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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教师自杀,五七指示,与又一次常委会

火烧 2010-04-25 00:00:00 文艺新生 1027
文章讲述一位教师因被定为反党分子遭学生拷打后自杀,引发社会关注。同时反映五七指示背景下常委会对运动的控制与干部斗争,揭示政治运动对教育系统的冲击与影响。

   

   

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他自以为开得极其成功的九月的那次全市干部大会,其效果是运动的向右急转。也许,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他在大会上所作的较全面的发言,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相反,却似乎完全被片面地作了领会,以至于曲解。但问题似乎不在于他在大会上作了检讨,也不在于老宗的发言有着老宗一贯的有时很激烈的倾向性,而在于一种人心、一种形势,即干部之心和运动的往复之势。  

当医校学潮过去之后,所谓“保守势力”大为抬头,形成“秋后算账”的一种空气,这就从另一面不利于运动的正常开展了。老黄在常委会上已经说到过,但说到归说到,并不能阻止这种形势。  

他并非完全不赞成这种形势,事实他也同意了老宗采取的一些措施,比如对医校静坐学生形成的压力。如果说这是对前一阵那种“造反”的抑制,从国家社会来说,在他看来,那也是有所必要的。在亭州,事情可以理解成:为了这种必要性,市委书记也作了检讨。如果仅仅这样理解,倒也好了,但分明又过头了,他也掌握不住。他原有的、他所应有的权力好像不知不觉从手中滑掉了。  

许多的人,不止老宗一个,似乎有老李,也有老魏,乃至众多的声名显赫的部委科局级干部,他不知道他们在怎样影响这个城市的各个系统。要知道,他来亭州的时间还不长,而这些常委、许多干部,都是老的。不少人从一进城就在亭州工作,或者是由本地工农、教师、职员而成为干部。他们在这里得到升迁和提拔别人,既在这里经风雨、见世面,也在这里生儿育女、似水流年。  

对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他们像对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熟悉。有的人也许一个眼神、一个声音,就能把他们分管的那个系统指挥起来,真是达到不落言筌、无为而治的程度了。而他对这个城市的领导,决定性的前提只是上级指定的市委书记身份,某种意义上仍像戏曲舞台上走马到任的官员,靠的是袖中有一方大印而已。可以说,跟这些干部相比,在实际上,他是学生,而他们是老师;他是客,而他们是主;他要尽量地尊重他们。当然,他不能以此放弃自己的责任,要不然党和国家派他来做什么的呢?  

事情的效果,他首先是从自己家里得到的,也就一叶而知秋了。那已经是好几天之后的一天中午,儿子说,我们学校出事了。告诉他:一个老师自杀,一个学生被捕。他头皮一麻,镇静了一下,问具体的情况。  

儿子说,老师就是写蔡校长大字报的高均,学生是我们班上一个平时会说怪话的。高均因为被定成反党分子,并且受到一些学生拷打、折磨,在学校里上吊了。今天上午十点钟发现的,很多人都去看了,很可怕,也很难看,因为从脸上到身上全被浇过墨汁,像从地狱来的。  

他沉默片刻,问,谁把这个教师定成反党分子?谁定的?怎么定的?儿子说,高均被从北京抓回之后,有人对他作了宣布,要他写认罪书。他问,谁对他宣布?儿子说,可能你不知道这个事情,因为都说你在市委作了检查。  

他一听,真是吃惊不小,问,都说我作了什么检查?儿子嗫嚅着告诉他,说是检查了“右倾”,造成了群众斗死干部。  

对儿子的话,他不置可否,不便于解释,但他示以不为所动的神情。他问,那个学生是怎么回事?儿子说,学校里布置了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上的一小节文章,让大家写,交上去对笔迹,第二天这个学生就被捕了,说他写了反标,正好他平时爱说怪话,大家也就将信将疑。老师说,全市出现多处反标,写反标的有男有女,还有国民党潜伏特务。大家听了寒毛都竖起来。他对儿子说,运动很复杂,你在外面不要议论。  

使他郁闷的是,常委会上说过抓学生、抓人要提交常委会讨论,但儿子所说这些情况,他却不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他很想立即打电话问老宗,但转又觉得冒昧不妥。他也很想立即打电话问公安局长老汤,可也觉得用什么语气、从什么角度,都是颇费斟酌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静等。这些事情终归要向他报告,他终归会在某种形式之下被告知。这一切后面的最高指挥当然是老宗,表现着老宗的某种英雄气概和政治能力。他心头不觉反而轻松下来,从精神上把自己退后一步、抽身而出,以静观事情的发展。倘若运动果真能被老宗这样地“收”起来,并且真的就“收”起来了,又有何不可接受的呢?但倘若一切并不如老宗的料想,那也要由实践来让老宗明白一切并不如此简单。  

老宗应当看到,造反的群众虽然目前受到你这一方面的压制,处在某种“低潮”,但毛主席党中央在原则上是支持这一方的,迅速地从无形中召唤、集结、培养起这样一支特殊的政治力量,以用于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反过来,这些人最强大的精神支柱也就在此,他们将会以执行和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名义,跟你们做斗争,即使不能把你们斗下去,至少也不能最后被“秋后算账”。问题集中到这些被召唤出来的群众切身的政治生命问题上来了。  

也许,你如果能对他们说,保证不跟你们“算账”,你们回到学桌后面、机器前面去吧,我们甚至真的是能从正面理解和肯定你们的政治热情的呢,一切也就会风平浪静下来,什么跟“走资派”的斗争,也就不必再谈了。但老宗这样的人坚持强硬立场,让造反的人有所畏惧,却似乎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前提。事情就这样是力的较量、政治心理的较量。  

他感到他已经把握到运动的某种脉搏,至少从亭州观察起来就是这么回事了,一切其实很简单。这将是一个客观的过程,将会如《十六条》所预见的,“斗争会有反复,甚至可能有多次的反复”。然后大家彼此弄清了对方,谁也吃不了谁、谁也还是谁,而上面也终有一天认为那个不足“百分之五”的人们的问题解决了,中央就会发出“收”的信号,于是上下一致、偃旗息鼓,社会如《老子》所说“复命曰常”,浑水见清。  

他要做的,是不能让这激荡的浑水泛滥出来,而希望看到它的早日沉淀。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知常曰明”的。人们也许不会听他的,但他要坚持,他的坚持也是不可少的一种力量,而且要加入那总的力的运动中去,这就是他的职责所在。他要执其中道,让两方面的人们都不要走极端,包括老宗也在其内。这种指导意识,他现在较为明确起来。  

奇妙的是,运动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政治倾向和力量,有如棋盘上楚河汉界两边的车、马、炮一样,发生着虽不是生死、却也是严重的对立和较量,但不时地,却有惊人一致之处,甚至你接过我的口号,我接过你的口号,你今天这样做,我明天也这样做,如不了解内情,光看这些表面,是会被弄糊涂的。这正是浑沌。但也正如《老子》所说,虽然惚恍,不易判断,却是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真,其中有信,一切是有实质性内容的,都需要而且可以把握住,也能够把握住,但在方法上,他要若客、若朴、若涉冬川、若畏四邻,谨慎地在这浑沌惚恍中做工作。能感受、把握这种微妙,好像也是一种政治的精神的享受呢。  

情况已经证明,老宗不仅是市委的一个常委,同时也是某一倾向的代表。需要完整看到老宗具有极其生动的两面,而不能僵化地只看其作为常委的一面,那样看就是不明事理,就会弄僵,这正是浑沌中一个可加把握的要点。  

更详细的情况这天下午就知道了一些。来的是老黄,使他知道,宣布高均为反党分子的,是工作组留下来的联络员,当时在场的还有蔡美凤校长,以及学校的其他一些人。联络员是从法院抽调去的老姚,是个老庭长。  

老姚对高均说,你可能看不起我这个老头,但我现在还是法院审判庭的庭长,同时也是市委派驻在学校的联络员,你的反党分子的帽子,已经给你量了尺寸、做好了,抓在群众手上,什么时候给你戴,怎么处理你,就看你怎么认识自己的问题。你在这次运动中成了反党的急先锋,这就是我们对你这个人的结论。  

