稿件的。牛二兄的这段话尤其相似：　　

“你内在的认知体系属于典型的“屁股指挥脑袋”。所谓的反思云云，不过是一句空话，或者是一个用来遮羞的裤衩，一顶躲避子弹的钢盔，哪有‘反思可以，否定不成’这样的强盗逻辑？难道反思是仅仅是为了再一次的肯定？”　　

说得痛快、淋漓尽致！尤其是把裤衩和钢盔联系在一起的比喻真可谓犀利。还有“屁股指挥脑袋”之说，虽然是传统的“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的翻版，但确实比原说爽多了。年轻真好，青春万岁！　　

但是，作为过来人，我从中却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因为从似曾相识的话语中，我看到了历史的重演。在“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年代，我和我的同学们也曾以这种“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的气概来“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那时的我所能识别的，何止是“庐山真面”，连人类未来的前景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是，当我被当做“联动分子”被军训团和工宣队打击的时候；当我做为知青被送到黄土高坡去接受虱子和跳蚤教育的时候；当我“披着绿军衣、戴着钢盔”去躲避造反派的手榴弹和子弹的时候；当我面朝黄土背朝天为弥补军费开支不足而插秧打稻的时候；当我受政治牵连挨整要被开除党籍的时候；当我得知自己加热的特殊钢制成的零件随卫星遨游太空的时候；当我两次戴着袖章为清理广场而“尽职尽责”的时候；当我为维护职工的权益而大声疾呼的时候……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雄伟气魄和广阔胸怀，剩下的是怀疑、思索和努力。因为我踏踏实实地在山上行走、在林中摸索、在伤痛中挣扎。　　

我看到那些丑恶、阴暗、恶毒、卑劣的种种活剧在上演，我或是观众或是演员。的确，我在活剧中扮演的角色尽管不符合“做人是要有道德和良知”的标准，被视为“漠视别人的生命，无视他人的痛苦，甚至胁迫一个生命别无他途只有选择自杀来结束恐惧挽回尊严”，但却是实实在在地走着自己的路，遵循着“屁股指挥脑袋”的原则（须知这是真理呀），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就这样，我看到了在空中看不到的“庐山真面目”，并举一反三认识到了“世人的真面目”和“自己的真面目”。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不做或少做自己不愿做的坏事；多做和努力去做自己愿意做的好事；不自愿但无奈地地接受社会对自己的惩罚；自愿地计划并实施自己对自己的惩罚；在可能的情况下为自己找一点“陶冶情操”的乐子（比如收藏些钢盔徽章之类和在一些论坛溜达溜达）；我以为，这才是人生最大的收获。　　

结论：我过去和现在都不过是个努力不做坏人并努力在将来也不做坏人的小人物。既然如此，为啥还非要妄自尊大，非要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天平上去和推动历史车轮的大人物一比功过呢？　　

我以为，这种心态其实很正常。原因在于我是以一颗纯真的心投入到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革命运动中去的。至于这场运动是否正确，则是另一回事儿。我不能因为政治评价的变化而否认自己的过去，反思可以，否定不成！说句粗鲁的话，谁也不能因为犯错误就把自己看成狗屎呀！当然，从哲学的角度讲，能成为被人唾骂的狗屎也是一种光荣。　　

狗屎之说虽有些颓唐和自暴自弃，但也是实话。对于一个接近“耳顺”之年的“即将被抛入历史垃圾堆的旧时代的岁数不算小的遗少”（我之自嘲）来讲，能成为狗屎确实是一种荣耀。　　

 好了，从丛林里钻出来，不再扯啥子欲知庐山真面目，必先身入此山中的闲篇了。谢谢大家耐着性子看完我以上不知所云的胡言乱语。　　

　2010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