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新技术革命的若干基本认识问题

钱学森

百科知识 1984 第6期

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就要研究和创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科学。这实际上是管理整个国家的理论，也就是社会系统工程或社会工程的理论基础。也可以说是系统科学、系统工程在整个国家组织管理工作中的应用问题。

－、科学革命、技术革命和社会革命

我们要考虑的问题实际上就是人类社会活动的发展规律。这个向题可以从四个方面来阐述。

一个是人认识客观世界的飞跃，这可以叫做科学革命。“科学革命”是借用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的一个词。库恩的一些观点我们并不同意，但他认为人认识客观世界并是平稳的，有时会出现革命，这个概念是符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

在16世纪，西方国家出现的所谓日心说在当时是人认识客观世界的一个飞跃，是一场科学革命；到了17世纪，牛顿力学的出现，正确地解释了运动的规律，打破了从前的错误观点，这是人认识客观世界的又一次革命；到了19世纪，恩格斯指出，有三个划时代的科学发现：第一是细胞的发现；第二是能量的转换；第三是生物的进化。这些都是科学革命。

再往后，就有电磁场的理论，把电和磁结合起来，这也是人认识客观世界的飞跃。到了刘世纪初，这类飞跃就更多了，比如巴甫洛夫的心理学，还有大家更熟悉的，象相对论、量子力学。这些都是科学革命。到了现在，量子场论恐怕正在酝酿着一场科学革命。这些例子说明：科学革命就是人认识客观世界的飞跃。

当然，人认识客观世界，不仅限于自然界，社会科学里面也有科学革命。在19世纪中叶，就有两次社会科学方面的科学革命，都是马克思创立发展的。一次是马克思提出并建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紧接着，马克思又提出了剩余价值学说。这两次科学革命，都是人对自己的社会的认识的飞跃。

第二方面，人认识客观世界是为了改造客观世界。改造感观世界的技术，也有飞跃，这就是技术革命。

远古时期，人开始学会制造和使用石器，这在当时对于人改造客观世界是了不起的大事。所以，在历史上也是一次技术革命。后来，火的利用也可以说是一次技术革命。到了近代，蒸汽机、内燃机的出现，化学工程技术、电力、无线电和航空技术的出现，这些都是人改造客观世界的技术的飞跃，都是技术革命。到了现在，大家谈得很多的电子计算机、遗传工程、激光技术、核能、核技术、航天技术、海洋工程等等，都是技术革命。因此，新的技术革命不是单数的，而是复数的，是一个新的技术群。此外，还应该增加系统工程这一项。要组织管理一个自然的或者是人造的复杂系统，不是靠思考、设、想、估计就行了，而是要靠定量的科学分析。这就是系统工程。系统工程的产生，作为人改造客观世界的飞跃，也是一项技术革命。

再有一个革命，就是社会制度的飞跃。关于社会革命，大家比较熟习，认识上分歧不大。

二、产业革命

以上讨论的是人类活动中的三个方面及其发展过程中出现飞跃。现在还有第四个方面的问题，产业革命的问题。产业革命这个词是恩格斯早在1845年出版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里已经用过的。在这本书中恩格所用了很大的篇幅描绘了 18世纪末到 19世纪近6 0年中，英国工业、交通运输以及农业的变化，并且把这样巨大的变化叫做产业革命。由此可以领会到，产业革命决不是说哪一个局部的变化，不是生产技术应用到哪一个方面所引起的飞跃，而是全局性的、整个生产体系的飞跃变化；不只是工业，还有农业、交通运输以至经济关系的变化。因此，可以把产业革命定义为生产体系在组织结构以及经济结构方面的飞跃变化。它是生产技术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所导致的飞跃。