当天晚上,高均被一些学生拷打折腾到深夜,多次被打翻在地上。后来就自杀了,第二天上午发现时,人已经完全僵硬。  

高均留下的纸条上写着五个字:“是你们反党”。老姚拿着高均这张纸条,浓眉紧锁,法眼凝视,两手发抖,最后说,这是精神失常。  

对于高均自杀的性质,公安局的看法与老姚一致。他问老黄是怎么知道情况的?老黄说,有个副校长跟我较熟,认为事情有点不对,心中不安,告诉了我。还反映说:认定那个学生写反标,是带着框框的,抓去后有可能屈打成招。  

他问,打吗?老黄说,打得厉害,用了狼狗。  

他正吃惊,老黄说,狼狗没有对这个学生用,但对一个女青年用过了,是庆阳茶叶店的,每天打扮得格挣挣的站在那里卖茶叶,说是发现了她跟特务有联系,抓了进去,狼狗一上,扑在胸口上,女店员就承认自己写了反标。这情况是公安局内部一个老同志个别地跟我说的,这同志认为这次“打反”有不妥之处。  

“打反”二字又令他暗吃一惊。  

老黄说,一共抓了八个人,医校郁平一个,这是常委会上定的,其他不是常委会上定的,但老宗在会上提到过反标问题。八人里面确有一个是特务,“文革”前已经暗中监控,表面身份是归国华侨、华兴机械厂技术员,一直没有惊动,还评过先进工作者,这次逮了起来,茶叶店的那个女店员跟这个华侨是工人文化宫周末舞会上的舞伴,所以怀疑她被吸收参加特务组织了。老宗的计划,这个华侨要判死刑。  

“判死刑”三字更令他暗吃一惊。  

他问,你怎么知道老宗有这个计划?老黄说,还是公安局这个老同志对我说的,说还有两个也可能要判死刑,一个是剧场里扫地、冲厕所的老头,抓起来后,承认就是自己在厕所墙上写了“打倒”的反标。这老头身上很脏,一早起就喝酒,整天糊糊涂涂的,也没有亲人,过去当过国民党的兵,怀疑是潜伏特务,是伪装糊涂,也正在审问。另一个是精神病人,群众称为疯子,这个疯子满嘴反动话,影响确实不好,以前派出所也抓起过,因为大家都知道是疯子,不好处理,只好又放掉,这回抓起来是不会再放掉了。  

他问,除了拘捕八人,面上的情况如何?  

老黄说,我大体是听到一些的,现在没有一张大字报是写领导的了,全是群众写群众的,还有群众的“认罪书”。我并不认为可以无条件地赞成学生、工人的所有造反行动,但目前这种局面,恐怕是不符合中央精神的。运动自身也许会发生多种情况,但作为指导的方面,不能有偏向。人为地推向右边,或推向左边,都不行。听说医校有学生上北京告状去了,我想这就是一种不好的后果。市一中那个高均也是进京告状的,但被学校派去的师生给抓了回来。我听说打高均的时候蔡美凤就在隔壁房子里,她不可能不知道。作为一个校长,怎么可以这样?真是想不到!也许我偏听偏信了,情况也没有亲自调查,所以我及时到你这里来。  

他说,我也在观察与思考之中。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也想跟老宗商量一下,如果他认为一定要抓人,也要重证据,轻口供,避免错案,还有个时机问题要考虑,但目前有些问题我也不能看得很清楚。  

老黄的反映,并没有改变他给自己确立的基本态度。老宗所为可能有点过份,但老宗所代表的总的意图,是有其坚实基础的,很难加以纠正,更不好硬行纠正。这似乎已经成了这次运动一种难以改变的复杂性,就是说,很多干部敢于公然对抗中央精神,用的方法可以说是接过中央的口号来自行其是。但他一再告诫自己,不要把自己跟老宗他们对立起来,而一定要借助实践的发展让他们自己有所认识。他需要很恰当地跟老宗处好关系。  

想到此,他疑惑自己对党的忠诚是否打了折扣?如果全国的大小市委书记都像他这样不能及时地旗帜鲜明地做工作,而让老宗这样的做法占了上风,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这场文化大革命,岂不是要被无数老宗这样的人弄成了另一回事?变相地不就是棋盘上的“叫将军”吗?好厉害,这才是真正的“造反”呢。  

到底如何才能既对得起上,又协调于下,既周旋于当前,又适应于将来,而且让自己问心无愧?这样的一个最佳之点,他一直在浑沌中寻找、捕捉、力求牢牢把握,但稍纵即逝,还没有较准确而稳定的在握之感。  

他希望着有别的常委来像老黄这样跟他谈谈,但没有出现,至于老宗,也不在办公室里。他几乎是无聊地翻阅起以前发下的一些文件来,把毛主席几个月前写给林彪同志的《五•七指示》又拜读了几遍。一个多月前的八月一日《人民日报》社论《全国都应该成为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实际上就公布了这个指示。  

社论说,“毛泽东同志提出的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亦工亦农、亦文亦武的革命化大学校的思想,就是我们的纲领。”他猛然想到,中国目前发生的最大的事情,也是可以用《五•七指示》来说明的。正如毛主席在这个指示的最后所写的,“以上所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意见,创造发明,多年以来,很多人已经是这样做了,不过还没有普及。至于军队,已经这样做了几十年,不过现在更要有所发展罢了。”  

毛主席说的,就是军队除打仗以外,还做农、工、民等各种工作,各行各业的人都要向人民解放军学习,毛主席特别说到学校,说:“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毛主席说要“普及”,这是主张把军队几十年来是一个革命大学校、革命工作队的做法,发展和推广到全社会去,这就成了关于社会的总体设计,成了社论所说的“我们的纲领”。他觉得,这个指示的意思是很好的,只是一般人很难过那种绷得很紧的日子,也很难想象把社会搞得那么规范,因为那至少是有点半军事化的,跟社会人们各有习惯、较为散漫的日常生活有很大距离,也好像要使人们都过一样的日子、成为一样的人。毛主席的设想确实体现了一种比较革命化的要求,打破了根深蒂固的一些界限,带有“消灭三大差别”和“反修防修”的意义,他老人家的理想是要从城市到农村建立革命而团结,统一而强大的国家社会。这样的一面,加上核试验成功了的一面,国家当然是强大的。只不过在具体实现的长途中,要碰到人的和社会的许多习惯问题和现实问题需要解决,性急还是不行的,但当然这就是我们各级今后工作的主要内容。  

从根据地、解放区,到建国以后的中国社会,在斗争中、也在不知不觉中,是逐步朝着毛主席的这个理想往前走的,人与人之间,人在内心世界里,从农村到城市,都在毛主席要求下改变着面貌。如果按照毛主席的要求做下去,那就是“六亿神州尽舜尧”,每一个人都能正确认识客观世界、正确改造主观世界,都力求成为高尚的人,而不是自私自利的人,每个人都将是多面手,又能做工,又懂种地,又能为文,又能为武,虽不可能人人是专家学者,但人人是普通劳动者,是平等互爱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精神境界里,充满战斗的奋进的欢乐,每一个人的这种快乐都和全体人民融为一体,并且成为建设祖国、保卫祖国的强大力量。“春风杨柳万千条”,天空无比明净,大地如花似锦,河水欢笑,鸟语花香。儿童们健康成长,个个聪明好学,努力向科学的文明的高峰攀登……  

《五•七指示》如果作为正面摆出的一张理想蓝图,那么从反面摆出来的,就是5月16日《通知》和《十六条》,就是要通过文化大革命来“清洗、调动”党政军文上层里反对这张蓝图、不赞成这条路线的人。  

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上列出“毛泽东同志近四年提出的英明决策”九条的最后一条是:“人民解放军和工厂、农村、学校、商业、服务行业、党政机关,都应该成为一个革命化的大学校”,实际上也就是《五•七指示》精神的体现。  

他记得,一九五一年发展农业生产互助组时,中央对山西省委倡办互助组有过一个著名的批语,说这是“错误的、危险的、空想的农业社会主义思想”,意欲及时加以阻止。当然,后来的事实是,这一阻止本身却被阻止了,从互助组到合作化一直发展到现在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可是写这条著名批语的人,后来对于一九五八年的“共产风”,又有很大责任,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确实是不好理解。王雪倒说得有趣,说是一个心理学问题。他不敢相信这样高级地位的人会有这样低级的心理学问题。这次运动,在上层,已明摆着是针对这个人的。只不过《炮打司令部》对这些旧账并没有提。也可能是没有必要一下子提得太多,先把藤扯下来,以后再数上面有多少瓜。总之,事情是闹大了。  

现在距离一九五一年,已经很遥远了。但那时既然说过这话,那么不言而喻,相应地就另有一种自信是不错误、不危险、不空想的主张,它转入退却和隐伏,它要实行的,既不是“社会主义农业”,也不可能公然是“资本主义农业”,大约可以叫做“新民主主义农业”吧?也就是保持土地改革后的单干状况的农业,既不向社会主义发展,又不向资本主义发展,就那样保持着。岂不正好是第三条道路、中间道路!正反两面,明明白白,虽有诸多令人扑朔不明之处,却不是完全糊涂不清的,这正是浑沌中的有象、有物、有精、有真,是确切的东西,是认识和分析某些问题的重要依据。他一阵悚然,就像触摸了神圣可怕不能触摸的东西一样。  

老宗好像本能地跟这个运动抵触,想来老宗是不会愿意照《五•七指示》说的那样去过日子的。老宗还只能算是小官,毛主席屡屡提到的“作了大官”的人们又将如何?毛主席大约是想从几千年的生活习惯、从老根上来解决“反修防修”问题,简直是跟人们过不去呢。社会地位越是高的人,将越是会感到不可思议、不可接受。  

想到此,他好像对事物的某种实质又触摸到了一点,其实一切都很简单。他感到毛主席的善意和伟大、理论的彻底和信念的坚定,是要在实际中坚持马列主义早就指明的方向。若从另一面,就会很平庸地说,这太好高骛远了,这太教条主义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仅仅这一点区别,对于治国,也就十分不同或完全不同。他联系自己扪心自问,切实感到了习惯势力的强大无边,因为这势力就在我们自己的心中,就在我们无数普通人的身上,那退却隐伏下去的力量和主张是多么有力,因为它们好像是更“实际”的,是植根在我们的肉心之中、而为我们所乐意的。问题多么复杂和重大。他不禁忽然悲从中来!  

他站到室外去,抽起一支烟,望着远远近近的屋舍树木,望着天空,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多少确凿无疑的东西,即使本来再清楚不过、再坚信不过的东西,当其真的要贯彻到底时,好像反而被裹在一团灰蒙蒙的迷雾中看不清楚了,双脚好像不再踏实地踩在大地上,而是有点漂浮起来,有点不知所往了。这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简直就“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一样。那么如果不搞“文革”,不谈这些呢,问题是不是就不存在了?不,情况照样存在,正好向另外一面静悄悄地走去,只不过如在梦中昏睡不醒而已,而“文革”好像把一个大梦惊破了!要认真说起来,那还是毛主席清醒、深远、伟大啊,可是人们不理解!即使起来“造反”的这些青年,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也许有一天,所有的人们都将发觉自己成了叶公,并非真的好龙,是好乎似龙非龙者也。而这似龙非龙的东西,在不同的人又是不同的。那时思想上真将是一片混乱!现在,一部份本来不起眼的人,如医校的学生史宏之类的,却出来声称自己认识真龙、好乎真龙,这首先特别让老宗这样的一些人,难以容忍!  

他的背上滚过一道寒气,叮咛自己政治上要注意再注意、小心再小心。有些问题,你这种基层地位的人,就不要去多加考虑了。以后怎么办,反正还是跟着上面跑。  

程主任在楼下走过,也看见了他,他做了个手势,程主任就上楼到他办公室里来了。程主任朝他桌上望了一眼,说,书记在看文件呢!他也就把文件递给程主任,说,我刚刚又学习了一遍,你一定学过好多遍了?程主任忙说,我学得不够,我理解不深。他说,你再认真看一遍。  

程主任就逐字逐句看了一遍。他问,有什么体会?程主任说,主席讲的是革命化的问题,对我们的社会如何往前发展、如何逐步向共产主义过渡,具体指出了方向,是大破大立的,是有革命传统做基础的,是把马列主义真理跟具体实践相结合。理想坚定,途径明白。我记得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这个小册子里好像就说过一句这方面的话。  

他说,对的,我划在这里呢。说着,他取出列宁的书,读道:“消灭人与人之间的分工,教育、训练和培养出全面发展的、受到全面训练的人,即会做一切工作的人。共产主义正在向这个目标前进,必须向这个目标前进,并且一定能达到这个目标,不过需要经过许多岁月。”  

程主任说,是这一段。毛主席的《五•七指示》因为已经有了建立革命根据地以来的实践,是大为具体和发展了,毛主席说我们已经做了几十年,确实是这样。这个指示,有些已经写在《十六条》的第十条《教学改革》上,总的精神也夹在社论里公布于世了,对社会已经产生着重要影响,比如听说江南农村社队工业比较兴旺,一九五八以后农村普遍有了工厂,重视的地方就发展得比较好些。我有个姓张的邻居,很有学问,他正好有三个孩子,就到派出所去给孩子改了名字,一个叫张是工,一个叫张是农,还有一个叫张是兵。我考虑我和我的老婆孩子,也都可以走《五•七指示》指引的道路。我作为十七级干部,比起群众在待遇上要高一些,但也没有多少放不下的特殊的东西。过去我们叫地主、资本家放下他们特殊的东西,用的是革命的、改造的、赎买的方式,如果革命要我们自己放弃特殊的东西,跟人民进一步打成一片,来巩固政权、建设国家、向共产主义迈进,我们总不应当想不通吧?当然,还有个习惯的问题,要逐步来。共产主义还不是人们的习惯,需要我们给人民做出带头示范,需要长时期的耐心的努力。我敢说,如果毛主席有适龄子女,他一定首先让他们走“五•七道路”,就像他把儿子送到朝鲜战场上去一样,他难道不晓得这个儿子对于他是多么重要吗?他难道不晓得枪炮子弹的厉害吗?  

他点头,说,看来你是认真思考过了,说实话,我也思考过了。确实如《十六条》开宗明义第一句话说的,“当前开展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程主任说,触及到灵魂深处了!  

他说,你理解得不错,“五•七道路”是一个总的方向,只要是有一点革命经历的人,也并不陌生,一方面我们自己要保持和发扬,另一方面要逐步向全社会推行,这样持续不断努力。按照上级指示,这个月我们就要把二百多名街道知识青年安排到农村插队务农去,这也可以看作是贯彻《五•七指示》。一九五七年就有“邢燕子”下乡当农民,后来还有好几个典型,我们省里是董加耕。毛主席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肯定了这个方向。现在又有《五•七指示》。  

老程说,等文化大革命结束,目前在校的这些学生,想必至少也要有一部份插队务农去吧?看来这是必然的了!这里面说不定还有战略考虑呢,都聚在城市里,美帝苏修把核弹从空中掼下来,损失就大了,特别不能损失青年啊。  

听老程这样一说,他心头不知怎的一坠,忽然想到了小宗静,还有儿子杨建国,当真让他们一辈子务农去吗?虽然光荣,虽然如老程突发奇想所说躲核弹是安全些,但可真是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而且他们可能具有的个人才华,怎样及时得到培养、怎样能够发挥出来呢?但如果是一时的锻炼,那跟一辈子的务农倒是不一样的。他不觉立即产生了这样“机会主义”的潜在意识。总之,这对所有青年人、所有家长,将是一大考验!具体该怎么弄也很复杂。事情尚未临头,他却患得患失起来,真是可悲!  