在古代历史中就有产业革命。一次是在原始公社时期，农业种植业和畜牧业的出现，大大改变了人完全靠采集或猎取自然界的动植物产品而生活的生产体系，人类部分地控制了生产。由此生产体系出现了飞跃。所以，农牧业的出现是一次产业革命，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产业革命。如果这是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产业革命，那第二次产业革命可能是在奴隶社会中，当商品生产，也就是为交换而生产开始出现的时候，这也是一次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的飞跃。这样说，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那次产业革命应是人类社会所经历过的第三次产业革命了。

那么，产业革命能不能同前一书讲的社会革命分开？两者有没有明确的区别？回答是肯定的。例如，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出现了股份有限公司，马克思说过这是生产形式的转变，但这种转变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范围内的扬弃，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制度本身。所以，生产体系的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可以有大的变化，甚至飞跃，而社会制度不变。

这种情况在我们国家中也可以看到。30多年来，我们国家在社会制度不变的前提下，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曾出现过多次变化。这些变化都涉及到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并形成飞跃。因而在社会制度不变的前提下，会有产业革命。

三、为了制定对策而应研究的问题

最近一个时期，在研究新的世界形势和我国应采取的对策的时候，大家谈新的技术革命比较多，但我们应该同时考虑可能出现的科学革命和产业革命，因为三者都是直接关系到我国经济建设、国防建设和社会发展的。

至于产业革命问题，我认为对我们国家来说，还要“补课”，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那一次产业革命的课。我们过去对现代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中所表现的现代化大生产规律的一方面注意和研究得不够。应当承认，资本主义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到垄断资本主义的时候。它的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也经历了一次飞跃，即人类社会中的第四次产业革命。而过去我们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现在，我们要向发达国家学习现代化大生产的组织管理方法、构筑起现代化大生产体系的组织结构和现代化大生产的经济结构，要补上这一课。

在制订对策的时讯当然要研究正在出现的新的技术革命群会对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带来什么变化，会不会再出现一次产业革命？国外喜欢讲什么“信息社会”j这实质上是充分利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精神财富，即知识；通过情报体系，使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能变为生产约。我们以前说，科学技术是生产力，现在还要扩大一点，人类的全部精神财富都是生产力，但整要看会不会用，用得是不是及时。这是我们迎接新的技术革命，或者说将要出现的一次新的产业革命里面的一个核心问题。

人类的全部精神财富就是知识、智力。所以，知识、智力的开发，是头等大事。为了作到这一点，到了2000年，我们所有的干部的科学文化水平都必须有一个极大的提高，一般干部都应有大学毕业水平，领导干部应当有硕士、博士水平。假如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们就没有能力，没有条件来迎接新的技术革命，或者迎接生产体系的组织结构、经济结构都将发生新的变化的产业革命。

从发展上看，中国农村里目前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不是在酝酿着一次新的产业革命？如果我国农村的生产变成一个知识、技术高度密集的，高效能的大农业，成为一个新型的综合农业体系，利用现代科学技术，因地制宜地发展综合利用，形成多层次的高效能的生态，最大限度地利用落到我们地面上的太阳能，那么它必然要引起农村小集镇化，在这里进行综合生产，农田在它们的周围。而直接用到农业方面的劳动力只是几分之一，多数是搞加工的。这样就会出现又一次新的产业革命。我们要考虑这个前途。

四、大战略

我们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要充分利用一切科学革命、技术革命和国外的几次产业革命的积极成果，吸取国外现代生产体系的组织管理结构和经济结构中一切合理的东西和好的经验。第一，要补课；第二，要实现即。到来的新的技术革命群可能带来的变化；第三，还要预见到更下一次的、由于我国农村的变化所可能引起的一系列的生产体系的组织结构、经济结构的变化。