他不觉就荡开去说,地球上不光有我们,还有我们之外的世界,无产阶级可以在一国夺取政权,但不能在一国建成共产主义,要实现“世界大同”,想来真的是不容易、很遥远。现在即使让你老程是工、是农、是兵,也还不至于就叫你真的一辈子当工农兵,那你的工资还要不要取消或改变呢?你现在的工作不让你干,也得安排别的一个人来干,那这个人的身份就又不是工农兵了。毛主席在一九五八年压缩浮夸风时就说过,资产阶级法权现在还消灭不了,还要承认,还要用,不可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五•七指示》这事情,现在还没有实施,看来也只能渐渐地做,不可能绝对地做。只要不失掉这个方向,就还是马列主义、社会主义,如果绝对化、性急,那肯定不行,你说是不是?再说,你知道敌人的核武器哪一天掼下来?但确实,我们中国援越,跟美帝、苏修之间,关系很微妙。美帝在向越南增兵,越南的后面是我们,而苏修在北方虎视眈眈,它和美帝之间又争霸、又勾结,总的来说我们的处境是敌强我弱,打着一个,防着一个。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在过和平的日子,对于毛主席来说,一定程度上他还不得不考虑战争,他老人家一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他一定是内外结合起来考虑的,他老人家想到的,我们不可能一下子都能很好理解。  

程主任点点头。他觉得他的话说得大了些,于是把话题往回收缩,问,最近运动情况怎样?  

程主任说,各方面秩序好了些。相对来说,运动回到正常轨道上,比较实事求是了,乱写领导大字报的现象基本没有了,以前这样做的人现在一般遭到群众责疑或者批判。  

他说,我听我孩子讲,市一中有个教师自杀了。程主任说,那是精神失常。他留下的遗书只有五个字:“是你们反党”。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别人反党,怎么能成为他自杀的理由呢?当别人说他反党时,别人并没有自杀。怎么他说别人反党,他就要自杀呢?这不合乎逻辑。即使别人冤枉他反党,他反过来说“是你们反党”,他也没有必要自杀呀,这能证明什么呢?要证明别人反党,要证明自己清白,就需要自杀吗?如果说是害怕戴反党的帽子,但其实,在文化大革命当中被戴上一个大帽子,看来不算稀奇了,现在真是大帽子满天飞,群众每个人都能给别人扣大帽子,也都可能被别人扣上一个大帽子,但都不是组织的结论,即使是组织的结论,如果错了,以后也可以甄别呀。他本人就写了大字报,给蔡校长戴了“修正主义”的大帽子,蔡校长也没有自杀;别人反过来给他把大帽子戴了一下,还没有真正戴起来呢,只是说了他一下、吓了他一下,他就自杀了,这算是什么革命者?公安局给他定性为精神失常,我表示同意。不这样定,又哪样定呢?他在写校长大字报时,精神就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了,只不过当时看不出来。当时他是把自己想象成革命的英雄,就连自己出身资本家、父亲还在拿定息,也不加考虑了,也在想象中不成为问题了,因为从理论上说,“出身论”是不对的嘛,没想到后来一下子被说成反党分子,所以立即走向另一个极端,想象自己全盘皆输、不能活了,但在登上死亡之路的时候,还要充一下英雄,甚至可以说是装扮一下英雄,所以写下了五个字作为遗书,他不但在英雄般的悲愤中死去,还要人们在他死后真的把他想象成英雄。他的精神病可以命名为得了“英雄狂”,至死都在妄想中把自己当作英雄,至少,也是一个正面人物。这说明文化大革命为什么是触及灵魂的,把最深处的东西就这样给触出来了。当然,我们一向提倡做革命英雄、做正面人物,但同一棵树上在结出正常果实之外,有这样一些不正常的歪果子、带病害的苦果子,也不算奇怪。不过,果子跟人还不一样,人有灵魂,有主观选择,而果子自己是无能为力的,所以,这事情定性为精神病,确实说得通,他的遗书就是最好的证据。为这事,我甚至在家里找出一本精神病学来看了一遍。  

程主任一口气这样说下来,他感到很有意思。程主任说,当然,也会有人不这样看。但如果讲他是受了迫害,那么他有没有迫害校长呢?是他要搞倒校长在前,别人反击他在后,这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当然,我们的教育从一个小学生起国家就要用钱,一个大学毕业生简直是国家用钱堆起来的,到头来这样年纪轻轻的死了,对国家人民贡献何在?确实是很可惜、很不应该的,也不符合文化大革命的要求。这说明我们的教育还有点问题,对于“英雄教育”,对于怎样做“正面人物”,还欠缺正确的指导,应当建立比较正确的英雄人物观、正面人物观,生理学里面要加进精神病学的初级内容,要编写专门教材。所以……  

程主任忽然停住不说了。他问,“所以”什么?程主任说,所以……当阶级斗争的急风暴雨在一定程度上刮到人民内部时,人们一方面要当英雄,另一方面怕当狗熊,都要做正面的,怕成为反面的,怕成为最后的“百分之五”,这也是产生大帽子满天飞的一个原因,只要大帽子落到别人头上,那个预定要打击的“百分之五”够数了,自己大约就没事了。反党啊,右派啊,反革命啊,反动分子啊,这些大帽子落到谁的头上,谁都吃不消,但拿来压在别人头上,看着别人头上戴上了大帽子,不管那是不是恰当的,自己好像都无所谓,暗自庆幸,可能还幸灾乐祸。这涉及世风世道问题。谁都希望自己是革命的、正面的、英雄的、安全的,至于无情的急风暴雨、污泥浊水,都落到别人身上去吧。可什么是革命的、正面的、英雄的、安全的,往往并不一目了然,问题就复杂起来了,你想斗倒我,我就斗倒你,不是英雄,就是狗熊,自己先把可怕的鬼脸子戴起来好把别人吓死,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有人就会像这个青年教师,今天唯我独革不可一世,明天一片黑暗活不下去,临死还要充一个大英雄和正面人物……我感到有一种不正常的、有毒的东西,四处蔓延,成为一种流行性的社会心理,看不见,感得到,挡不住,抗不了,跟着跑,在无形中渐渐地、迅速地笼罩一切、裹挟一切,毒化人们的灵魂,大家都变得不正常,眼睛都红了,神经都紧张得绷起来,随时准备像阿Q在假洋鬼子的哭丧棒之下缩起脑袋,但一定情况下也随时能像阿Q一样去欺负小D小尼姑一类更弱小的人。有的人可能会变得像狼一样咬下你一块肉来。如果运动这样下去,或者说受到这种影响,那就会像瘟疫蔓延、极其危险,造成人与人之间的混战,造成群众性的精神不正常。照这样下去,运动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不能说我们不可以搞运动,也不是说这已经成了运动的主流,但从我们历来搞过的一些运动看,这种顺风跑、乱紧张、出怪事的现象必然会有,只是程度不等,为害也不同。这次运动这么大,这个问题一出现就很严重,好像一下子放大了多少倍,如果让它控制了人的头脑,成了一种社会性的精神现象,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会成为运动中的大问题!看来,“放手发动群众,让群众自己解放自己、自己教育自己”设想很好,但代价会很大,什么问题都会暴露出来,等到群众从事实中认识到不对、吸取到教训、自己教育了自己,那后果必然已经是很严重了。我这样说也许是一叶障目、杞人忧天,也许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只有把身上的病毒引发出来、生一场大病,才能健康。我说不清,我不是说这个运动不能搞……  

他点点头,说,你说得真是深有道理,我们应该尽量做好我们的工作,防止此类问题的发生和蔓延,如果它真的来了,那就要因势利导,避免严重后果。关键问题还是要真正贯彻《十六条》。程主任说,对。但我还有一个想法,不知能不能说。他说,怎么不能呢?程主任说,这次“打反”,可能对运动的某些方面起到震慑作用,我想,虽然“有反必肃”,但如何把握,大约需要特别地考虑一下,因为这是在运动中“打反”,不是平常的“打反”,我们不能孤立地、常规性地处理问题,不能造成这方面的紧张。  

程主任也有这一考虑,增加了他想对老宗有所进言以至有所纠正的信心。  

那天晚上,他对王雪说,你这个局党委书记,也有好些时不向我汇报工作了。王雪说,一来我想观察一些时候再说,有些问题确实越想越复杂,二来,这一向时你对我这个下级视而不见,我成了你的盲点。王雪的讽刺让他笑了起来。王雪一向认为他“笑起来像个淮河边的农民”。他说,好吧,盲点现在变成焦点了,就听你说说吧。  

原来,那次全市干部大会之后,卫生系统就行动起来,用不着她这个党委书记的布置,也用不着向她报告。是谁在指挥呢,她看不见,也不好问。可能本来就只是上下的一种默契,你根本无法说是谁指挥的。典型的事例当然是在亭州医院。锅炉工小钱被公安局拘留。小钱平时练石锁、举石担,拳脚有功。虽然王家山是投水自尽,但法医验出他身上有好几处挨过拳打脚踢留下的青斑,从时间上说,就是在挨批斗时落下的,有群众检举揭发打王家山时小钱很突出,小钱如果给你一拳一脚,确实不同一般。小钱的父亲是国民党上尉,双手沾有我军鲜血,在肃反运动中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我方镇压,小钱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也就不是偶然,是阶级报复、反攻倒算。另外,医院里出现了一批大字报,都是针对妇产科医生秦川的,“勒令”他交待与劳改犯乔丽“不可告人的关系”,说秦川“一手策划”了王家山事件。不但有大字报,还有批斗行动,秦川脸上被打肿、小腿骨折。有个妇女难产,没有人能解决,结果由两个护士扶着秦川接生。秦川宿舍门口贴了一张大字报,向秦川之妻小刘“喊话”,说她是受了秦川的“感情欺骗”。另有一份大字报更为独特,说“秦川思想意识极坏,见到好看的产妇,就给认真检查,而对不好看的产妇,就敷衍了事,表情也不一样”,等等。这样臭的大字报,不知出于哪一位医护人员之手,真是令人作呕!  

王雪说罢,用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气愤地瞪着他,好像他也得对这种混账大字报负有责任似的。他忍不住“像个淮河边的农民”一样又放肆又胆怯似的笑了起来。  

王雪缓了一口气,继续说,在卫生局里,出现了一种特殊的气氛,这几天来,她就没有看到局长、副局长。一般干部对她也有一种回避,好像怕跟她说话。她到医院去,也找不到医院的领导。她只好自己到处走走、看看,有时拦住个把认识的人做交谈,以便了解情况。她得出一个结论,问题就在市里的那次干部大会,好像到处都知道杨书记在大会上作了检查,杨书记在文化大革命问题上没有坚持党的领导,支持了无政府主义,造成群众闹事、干部自杀,甚至还有人说,杨书记马上就要调走了。他问,那么,干部们一般认为,我是支持学生、支持造反的吗?  

是这样!所以他们对我的态度才这样冷淡,他们认为就是应该动用专政机关,该镇压的镇压,让一些人缩缩魂,多数干部都不反对这样做。  

他不由得吃惊,怎么想到“镇压”这个词呢?他故意“引导”说,任何时候都是“有反必肃”的呀。王雪说,文化大革命是一种“时候”,但不是“任何时候”,只要想一想,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搞“有反必肃”?  

王雪说的道理跟老程是一致的。但他必须说服王雪至少要放“策略”一些。他说,你是有一定道理的,对于问题的这一面,我也时刻都在观察之中,必要时我将会请示地委书记,但尽量不要惊动地委,相信我们自己能处理好问题。地委有地委的麻烦,他们负有七县二市的责任,加上荷州有三所大学,工作量可想而知。地委书记因为极度疲倦已经住进医院了,我相信不是装病,是真的累坏了。对于亭州当前的矛盾,不要急于下结论,我其实是在等待,到我说话的时候,至少在常委会上我要摆出我的立场观点,但也不是一点委婉都不需要。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这样直言不讳,要沉默,要含蓄,要留有余地,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解。  

王雪仰面望着他,说,你说的这些,我知道,我不会在外面这样说话的。我还要劝你,别忙着阻止老宗,也别忙在常委会上说什么,要让矛盾有更充分的暴露,到底他们“打反”是怎样打的,打出什么结果来,他们让群众斗群众是怎样斗的,斗出什么结果来,那时再说话,也可能那时不用你说话,他们自己也会得到教训。确实,单有光明磊落还不行,有时还是要来一点深藏不露。我是完全赞成你、理解你的,我不希望你像我这样身上老是有一团火似的,你如果像我这样,我就要为你担心了。我现在忽然想到“赤发鬼牛唐”这个人,他那个红头发,就象征着他整个的人是在熊熊燃烧、火焰往上直窜。我们只知道外国人有红头发,想不到我们的《水浒》上就写过中国人的红头发,而且还这样有象征性。神来之笔,不可思议,但也许生活中确曾有过这样的个别事例,作者见到过的。反正我这一向时确实避免跟你说话,怕影响你。  

他欣慰地点点头。在这样复杂情况下,如果王雪跟他不能在思想上、行动上有这样好的沟通、协调,那也是一种麻烦。他有心想跟王雪讨论一下《五•七指示》,他萌生了到一个山青水秀之处当农夫的想法,但他随即熄灭了这一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回到现实中来,况且这一幻想简直是用不严肃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轻浮态度对待了《五•七指示》。但对于如何在干部中组织学习《五•七指示》,他不由得考虑起来,因为那似乎也存在左与右的问题了,左了右了都不好;而且,如何具体实行这个指示,也要等待上面布署,急不起来,那就拖一拖再说吧。  

办公室给他送来一封北京寄来的信件,拆看一看,写信人竟然是高均。死鬼会给他写信吗?这真让他吃了一惊,手都颤抖了一下。但他当然很快就定了神,明白这封信是高均生前在北京寄出的。  

“……我出身资产阶级家庭,但我一贯向党靠拢,认真改造自己,所以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到之后,经过考虑,我义无反顾、积极投身运动,经受革命的洗礼。我有私心杂念,但我投身运动的主要动机是真诚的。我校党支部书记兼校长蔡美凤,利用职位,盗用党的名义,依靠一伙亲信,欺骗一批不明真相的学生,把贴她大字报的人们说成反党小集团、反党分子,并且指使学生整人打人,我就是其中受害者之一,逼我交待语文组是哪些人一起策划写她大字报的。大部份师生敢怒而不敢言,我气愤不过,只身一人到了北京,为的是看一看革命到底应该怎样进行。我没有请假,犯了自由主义错误,这是我不对,在这封信中,我先向党做个检讨。我在北京看了许多大字报,一方面觉得我校革命落后于形势,另一方面更觉得蔡美凤确有问题、并且是严重的。本来我们语文组几个教师已经商量好了,由我起草一份大字报,揭发批判蔡美凤平时如何离开党的正确路线,运动期间又如何执行了错误路线,以及她平时一贯霸道令人不能忍受的工作作风。蔡美凤指使不明真相的学生和我父亲所在公司的职工,合在一起,突然袭击抄了我的家,把我写好的初稿搜走了。但我头脑中的东西是搜不走的,现在我将蔡美凤主要问题列个提纲寄上,请市委看看蔡美凤是《十六条》所列干部四种情况里的哪一种……。”  

高均所列蔡美凤问题,平时的错误有七条:全民的建党路线;修正主义干部路线;贬低、污蔑毛泽东思想;虚报成绩欺骗领导;推行修正主义和平演变教育路线;教学工作紊乱;丧失立场。运动中的错误有五条:不许别人写她和她的亲信的大字报;从不强调、也从不组织师生学习毛主席著作和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文件社论;开秘密会议布置揪人斗人,亲自指挥学生打人;大量抛出历史档案材料和教师集训期间写的向党交心材料,引导不明真相的学生斗教师,教师被弄得灰溜溜的;提出保卫党支部的口号,以对抗文化大革命、保护她自己。高均在信中问道:让蔡美凤这样一手遮天下去,我校运动怎样才能得到正确的开展?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怎样能进行下去?学校还是不是社会主义的?  