我提出产业革命问题，是为了强调要重视生产体系组织结构、经济结构的整体性。也就是说，不能一项技术革命考虑一个对策，而要考虑大战略，就是整体的战略，国家的总部略。

国家的大战略是一个包括许多方面的、极为复杂的问题，没有新的方法，仅仅靠议论，靠少数人判断、决策，失误的可能性就很大。把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来研儿来考虑，太复杂了。过去，一没有理论方法，二没有计算工具，失误也难免。但是现在我们既有理论方法，也有计算工具。所以，用科学的定量分析的方法来解决这个大战略问题，解决全国怎样迎接新的技术革命，迎接将会到来的在整个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和经济结构以至于上层建筑的这些方面的变化问题，是比较有条件的。

要完成这个任务，首先就是要认真地研究一下欧美这些生产先进的国家。对它们大生产体系中带客观规律性的东西，我们要有选择地加以吸收；然后，就要考虑分阶段一步一步地来进行体制上的改革；第三，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要用系统工程的方法，利用电子计算机来做整个国家体系的仿真模拟，模拟计算我国宏观经济一社会今后若干年内的可能进展情况，经过这样的计算，就可以发现问题，并可以提出最优的模型；第四，根据这样一个长远的规划。制定年度计划，并根据实施的结果进行调整。 经过这样一个不断工作的过程，就能用科学的方法制定我国的长远规划和近期计划。在今后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变化将会是不断的。一些老的概念可能不适用了。这就应该用新的概念来制定新的指标。作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这种新的指标只能以人民的幸福，人民的生活水平，人民的智力、文化水平，以我们的国力为尺度。 五、几点具体建议 为了迎接由于科学革命、技术革命和由此而引起的产业革命和未来世界历史的发展，我认为我们应当作好几件事：

第一，要组织科技人员研究国外的现代生产体系组织结构到底是怎么回事，哪一些是有用的，代表了现代化的、大规模生产的客观规律的东西，我们要吸收过来的；哪一些是我们不能要的。这个要下功夫研究。

第二，我们要组织科技人员独立地预测可能出现的科学革命、技术革命和产业革命，不能只听信外国人的议论，人云亦云。

第三，要研究大战略，整体的战略；不是单方面的，而是整体的战略。要研究科学革命、技术革命、产业革命、社会革命是怎样相互作用的；要研究“动力学”，而不是“静力学”；不仅看到局部的，而要看到整体。

第四，可以设想，应该有．个实体，有一个机构来做这件事。因为问题太复杂，涉及的面太多，工作量太大，只靠少数专家，靠咨询、讨论会，是难以完成这个任务的。

所以，我觉得，国家应当设立这样一个“总体部”，这是很重要的，必须要建立这样的机构。美国就有这样的机构，兰德公司之类就是，它就是一个专家咨询集体，有电子计算机，有各方面的专家。问题在于不是开开会而且，而要具体研究、计算、调查等等，最后是要拿出方案、建议来的。今天在我们中国也有这方面的人才，完全可以成立这个“总部”。

第五，要发展系统科学。刚才说的方法，现有的系统工程的方法是可以用的。但是，要解决我们国家这么复杂的问题，原来的方法也有不足的地方。这就要求我们在科学理论方面，在系统科学的理论方面进一步研究、探索，才能使它适应我们整个的需要。

我们有了方法，有了大型计算机，又有那么多专家，把人、机器、方法、理论，整个组织起来，就一定能完成上述这个伟大的历史任务，迎接挑战，办好我们过去被耽误了的事情。我认为这件事是可以做到的。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讲到现代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时候，曾经有一段很好的话：“人们自己的社会行动的规律，这些直到现在都如同异己的、统治着人们的自然规律一样，而与人们相对立的规律，那时就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起来，因而将服从他们的统治。人们自己的社会结合一直是作为自然界和历史强加于他们的东西而同他们相对的，现在则变成他们自己的自由行动了。一直统治着历史的客观的异己的力量，现在处于人们自己的控制之下了。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只是从这时起，由人们使之起作用的社会原因才在主要的方面和日益增长的程度上达到他们所预期的结果。这是人类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飞跃”。我相信，恩格斯的预言一定会在我们的祖国实现，我们一定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