高均的信,政治水平不算高,言语有幼稚之处,所揭发问题也可能存在夸张不确之处,但总的有一定真实性。从高均所说,可以透视到学校作为一个单位会有的一些普遍矛盾,蔡美凤作为一个负责人会有的缺点、错误,还有教育部门需要研究改进的问题。  

他觉得他还不便直接去调查处理市一中的问题,他还是尽可能静观下去,到他不得不说话的时候再说话。  

但老宗不让他静观了,而是让秘书来请示他召开一次常委会。这一举动本身让他感到不寻常,却促使他更抱一种虚心的态度,打算到会上多多倾听,力求汲收老宗的正确想法、集中大家富有启发性的思想,来丰富、以至调整自己的思想。他在主持会议时,对于这一点,开宗明义诚恳地作了表述。事实证明,这对于大家畅所欲言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老宗的“头炮”也就打出来了。老宗说,我需要向书记和常委会报告我手上的有关本市文化大革命的工作,请示和决定一些事情。在上次干部大会之后,在各级干部和真正的革命力量的努力下,运动形势出现比较好的局面,恢复到各学校按班级集中,教师按教研组集中。有了秩序的恢复,才能有思想的整顿。但整顿还没有达到更为公开、更为理直气壮的程度,群众还没有恢复以前的正常状态。那些不安定的危险的分子,心怀不满,随时准备再起来“造反”。我们还要作好运动可能有反复的准备。各个学校在前一阵浪潮当中的一些急先锋、为头的分子,很多都在群众批判的压力下写出了自我检查,用大字报张贴出来,白纸黑字,这是一个很大的胜利。但也有个别比较顽固的,比如医校造反学生头头史宏就跑到北京去了,还留下了所谓一封公开信,说什么“乌云即将过去,光明就在前头”。目前,医校正在组织对这封反动信件的批判。现在的反动跟从前不同,现在的反动有时显得比革命还要革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  

上次常委会上我已报告过社会上出现一些反标的事情,目前,公安机关已经破获了一部份,已将作案人员抓捕在押。其中有一个是国民党的老兵,是有潜伏任务的,但以前十几年未有任何行动,现在以为有机可乘了,暗中书写反标两条。还有一个学生、一个工人、一个社会闲杂人员。另有一名海外派遣特务,携有电台,以前是暗中监控的,从文化大革命的安全出发,这次也抓了起来。上次常委会上决定拘留的医校历史反革命教师郁平,已经按照会上的决定,尽量不发生惊动,实行拘留。亭州医院的锅炉工钱某,出身反动军官家庭,其父在肃反中被我方镇压,该人在副院长王家山自杀事件中实施严重阶级报复,予以逮捕。另外医校有一个犯流氓罪的学生,本来考虑暂时不抓,但他是闹静坐的学生头头之一,这样的人混在学生队伍里,会继续煽动闹事,以掩盖他自己,所以还是及时抓起来为宜,也让多数天真单纯的学生好好地惊一惊、想一想。另外还有专门说反动话的疯子,这种人就不能看作是疯子,他为什么不说别的话,专说别人不敢说的反动话呢?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万岁,他偏说打倒,但他从来就不说打倒他自己,也没有说他自己万岁,说明他其实不疯,是装疯。凭这个人说的那么多反动话,把他敲掉十回都够了。老宗把手中材料举了一举,以上所说,都是证据确凿、材料在手,请大家过目。  

大家看了下来。材料确实是齐备的,有审讯笔录,有每个人的照片,反标也拍有照片,被认为书写反标的人都被收有本人笔迹,有刑侦方面的检验认定,还有犯罪人员自己写的坦白交待。锅炉工钱某也写有坦白书,另有群众对他的检举揭发。关于疯子,有多个群众的证词,有的是“文革”以前的,有的是现在的。老宗说,对这些材料的准确性,公安机关负责。现在我作为分管常委,提请常委会研究、批准处理。  

老宗言罢,大家都不则声,自然是等他开口了。  

他对老宗说,工作是你具体抓的,你考虑得比较多,你再讲讲,然后大家讨论。  

老宗说,行。对于文化大革命,人民内部会有人理解成极端民主化、无政府主义等等,这已经得到证明;那么在人民外部,在阶级敌人理解起来,就会当成一次他们进攻的好机会。他们希望文化大革命越乱越好,直到把我们共产党闹下台。人民内部的矛盾和人民外部的矛盾,在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下,就这样发生无形的联系。阶级敌人为人民内部的极端民主化无政府主义叫好拍手,人民内部的坏人坏事无政府主义为阶级敌人提供搞破坏的好机会。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些阶级敌人抓起来,拖到光天化日之下,教育人民内部的一些人,把他们的无政府主义收敛收敛。否则,让他们的极端民主化泛滥成灾,同时各种阶级敌人又这样趁机捣乱,彼此呼应、两下合流,而我们不闻不问,不干涉,不反击,那就还有大事要出,不但文化大革命要遭破坏,而且要动摇无产阶级专政这个根本。  

这次抓捕的一些人,有的本来就在人民外部,有的是从人民内部堕落下去的。市一中那个学生,出身干部家庭,但父母都远在江西省,亭州这里只有一个管不了他的姑老太,不知怎么放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的,长期以来就处在自由散漫的状态下,平时什么话都敢说,生活上邋里邋塌,是一个典型的极端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分子。本来,学生的问题要放到运动后期处理,但现行反革命问题除外,《十六条》的规定就是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是考虑再三,才同意公安局拘捕这个学生。那个女店员,平时对现实不满,羡慕西方生活方式,被那个派遣特务拖下了泥坑。一个社会闲杂人员是社会渣滓,房子有两小间带一个小院,从大门口开始,到睡的床边上,全是他捡来的垃圾,外面的人要进去,脚都没处伸,屋子里的空气就不要说有多难闻了。他身上的衣服也像一堆垃圾,用垃圾布粗针大线的往上加。文化大革命来了,这样的人也乱写乱画,真是乌龟王八、牛鬼蛇神都出世了。也有人以为他是精神不正常,但从他写的反标说明他不是精神不正常,跟那个疯子一样,是对我们深怀刻骨仇恨。经查明,这个人是旧社会官僚子弟,而且还是旧社会大学毕业的,可他就是不想为新社会服务,宁可把自己弄得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来给你新社会抹黑现丑,发泄对人民政权的不满。至于医院锅炉工钱某,对我们的干部实行阶级报复,是有目共睹,也有法医的检验报告为证。所以,我认为,对抓起来的这批人,郁平除外,一是要公开处理,二是要抓紧处理,其中有二到三人也可以考虑判处死刑,这必将对运动健康开展产生重要影响。  

老魏说,我同意老宗的汇报和意见,要抓紧处理这批人,敲山震虎、杀一儆百。枪一响,就会冷静下来。老李说,我同意,这可以对当前的一些不良现象不良分子及时起到教育作用,但也要防止引起另外的一种效果和说法,我们在出的《布告》的语言上,要照顾到积极开展文化大革命。  

底下该是宣传部长老黄表态了。  

老黄说,抓起来的这些人,郁平之外,除了以归国华侨身份做掩护的特务很明显,必须依法惩处,其余的人,本来都在人民内部,即使那个在剧场里打扫厕所的老头,有一定历史问题,也没有定管制分子,说他是潜伏下来的,没有证据。那个社会闲杂人员,平时行为虽然古怪,但对社会不曾有过危害。那个茶叶店的女店员,说她被吸收为特务,也没有根据。那个华侨有较高文化水平,又有钱,又爱好社交娱乐,朋友较多,有男有女,不能说跟他有接触的就会被吸收为特务,这也要有证据才行。两个学生,一个是反标问题,一个是流氓问题。这些反标的照片我都看了,是反标,是应该追查,但说实话,我对照了一下抓来的这些人的笔迹,都很难说一定就是写反标的人。说那个检垃圾的人是旧社会的大学毕业生,只是老百姓的一种传说。公安局找不到他平时或从前写的字来说明那条反标属于他。我不知道凭这些材料怎样就能认定了这些人是作案者,我也不敢相信抓来的这些人里面连一个写反标的都不是,我简直感到很糊涂。我也犹豫,我是不是太多虑了?但我既有疑惑就该说出来。也许我确实是糊涂了。还有那个锅炉工,也是证据不足的,批斗王家山时一片混乱,你能说有哪几拳哪一脚算是他的呢?不能因为他的父亲是被我方镇压的,因为他平时喜欢练功夫,就说是他怎样怎样。这种阶级论,这种论断,我看过于简单。另外,从那个华侨自我交待看,他虽然藏有电台,但他不是政治特务,而是受雇于外国公司专门收集经济情报的,对这个人的处理,最好还是请示一下上级有关部门。此外就是那个疯子,我也见过这个人的,确实是个疯子,什么脏东西都吃,站在街头痴痴呆呆的,还流着口水。考虑到群众都知道他是个疯子,处理还是要慎重一些为好,一枪打掉很简单,但带来的问题可能很复杂。  

老黄说过后,会议室里一片沉默。他把材料推给坐在右边的老李,说,大家是不是再仔细看一看?老李把材料慢慢推回给他,说,我们又不是鉴定笔迹的专家,我们只能根据职能部门报送的材料研究问题的处理。如果有疑问,可以发还职能部门,让他们重新鉴定、继续侦查,请上级部门帮着做鉴定也行。老魏说,我认为材料不会有问题,公安局那么多同志不是吃干饭的,有的老公安实际上已经是专家了,还有老宗这一向时一直亲自坐镇抓这件事。  

老黄说,相信材料不会有问题,不等于实际上就没有问题,不能凭“相信”二字办事。对老宗、对公安局的同志,我也相信,但研究人命关天的事情不能光是这样说。我们应当考虑同志之间、上下之间的关系,但在这个问题上,首先要考虑对这些人定案要准。另外,退一步说,即使这几个工人学生都确实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不是要跟这个归国华侨特务、还有说反动话的疯子、打扫厕所的国民党老兵这些人放在一起,搞一个“打反、镇压”?在方式上、时机上也还是要慎重考虑,不能孤立地看待这件事,群众也不会孤立地看待这件事,你在《布告》上怎么说要积极开展文化大革命也没用,那成了空话套话。我看这件事可以搁一搁、缓一缓,把材料发还公安局,一方面再过细鉴定,保证不出错,一方面继续进行侦查。那两个学生的问题,如果不能真正确定,那就坚决地尽快地释放回去,还要跟学校里讲清楚,情况不写进档案,不影响前途和进步。  

他这时的思绪却飘移开去,似乎想从眼前的争执高高地远远地超越出去。眼前情况很清楚,老宗是要借助“打反”,晓谕骚动的造反的人们,以进一步控制全市文化大革命的局面,有一种“铁腕”的精神,其支持者有老魏。老黄持有完全不同的意见,正力求挫败老宗的计划,老李算是老黄的半个支持者,但也不一定就反对老宗。现在就剩下他没有表态,他主要一面是倾向于老黄的,这一票投下去,老宗的计划就挫败了。从市一中高均自杀的情况看,这个“打反”一搞,形势还会更加“向右转”,可能会带来更大问题。但他不想这样直截了当加以反对,他怕伤了老宗的和气,也怕在常委班子里形成明显的两派,这样是很不利的。此外,他也不想让自己给人以造反派的支持者的印象,他觉得所谓革命造反以及对革命造反的支持,有些很难收手的问题潜在着,弄不好会跟多数对立起来,他不能把自己卷到这里面去,尽管他对文化大革命的发动、对群众起来造反,已经能够理解了一些,他对所见到的造反者们也总是待之以礼的,但他终归很难把自己无保留地卷进去,他清醒地看到问题的另一面,他如果不顾及这样的另一面,也违背自己的内心真实。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自己简单化起来,那就变成一个幼稚的人或政治投机者了。他虽然很觉得一种痛苦和为难,但他无法硬行改变自己,无法把一个复杂的自己变成一个简单的自己。文化大革命的实际,还有他头脑深处的诸多考虑,让他自我告诫,不必那样急着要跟上什么似的,也不必那样急着要反对什么似的。暂且这样兼顾问题的两面,不左不右,不前不后,还能过得下去。他就让自己这样守住“中道”,尽力而为吧。要学那解牛的庖丁,“以无厚入有间”,才能做到游刃有余!  

他已经捕捉到那个“有间”了,但还得让老宗再说一说。这时老宗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笑容,眼睛朝老黄射出一种藏有杀机的寒光,老黄先是一惊,接着腰好像挺了一挺,用自己的目光无畏地迎向老宗的目光。二人虽然对面坐着未动,实际上却这样无声地“斗”了一下,他好像听到空中有宝剑交锋的“嚓”的一声,这种想象出于他在学生时代读过的《峨嵋剑侠传》之类的武侠小说。  

老宗从容不迫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却仍看着老黄。接着松驰下来,面呈笑容,放下茶杯,说,黄部长的话是说到点子上了,问题不是孤立的。我们首先要讨论,怎样看待和对待当前的运动?我们这样“打反”,对运动的哪方面有利、哪方面无利?是对的还是不对的?这个前提不确定,这些人可以暂不处理,即使那个华侨特务,我们虽然早就晓得他是特务,不还是一直让他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过着的吗?而且还让他在亭州活得像个社会名流呢。如果常委会对于现在开展一次“打反”有较大分歧,我并不坚持自己的意见,天塌不下来。  

老宗的话戛然而止。他注意到,老黄脸上有点僵住,但还是能够很镇静的。老宗虽不是针对老黄而言,至少却是在老黄面前炫耀了一种威权,甚至暗含一种威胁,体现着一种很绝对的权力,即生杀大权。老宗的位置一直在这个权力上,而老黄则不是,可能永远也不会被安排到这种岗位上。作为宣传部长,老黄也是文人,并且老黄被认为是亭州的才子,工人文化宫的周末舞会,有时老黄也去跳几圈的,“活得像个社会名流”一类的话,也就好像擦了老黄的边儿,耍弄了他一下。老魏老李不则声,装得一点也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一切就看他说什么了。  

他已经捕捉到了“有间”,也就是当前情境和事理中的一种空隙,他可以像“游刃”一样从中穿过去。他体会到思想的升华和飞越,“静了群动,空纳万境”,而觉得眼前的争执虽是存在的,却已经是不合理、不足畏、可以置之不顾的了。  

胸有成竹的他,从从容容深吸一口烟,徐徐吐出,说,这个“有反必肃”的“反”和“肃”,都会跟一定政治形势发生联系,这个“有”和这个“必”,是一来一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们首先要充分肯定公安局同志的努力,充分肯定宗市长所抓的这项工作的必要性。如果怀疑这一点,那是错误的。至于笔迹材料是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这是个技术问题,可作进一步鉴定,对反标继续侦查,力求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我认为这都不成问题。那么真正的问题在哪里呢?我认为在我们对中央精神还要有进一步的理解。中央为了搞好这次运动,对涉及肃反方面的问题,采取了一种很哲学的态度。我这话的根据,就在《十六条》上。按照毛主席《矛盾论》的观点,事物和斗争有方方面面,有大大小小,有主要的和次要的,有当前的重点和将来的重点,一切又都是互相转化、有所上升有所下降、有所向前有所后退。所以,我认为,我们恰恰不必从运动的方面来联系追查反标和抓人的事情。  

第二,我们大家的思想,能不能从眼前跳出去。我们观看事物,有时需要拉开距离,才能看得清。以文化大革命来说,它是我们党领导开展的一次政治运动,我们一定要按照党中央文件,负起我们这一级组织的责任来,但另一方面,我们开展政治运动的目的,无非是清除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更好地建设我们的国家。八届十一中全会《公报》所发出的号召,最后就是归结到为实现第三个五年计划,为把我国建设成为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既然如此,从这个根本上说,眼前的许多事情,一方面是有它的意义的,需要处理好,另一方面又有暂时性,是为将来的新的局面作准备的。我们在策略上,就要考虑如何既合现在之理,又合将来之理,力求以将来引导现在。这就是辩证法所应当看到的。这样,就要我们在某种节奏、某种强度上,做到不紧不松、不快不慢、不偏不倚、恰到好处。如果不是这样,就要出问题,事实就是如此。前一阵出现干部自杀的现象,这一阵出现群众自杀的现象,这就说明着合理之中有不合理在起作用,说明我们的工作还不算到家,这当然主要是我的责任。什么叫“到家”?就是“中道”,凡事要站在当中多想一想。但当然,我们又不能反过来因为防止和纠正不合理,而把合理的也否定了,那就又不到家了。我想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能想到和做到的科学态度,这甚至有点微妙,但不是神秘。有一句话可以用来形容这种微妙的把握,叫做“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也就是尽量不要纠缠到矛盾里去,永远掌握主动权。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天,完全超越眼前现实是不可能的,你毕竟还是处在这个“环中”,四周险象环生,一不小心,就纠缠进去,进入四周的大循环,那就是苦海无边。这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情,甚至也可说是性命相关的事情。从这个角度说,刚才大家的意见都有正确的一面,都有价值,实际上应该和必须综合起来,使我们全体行动一致,退守“环中”的有利位置。敲山震虎是有道理的,不要挫折群众开展文革的积极性也是有道理的,都要考虑到。落实到具体,我就是个骑墙派。  

我的意见是:案子继续查,既不大张旗鼓,也不立即就办,而是箭搁弦上,引而不发,跃如也。对已经抓起来的人,那个派遣特务不放,留待以后处理;那个捡垃圾的社会闲杂人员,还是当精神不正常的人处理为好,放他回家,依靠群众,继续观察;那个冲厕所的国民党老兵,其笔迹要特别再对照,如果嫌疑较大,就关押着,暂不释放,如果嫌疑不算很大,就放回去,交给单位,加强监视,谅他也没有能量做坏事;其余的学生、工人,都放回去。在释放时,对他们每个人说什么,对每个人所在单位说什么,都要从有利文化大革命的角度考虑。那个说反动话的疯子,究竟是个疯子呢,还是装疯?好像很难判断。我认为,要基本判断他是一个疯子,群众多年以来公认,我们为什么不认?但他为什么偏偏说反动话,不说好话呢?这是因为他头脑里有一根筋是反的。你说烧饼好吃,不能丢到茅坑里去,他一听,偏要丢到茅坑里去;你说狗屎这东西不好吃,他一听,偏要拿起来吃。大家这样说,他偏要那样做,其实他并不是有什么反动思想,他只是有个不健全的脑子,其实没有思想。对这样特殊的疯子,怎么办?还是不要当反革命处理,要不然不得人心。但也不能放任自流。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家里是有人的,要把责任给他家里的人,让他们把他看在家里,不要放出来。至于怎样才看得住,有什么困难,派出所和街道可以给一些帮助。这样的处理,刚才大家都说到过,老宗也有原则的灵活的意见,现在我加以综合。如果大家对此没有异议,就请老宗做好公安局同志的思想工作,第一,肯定他们、感谢他们,第二,向他们说明问题的复杂性。是不是可以表决一下?  

这时,他是有把握的,但也做好了以三票(黄、李、杨)对两票(宗、魏)通过的思想准备。他所说的那些具体的和抽象的道理,归根结底,还是不同意老宗这个“打反”行动,这是很清楚的,所以,他也得准备老宗不同意他的主张。但在这个问题上,他已经不可能向老宗让步,他的意见已经既委婉又明朗地摆出来了。时间似乎一下子停顿了好久,常委们都沉默着,而他静等。他慢慢地抽了一口烟,他看到,老李第一个举起手来,老魏第二个,老宗第三个,老黄第四个。他的心放了下来,也举了一下手。他满意地注意到,老宗是第三个举起手来的,老黄是延迟到第四个举手的。  

他说,行,这个重大问题,常委们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大家的态度我都很欣赏、敬佩,说明同志们的水平是很高的。案件问题依然存在,如无特殊情况,三个月之后再谈。我重点要对老宗表示感谢,我非常理解非常支持他的负责精神。他这次所准备的“打反”工作,没有白做,是我们总体工作的不可缺少的一个方面。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一切都报。我相信我们最终会有把弦上之箭有力射出去的那么一天!  

最后一言,似乎使大家有点振奋。  

老宗说,杨书记的意见,我完全同意,我再补充说一些情况。这几个工人、学生,虽然放掉,但从他们身上,我们已经得到了收获,我说的是我们已经了解到了他们的丑恶灵魂,审讯时我亲自在场,那个工人承认,他趁乱用拳头打王院长时,心中确实有着很痛快的感觉,而且他是运了功打出去的。他说溜了嘴,说好像报了仇一样。问他报什么仇?他又不敢说。他能报什么仇呢?他为什么不敢说呢?不就是他的父亲是被我们镇压掉的吗?医校那个学生头头,问他怎么当上学生头头的?他承认,虽然头头是大家推选、大家同意的,但自己心里也有这个愿望,自己的表情、态度,也向群众表达了这种愿望。那么他为什么要当这样的头头呢?不是也有人没有这样的胆量、没有这样的兴趣吗?他说是为了逞英雄。为什么要逞英雄呢?他说他并不是要在男同学眼中逞英雄,主要是想在女同学面前逞英雄。又问:难道只是逞一下英雄就够了吗?他不回答。问他:你这样说,是为了让我们高兴、骗我们吧?他说确实是内心有这种意识。其实,他内心的东西一定还不止这一点,但只要他承认了这么一点,也就够了,何必再问多少?那么他到底有没有流氓犯罪呢?这个他矢口否认,但承认心里有某些念头。你们说,这些回答是真实的吗?我看至少有几分真实,或者是用这几分真实来掩盖更深更坏的事实。一个中学生能说出这些来,哪怕是能编出这些来,也还是一种内心世界的反映。但我们还不能完全相信他。总之,这就是某一个造反英雄的灵魂,而且还只是一个中学生,才十九岁!我说嘛,哪有口号上喊的那么单纯、崇高!我看,凡是出头的人,十有八九内心有这些不干净的、以求一逞的东西!闹静坐时,这个学生是参加谈判的,也可以说当时我就把他看出来了!今天简单介绍这么一点点,这次就把他们放掉。对于我们来说,他们灵魂深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让他们这样打着革命旗号来推翻了我们。东海龙王那么老的资格,败在小哪叱的手里总之不好!虽然是神话,也是历史教训,作家不是凭空瞎写的,只不过他反过来站在小哪叱的立场,嘲笑龙王,那是文学的需要。其实呢,我看还是孔老夫子说得对,“贵贱无序,何以为国”,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国家,这是基本的东西嘛。那个女店员,也并没有完全抓错她,她承认跟那个华侨是有所谓最密切关系的,她梦想那个华侨有一天能带她到海外去过灯红酒绿的生活!我们至少可以判断,在实际上,她已经是特务外围。总之我们抓起来的,确实都不是什么好人。  

散会了,常委们走出会议室,他喊道,老宗。但老宗却只是掉过头来对他举了一下手,就在门口消失了。他的意思,是要跟老宗进一步沟通思想感情,因为老宗要求召开的这个会,不但没有实现老宗原先的意图,实际上反而被他否定了,不管他说得多么婉转,而且让老宗最后讲了那么一大通,老宗肚子里还是会有个不痛快的。另外,对于运动如何指导,他也想跟老宗谈一谈。没想到老宗却这样拒绝了他,好像是认为没有必要再谈什么了。这是因为理解了呢,还是因为不理解?从表面的神情看,老宗并无不快。但老宗的拒绝,却在他心中形成了一个阴影。书记是常委一班人的班长,做为一个常委,书记有话要跟你说,你怎么掉头走了呢?好像因为外面是一个造反的时代,影响到内部也有点“无序”起来了。但何必让这么一点阴影留在心头呢?何必计较呢?他调整了一下心情,不留芥蒂,收拾起桌上的香烟火柴,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永远跟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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